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空門

我喜歡約在寺廟見面。

起初是借這里規避那些過于昭然若揭的邀請，邀請我去商場、餐廳、咖啡廳、酒館、電影院甚至直接去酒店。

有的欲蓋彌彰，有的明碼標價。

寺廟這兩個字一出，就會物理性地澆滅一大半的鬼祟。

但我太寂寞了，在這個縣城沒有一個朋友，必須在每個月僅有的兩天假期里，出來透透氣見見活人感受一下真實空氣。

居然有一些人赴約，駕車幾十上百公里，爬成千上萬級臺階，在素衣信徒的虔誠氛圍中，在黃墻青瓦的清心寡欲里，見到和美顏鏡頭里差別巨大的素顏的我。一部分會立刻變臉，失望兩個字浮現在額頭上，禮貌一點的會假裝接個電話說哎喲公司臨時有事我得回去了我們下次再約。暴烈一點的直接罵罵咧咧：你這跟直播里差別也太大了吧你這不是詐騙嗎？我淡定地說，對不起，讓你失望了。還有一位回去后，當晚在我的直播間彈幕刷屏說我說長得很普通像村姑。

但居然也有那么兩三個人陪我在這黃燦燦的大殿疊小殿的寺廟周圍慢逛，坐在廟前的石板臺階上聽梵音，看組團而來的誦經者對著手機虔誠喃喃。在這樣的肅穆里，我們是無法聊天的，但總歸是能察覺到彼此的秉性、耐心以及企圖。

此后，我的時間主要浪費在廟內那四五只貓身上。它們肥美明亮，不怕生人也不主動求親，對投遞的食物挑剔得很。我去了五六次，才入了它們法眼勉強認識了我。它們躺在黃草坪上曬肚皮的時候，見到我來，懶懶地“喵”一聲打個招呼，那意思是你又來了。有一次我僭越了，想把其中一只黃白貓抱到我腿上，但它用前爪拒絕，嚴肅地“喵”了一聲，那意思是，我們還沒熟到這個程度。

于是，我就或坐或倚在它們旁邊的石板椅上，曬太陽刷手機看風景聽電子書哼哼小歌。它們偶爾走過來，聞聞我的零食，如果感興趣會賞臉吃幾口，至此，允許我適度地摸一摸它們的頭。

假如到這個時候，旁邊那個男的還沒走，那我大約是不抗拒跟他做朋友了，甚至，如果聊得來，待會兒出了廟堂，來了興致，恢復世俗欲望，做更進一步的交往也不是不可以。

可很遺憾，至今沒有任何一位“榜上大哥”堅持到貓那里。這也不能怪他們，在寺廟里的我，確實太村了。

一年半以前，我在學校食堂被老板王立坤相中。學校招聘會上，我投了幾十份簡歷，得到的答復都是回去等消息。我沒抱什么希望，畢竟我們學校是個300分就能上的職業院校，我學的還是可笑的會計專業。這場招聘會大家心知肚明是學校、用人單位和我們一起合力完成的一場表演。我其他三個室友，兩個回自己家里的工廠上班了，還有一個跟著男朋友去上海闖蕩了，就我一個人，在別意濃郁的校園里，茫然不知所措，等著那張沒什么用的畢業證書。

那天我穿著室友王曉麗的衣服，她衣服太多，都是名牌，帶不走，扔了又可惜，我選了一件去參加招聘會，有點不屬于我的漂亮，讓我整場都有點緊張。

時間接近下午一點，食堂沒什么人也沒什么菜了，我打一份麻婆豆腐，一份油渣白菜，半冷不冷，我卻吃得心滿意足。一位大叔走過來，把BMW車鑰匙甩在桌子上，說，就吃這個？我白了一眼沒理會。他坐下來直接說，有沒有興趣跟我去干直播？我繼續低頭吃飯。他又說，我不是壞人，是來你們學校開招聘會的，我看到你的簡歷了，你想找會計的工作估計夠嗆，但主播我看行，我們是正規的，簽勞動合同交社保的那種。

半年之后我賬號粉絲突破50萬，算是小網紅了。我問王立坤，當時我土里土氣，身材干癟，你咋一眼就覺得我能干直播？老王說，在這個行業干久了，我的眼睛就是鏡頭，一眼就能看出你美顏之后是什么樣子。而我的心呢，就是廣大猥瑣男的最大公約數，簡單腦補，就判斷你絕對能紅。

第一次上鏡的時候我自己都驚呆了，不用化妝，幾層特調的美顏濾鏡下，“美得我親媽都不認識”就成了一句克制的陳述句。我扭過去看看鏡子里素顏的我，再扭過來看看美顏鏡頭里貌若天仙的我，不敢相信這兩張臉同時是我。我把截圖發給我媽和王曉麗，問這個網紅像我嗎？她們的回答一模一樣：你要是這么好看，早就發達了。

但我很快知道，美顏只是最輕松的第一步，真正讓人喘不過氣的是穿義乳和假臀。硅膠材質，軟糯Q彈，穿上之后就如同在胸脯上和屁股上同時貼著一雙甩不掉的濕漉漉的熊掌，再加上要穿小兩號的緊身上衣以及繃得老緊的瑜伽褲，一天蹦蹦跳跳下來，里面一股汗餿味。好些姐妹干不下去的原因，就是過敏，紅疹子從胸口蔓延全身，瘙癢難耐，夜不能寐。但我皮糙肉厚，小時候是被螞蟥和其他蟲子滋養長大的，再加上平胸，受的罪比姐妹們輕。每天下播后脫下這些的輕松感，也跟小時候農忙雙搶時節夜幕降臨時從稻田里起腳上岸時的心情一模一樣。

