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如今火爆銀幕的哪吒,導演餃子無疑是繞不開的人,他的人生軌跡也和哪吒形成了奇妙的互文。餃子畢業于四川大學華西藥學院,卻“離經叛道”地放棄醫學,辭職在家“啃老”搞動畫創作。
他的這一選擇被親友視為“自毀前程”,被同學痛心勸告“好自為之”,與被貼上“魔丸”標簽的哪吒頗為相似。然而,3 年零8 個月后,他獨自一人用一臺電腦創作出了動畫片《打,打個大西瓜》,片中坦克、潛艇、戰斗機化作撲克牌互相廝殺時的荒誕場面,仿佛創作者對命運規則的嘲弄。而哪吒那句“因為我們太年輕,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臺詞,何嘗不是餃子對動畫理想的真情告白?影片中反復出現的“三昧真火”,是哪吒的本源,又何嘗不是創作者心中的熱愛之火、理想之光?當觀眾驚嘆于海底煉獄中上萬個妖獸身上綁著的鐵鏈完全符合現實運動規律時,殊不知這背后是動畫師一幀一幀修改的高強度、大體量工作——真正的熱愛,是把別人眼中的千苦萬難,變成自己的朝圣。

餃子說:“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認沒認真,真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的,觀眾在《哪吒2》中看出了制作團隊由真正的熱愛而展現出的誠意,也看出了這份真正的熱愛落在了以動畫為載體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上。電影中,敖丙的魂魄附身哪吒后出現的形象,與上海電影制片廠1979 年出品的《哪吒鬧海》中的哪吒幾乎一致,這是對經典的致敬。如果把回溯的時間線拉得更長一些,我們還會看到:玉虛宮的外景色彩和布局宛若宋徽宗名畫《瑞鶴圖》的再現;負責看守哪吒的兩個結界獸與三星堆青銅器高度相似,其中一只結界獸的頭部造型高度還原了三星堆金面銅人頭像;天元鼎大鼎的渾圓造型來自戰國銅敦,小鼎的扁足龍紋借鑒了商代龍紋扁足鼎;七色寶蓮的設計與漢代博山爐極為相似;敖光的武器“龍牙刀”融合了商代的青銅刀和唐代盛行的關刀的設計元素。另外,電影中,西海龍王敖閏吟唱著起源于春秋戰國時期的侗族大歌,天元鼎從天而降時伴隨著傳承千年、渾厚宏大的蒙古呼麥……電影中的這些細節無不展現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強大生命力,同時也讓我們看到,真正的文化傳承,不是符號的機械復制,而是讓美好的傳統在熱愛的浸潤中重獲新生。
電影中李靖夫婦的形象顛覆了傳統設定。當哪吒因魔丸身份飽受排斥和打擊時,李靖不再是那個典型的威權象征的絕情嚴父,而是以“陪伴”代替“訓誡”,能夠無條件地站在兒子身前為他“遮風擋雨”,甚至愿意用生命換取孩子重生的現代慈父。當哪吒前往玉虛宮參加成仙考核時,殷夫人也沒有在臨別之際絮叨“別讓爹娘擔心”。這種拒絕用“養育之恩”給孩子套上枷鎖的親子關系,同樣出現在敖光與敖丙這對父子間。曾經將整個龍族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的東海龍王,在影片結尾時放下了所有執念,說道:“父王只是想用自己的經驗為你謀個幸福,但父輩的經驗畢竟是過往,未必全對,你的路還需你去闖。今后,忠于自己內心的選擇吧。”導演通過這種父子關系的設定,寄寓了這樣的理念:愛不是道德綁架,而是雛鷹離巢時羽翼下的風。




