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攏慢捻抹復挑”傳承之探微

關于“琵琶”的記載最早見于東漢典籍，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琵琶行》對琵琶彈奏技法和彈奏音色的描述中，可謂這一時期琵琶藝術繁榮的生動寫照。在數千年的發展過程中，琵琶藝術積累了豐富的演奏曲目和演奏技巧，至明末清初形成了以直隸為中心的北派琵琶以及以江南為中心的南派琵琶。自近代以來，南派琵琶又衍生出諸多流派，如無錫派、浦東派、崇明派、平湖派等。二十世紀上半葉，琵琶流派的發展達到鼎盛，各流派在演奏風格、演奏技法以及音樂創作等方面各具特色。

近年來，隨著國家對傳統文化的支持，各專業院校開始思考培養流派人才、傳承流派精髓，并付之于實踐，如上海音樂學院申報的“ 中國琵琶汪派演奏與理論人才培養計劃 ”項目、中央音樂學院申報的“平湖派琵琶藝術演奏人才培養 ”項目等，通過開設課程、展演討論等方式，實現流派藝術的“活態 ”傳承。我試圖基于上海音樂學院的琵琶教學實踐，從流派藝術研習的系統性角度探討流派藝術在當下發展傳承的可行性。

自明清起，上海逐漸發展成為江南重要的商貿中心之一。開埠后的上海迅速成為江南文化的中心。平湖、浦東、崇明和汪派（上海派）琵琶演奏家時常交流聚會，各流派間相互吸收、相互影響，使上海地區的琵琶演奏得到了很大的發展。1927年，上海音樂學院前身國立音樂院成立，得益于地理位置優勢，國立音樂院在建院初期便由各琵琶流派傳承人親傳授課，課程涵蓋平湖派、汪派、浦東派、瀛洲古調派等。

琵琶流派的傳承

平湖派琵琶傳承

建院初期，平湖派傳人朱英曾在上海國立音樂院教授琵琶長達十七年。朱英自小就讀于李氏開辦的私塾之中，后得到平湖派創始人李芳園先生的親自指導，習得平湖派“琵琶十三套大曲 ”。李芳園在演奏技法的創新性與規范性方面對琵琶藝術做出了重要貢獻。李芳園的父親李其鈺先生曾有感于當時流行的琵琶音樂多為“艷曲淫聲”，期盼恢復琵琶音樂之正統。 李芳園繼承父志，立志于編著正統琵琶音樂譜集作為傳承和教學之指南， 故其在《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譜》 的凡例中特別標注：“譜中的手法指法均仿刻華譜，惟新增每曲詳注逐段工尺旁 。”如在《淮陰平楚》中的點將一段，華氏譜使用彈挑輪換的組合，而在李氏譜中，李芳園并未直接使用“彈、挑”，而是加入“勾 ”，譜中記為“勹、丁 ”，再配合節奏的變化，并將這一新技法命名為“鳳點頭”。由譜可見，平湖派藝術的重要特點是力求規范、標記詳盡，充分展示流派“字密音繁、豐滿華麗 ”的特點。

朱英在教學中尤其繼承了平湖派的規范性技法。在上海國立音樂院中，朱英不僅使用《李氏譜》中的平湖派大曲進行教學，還專門編著兩本《琵琶左右手全部指法記號說明》，使平湖派技法的規范性以論著形式得以傳承。此外，朱英還創作了《秋意》《秋宮怨》《長恨曲》《楓橋夜泊》等十八首琵琶獨奏曲以及民樂合奏曲，這些作品在拓寬平湖派琵琶演奏曲目的同時，也為該流派的持續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據《上海音樂學院大事記》記載，國樂學期考試中曲目的十分之四均為朱英創作，其為國樂教育基礎體系和現代琵琶教學之奠基者，培養了眾多活躍于琵琶樂壇的英才，如丁善德、譚小麟、陳恭則、樊伯炎等人。

汪派琵琶傳承

汪派代表人物衛仲樂1949年被聘為上海音樂學院教授，主教琵琶。衛仲樂師從汪派創始人汪昱庭先生，在對汪派琵琶的傳承中，他將口傳心授等舊的傳統流派傳習方式轉向專業音樂教育軌道。衛仲樂花費大量時間編訂教材，改編、創作曲目，其演奏風格既尊重傳統，又注重個體的再度創造。在他改編的汪派《十面埋伏》中，原曲的速度、節拍和結構等方面均得以整體保留，但在音樂細部則做了變化處理。衛仲樂的改編曲簡潔精練，舞臺演出效果上佳，該版本也得到了廣泛的接受和流傳。在教學和編創的同時，衛仲樂兼顧琵琶教師隊伍的培養，推出了課程設置、教師建設、整理傳統樂曲、創作曲目、完善教材等一系列舉措。

