音樂與詩,是人類藝術之花上最絢麗的花瓣。在世界各大文明體系中,詩和樂都是姊妹藝術,有著密切的血緣關系。中國古代的“詩樂”關系具有獨一無二的文化特質,很長一段時期里,詩、樂是同源同流、合二為一的。在詩、樂各自獨立分流之后,二者依然有密切的關聯。中國文化中詩樂關系的特殊性,還在于詩與樂有著相同的藝術表達訴求,在藝術形式本身之外,需要表達更深層次的思想和情感內容,并實現教化作用。了解詩與樂是知悉中國古代文化的一把鑰匙。本專欄意在經由古詩與古樂兩個核心藝術門類,解讀古老的中華文明中一些被現在的人們忘卻的“文明密碼”。

“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詩經·魏風·園有桃》) ,沒有什么比歌唱更為原始、質樸、幾近本能的情感表達方式了。如果我們將先秦的詩歌和其他民族的古代詩歌對比,會發現有很多不同。比如,希臘的長篇敘事詩《荷馬史詩》具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印度最早的詩歌總集《梨俱吠陀》充滿了大量頌神、祭神的內容,另一部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則具有濃厚的宗教神異色彩。
中國早期的詩歌中并沒有此類長篇神話或者英雄史詩,而有另外一個突出的文化特點——濃厚的世俗化色彩。它傳達的大多是對普通人心聲的表達,描繪的大多是日常的生活勞作、所思所想,即所謂“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充滿了現實主義色彩。《詩經》中的“風”大多是如此。

然而,如果據此認為中國古代的頌神、祭神、祭祀祖先的詩歌居于次要地位,那就錯了。比如,“頌”是《詩經》的重要組成部分,“頌”詩主要用于祭祀、宴會和宗廟禮儀,具有濃厚的宗教性和儀式感。《詩經》中的“頌”分為《周頌》《魯頌》和《商頌》三個部分。三者的主要區別在于,《周頌》多為周王朝祭祀天皇、地祇及祖先的樂歌,數量最多,有三十一篇。《魯頌》為魯國貴族歌頌其君主(主要是魯僖公)功德的作品,帶有濃厚的禮樂色彩和政治宣傳意味,共有四篇。《商頌》則是殷商后裔祭祀祖先的遺篇,共有五篇。

這些詩歌多為貴族階層在祭祀祖先、贊頌神靈或歌頌功德時所用,與音樂的結合是其最顯著的特點之一。與“風”和“雅”相比,“頌”更注重音樂的伴奏與演唱,其內容和形式體現了古代樂舞文化極為重要的社會功能。《禮記·樂記》記載:“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音樂不僅是娛樂手段,更是溝通天地、協調人神關系的工具,而這也是禮樂制度的價值核心所在。
“頌”詩體現了周代社會人們心目中理想的音樂功能:一是通過祭祀與神靈溝通,用音樂和詩歌結合的形式向神靈表達敬畏與祈福。音樂的和聲與詩歌的莊重相輔相成,營造出神圣的儀式氛圍。二是政治教化與社會和諧。“頌”詩不僅是宗教儀式的一部分,也是統治者宣揚功德、鞏固權威的工具。
那么“頌”詩和音樂的內在關系如何呢?
楊蔭瀏在其代表作《中國古代音樂史》中概括了《詩經》中的十種不同曲式,其基本結構是:曲調的重復與變化、在前后加上副歌、在全曲前(后)加上引子(尾聲)、曲調的交替重復構成連綴和回環。在這種基本結構之上,“頌”詩的音樂產生了不同形式的組合和變化。在這種基本結構框架內,“頌”詩的音樂是獨特的。
盡管《詩經》中記載的樂譜早已失傳,但我們從詩歌的韻律、對仗和節奏感中,仍可窺見其作為樂歌的優美。例如,《詩經·周頌·臣工》中“嗟嗟臣工,敬爾在公”的反復詠嘆,既有音韻上的和諧,又有情感上的遞進,顯示出高度的藝術性。
“頌”的內容以贊美為主,語言莊重典雅,節奏平穩,因此舒緩的樂調和莊嚴的舞蹈是“標配”。例如,《詩經·周頌·清廟》如此唱道:“清廟之肅,維清且時。穆穆皇皇,宜君宜王。”這首詩描繪了祭祀宗廟的肅穆場景,語言簡潔而富有韻律感,句式整齊,適合齊聲詠唱。學者普遍認為,《周頌》中的許多篇章在演唱時可能伴有鐘、鼓、磬等樂器,以增強其莊嚴肅穆的氛圍。
《詩經》的音樂性不僅體現在韻律上,還體現在其反復、重疊的修辭手法中。例如,《詩經·商頌·那》中唱道:“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這首詩直接提到“鞉鼓”,并以“簡簡”形容鼓聲的節奏,展現了詩歌與音樂的直接關聯。句中的“猗與那與”既是感嘆詞又帶有音韻上的和聲效果,增強了詩歌的樂感。