進公司第一個禮拜是沒有工資的，前三天，熟悉直播流程，看幾十頁的直播話術以及各種違禁詞匯。再三天，作為背景板出鏡，在其他主播的直播間某個不起眼卻又能一眼看到的角落里，或坐著或站著，昂首挺胸，不用說話，可以玩手機，甚至可以吃東西。評論區里自然就出現“我要看后面的妹妹你和后面的小姐姐誰大”之類的評論。沒有評論的話，我們自己的水軍可以主動出擊帶節奏。時機合適時，主播姐姐就會把我們拉到鏡頭前面遛一圈，上演一些粉絲喜聞樂見的小劇情，比如吵架、吃醋、一起跳舞或者“比大小”，為我們自己的新賬號做第一波引流。

如果幾次互動之后還是帶不動，那就得走人了。王立坤那一撥從我們學校拉來了二十幾個女同學，個個都比我好看，但一個星期之后，一大半被勸退。盡管提前說了沒工資，但王立坤還是給她們每人準備了一個紅包，用喜慶的信封裝好，里面是288塊，紅包上手寫八個丑字：江湖不遠，后會有期。

我十分順利地留了下來，明明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賣萌不會眼神拉絲也不會對直播間里的老色胚們欲拒還迎嬌羞發嗲，甚至連說話都磕磕巴巴，扭屁股也扭得笨笨拙拙。一開始評論區里總有人說，我是來看跳舞的不是來看做廣播體操的。但我的號從一開始流量就不錯。王立坤說，這很正常，那幫男人就喜歡你身上那種農村女孩的村感，能勾起他們的拯救欲和保護欲。我說，那我不穿義乳行嗎？王立坤說，那不行，那就變成真村姑了。

我很快跟公司簽約了，底薪3000元，每天直播3場，每次3個小時，還需要日更至少1條視頻，還得抽空學各種手勢舞、扭屁股舞，以及平臺最新的政策導向等等。完成所有工作，每個月能拿到5000多元。更大頭的，是帶貨傭金、打PK的收入和打賞收入，前兩者公司拿8成我拿2成，打賞收入公司拿6成我拿4成。

我們下午1點上班，凌晨1點下班，3點睡覺算早的。每月休息2天，原則上不能請假。吃飯上廁所只能見縫插針，不是有人壓迫你，是那個場景下的磁場讓你天然順從了那種節奏，拉屎超過5分鐘，都會自我責備是在浪費生命。

我直播間大概10平方米，補光燈日夜炙烤，化妝臺層巒疊嶂，數臺手機24小時插著電。一到鏡頭里，我就條件反射般地進入王立坤說的那種“妖艷的村感”狀態，如同我們上學時一走進教室就自然而然昂首挺胸端正坐姿一樣。不得不說，王立坤能當老板是有原因的，他很善于用精準的語言塑造人，找到每個人身上的“網紅點”。他對無數個女主播說過“你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其中也包括我。可我覺得，他才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直播間隔板后面就是臥室，不到10平方米，一張單人床占據大半，一開始我顧忌繁密物品和安全，想買個鎖，但很快發現沒有必要，衣服、飲料、零食、化妝品、衛生巾都隨處亂扔，無人在意。我們這一層樓20多個直播間，一模一樣的鏤空板隔間，宛如粉紅豬圈。我們下播就吃，吃完就睡，睡醒就播，跳舞局、聊天局、PK局、帶貨局，但不管什么局，核心都是裹得嚴嚴實實但形狀夸張的義乳和假臀，再假裝生氣地把評論區里那些規避了違禁詞且又能讓所有人都懂的挑逗評論讀出來，增加互動性，提升留存率，抬高粉絲黏性。

每晚凌晨下播之后的那一餐成了我們報復性的饕餮，幾個姐妹一起，點根本吃不完的燒烤火鍋，當然還有酒，烈酒，白的或者英文字的洋酒，都一樣難以入口，但那種激烈的放縱感我們迫切需要。集體脫掉帶汗臭的義乳假臀的姐妹們，隨便套一件什么T恤，甚至只穿著內衣褲，在會議室里蹺著二郎腿邊吃邊喝邊罵，互相比拼著誰收到的私信更猥瑣更惡心。

有一次，王立坤在我們吃得正嗨的時候沖了進來，大聲呵斥這么晚不睡覺胡吃海塞不要身體了嗎不怕長胖嗎？此后在會議室裝上監控，禁止我們下播后吃太多并且嚴格控制酒量，我一度有點感動，但比我早來半年的女主播周清雅冷笑說，他只是怕你第二天上播的時候臉腫影響數據而已。

起初，公司是在我學校所在的城市，所以，每逢珍貴的假期，我就約朋友同學逛街吃東西，把上學時候吃不起的火鍋店和牛排店都吃了一遍，吃完總覺得不值，800塊的火鍋和150塊的火鍋，我品不出5倍的差別，至于那些幾百塊一片冒著血絲的牛排，我覺得根本不如我媽做的土豆燉牛腩好吃。而且，在燈光昏暗的高級飯館接受漂亮服務員卑躬屈膝式的服務，不僅沒有滿足我的虛榮心，反而有一種奇怪的不適感。周清雅說，你這叫“偷感”，必須改掉。否則村味難祛。

大半年后，王立坤突發通知，要把公司搬到他老家，一個我沒去過的小縣城，離學校所在城市200公里，不容置疑，不去滾蛋。

公司在縣郊區一個工業園區里，我從大巴車上下來時，依稀看見未擦除干凈的“快樂童年食品廠”字樣，一墻之隔就是農民的菜地，不僅能聞到童年里的大糞味，甚至能看見糞桶里未分解的衛生巾。大媽大爺停下糞瓢和鋤頭，饒有興致地看著幾十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從車上拎著大包小包下來，指指點點，笑容曖昧。王立坤笑著用本地方言跟他們打招呼。一個多星期之后，他們就支起炒飯麻辣燙烤串攤，從晚上到凌晨笑容和藹地等候我們光顧，風雨無阻，比直播間里最忠誠的大哥還忠誠。

