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終其一生,都特別關注兒童教育,先后翻譯過《愛羅先珂童話集》《桃色的云》《小約翰》《小彼得》《表》《俄羅斯的童話》等作品共40多萬字。他的兒童教育思想異常豐富,我們將其大致分為三類:啟蒙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
閱讀《朝花夕拾·五猖會》,我們知道童年魯迅所盼望的,過年過節之外,要數迎神賽會了。魯迅引用張岱的《陶庵夢憶》,見出明代人排演《水滸傳》的豪奢排場:
于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面,尋歪頭,尋赤須,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須。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
童年的他也親見過較盛的賽會,渴望看到騎馬先來的孩子,汗流浹背的胖大漢兩手托著的竹竿長旗,高蹺,抬閣,馬頭,紅衣枷鎖的犯人,童年魯迅“覺得這些都是有光榮的事業,與聞其事的即全是大有運氣的人,——大概羨慕他們的出風頭罷”。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兒童愛玩的天性,甚至為了在迎神賽會上扮犯人,甘愿生一場重病,是多么的讓人忍俊不禁。
童年魯迅看著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陸續搬到看戲的大船上去,笑著跳著催工人搬得快些,父親卻不合時宜地喊他去背《鑒略》:“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仿佛兜頭一盆冷水澆了下來,母親、工人、長媽媽都無法營救他,因為必須服從父親的權威。他用顫抖的聲音急急誦讀,那聲音像秋夜中蟋蟀的悲鳴。等到太陽升得老高時,他終于拿著書走進父親的書房,終于夢似的將書背完,終于可以去看迎神賽會了。然而這時候熱鬧的五猖會,對于他已經沒有什么大意思了。
成年魯迅回憶道:“直到現在,別的完全忘卻,不留一點痕跡了,只有背誦《鑒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他特別感慨,“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作為父親,可能覺得自己的做法天經地義,無可厚非:背書有什么錯,難道還不是為了孩子嗎?在有些成年人看來,玩的先決條件是必須完成學習;雖然這學習不一定有意義。他們固執地認為,學習比玩更重要,卻不知道愛玩是兒童的天性;他們以愛的名義,來戕害兒童的天性。冰心曾給北大附小的孩子們題詞:“專心地學習,痛快地游玩。”學習,就要專心;游玩,就要痛快。如果把學習與游玩勉強捆綁在一起,既不能專心地學習,也不能痛快地游玩,實際上兩頭不討好。可見,尊重兒童愛玩的天性有多么重要。
在《野草·風箏》中,魯迅說“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我們仿佛看到童年的魯迅,在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旁,聆聽鳴蟬的長吟,油蛉的低唱,蟋蟀的彈琴,翻開斷磚尋找蜈蚣和斑蝥,拔起何首烏弄壞泥墻。原來,看上去不茍言笑的魯迅先生,童年竟然也是這么貪玩。
魯迅認為,不但要尊重兒童愛玩的天性,還要尊重兒童愛美的天性。
在《且介亭雜文·看圖識字》中,魯迅說道: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他想飛上太空,他想潛入蟻穴……
在《阿長與山海經》中,魯迅說:
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
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童年魯迅趁著壽鏡吾先生讀書入神的工夫畫畫:
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 象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
他讀過的圖畫書,還有《山海經》《毛詩鳥獸草木蟲魚疏》《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點石齋叢畫》《詩畫舫》《二十四孝圖》《文昌帝君陰騭文圖說》《玉歷鈔傳》等等。在今日繪本唾手可及的時代,大約無法理解魯迅童年對圖畫書的渴望吧。
他心心念念獲得一套帶插圖的《山海經》,但大人因為疏懶,總是漠視童年魯迅的渴求,只有那個他一向不太佩服的長媽媽,真正懂得兒童的心理,關注著他的成長。阿長“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魯迅從來沒有想過,家里的長工竟然會關注到自己的需要,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阿長卻能夠做成功。那四本書從此成為童年魯迅最為心愛的寶書,他恢復了對阿長的敬意。魯迅作品中,他的母親從未成為過主角,然而家里的保姆阿長卻是《朝花夕拾》的女主角,魯迅深情地吟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正是阿長對童年魯迅的平等與尊重,才贏得了魯迅的尊重與愛戴,從此進入了中國文學史。
1933年,魯迅在《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中寫道: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兩種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點也不管,罵人固可,打人亦無不可,在門內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網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其二,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撲,使他畏葸畏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
他又說道:
中國一般的趨勢,卻只在向馴良之類———“靜”的一方面發展,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才算一個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潑,健康,頑強,挺胸仰面……凡是屬于“動”的,那就未免有人搖頭了,甚至于稱之為“洋氣”。(《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
在魯迅看來,傳統的家庭教育,或者是溺殺,或者是棒殺,要么過度縱容,要么過度壓制;這種家庭培養出的兒童,或者無法無天,毫無能力,或者束手束腳,畏縮不前。
魯迅自己是怎樣教育孩子的呢?