“頌”詩的音樂性還體現在其與舞蹈的結合上。在古代祭祀中,樂、歌、舞三位一體,《周禮》中記載的“六佾”“八佾”等舞蹈形式,常與“頌”詩的演唱同步進行。例如,《魯頌》中的《閟宮》歌頌魯僖公的功德,結構宏大、篇幅較長,可能在演奏時配以復雜的樂舞,以體現魯國的強盛與威嚴。《魯頌》中的《有駜》是描寫魯國公室宴飲歌舞盛況的樂歌,以鼓為中心,描寫了在鼓樂中舞者翩翩起舞的場景,音樂感情真摯,格調歡快。詩中通過對宴飲中歌舞場面的描繪,展現了音樂與舞蹈相結合的歡樂氛圍。
《詩經》的“頌”詩所涉及的人物多為王朝的開創者或中興之主,他們的故事往往與天命、仁德、武功相關。這些人物不僅是歷史個體,也是文化符號,通過音樂和詩歌被神化或理想化。
在音樂表達上,“頌”詩常以整齊的韻律、反復的句式(如《那》中的“猗與那與”)和樂器伴奏(如鼓、磬)來烘托人物的偉大,使詩歌不僅是文字的記錄,更是聲情并茂的藝術呈現。在演唱的形式上,“頌”詩多為群唱,如《清廟》的“和鳴”、《那》的鼓樂齊奏,反映了集體參與的音樂表演特點。

《周頌》中有大量對器樂伴奏的描述。《有瞽》詳細描寫了樂器種類和樂隊組成,如小鼓、大鼓、鞉鼓、柷、簫、管等,展現了周王祭祀先祖時樂隊齊奏的宏大場面。《執競》描繪了鐘、鼓、磬、管等樂器齊鳴的場景,通過對樂器聲音的描寫,營造出祭祀時莊重、熱烈的氛圍。鐘、磬、鼓等祭祀樂器在儀式中既是伴奏工具,也是象征神圣的符號。
《詩經》中的“頌”詩是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并非每篇都直接提及樂器,但其語言的韻律感和儀式背景表明,它們是為樂舞伴奏而作。其中,《那》《雍》《有駜》等篇因明確涉及樂器或音樂場景,音樂元素尤為突出。
《詩經》中的“頌”詩是古代中國禮樂文化的重要結晶。盡管歲月流逝,其樂聲已不可聞,但“頌”詩的文字依然如鐘磬余音,在歷史長河中回響。從文化意義上看,“頌”詩連接了古代中國的人神關系與社會秩序。通過音樂與詩歌的結合,它超越了文字的局限,成為一種跨越時間的精神遺產。雖然如今我們無法聽到《詩經》的原聲,但通過對文本的研讀,仍能感受到其樂感的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