這里究竟給王立坤省了多少房租傳聞不一，有說一年省了20萬元，有說這里根本不要房租，還有說這是他一個親戚的廠房。肉眼可見的變化是，我們的空間寬敞了許多，一樓巨大開闊的生產車間被隔成一個個直播間，二樓除了一間王立坤近100平方米的辦公室之外，就是我們女主播們的臥室。依然是每間十幾平方米，沒有獨立衛生間，隔音效果忽略不計，失眠的時候甚至能聽到隔壁姐妹的夢話，但總算有了一點和直播間物理隔絕的空間了，盡管也只是多下一層樓而已。

每個月兩天的假期我無處可去，在這里也沒有任何一個朋友。這個縣城最大的兩個景點一個是沿河公園，一個是和三國文化有關的主題公園，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充滿了聽不懂的方言以及和公司樓下區別不大的小吃攤。有一次我偶入縣人民廣場，被其間節奏明快步伐明晰的大媽們誘惑，悄悄站到最后一排跟著她們一起搖擺。一開始我不大好意思，戴著口罩，扭扭捏捏，但跳著跳著，我開心起來，放開手腳，大口呼吸，仿佛自己爬出自己，把頭探到了另外一個空間里。我明白了大媽們為什么對廣場舞上癮，因為你跳著跳著，就跳出現實世界，跳進另一個空間里。

后面連續去了好幾次。有一次，我正跳得歡，一個民警突然拍我的肩膀。原來不知道是誰報了警，說我潛伏在大媽之中形跡可疑，神出鬼沒，再加上不會說本地方言，警察同志先懷疑我是把大媽當獵物的詐騙犯，后又關心我是不是被什么傳銷組織騙到這里，又關切我是不是離家出走的不良少女。多番自辯之后誤會才猶猶豫豫地解除，我對廣場舞剛剛萌發的熱情也全然消退了。

于是我每月的兩天假期再度陷入失序的無聊，只能隨機打車去縣城里閑逛，菜市場、超市、少年宮、建材中心、網紅夜市，我甚至誤入過殯葬一條街，大中午烈日如火，安靜如夜，最盡頭一家店里中年禿頂男老板在店內獨自唱卡拉OK，劣質話筒把他的歌聲扭送到遠方，我則逆著歌聲遁逃，重回喧鬧人間。

不要問我為什么不約姐妹同游，盡管我們天天一起胡吃海塞喝醉了抱在一起大哭罵狗老板和榜上大哥，盡管我們經常互送禮物，共享化妝品和衣服，但我們從來不分享真正的秘密，這是從第一天起就天然形成的默契。不能說那些炙熱和親密都是假的，但用周清雅的話說，那只能是安慰劑，不能是依賴品。大家都恪守某條看不見的底線，就像工地上的臨時夫妻或者電影院里的陌生看客，介入對方真正的生活，需要很多的勇氣，甚至冒很多的風險。

周清雅反復告訴我：不要把這里的任何人當朋友，包括我。

我某次想約周清雅一起出去，但我發現一大早她房間里就沒人了。很明顯，她在這個陌生縣城有著另外一番我不知道的生活，所以，我也得有，沒有也得假裝有。

在小紅書上刷到一個寺廟，名曰白云禪寺。在縣郊遠處，距離公司30公里，算不上什么景點，主要是本地信徒供奉，但經由小紅書博主一擁而上，“寶藏寺廟許愿很靈，逃離城市生活太出片了”，再加上比粉底還厚的濾鏡，黃墻黑瓦，樹影斑駁，天高云淡，還有那么幾只在鏡頭里跳脫的貓。反復刷到之后，我也心動了，決定下一個休息日去那里呼吸真實空氣。

我對包括佛教在內的一切宗教都知之甚少，只依稀記得初中學過“世界的本質是物質，意識是物質的產物和反映”。但清凈是我迫切需要的。可我第一次到那里就后悔了。下車后得爬一個小時的山，因為不是景區，所以沿途風景寡淡，只有禿樹和荒山，連個小店都沒有，沿途到處是打卡拍照的漂亮姐妹，時尚穿搭跟我的沖鋒衣、運動褲成鮮明對比，我幫忙拍照數次。氣喘吁吁爬到廟宇前，感受到的不是精修圖片里的雄偉而是沉著的破敗，大雄寶殿墻體斑駁，一側在修，掛著綠網，些微狼狽，里外共三殿，10分鐘即可全部走完。

不大的殿內，有附近的居民手舉收音機跟念梵音，虔誠如入無人之境，和旁邊拍照打卡的姐妹們各自為戰，互不打擾，彼此留白。

我四處尋找小貓，但前幾次貓都避而不見，我在屋檐、墻角和林木中一次次瞥見它們的身影，收到他們的眼神，卻無法靠近。坐到一墻之隔的梵音中休息，吃隨身攜帶的小零食，卻在石板桌椅、堅硬墻角和靈貓蹤跡圈成的小空間里尋找到獨特的清凈。墻體把梵音稀釋得剛剛好，漂亮姐妹的美顏相機伸不到這里，微涼的石板和被樹枝過濾后的陽光形成溫暖的氣場，輕微地隔絕我保護我。

剩下的，就是慢慢等待貓咪們放下敵意了。

得常來。

我的賬號粉絲數量突破50萬之后，每個月能給王立坤掙上幾十萬元，分到我手上的3萬—5萬元吧，我覺得挺多，也懶得細算。但周清雅卻動不動在我耳邊咬牙切齒說王立坤太黑，建議我跳去大機構，當頭部主播，拿百萬年薪。

我的私信里，確實收到很多MCN機構的邀約，他們話術出奇一致，“先過來談談你會有更高的自主權平臺級的資源扶持違約金不是問題”。有更直接的，“你那小公司會阻礙你的發展”，還有制造恐慌的，“女主播的紅利期可能就幾年，你要想清楚”。不能說我沒有心動過，可一想到整個過程的周折以及未來的不確定性，尤其讓我離開這個我雖然討厭但已然習慣的地方去上海杭州深圳，我就意興闌珊。

