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西走廊魏晉十六國墓葬及彩繪壁畫磚的發現是新中國考古事業的重要收獲之一。目前,考古發掘的河西走廊魏晉十六國彩繪壁畫磚墓主要分布在以下三個區域。
嘉峪關與酒泉之間的果園—新城魏晉十六國墓葬。1972年,甘肅省考古工作者在此發掘了8座墓葬,清理工作結束后,除了沒有壁畫的2 號、8號墓,其他都裝上門鎖,并于1973年將5號墓復制到甘肅省博物館內陳列。關于這些墓葬的時代,1號墓有明確的紀年,為曹魏甘露二年(257年),最晚的7 號墓為公元4世紀初。

佛爺廟灣—新店臺魏晉十六國墓葬。此墓群位于敦煌市楊家橋鄉鳴山村東邊。2000年,西晉壁畫墓博物館在佛爺廟灣建成,復原、陳列了部分墓葬及出土彩繪壁畫磚。
高臺魏晉十六國墓。此墓群位于張掖市高臺縣羅城鄉河西村。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于2007年對墓群進行了發掘,共發掘墓葬5 座,出土了內容豐富的畫磚、壁畫和文物。5座墓的構造大致相同,有封土,由墓道、照壁、墓門、前甬道、前室、后甬道、后室等構成。4 號墓前室北壁壁畫中有兩位對坐的粟特人,他們高鼻深目、絡腮胡子、頭戴尖頂帽。駱駝城墓群位于高臺縣駱駝城鄉,20 世紀90 年代發掘出土了木版畫、木牘、彩繪壁畫磚等文物。許三灣墓位于高臺縣新壩鄉許三灣村,20世紀90 年代發掘出土有彩繪壁畫磚。
除以上3個主要區域外,在武威、金昌、玉門等地也零星發現了魏晉十六國時期的彩繪壁畫磚墓。如果將這些墓葬中的彩繪壁畫磚連接起來,就是一部鋪展在河西大地上色彩斑斕、生動有趣的長卷連環畫。

河西走廊魏晉十六國墓葬彩繪壁畫磚是在特定時間(3世紀—5世紀)和特定區域(黃河以西到敦煌的河西走廊地區)出現的一種獨特的繪畫藝術。這種藝術的產生和發展是人才、地域、交流等因素綜合交織的結果。
張騫通西域,河西四郡設立,伴隨著綠洲新農業區的開辟,中原地區傳統的美術形式也隨來之到河西。如武威磨嘴子東漢墓出土的彩繪人物木版畫,長37 厘米,白粉敷底,主婢二人紅、黑彩繪,相對而立,人物的黑色發髻和紅色交領寬袖深衣均用墨線勾勒輪廓;右側繪有一棵樹;二人大小有別,比例適中,線條流暢,顯現出成熟的人物畫技法。武威磨嘴子漢墓出土的飼豬圖木版畫,長36.3厘米,左側墨繪穿寬袖深衣之人,高髻,右手前伸,似欲喂食;右側墨繪一頭豬,拱嘴翹尾,并用墨線繪出豬鬃,線條流暢生動。可以看出,這些簡明的構圖應該是承襲了兩漢以來河西地區的畫風。
嘉峪關魏晉墓壁畫主要采用以線條造型為主、色彩為輔的表現手法。這種手法與墓室的內部空間以及磚砌浮雕、線刻的藝術形式相匹配;普遍采用弧線和粗線,線條厚重、多樣,從動感的塑造、質感的表現可以看出畫家對筆性和技巧的熟練掌握。壁畫或平涂邊框,或用淡色起稿,或點提關鍵部位,并應用了各種透視方法,使平面布置具有了三維空間效果。畫師創作時,首先在磚坯表面涂一層白色分層,再勾勒畫面。白粉層多為白堊,偶爾也用石膏等礦物,彩繪顏料以礦物質為主,如石綠、朱砂、赭石等,原料膠結物為植物膠、動物膠及白礬。礦物質顏料的特性使得色彩不易脫落,因此彩繪壁畫、磚畫即使經歷千年歲月磨礪,依然鮮艷如新、奔放熱烈,體現了河西魏晉居民粗獷豪邁、不拘一格的精神風貌。