在1934年2月20日《致蕭軍、蕭紅》的信中,魯迅說:
代表海嬰,謝謝你們送的小木棒,這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但他對于我,確是一個小棒喝團員。他去年還問:“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復是:“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今年就不再問,大約決定不吃了。
從中可見,魯迅首先表達了對蕭軍、蕭紅送玩具給海嬰的謝意,接著透露了可愛風趣的親子關系。在1935年7月17日《致母親》的信中,魯迅向母親殷切匯報:
海嬰亦健,他每到夏天,大抵壯健的,雖然終日遍身流汗,仍然嬉戲不停。現每日上午,令裸體曬太陽約一點鐘,余則任其自由玩耍。近來想買腳踏車,未曾買給;不肯認字,今秋或當令入學校,亦未可知,至九月底即滿六歲,在家頗吵鬧也。
他既重視海嬰的自由玩耍,又注重強健海嬰的體魄,每天讓他做一個小時的日光浴;既喜歡吵鬧調皮的海嬰,又督促海嬰及時上學接受學校教育。對于孩子,魯迅充滿了愛意與教導。
他認為,對于孩子的成長要給予足夠的信任:
孩子初學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來,的確是幼稚,危險,不成樣子,或者簡直是可笑的。但無論怎樣的愚婦人,卻總以懇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這第一步去,決不會因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礙闊人的路線而“逼死”他;也決不至于將他禁在床上,使他躺著研究到能夠非跑時再下地。因為他知道:假如這么辦,即使長到一百歲也還是不會走路。(《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人的成長,總要經歷從幼稚到成熟的道路,在這道路中也總會摔倒,但是跌倒了,爬起來又何妨,只要肯走,他總可以走完他的人生道路。
其實早在《新青年》時期,魯迅就形成了非常成熟的家庭教育思想。1919年11月,他在《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六號上,發表了振聾發聵的雄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希望借助這篇文章,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單挑神圣不可侵犯的父權。
魯迅反感封建衛道士抱殘守缺,固守所謂的倫常,他說:
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
這正如紀伯倫所言,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借助你來到這個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紀伯倫說: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屬于明天,屬于你做夢也無法達到的明天。
你可以拼盡全力,變得像他們一樣,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
因為生命不會后退,也不在過去停留。
是的,生命不過是一段旅程,每個人都是一個驛站,一道風景。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魯迅認為,對于家庭問題,就是要“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要從保存生命到延續生命到發展生命。
而發展生命的手段,魯迅認為就是“愛”:
覺醒的人,此后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第二,便是指導。……第三,便是解放。
父母對于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
這些滾燙的話語,在現在看來,仍然散發著熠熠光輝。魯迅飽含著啟蒙主義的激情告訴我們,父母對于子女,應該核減權力思想,增加義務思想,放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社會教育方面,魯迅提倡誠信教育,切忌瞞與騙。他說:
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國的情形。(《熱風·隨感錄二十五》)
1935年,國民黨政府根據中華慈幼協會的呈請,定8月1日開始的一年為全國兒童年。魯迅說道:
然而不料又來了一個嶄新的“兒童年”,愛國之士,因此又想起了“小朋友”,或者用筆,或者用舌,不怕勞苦的來給他們教訓。一個說要用功,古時候曾有“囊螢照讀”“鑿壁偷光”的志士;一個說要愛國,古時候曾有十幾歲突圍請援,十四歲上陣殺敵的奇童。這些故事,作為閑談來聽聽是不算很壞的,但萬一有誰相信了,照辦了,那就會成為乳臭未干的吉訶德。你想,每天要捉一袋照得見四號鉛字的螢火蟲,那豈是一件容易事?但這還只是不容易罷了,倘去鑿壁,事情就更糟,無論在那里,至少是挨一頓罵之后,立刻由爸爸媽媽賠禮,雇人去修好。(《且介亭雜文·難行和不信》)