我司唯一本科學歷的女主播周清雅說，你這叫典型的小農思維，你根本不知道百萬年薪是什么概念。

她說得非常對。

如你們所知，私信里最多的是各種“大哥”。有的大哥會在某一晚瘋狂刷禮物，不停問“刷多少你能出來”，周清雅說這種可能是今天股市大賺了，不用理會，明天跌了就會消失。有的大哥每天固定刷禮物，希望靠持之以恒打動我。有的大哥頭像是老婆孩子全家福，但發來的第一條消息就是他的生殖器照片，有的大哥每天問候早安晚安發送天氣預報最長的堅持3個多月了，有的大哥寫1000字的小作文向我示愛，有的大哥寫2000字的小作文找我借錢，有的大哥要安排我去他的公司上班，有的大哥說帶我理財賺大錢，有的大哥喊我寶貝有的大哥喊我女兒有的大哥喊我妹妹有的大哥喊我姐姐甚至有的大哥喊我媽媽。

其他更下流的私信，我就不跟你們說了。總而言之，男人們面對（幻想中的）美麗女人的各種面目，在我的私信里一覽無余。而閱讀這些私信以及偶爾回復成了一種略帶惡心的消遣，大約相當于看恐怖片，一種忤逆的樂趣，一種驚悚的調情。

公司暗示我們，大哥刷禮物刷到一定金額，就要維護好關系，并且暗示可以加聯系方式，但又規定“不得私下見面，后果自負”，每當賬號數據下滑，王立坤就旁敲側擊說：榜上大哥們你們有沒有維護好？他們是你們的大哥，更是我的爹啊。周清雅聽到后小聲說，呸，我才沒你這樣的大侄子。

對白云禪寺產生溫熱的親切感并且被那幾只寺貓默默接納之后，另外一種巨大的寂寞涌出。我天生喜靜，從小習慣自娛自樂，獨來獨往對我來說不是問題。但寂寞是另外一種東西，是在工作中高強度壓縮自我之后遇水膨脹出來的東西，就像運動員比賽之后肌肉放松下來的酸感，它稱不上痛，一開始甚至是愉悅的滋味，但愈演愈烈之后，就形成了另外一種結實的空虛。我渴求身邊有一個熟人，一個活生生地卸下競技狀態的熟人，有因為熟悉而帶來的親切感，哪怕構不成親切感，至少我知道你你知道我，就是一種安慰。

所以，這是一種十分具體的寂寞，是美貓和佛音開解不了的寂寞。

我當然知道在發情姿勢百花齊放的私信大哥里找寂寞解藥是可笑的行為，但他們又分明是我們接觸外部世界的唯一途徑。更可笑的是，我們公司很多女主播都在某些傍晚坐著榜上大哥們的車離開，有的甚至再也沒有回來。很難說我比她們更高尚，所以，也希望你們不要批判我。

但我目前遇到的最大的問題，不是大哥們急色或者險惡，而是無趣。第一個大哥穿白褲子留中分頭開小跑車，提前到停車場，我想直接爬山，他非要我去他車里坐會兒。見到我真人之后，眼里的光當場熄滅，勉強跟我爬了十級臺階，就借口有事開著喧鬧的小跑車離開了。

他們的落荒而逃不僅沒有惹惱我，反而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刺破了我的寂寞，一種反向的消解。我不僅不為我的“村”失望，甚至有一種惡趣味的揚揚得意，仿佛那一刻，我和大哥的角色發生倒置，我成了上位調戲者，他們成了蒙在鼓里的受害者。

我遠遠看到寺廟門口一個男的，消瘦，穿一件白色短夾克，有點駝背，頭發略長，風一吹挺飄逸的，一開始只遠遠看到他左側側臉，過分年輕，估計20歲？他似乎對每一個過往的女士微笑，有點傻感，好在不油膩。待我走近，他也轉頭對我笑，好家伙，一條曲折的刀疤幾乎橫跨整個右臉，從眼角下方畫龍至下巴處，再加上一雙小眼睛和平塌的鼻梁，很抱歉，我讀書不多，最直觀的感受就是：丑，丑到嚇人。

即使沒有那道刀疤，也是丑的。

但他對我的笑，是那種淺淺的笑，我點點頭，示意“是我”，我前他后進到廟宇大院內。這天陰郁，一種高壓強的慘白，但不能阻擋來祈福的信眾。禪寺似乎有個規矩，所有信眾都要慢步繞廟三周祈福，于是繞圈隊伍源源不斷，如泳池同時放水和排水。我來了數次，也不知道他們所念之語是什么，倒也習慣性地加入隊伍里跟他們一起繞圈，只當爬山之后的放松拉伸了。

我在前，小鋒在后，我雙手合十，他也跟著我雙手合十，我回看了他一眼，他對我露出標志性的淺笑。一路走完，梵音縈繞，收獲平靜。

我去后山觀景臺閑逛，他跟在我身后，倒也不說話。這風景我看了無數次，但一直沒人給我拍照，我把手機遞給他，說給我拍張照。他淺笑說，我拍得不好看別怪我。咔嚓數次，我一看，果然不會拍，把原本就不高的我拍得像小矮人。

我感覺他差不多該回去了，因為我實在無趣又不好看吧。但他卻一直在那邊站著坐著倚著，沒有催我的意思，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說，我可能要在這里待到下午，你要有事可以先回去。

他又淺笑，不說話，繼續那樣站著坐著倚著。

我補了一句，我今天不能喝冰的。

他再次低頭淺笑，看來他秒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我逛到貓的地盤，或許是天氣不好，它們全部避而不見。我掏出一個旺旺雪餅吃，開始聽手機里的播客。小鋒不見了，終于是回去了吧，挺好。我看了一下他的打賞記錄，每個月20號打賞得比較多，換算成錢的話有時候200塊有時候500塊，其他日子，打賞斷斷續續，基本是10塊20塊。