魏晉十六國磚畫在墓中的布局、組合,體現出“滿”和“層”的特點。整個墓室中,各方位、邊角以及過道均鑲砌畫磚。以嘉峪關果園—新城5 號墓畫磚的布局為例,畫磚各層間隔,同層緊密相連,遠觀是一幅完整的壁畫,近觀每一塊畫磚又是獨立的畫面。這種獨特的“樣式”,體現了魏晉十六國時期河西地區工匠對漢晉磚室墓建造、布局傳統的借鑒。而畫磚上艷麗的色彩、對生活場景的“忠實”再現,則是河西畫匠們的創新發揮。畫匠們技法嫻熟,大膽施繪,體現出自信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線條勾勒、平涂填充的繪畫方式,繼承了秦漢以來的繪畫傳統——先用墨色勾勒出物象的輪廓,再用大面積的色塊平涂填充,整體給人以明亮絢麗、濃厚沉穩的視覺感受。如高臺出土“樹下射鳥圖”彩繪壁畫磚上的塢壁圖像,畫匠使用線條勾勒,不施色彩,這是以線描為主的繪畫形式。敦煌佛爺廟灣晉墓出土的“李廣騎射”彩繪壁畫磚,毛筆蘸顏料后,快速用力按下,這種“點垛法”在中國繪畫中常用于描繪樹葉、苔蘚等。高臺出土“人物對拜圖”彩繪壁畫磚中,左側的樹木和右側的持劍武者也采用了這種畫法。
河西魏晉十六國彩繪壁畫磚藝術,上承漢晉,下啟隋唐,開創了中國美術史和民間美術史的新篇章。它為敦煌壁畫的創作積累了人才和技法,也是中國古代美術廣泛吸取外來因素的開始。



魏晉十六國時期上承秦漢,下啟北朝、隋唐,是中國歷史上典型的分裂割據時期。河西走廊地區也體現出這一歷史階段的“共性”——世家大族興起,經營莊園經濟,擁有私人軍事武裝“部曲”,等等。地處偏遠,使得河西的歷史又顯示出獨有的“個性”,主要表現在:
經濟上,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區。農耕和游牧經濟相互交融、相互促進,人口也不斷增長。《后漢書·孔奮列傳》記載:“天下擾亂,唯河西獨安,而姑臧稱為富邑,通貨羌胡,市日四合,每居縣者,不盈數月,輒致豐積。”
政治上,形成“多元一體,胡漢共治”的局面。漢末以來,從竇融“保據河西”到“五涼”政權建立,對胡漢民眾均采取“羈縻”“懷柔”的統治政策。來自中原的漢族人民與羌、氐、匈奴、鮮卑、羯等少數民族能夠“清晏”相處。
文化上,中原傳統文化在河西得到了有效保護并發揚光大。由于中原板蕩,而相對安寧的河西地區遂成為內地世家大族的重要移民避難地。建立唐朝的李氏家族是“關隴集團”的代表,其制度淵源上承漢魏,中繼北朝的魏、齊,而河西五涼則是其間的重要中介。故陳寅恪先生稱,河西文化“上續漢、魏、西晉之學風,下開(北)魏、(北)齊、隋、唐之制度,承前啟后,繼絕扶衰,五百年間延綿一脈,然后始知北朝文化系統之中,其由江左發展變遷輸入者之外,尚別有漢、魏、西晉之河西遺傳”。
交流上,作為“絲路孔道”發揮著重要作用。河西地方政權與中原、南朝、西域的地方政權保持著往來。綠洲如同一個個“島嶼”,成為商業中轉站,也給過路商隊提供補給。這些“島嶼”通過商路“以線串珠,以線帶面”,形成網狀和帶狀分布,構建起地方市場和商業網絡。
河西魏晉十六國時期的彩繪壁畫磚內容,正是這一歷史的視覺再現。
(一)世家大族與莊園經濟
魏晉十六國時期,世家大族以盤根錯節的方式影響著漢族社會的各個層面,選官看家世,取士看閥閱,導致社會階層固化,尊貴者世代尊貴,而卑賤者永遠卑賤。段氏家族原籍武威,東漢時,段颎因功被拜為破羌將軍。嘉峪關果園—新城魏晉1 號墓出土有“段清”紅書榜題。作為主人,段清安坐于榻,享受著仆人遞來的烤肉。河西世家大族擁有獨立的莊園,其建筑封閉而堅固。
(二)塢堡穹廬與日常生活
魏晉十六國時期,世家大族通常居住在塢堡里。塢堡為土木或者磚木結構,如嘉峪關果園—新城1 號墓中的“塢堡”彩繪壁畫磚,磚長34.5厘米、寬16.5 厘米、厚5 厘米;畫面以塢堡為界,分為塢內和塢外;塢堡四周高墻圍繞,墻垣轉角處開一門,其上建有角樓,以供瞭望;塢堡外側榜題“塢”字;塢外,上部牛羊成群,下面桑樹旁馬、牛在休息。
塢堡內部房屋鱗次櫛比,并有分層。如高臺駱駝城魏晉十六國墓出土的“塢內勞作”彩繪壁畫磚,塢內二層有人安坐,可能為主人,左側設有廚房。嘉峪關果園—新城魏晉十六國墓“家犬護塢”彩繪壁畫磚上,塢門外有專人守衛,并豢養家犬護院,家犬蹲坐前望,似在期盼主人歸來;另一“猛犬”彩繪壁畫磚上,猛犬被鐵鏈牢栓,兇狠吠叫,似乎有陌生人到訪。