浦東派琵琶傳承

上海音樂學院葉緒然教授和周麗娟教授均師承浦東派傳人林石城。周麗娟作為“浦東派琵琶演奏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自1964年起師從林石城系統、全面地學習。從1981年畢業并留校任教開始，她在教學中致力于傳授浦東派經典曲目，并推動浦東派琵琶演奏技藝的傳承與發揚。

瀛洲古調派琵琶傳承

瀛洲古調派（即崇明派）代表性傳承人殷榮珠曾跟隨瀛洲古調派傳人樊伯炎潛心鉆研瀛洲古調琵琶曲。1984年，殷榮珠與樊伯炎、陳恭則兩位先生編輯出版了重要的琵琶教學、演奏資料《瀛洲古調選曲》，該曲集在全國范圍內廣泛流傳。瀛洲古調派現上海市傳承人代表為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王臻副教授，她不僅出版了《飛花點翠——紀念國樂家沈肇洲“瀛洲古調”出版100周年特輯》，還將瀛洲古調中的部分曲目編創為琵琶齊奏，在教學和舞臺實踐中傳承。

綜上可以看出，上海音樂學院流派藝術教學主要采取單一流派傳承，由各個流派傳承人對各自流派樂譜進行收集、整理、演出、教學，同時在流派傳譜基礎上結合專業院校需求進行曲目創新。近年來，在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保護傳承中，傳統流派藝術的重要性不斷上升，而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流派藝術不可避免地進入“再傳”甚至“再再傳”時期。在這種情形下，上海音樂學院嘗試在廣度、深度兩方面齊頭并進，推進傳統流派的傳承和發展，一方面以設置共同課程的形式，向全校學生集體教授琵琶藝術發展的歷史和流派藝術特色；另一方面設立流派專項研究，對各流派藝術特色進行深入挖掘。

多維度推進琵琶流派傳承發展

首先，開設共同課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上海音樂學院針對流派傳承，落實“教創演研一體化”人才培養模式與拔尖創新人才的培養方案，為流派傳承開設了全校的共同課研修，讓更多專業學生以大課的形式充分了解琵琶的發展演變歷程。代表課程有“中國器樂文化大視野”“中國器樂演奏技術理論”“中國器樂藝術史”“民族器樂作曲與編曲”等。以李景俠教授開設的“中國器樂演奏技術理論（琵琶篇）”為例 ，該課程為全校通選課，分上下兩個學期，上學期講授理論內容，包括琵琶樂器史、技法沿革、流派樂譜、傳承現狀；下學期以實踐為主，將上學期的理論內容貫通到演奏層面。通選課覆蓋面廣，教學內容惠及各個專業的學生，以此彌補專業隔閡，加深各專業學生對琵琶藝術的了解和對流派藝術的認識。

其次，設立研究性項目對流派藝術進行深入挖掘。除了設置通選課，上海音樂學院在對單一流派內部深度挖掘方面也做出了嘗試。學校民樂系李景俠、周麗娟、湯曉風、舒銀、吳爽、韓妍組成老中青三代琵琶教學團隊，對琵琶流派藝術傳承進行積極探索，旨在從教學、研究、創作、舞臺實踐等多個方面對平湖派、浦東派、汪派、瀛洲古調派進行深入研究。

李景俠教授負責“致敬中國琵琶藝術傳統系列”，開啟了對平湖派琵琶藝術的傳承實踐教學活動；湯曉風副教授負責“中國琵琶汪派演奏與理論人才培養計劃 ”“衛仲樂琵琶表演藝術與高等音樂教學實踐”等項目，對汪派藝術從整體到局部進行深入探討；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成立“推進上海音樂學院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研究中心”，其中“浦東派琵琶演奏技藝”“瀛洲古調派”兩個項目獲得立項。項目通過集體課、個別課、小組課以及理論課的方式進行教學傳承，受眾包括從學生到青年教師的琵琶專業群體，授課內容包含傳派作品研習、歷史淵源、師承譜系、風格特征、文化關聯等，是平湖琵琶藝術在當代專業教學環境下的第一次實踐探索。該項目成果以“平湖派琵琶藝術傳承音樂會”展現，在舞臺上還原古韻古意的傳派經典作品。