我翻看他的賬號，頭像是穿一件紅色工作服的自拍照，只露左側臉，看不見刀疤，半長發垂下，角度非常好，但依然絲毫稱不上好看。又翻了他僅有的幾個視頻，發現他是某家大型汽修連鎖店的維修工，有一個視頻他還露出了工牌，全名叫郭曉鋒。

我腦補出一個上學時候打架斗毆初中畢業做了汽修學徒并且把微薄的工資全部用來打賞女主播的農村小青年形象。

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端了兩碗素面過來，農村大藍碗裝，清湯寡水的面上點綴著幾點蔥花。原來是有人在寺廟門口支了個簡陋的面攤，僅此一家，生意火爆，15塊一碗，他排了十幾分鐘的隊才排到。石板圓桌狹小，兩個柱形石凳靠得很近，我們只能挨著坐，面碗很燙，他齜牙咧嘴地放下，從口袋里掏給我一雙一次性筷子。我說，陌生人的東西我可不敢隨便吃。他又低頭淺笑，自己吸了一口面湯，熱氣騰騰，安安靜靜。

他低頭吃面時，右臉上的刀疤離我很近，宛如一條顏色深紅的肉從傷口里重新長出來，也像山谷裂痕被填上了新土。我忍不住問，上學時候跟人打架打的？誰贏誰輸了？他抬頭淺笑，說，是人家砍的我，是人家欺負我。

低頭繼續吃面。

一只灰色貓翹著尾巴躍了過來，先對小鋒鄭重地“喵”了一聲，又轉頭對我稍微溫柔地“喵”了一聲，看它的表情意思大約是質問我怎么沒經它允許就帶陌生人來這里了，它跳到石桌上，遠遠看了一眼冒熱氣的面條，毫無興趣地飛騰躍走。我有點擔心它不會生氣了吧，拆開一個它愛吃的雪餅，放到旁邊草坡上。

小鋒吱溜幾口就把面吸完了，問我，你真的不吃啊？不吃我吃了。我趕緊說我吃，剛好面湯不燙了，我吃得很舒服。他就在旁邊刷短視頻，一會兒工夫，就刷到好幾個前凸后翹舞姿妖嬈的女主播，我說，品味不錯啊你。他淺淺一笑，滅了手機。

大約3點鐘，我們準備下山，臨行前，我學著其他居士對著廟宇雙手合十告別，小鋒也學我。下山路清靜很多，陰郁天氣露出一絲陽光，幾縷微弱光束撥散云層落入凡塵。我拿出手機，讓小鋒給我拍照，他咔嚓數張，大部分都是逆光黑乎乎的，但其中有一張神奇到不像我。我背對天光，微微側目看某處的花，淡光從我的發絲、眉角和嘴間漏過，這個角度這個光線里的我，有一種奇特的鏤空感，好像拍出了我的骨骼我的靈魂，更好像拍出了我的寂寞，一種略帶驚悚感的寂寞。

我將這張照片發在了無人知曉的小號上。

接下來幾周，我的直播數據異常之好，粉絲數量很快突破了70萬。每天工作強度更大，王立坤知道我休假愛去寺廟之后，囑咐我要繼續去不能斷。又囑咐我，還有一件事一定要切記，千萬不能懷孕。

我惡狠狠地騙他說，晚了，已經3個月了。

直播間里，依舊能準時見到小鋒的身影，還是他之前打賞的頻率和節奏。發薪日幾百元，平時幾十元。最高一次，刷了一個火箭，在榜四待了2分鐘，很快就被當天炒股賺到錢的大哥擠下去了。下播后，我給他留言說，怎么？漲薪了？他說沒有，這個月忙，獎金高。我說，別刷禮物了，分到姐手里剩不了多少。他回了一個淺淺微笑的表情。

又去他的賬號翻了翻，發現他在練習拍照技術，收藏了好幾個教人拍照的視頻，還在賬號里每天反復拍一朵野花一片天空一塊樓頂。再看了一眼他的觀看記錄，里面還是各種跳舞的小姐姐。

接下來的休息日，我沒去白云禪寺，而是去杭州見了一家大型MCN機構的老板。坐兩個半小時動車又轉一個半小時地鐵終于抵達公司門口，公司安保非常嚴密，穿西裝的保安小哥禮貌指引我，先在他們的系統里輸入邀請人的姓名和手機號碼，然后彈出一個二維碼給我，我拿著時效為6小時的二維碼鑰匙進入公司。我聽著有點煩，直接給倪老板打電話，讓他下來接我。

倪老板穿著挺拔西裝打著藍色領結戴著精致眼鏡，發型看上去很高貴，簡直是偶像劇里總裁的模樣，不愧是明星出身。相比之下，盡管我也稍微打扮了一下，但依然顯得很村。倪老板顯然見過世面，沒有從眼神里透露出對我外貌的失望。他帶我參觀公司，整整三大層有上百個直播間在同時直播，類型五花八門，除了賣貨的唱歌的跳舞的聊天的，還有教化妝的彈樂器的做瑜伽的教語文數學的說財經的說法律的說汽車的說企業管理的說人工智能的，從他辦公室的100寸電視機上可以俯瞰每層所有的直播間，上百個主播在各自的鴿子籠里聲情并茂地對空氣說話的畫面顯得詭異。

再往上還有兩大層是拍攝間，幾十個裝扮準確的主播，在拍攝他們的短視頻內容。

跟這個壯觀的公司比起來，王立坤的公司簡直是手工作坊，我有一種蹦跶的孫猴子見到如來的感覺。

去倪老板的辦公室詳談，全景落地玻璃窗被陽光浸透，耀眼金黃，工作人員給我端來咖啡，我喝不慣這個但又不好意思說。倪老板坐在我對面，對我們公司、我的賬號數據乃至我的收入情況都了如指掌。他蹺著二郎腿說，你現在的賬號已經到天花板了，必須盡快轉做垂直領域，你如果來我們這，我們會給你做全新的規劃，幫你同時開三個賬號，一個垂直領域，一個生活領域，一個泛領域。我們前期會直接花錢推流，一個月把你的主賬號推到100萬粉絲。