餃子在接受采訪時曾說:“觀眾需要的不是天花亂墜的想象,而是能照見自己的鏡子。”在很多人看來,影片最動人的設定之一,就在于沒有回避那個常令愛蒙上陰影的疑問:我們是否只有足夠優秀,才配擁有愛?申公豹認為是的。為了老爹,為了弟弟,為了整個家族,妖族出身的他拼命修煉,努力往上爬。或許只是想看到老爹揚眉吐氣的樣子、弟弟帶著崇拜的憧憬眼神,想成為整個家族的驕傲。有時愛會讓人常覺虧欠與愧疚,所以連魔童降世的哪吒都有容貌焦慮,重塑肉身時想變得高大威猛。聽申正道說可以教美顏,甚至一秒拜師。其實,在他不羈的表象下,有一顆敏感、想讓愛他的人為之驕傲的心。然而,導演借角色之口給了觀眾不一樣的答案。敖丙對哪吒說:“ 雖然你眼眶發黑,鼻孔朝天,牙還缺了一顆,但我覺得你就是很好很好啊!”太乙真人面對敖丙附身后變得眉清目秀的哪吒,雖然也會欣賞、喜愛,但他未曾有過片刻遲疑,始終堅定地站在魔丸徒弟身旁,鼓勵他:“不管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我都陪你一起闖。”這些都在指向愛的真諦——愛不是因完美而存在,而是因存在而完美。
《哪吒2》正是通過這樣一段段精心構思的情節和臺詞,辯證解構了“利他之愛”的非功利性:它既可以是敖光“我只要我兒活著”的深情,也可以是殷夫人“瞧不起老娘啊,我也是堂堂武將”的詼諧;既可以夾雜申小豹“哥,我會變人了”的敬仰,也可以飽含哪吒“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信任;既可以承受申公豹負重前行的沉重,也可以擁有太乙真人“當然是求天尊賞賜”的松弛。這種多元表達,無疑是東方哲學中“和而不同”的現代詮釋——愛,是讓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的英雄。
在《哪吒2》的敘事中,無畏并非魯莽孤勇,而是以愛為底色的突圍智慧。影片刻揭示了東方文化中“柔韌之力”的真正內涵——當愛與信念交織,即便是凡人之軀,亦可撼動仙門不公;即便是逆旅獨行,亦能開辟新生之路。




哪吒的“無畏”并非源于天賦神力,更不是年少輕狂,而是根植于對父母、友人與蒼生的深情。他忍著惡心喝下土撥鼠令人作嘔的南瓜湯,只為幫助好友敖丙重塑肉身;他明知與闡教對抗九死一生,仍擎出火尖槍,誓為母親和陳塘關百姓討回公道。真正的勇氣,往往誕生于對他人苦難的共情。正如影片中李靖夫婦的轉變——曾經拜求元始天尊為兒子解除天劫咒的李靖,最終為保護妻兒揮劍斬向昔日敬畏的仙長;殷夫人痛斥無量仙翁“用父母的性命要挾孩子自殺,你算神仙嗎?你連做人都不配”。凡人與仙門對抗的荒誕感,恰是影片對“愛即神力”的極致詮釋:當守護成為信仰,凡胎濁骨亦可迸發移山填海之力。
申公豹的故事線為“無畏”注入了悲壯而復雜的解讀。這個背負妖族出身枷鎖的角色,始終在“融入仙門”與“堅守本心”之間痛苦掙扎。當他甘當無量仙翁的“白手套”,將屠刀對準自己出身的妖族時;當他救下李靖夫婦,向代表大師兄的三大龍王揮出雷公鞭時,影片巧妙地解構了傳統敘事中非黑即白的英雄主義。其無畏的背后,既有對血親的守護,亦有對命運不公的抗爭,更暗合了東方文化“曲則全,枉則直”的生存智慧。這種“柔性的突圍”在情節設定中亦有呼應:敖丙以柔水化堅冰困住申正道,太乙真人以軟糯的藕粉和鮮嫩的蓮花重塑哪吒無堅不摧的肉身,無不隱喻著中華文明“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的思維底色。
片尾滾動的138 家中國動畫公司名單,也許只是觀眾視線里的路人甲,卻將電影的虛構敘事與現實精神無縫銜接。這些企業中有傳統的影視巨頭,有名不見經傳的工作室,還有同檔期的競爭對手,卻甘愿為作品質量“托舉”。恰如龍族為了支持敖丙,紛紛拿出身上最堅硬的龍鱗制作“萬鱗甲”,詮釋著“合則兩利,斗則俱損”的東方協作智慧。電影里,主角高喊“若前方無路,我就踏出一條路”;銀幕外,138 家中國動畫公司、4000 多名動畫人合力蹚出屬于中國動畫的前路。這恰是中華民族千年來的文化基因所在:從大禹治水的眾志成城,到“中國制造2025”的萬人同心,愛己所愛、護其所護的信念,始終是突破技術封鎖與發展桎梏的精神密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