成年人照例喜歡教訓兒童,用一些荒誕不經、無可稽考的例子,要兒童不切實際地用功或者愛國。“囊螢映雪”“鑿壁偷光”不過是古人的個案,其真實性還有待叩問;請援殺敵更是三四十歲成年人的責任,現在卻下放到柔弱的兒童身上。這種說教,既遠離了兒童的現實生活,又拔苗助長,讓他們過早承擔了不必要的重任。
兒童,本應過一個自由的、解放的、真實的、快樂的童年。
有一次魯迅去看電影解悶,被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學生捉住了,她鼻子凍得通紅,正在募集水災捐款。魯迅說沒有零錢,小女孩露出非常失望的眼神,魯迅于是帶她進電影院,買完票付給她一元錢。小女孩非常高興,稱贊他是個好人,還給他一張已經捐款的收條,以示不必再行捐款。魯迅感慨道:
然而孩子們不知道,還在拼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費,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歡。而其實,一塊來錢,是連給水利局的老爺買一天的煙卷也不夠的。我明明知道著,卻好像也相信款子真會到災民的手里似的,付了一塊錢。實則不過買了這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歡喜罷了。我不愛看人們的失望的樣子。(《且介亭雜文末·我要騙人》)
讓兒童募捐,無非是把成年人的責任轉嫁給兒童罷了,不但于事無補,還容易讓兒童少年老成,喪失兒童的真實面目。
魯迅看到外國兒童用書的精美,就會同情中國兒童缺少圖畫書,想起兒時的同學只好借助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甚而至于眼睛里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魯迅自己得到的最早的圖畫書,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四孝圖》。讀完以后,他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陸績懷桔”也并不難,只要有闊人請我吃飯。“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闊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筍”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面也只結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游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跡,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
這段話讀來令人捧腹,但是笑著笑著,卻會流出淚來——中國一代代兒童,就這樣被教育著作假。人如果一入作假之途,就會蒙蔽自己的童心、真心和本心。李贄《童心說》解釋道:
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 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 則無所不喜。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
魯迅最為反感的,是穿著五色斑斕之衣的老萊子,為了娛樂高堂,取水時故意“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他說:
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愿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因為厭惡瞞與騙,魯迅在逝世前特地立下遺囑,告誡兒子周海嬰:
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即使做一個普通人,也遠遠勝過瞞與騙的空頭文學家。
在1918年的《狂人日記》里,魯迅吶喊道:“救救孩子……”在1927年的《而已集·答有恒先生》里,魯迅仍在吶喊:“救救孩子。”在1936年的《且介亭雜文附集·“立此存照”(七)》里,魯迅還在吶喊:“真的要‘救救孩子’。這‘于我們民族前途的關系是極大的’!”可以說,“救救孩子”思想貫穿了魯迅的一生,他認為“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吶喊·故鄉》),他要給兒童爭取“人的地位”。
為了中國未來的兒童,魯迅硬是要蹚出一條路來。這條路,相信走的人會越來越多,最終成為康莊大道。
(作者系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