我問，我能做什么垂直領域？

倪老板笑了笑，法律財經汽車教育都可以，有人給你寫稿子，你以為外面那些主播真的懂那些嗎？

我又問，我如果換賽道了，那還需要穿假胸假屁股嗎？

倪老板又笑了，說，那還是要的，不是讓你真去當法律專家汽車專家的。

他給我提一個復雜的對賭協議，大概是如果達成目標，我可以拿到數以百萬元計的財富，如果沒達成目標，那就什么都沒有。

我難以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匆匆離開。在一樓，遇到一個漂亮可人的妹妹，手拿通行二維碼，大概是和我來的目的一樣，我們對望一眼，她對我報以淺笑，我急忙回了一個微笑。

當晚我獨自一人在西湖邊吃西湖醋魚，沒有網友說的那么難吃，只是168塊一條有點貴。飯后買了杯奶茶沿著西湖逛，逛了半小時腳累，去酒店休息，第二天一早我剛剛抵達靈隱寺門口，就收到小鋒的信息，他說你今天來嗎？發了一張他在白云禪寺門口的照片。

我拍了一張和靈隱寺的合照發給他說，今天不來，今天拜網紅神仙。

他回了一個淺笑的表情。

靈隱寺確實太紅了，比白云禪寺最熱鬧的時候還擁擠。它充滿了各地的口音，五顏六色的鞋履，以及秘而不宣的各種愿望。我無愿可許，也求不到清凈和貓之角落，很快就逆著人群逃離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逆流而退松動了氣運，從杭州回來之后，我的賬號數據直線下滑，直播權限被封了兩周。王立坤焦頭爛額，嘴角起泡，眼睛充血，讓我緊急啟用備用號，堆量發視頻作品，但即使義乳穿得再挺拔，聲音夾得再甜膩，數據也依然一般。我有點懷疑是倪老板在背后搞鬼，又覺得對于我這種小網紅，不至于吧？回來之后，我和他沒有任何聯絡，我以為這場交談跟我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一樣，默契地無疾而終。

我倒是不甚著急，數據很好的時候我也沒有開疆拓土的快感，我無意品嘗爆漿般的喜悅，因此也不會為毫無征兆的枯竭而痛苦。我的淡定讓王立坤更加憤怒，說你怎么就這么不著急呢？你這個月只想拿底薪嗎？我說拿底薪的話，你能不能多放我幾天假？

當然不能。

再次和小鋒在白云禪寺見面是一個多月之后。這一個月我倒是不寂寞了，只有誠實的睡眠不足和清晰可感的疲倦，自詡從不過敏的皮膚終于在天天濃妝和憋氣義乳的綜合摧殘下出現濕疹，好在沒到無法忍受的程度。

小鋒這次換了一輛跟上次不一樣的車，他說是客戶的車，他偷偷開出來的，他說自己每天都可以換不同的車開。他絲毫沒變，還是上次那件劣質亮面外套，藍色束腳褲，運動鞋。那道刀痕在逆光中依然崎嶇可見，也還是那么寡言少語。

他依然丑，我也依然村。

禪寺的熱鬧則不如往昔，爬山途中打卡的小姐姐幾乎看不到了，因為它最近在小紅書上風評從之前的“寶藏打卡地”，慢慢滑坡為“避雷——到底是誰在推薦這里”。登山途中依舊是我前小鋒后，無甚交談，走到轉角的露臺，他說，給你拍張照吧。我對著碧凈碧凈的天空，素面朝天地比了個“耶”。這次拍出來的效果還不錯，構圖干凈，笑容清晰。至于村姑般的邋遢打扮，那就不能怪他了。

我說，哎喲，沒少苦練的拍照技術啊。他淺淺一笑。

因為游客變少，門口的素面攤子也撤了，到了中午飯點，我倒是不餓，他卻從他的小背包里掏出兩桶方便面來，一桶紅燒牛肉的，一桶香菇燉雞的。問我愛吃什么口味？我說你從哪搞開水？他說去廟里借。我說那我要紅燒牛肉的。他撕開面桶，小跑著往廟里走去，許久才回，但手上端著的，不是兩碗泡面而是兩碗素飯菜，豆腐、青椒和包菜堆得高高的。

“方便面是葷的，他們不準我進去。于是，我就討了兩碗素飯。”

我忽然意識到，他在修車和沉迷女主播之外，也有一套屬于自己的生存智慧。

我從包里掏出兩袋零食鹵鴨脖，我們一人一袋，葷素搭配地吃起來。

他低頭一邊扒飯一邊刷短視頻，10個里有一半是跳舞的小姐姐，似乎對我也不避諱了。

我說，你每個月掙的辛苦錢是不是都打賞給女主播了。

他淺淺一笑說，還好，比充值到游戲里強點。

我說，除了我，你還打賞過多少主播？

他淺淺一笑說，沒幾個。

我說，那點錢先留著吧，等你以后掙大錢了，給我刷幾次榜一。

我又問，約過多少女主播出來過？

他淺淺一笑，搖了搖頭。

我說，確實，你那點打賞，不可能約得出來。

他淺淺一笑。

笑容熄滅后，他說，我可能過段時間要離開這里了，家里給我一點錢，讓我回老家開一家汽修店。

我問了一下，他老家是河南某縣城，離這里600公里。

飯未吃完，他的視頻電話響了，走到旁邊接，但電話里的鄉音太大，我依然能聽見，聽語氣是他媽，河南方言我能聽懂個七七八八，大體是問他在哪呢，鋪子已經租下來，馬上開始裝修，又問和上次那個開美甲店的姑娘怎么樣了，小鋒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哈哈，挺有意思的小孩。

某只久違的貓爬到了我腿上，我欣喜若狂，這是我謀求數次都未得到的事情。它“喵”的一聲，伏在我腿上閉目養神，我掏出左耳的耳機，里面放著我最近喜歡聽的流行歌，放到離它耳朵不遠的后背上，它又“喵”的一聲，繼續打盹。