由湯曉風副教授作為項目負責人的“中國琵琶汪派演奏與理論人才培養計劃”被列入國家藝術基金年度資助項目。該項目召集全國琵琶專業優秀演奏人才，以實踐結合理論的方式傳承多元、融合的汪派琵琶藝術。項目涵蓋了經典曲目研習、汪派傳承歷史年表梳理、琵琶演奏藝術和中國器樂藝術理論研究方法、中國古代音樂美學史等課程。通過對傳人、傳譜、演奏風格、特色技法的研習，學員們將九首汪派經典曲目搬上舞臺，使汪派琵琶藝術以鮮活樣態再現，極大地推動了新時代中國琵琶演奏與流派藝術傳承的全面發展。此外，湯曉風負責的“衛仲樂琵琶表演藝術與高等音樂教學實踐 ”項目是汪派傳承項目的延續。衛仲樂作為汪派的代表人物，一生演奏了大量琵琶作品，其演奏風格大氣、凝重，音色醇厚 ，講究氣質和氣韻，對汪派藝術有獨特的風格演繹，在教學上也有豐富的實踐經驗。該項目由衛仲樂之子衛祖光為指導教師，以集體課、小組課、個別課形式分別展開，重點學習《衛仲樂琵琶演奏曲集》中的曲目，以音樂會和專輯錄制形式呈現學習成果。

這些項目的實施不僅限于上海的教師和演奏者，還廣泛選拔吸收了全國范圍內的骨干傳承人，共同提升和積累琵琶傳統流派教學方面的經驗，推動傳統琵琶流派藝術的傳承。以上項目的開展和科研積累對全國琵琶人才培養、流派藝術傳承起到了引領作用。

再次，打破流派界限對流派技法進行統一傳授。琵琶流派歷經一代代傳人承前啟后努力至今，也是琵琶藝術發展和繁榮的標志。在流派傳承發展的過程中，“人”雖然是主體，但同時也存在因人的“個體主觀意愿”而制約流派傳承系統性與平衡性的因素。如何更好地傳遞琵琶流派傳承的價值，發揮其在當下專業琵琶教學中的作用，是我近年來不斷思索且努力的方向。

第一，可嘗試給琵琶專業開設以傳承流派藝術為宗旨的“琵琶基礎技法”課程。這一舉措并非直接傳承曲目，而是將流派的藝術特色進行了分門別類的拆解。如對平湖派左手進行拆解，文曲注重綜合運用吟、揉、擻、打、帶、合等技法，通過增加對主干音的裝飾，體現平湖派“字密音繁、豐滿華麗”的風格特點。在武曲中，學生則需要掌握平湖派獨特的“輪指”，如滿輪、馬蹄輪、圈輪、蝴蝶雙飛等技法，以達到對樂曲情境的渲染。再如，汪派以“上出輪”為標志，著重介紹“鳳點頭”和“哆啰指”在汪派代表作品中的創造性運用，其流派的風格特點為質樸大氣、豪放陽剛，上出輪技法的運用使得汪派傳統曲目更具魅力。浦東派琵琶左手常使用快和小的“ 吟 ”探究音色的細膩變化，而右手善用在四條弦上的“遮分”“滿輪”以及“并四弦”的技巧；“瀛洲古調派”輪指以“下出輪”見長，對指法要求“捻法疏而勁，輪法密而清”，主張“慢而不斷，快而不亂，雅正之樂，音不過高，節不可促”。瀛州古調派的學習以掌握其文曲為主，教學過程中尤其注重訓練學生左右手技法配合產生的音色變化，以及細膩柔和、文靜典雅的情感表達。

第二，打破單一傳承界限，以流派技法特色為課程思路，引導對曲目風格的理解。將各流派特色技法以課程形式拆分講解，不僅能讓學生注重流派藝術的細節，還能讓學生樹立全局觀，從縱向角度充分對比流派之間的藝術特色，也實現各流派傳承的平衡發展。

最后，豐富流派藝術相關學生音樂活動。除了琵琶專業的教學實踐以外，還應立足于上海音樂學院學科發展和人才培養目標，在目前已經開設的通選課基礎上增加針對琵琶流派藝術的學術研討、演奏會、專業考試等。如鼓勵傳統音樂理論學生以收集整理流派藝術資料為課題進行論文寫作，既使理論專業學生從演奏實踐中提升歸納總結的能力，又對演奏專業學生進行理論提煉的反哺。再如，推動音樂教育學生將民族樂器流派藝術融入實習講堂等。此外，藝術管理學生可以策劃針對琵琶流派的展演音樂會，讓流派藝術的推廣和傳承擁有更廣闊的空間。

事實上，對于琵琶流派藝術傳承，上海音樂學院已有豐厚的實踐積累，加之民樂系剛獲批國家非遺傳承人培訓基地，在如此機遇下，琵琶專業教學更應扎根基礎、延續傳統、兼容并蓄，在全院通選課中更多地承擔琵琶流派藝術的教學內容，針對流派藝術開展豐富的活動，凝聚學校各專業間的協作力量，共同擔負起自覺自主傳承的使命和責任，實現琵琶藝術流派的共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