塢院內設有水井,以供人畜飲水、菜圃灌溉等。如“井飲”圖壁畫磚,一飼養者正在汲水,右邊雙馬,左邊雙牛,還有幾只飛禽。“汲水飲馬”彩繪壁畫磚上,戴尖帽的馬夫正在用轱轆汲水,右邊棗紅色駿馬正在飲水。這兩幅畫均透露出濃郁的日常氣息。
(三)農耕與畜牧
河西走廊地域遼闊,具備發展農耕和畜牧業的優越條件。魏晉十六國時期,河西走廊的綠洲農業仍為經濟支柱。墓葬彩繪壁畫磚中,大量圖像反映了農耕和畜牧狀況。“采桑”壁畫磚上,兩個農夫正在采摘桑葉,一人在樹上摘采,一人收集入筐;“耕地”壁畫磚上,二牛架犁耕地,農夫揮鞭驅使;“耙地”壁畫磚上,也為二牛架犁,一農夫踩在耙上,吆喝二牛前行;“揚場”壁畫磚上,一堆谷物前,農夫揮杈揚谷,小雞在谷堆旁啄食。
農業生產中,牛車使用較為廣泛。嘉峪關出土的“牛車”,高輪、帶篷,展現了當時農業運輸工具的形態。
在畜牧業方面,根據彩繪壁畫磚圖像的反映,當時在野外成群放牧的,主要是羊和馬。牧人驅趕著成群的大角羊,羊有白、黃、黑等不同顏色。如“牧馬”壁畫磚上,牧馬人深目高鼻,驅趕馬匹奔跑;“雙駝”壁畫磚上,兩只駱駝在吃樹上的葉子,生動展現了當時畜牧業的場景。
通過農耕和畜牧業的結合,河西走廊的居民得以充分利用當地的自然條件,發展出多樣化的生產方式,為當時的社會經濟發展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四)家宴與娛樂





河西魏晉十六國彩繪壁畫磚中,反映家宴與娛樂的圖像占據相當大的比例,這類題材的彩繪壁畫磚在敦煌、嘉峪關、高臺等地均有出土。家宴的過程通過屠宰、備宴、宴飲等環節完整地展示出來。屠宰環節包括椎牛、宰羊等場面。如嘉峪關果園—新城墓壁畫磚上的“椎牛”圖,椎牛者右手牽韁,左手舉錘,旁邊放置盛放牛血的器皿;“宰羊”壁畫磚上,宰羊者手持利刃,正在解刨一只被翻身吊起的羊。備宴有案上操作、爐火炊煮、侍奉端盤等程序,加工肉食的多為男性廚師。“案上切肉”壁畫磚上,蓄著胡子、戴高帽的廚師在案上切肉,血水滴入案幾下方的盆中;“烤肉煮肉”壁畫磚上,一人在切肉準備烤制,一人在釜中煮肉,長條肉掛在他們身后的架子上;“爐火炊煮”壁畫磚上,女性在灶頭撥柴燒火,釜中熱氣騰騰,灶下爐火熊熊,似乎是在煮肉;“進食”壁畫磚中,4 位女性或端盤,或端樽,緩步向前,給宴席供奉美酒佳肴。