下山途中，那種久違的寂寞又回來了，很難說是因為之前的疲憊被緩解了，還是因為得知小鋒即將離開了。再次經過拐彎的露臺時，他問我還要再給你拍一張嗎？我說不了，要不我給你拍一張吧。他說，不了，我這么丑，很少拍照。

我們開車去縣城吃飯，一個紅綠燈有點長，我有點困頓，半瞇起眼，他的手挎過來要拉我手，我心中一驚，縮了回去，繼續假寐。

不知道是不是這次朝拜起了作用，我的賬號有了起色，提前解除限流，整體數據回到了之前一半的水平。王立坤又從學校新招來一批女主播，個個膚白貌美。再加上周清雅的數據最近漲得很猛，連續數周成為一姐，成為王立坤的頭號關照對象。所以，我總算落得個清凈，按部就班每天直播和更新視頻，身上的濕疹慢慢消退，恢復了之前的皮糙肉厚。

這天下午，王立坤突然找我說，今晚停播一次，帶我出去見一個客戶。很快，周清雅的消息來了，說也喊你了吧？杭州大公司的人來了，晚上好好表現。

下午5點，王立坤開著它那輛二手寶馬帶著我們4個女主播前往縣城的大酒店，進門一看，對方三個男人，我剛松了一口氣說還好不是倪老板。但其中一人加我微信之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倪總讓我向你問好。

我心情不好，也預感不妙。給小鋒發了一個酒店定位，讓他晚上9點來這里接我，但沒告訴他包廂號。消息發完，我們就在酒桌上酣戰起來，王立坤依次給對方三位介紹我們，周清雅是“我們公司最漂亮的女主播”，我則是“最有氣質的女主播”，大家來回敬酒，此起彼伏，不帶歇的。我酒量不錯，且喝的是紅的，其實沒醉，但幾巡之后不想再喝，假裝暈眩，去廁所里躲了好一會兒，出來時，發現對方三人已被周清雅灌得搖搖晃晃。周清雅給我發微信說，去敬他們，把他們徹底干倒。我正領命起身，其中一位就端著酒杯歪歪倒倒到我面前，醉醺醺說，我經常看你直播。又掏出手機給我看他的粉絲級別，然后自己先炸了罍子，再給我填上半杯紅酒，說干了，過程中手不經意劃過我的手背。

這點酒對我不算什么，我正準備干倒他。門突然被撞開，一個半長發刀疤臉沖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根半米長的L形修車扳手。

他進門扔掉我的酒，像舉砍刀一樣舉著扳手，指著在座諸位。

相比那柄略帶搞笑性質的扳手，他臉上長達十幾厘米的粉紅刀疤更嚇人。

大家傻眼，沒人敢動，只有酒量一般的王立坤忍不住“哦”的一聲吐到了地上。

我趕緊說，對不起，是我弟是我弟。我先把他送回去。

回到車上，放好扳手，兇神惡煞的小鋒又露出我熟悉的表情，他看著我，淺淺一笑，說，姐……我沒搞砸吧？我掰下前面的化妝鏡檢查我的口紅和假睫毛，用甄嬛的語氣冷冷回他說，你說呢，500萬元的生意被你攪黃了，你當演偶像劇呢？

小鋒這次沒有淺淺一笑，沉默開車很久。我收好化妝鏡撲哧一聲笑出來。我說，所以，你那道疤真是別人欺負你的？不是你欺負別人惹下的嗎？小鋒不作聲，在等紅燈時，他掏出手機翻了很久，遞給我看。

是一個視頻，疑似廁所的室內，大約七八個穿著校服的男生一起暴揍一個人，拍視頻的人用方言說，你不是倔嗎？喊我一聲爹，就饒你一條狗命。整個視頻持續20多秒，直到最后幾秒，我才能在拳風腳雨中看到小鋒的臉。

他帶我來他常來的夜宵攤吃東西，薄皮安慶餛飩，湯底里加干蝦米、紫菜和猛烈的白胡椒。我捋著亮晶晶的窄裙坐在寒風中的小板凳上吃得狼狽不堪又山呼海嘯。小鋒邊吃邊跟老板娘拉家常，老板娘看模樣有六十了，喜上眉梢地說今年要早點收攤回家給兒子操辦婚事，明年還會來。

我抬頭看了小鋒一眼，看來他并沒有告訴老板娘說自己明年不來了。

這晚我獨自住縣城的賓館，這是我第一次住公司以外的地方。回到房間，酒勁催化著困意來襲，我褪了裙子，妝都沒卸，倒頭就睡。半夜猛然醒來，感覺自己飄浮于濃密不可知的黑暗中，不知身在何處。想了數秒才靈魂歸位，艱難爬起來灌下大半瓶礦泉水，打開燈，看著鏡子里漏洞百出的妝容，給了自己一個瘆人的微笑。

此后的日子在安穩中隱秘劇變。

我的賬號依舊不溫不火，整體數據穩定在巔峰期的三分之一。周清雅的賬號則一直持續高熱，粉絲數量很快超過了我，單月銷量也打破了我的紀錄。緊接著就迎來了三天的禁言，但王立坤和周清雅似乎都早有預料，說這是保護性禁言。周清雅那晚離開了宿舍，宣稱休假，整整三天沒見到人。某晚她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正在直播沒接到，下播后給她回過去，她在電話那頭醉醺醺地說沒什么事。

有傳言說周清雅要成為公司老板娘了，整個公司都彌漫著一種“革命前夜”的氛圍，只有我傻傻的鈍鈍的，對各種傳言都難以判斷且不敢相信。

最后一次去白云禪寺，是下雨天。我起床看著濕答答的天氣原本不想出門，但狹窄臥室里的甲醛味又讓我恐慌沮喪，我眺望遠山上的潔白霧帶，決定登山。

整條山路上只有我一人，我打著傘穿著一次性粉色雨衣孤獨攀爬，一開始氣喘吁吁，慢慢趨于平靜，水汽模糊我的眼鏡浸染我的帆布鞋面，濕度高漲的山間空氣好像把空間和時間都清洗了一番，讓我有一種凜冽的親近感。

