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辭（組詩）

樹影在有風的夜晚晃蕩

像孤獨又粗野的父親，

無數的父親，老病且貧窮的父親——

樹影在有風的夜晚晃蕩，

它們反復測量黑暗的厚度，

無論厚薄，父親都能穿越，

并抵達他的父親所在之處。

他的父親以暴烈之美豢養兒女，

也豢養渺小的渴望；

他以吝嗇為藝術積累財富，

也積累親人之間的怨憤。

我的父親沿著那條路走下去，

在熟悉的陰影里尋覓出路。

土地和房屋曾給予他尊嚴和快樂，

女人和孩子仿佛累贅。

母親在年輕時已經死去，

孩子們紛紛背叛，且拼命逃離。

多年以后，

我將在一面有裂痕的鏡子前懺悔。

我也像父親一樣老病且貧窮，

但我迷戀自由，

以及野性的危險。

鏡子的更深處是廣袤寂靜的曠野，

一個老人背對著我踽踽而行，

他的影子像一頭牛，

也像一座山……

故鄉辭

沒有詩，沒有茶，

也沒有美味的飲料和糕點，

而是炊煙混合著月光的汗漬和清歡，

是寧靜和美。

那時，母親年輕，她是光，

她是溫暖，她是魔法師；

那時，父親壯碩，他是山，

他是犧牲，他是踏腳石。

深井不是鏡子，

然而照出過我童年純潔的面龐——

成長的青澀的少女的味道，

雛菊、金子、贊美詩……

我曾借著灰白的天光反復品味一封拙笨的情書——

貧窮的勇敢的少年的味道，

小熊、夢想、廉價酒……

為了抵抗饑餓，

是的，饑餓澎湃，

好似雷電，好似暴雪，

好似決堤的憂愁和大水！

我們含淚吃掉那些難以下咽之物，

比如橡子面和豆腐渣，

迷茫、絕望、焦慮、心慌、胃疼揉捏在一起。

黑騾子、灰草驢、黃牤牛，

以及豬、狗、羊、雞，

它們被人們鐘愛，又被人們拋棄——

他們也拋棄了自己的一生。

他們清楚女人和孩子才是永恒的城堡和信仰，

他們把更為濃烈的情感傾注于田地和房屋。

我有舒適的房間，

精致的衣服掛滿豎柜，書籍浩繁，

然而，心靈的沙漠一直在蔓延，

云朵一直在蔓延。

在黎明，在傍晚，

在一天之中的無數個時刻，

只有沿著來路奔跑，

我才能找到自己，并得到救贖。

想起里爾克（節選）

2

親愛的詩人，你是孤獨，你是美，

你是“深深的謙虛和忍耐”。

時令入秋，風雨搖撼著樓群和樹木，

然而，我想到你，

里爾克，

狹窄但強烈的亮光從天空降落。

你的眼睛像深淵，眼神使人驚懼，

寫第二封回信時你在海濱療養，寫作困難。

因為信短，你向青年卡卜斯致以歉意，

你誠懇如昨。

因為虛無，我們向時光索取，抱怨，

我們冥頑如孩童。

你警惕“暗”的支配，

和它保持既親近又疏離的關系，

偶爾，它是純潔之物，

偶爾，它渺小又可憐。

偉大嚴肅的事物猶如星辰在暗夜閃耀，

它們把它變成工具，

像農人的鐵鍬、鋤頭、鐮刀……

里爾克，

如今，我們都是你的青年卡卜斯，

在你未曾經歷的時間和國度，

向那永恒的藝術敬獻玫瑰和靈魂。

7

你說“寂寞和愛都是艱難的”，

我們委身于它們，

美好的信念和愿望由此誕生。

把另一個人選擇出來，

直到最后的終點，

才能彼此傾心，獻身，結合。

如果不能忍耐，

盲目接受愛情之光的照耀，

生命將變得窒悶，顛倒，混亂……

我們將失掉自己，

失掉別人，

以及廣遠和可能性。

我們厭惡，失望，貧乏，

我們在因襲中尋找出路。

我們從來沒有失卻真正的偉大的愛，

那第一次深重的寂寞，它永在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