家宴時,主人席地而坐,女仆搖扇伺候。如高臺地埂坡壁畫中的“對酌圖”,描繪了二人戴帽著袍,酒酣耳熱,左邊一人持耳背杯,做敬酒狀,右邊一人作揖謙讓。
娛樂活動在河西彩繪壁畫磚中也有生動表現,主要包括樂舞圖和六博圖。樂舞圖如高臺地埂坡壁畫中的“角抵百戲”圖,描繪了一位表演者小腿綁著網狀綁腿,蹲踞,雙手攤開,似在表演魔術或歡迎賓客;“擊鼓”圖中,兩人縛網狀綁腿,髡發扎辮,著黑裝者背鼓,著紅裝者持雙鼓槌準備擊鼓。有學者認為,圖中的人物可能是粟特人。






六博圖多以簡潔的造型刻畫二人對弈的場景。高臺壁畫墓中的博戲場面略有不同,兩人戴船形帽,打著手勢,從相貌看可能是少數民族。高臺出土的彩繪壁畫磚上,兩人動作幅度更大,左邊一人的黃紅色著裝和博具上的零散物品,使場面顯得更加熱烈。
(五)車馬出行
車馬出行是漢代壁畫及畫像磚、畫像石的常見主題之一。嘉峪關果園—新城5 號墓的出行彩繪壁畫磚尺寸較大,是普通畫磚的數倍,描繪了20 多位騎行者組成的騎隊,一騎領隊,中間一騎,其余每排3 到4 騎不等;位于這隊騎行者左下方飛馳而來的驛使,如今已成為中國郵政的“形象大使”。
高臺出土的“車馬出行圖”彩繪壁畫磚上,馬為黑色,車為黃色,有篷蓋,與漢代畫像石、壁畫墓中常見的帶傘蓋的軺車有所不同。
(六)民間信仰
漢晉時期墓葬中常見伏羲、女媧組合圖像,東王公、西王母組合圖像,以及“四神”圖像,這些元素在河西地區魏晉十六國時期的墓葬中也有所延續。在高臺出土的魏晉十六國彩繪壁畫磚上,伏羲、女媧的形象從著裝和發飾來看,似乎更接近于民間的“巫術工作者”。此外,敦煌晉墓出土的“西王母”通體繪以褐墨色,頭頂有傘蓋,其形象與早期佛教中的彌勒造像頗為相似。
敦煌晉墓出土的“伯牙彈琴圖”彩繪壁畫磚中,伯牙身著交領長袍,微微側身右向而坐,琴置于膝上,雙手作撥弄琴弦狀;盡管人物面部刻畫簡略,但通過側身的姿勢、飛舞的衣袖以及勁健的胡須等細節,生動地表現了伯牙的撫琴狀態;圖像線條簡潔流暢,色彩樸素,僅在衣袖處略施微染;磚面左側繪有一只飛翔的神鳥,為畫面增添了些許神秘感與動感。








這一“伯牙彈琴圖”畫磚不僅在圖像形式上與四川等地的同類作品相似,在思想觀念上也表現出一定的共通性。而道教對該圖像在區域間的傳播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綜上所述,河西魏晉十六國時期的彩繪壁畫磚堪稱古代社會的“記錄儀”與“錄像機”, 生動展現了當時的社會風貌,是一部可視化的“河西斷代史”。河西魏晉十六國彩繪壁畫磚與敦煌莫高窟、漢晉遺簡、長城遺跡等一樣,都是中華民族乃至全人類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