快至山頂時，遇到三五成群的信徒下山，有一個大媽眼熟，用濃厚的本地方言跟我說，小姑娘又來啊了，今天下雨，上面沒人了。我說沒事沒事，我過后就下來。

一個灰僧人拿著竹篾掃把在清掃寺院，收音機里的佛音在唱著，他也跟著哼誦，掃把揉搓粗糲水泥地面，像沙鼓伴奏，在水汽中打盹的山和靜默俯視我們的佛身，好似優雅的聽眾。

我倚在院門外看著這神性時刻，偷偷以他為背景拍了張自拍照，僧人聽到快門聲音，看見了我，略有羞澀，停止哼唱，繼續掃地。我自愧打擾，退到院后的貓之角落。這里往常是鬧中取靜，此刻是安靜中的安靜，三個石凳包圍一個小桌，方寸之地被一頂康師傅大黃雨棚庇護，未被雨水侵擾。兩面環墻，一面臨斜坡，一面望遠山。

我輕坐下來，陷于一種愉快的虛無中，整座山整座廟整個宇宙的清凈都是我的，那之前困擾我的寂寞蕩然無存，被雨水浸透的山發出一種無法歸類的愉悅的白噪音，和廟宇內的點點梵音匯合到一起，我整個人平靜了下來。

手機里彈出一個消息，是小鋒。上次酒后救人之后，我們再沒見過，他不日就回老家鄉鎮籌備門店了。發來的消息是一個10秒的小視頻，他在里面迎著碧藍的天空說姐，我的店裝修得差不多了，你看看怎么樣？視頻里，他的門店占了兩間沿街門面，門臉主色調是大紅色，門店名叫“鋒婷養車”，視頻最后幾秒，一個小女生在整理門口的花籃，我猜她大概就是店名里的“婷”。

又點開他的短視頻賬號，發現他每天都在以視頻的方式更新門店進展，婷婷經常和他一起出鏡。能看出來，他們不是在簡單地記錄生活，而是在有意識地利用短視頻給他的店做營銷，盡管賬號粉絲才2000多人，但關注他們的都是當地的精準粉絲。在視頻里，小鋒不再沉默寡言，而是認真聊他的開店計劃聊他的日常生活聊他和婷婷的青梅竹馬，每個視頻他都是精準策劃過的，只有視頻結尾處流露出的那一抹淺笑，是我熟悉的。

我給他發了一個666元的紅包，說，鋒老板開業大吉。小鋒收了紅包，回了一句謝謝姐。又說，他后面也可能會開直播，可能還需要請教我。我說，到時候我當你的榜一大姐。

下山之后，我美美地睡了一大覺，從下午6點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7點半，被大巴車的喇叭聲叫醒。

倪老板把王立坤手里所有有價值的賬號都打包買下了，篩選了十幾個女主播去杭州入職他的新公司，但除了周清雅，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女主播都需要接受至少兩個月的試用期，這輛豪華大巴車，就是來接我們去杭州報到的。

我打開手機發現公司群里炸了鍋，一位被新公司拒絕的女主播深夜在群里破口大罵王立坤，先貼出王立坤辱罵她的聊天記錄，又貼出王立坤和周清雅的親密私照，一連數張。王立坤迅速解散了公司群。

瓢潑大雨中，王立坤撐著黑傘在門口護送我們，跟我們挨個擁抱，寂靜宛如葬禮。輪到我時，在耳邊說了一聲：對不起，沒發展好。我尚未徹底睡醒，不知道回什么話，渾渾噩噩地上了車，埋頭繼續睡，沒再回望他一眼。

一個月后，我因為賬號數據不達標從倪老板的公司離職，周清雅專門來送我，送了我一個名牌包包。她已經是300萬粉絲的大主播了，形象大變，宛如女明星，有了專屬的助理，脾氣更加火爆，有傳言她跟倪老板有不一樣的關系。我們待了15分鐘，她的電話一直響一直響，晚上還有5個小時的直播等著她。臨走前，她擁抱我說，你太可惜了，以后還有機會。有眼淚滴到我肩上。

我回家待了數月，考慮找個班上還是考個專升本，周清雅說她朋友公司在找女主播介紹我過去聊聊，王曉麗讓我去上海跟她一起賣金器，她說一個月薪水加提成能有兩萬多元。我毫無頭緒，難以決定，得過且過。

小鋒和他的婷婷開始直播了，背景就是鋒婷養車的門臉。以聊天局為主，一開始評論里慘不忍睹，都是說哥你長得太嚇人了哥你是混黑社會的嗎哥你長這樣怎么找到這么漂亮女朋友的。沒想到小鋒很懂流量之道，面對各種侮辱性評論，他不僅不怒，反而接得很好。幾次直播之后，“丑”儼然已經成了他最大的流量標簽，粉絲們開始喊他丑哥。

王立坤重新開了一個直播公司，這次主打農產品，他把臉抹得黝黑親自上陣帶著農民直播，一邊在地里啃紅薯一邊用方言扯著嗓子喊：咱這紅薯可是抗癌之王，你看這品相這口感，比蘋果還香甜，今天紅薯大豐收，但價格賣不上去，所以，現在9塊9給家人們直接發一大箱，咱這辛苦了一年的老農們，太不容易了。

我下了一單紅薯，發了條評論：第三次回購了，拿它當減肥主食，棒棒噠。王立坤當即把我的評論念出來，說謝謝家人，還囑咐工作人員加急發貨。

下播后，他用微信給我發了句謝謝，過了一會兒又問我：你想過來跟我一起賣紅薯不？

我說，賣紅薯要穿義乳嗎？

他說，都試試唄。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