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荀慧生的唱片《霍小玉》,有一點疑惑——戲里霍小玉梳妝,有幾段歡快的流水板,在“描眉畫眼戴花鈿”這句里,花鈿(diàn),是指唐代女子的一種首飾,但荀先生唱成了“花鈿(tián)”,雖然這是個多音字,但如果讀作鈿“tián”,意思就變成了“錢幣”。難道,大師出錯了?
我喜歡鉆研京劇字韻,知道京劇有“上口字”“尖字”,還有不少古音,與普通話發音不同,一個字唱成另外的發音并不奇怪,所以我不敢輕易下結論荀先生唱錯了。而且,為荀先生編劇的陳墨香乃是清末大儒,自幼攻讀經史,一生創作、改編劇本百余部,《霍小玉》便是他與荀先生合作的范例。如果荀先生唱錯了,他難道不會發覺并提醒?另外,雖說舊時藝人文化不高,有的甚至不識字,師父怎么教就怎么唱,但荀先生勤奮好學,不僅懂詩文,連書法、國畫也頗有造詣,得過藝術大師吳昌碩親授,區區一個多音字,豈能出錯?
同時我也懷疑,自己潛意識里是不是在千方百計為荀先生“開脫”?甚至我還聽信了一種說法,說京劇有些字只讀半邊,而“鈿”字正符合這個法則,所以荀先生才會唱“tián”音。我反復聽唱片,發現這個字發“tián”音,自然、舒適,韻律順耳,腔調也美,若唱成“diàn”音,腔兒變了,也不好聽。也許,荀先生是“以字就腔”,他明知有錯,是故意這么唱的?總之,我很糾結。
日前,遇到一位京劇名票,他專門研究“四大名旦”聲腔藝術,博學多知。我向他請教這個問題。他認為,唱成花鈿(tián)是錯誤的,而且,他也沒聽說過京劇有“讀半邊字”的說法。雖然我很信任他,但若接受他的結論,心里還是沒底,因為京劇存在好些無解的問題,至今都是懸案。但是,他最后那句話讓我醍醐灌頂——他說:“錯了就是錯了,不管他是誰!”對呀,這其實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就連中學生甚至小學生都不會猶疑,我何以弄得如此復雜?
之前,在文學領域,我也有過類似疑惑:有位我喜歡的作家,在小說中愛用“逡巡”這個詞,用來形容人的眼神或目光,如“他邊說邊逡巡著四周”。我因為好奇,查閱這個詞,發現逡巡指的是人的心理和行為有所顧慮而徘徊或不敢前進,用作目光并不恰當。但我不敢相信他錯了,畢竟他是大作家。何況,我還不止一次發現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也有類似用法,如,“目光閑散地在室內逡巡”之類。這便令我犯難,總不會都用錯了吧?但現在,這位票友的話讓我觸類旁通,果斷相信——他們都錯了!
想起幾年前的一條舊聞:一位大作家給某刊物題字,其中有個字多寫了一個筆畫,一時輿論嘩然。當地官員出面解釋說,書法博大精深,書法家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很正常,要尊重書寫者的個人習慣。誰說書法就可以隨意增添筆畫?明知有錯,卻編織理由為其辯護,這顯然是護短。這與我內心為荀先生“辯護”何其相似?我們知道,歷史上發生過許多“錯字門”事件,如康熙皇帝的“避暑山莊”題字,在“避”字的“辛”部下面加了一橫,說是意喻江山更加穩固。實際上,就因為他是皇帝,別人不敢糾錯而已。
錯了就是錯了,不管他是誰。這句話讓我“腰板硬了”,不再對權威“低三下四”。其實,出錯之人,只要懷有平常心,虛心認錯糾錯,不僅絲毫無損其尊嚴和地位,反會更加受人尊重。如果荀先生在世,有人質疑“花鈿錯”,他一定會虛心接受吧,畢竟能成為一代宗師,靠的不是追隨者的護短。
(編輯 兔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