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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好是私生活

2025-05-15 00:00:00張秦榮
譯林 2025年3期

張秦榮,韓國小說家。2019年榮獲“子音與母音出版社”文學新人獎后,正式開始創作活動。2024年榮獲“林文學獎”。除長篇小說《愛好是私生活》外, 還著有短篇小說集《只要下定決心》、長篇小說《奇奇鳥居住的樹林》等。其作品以跌宕起伏的情節和極具密度的文字,生動地展現出平凡人物的力量與欲望。

1

一切始于10月的寒潮預警。這是六十四年來首爾遭遇的最強寒潮,除了那些已經開始領取養老金的老年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異常氣象。雪岳山的楓樹葉還沒有變紅就迎來了第一場雪。全國各地種植的生菜都遭了凍害,麥當勞決定省去漢堡中的生菜。藥店和便利店的各種感冒藥接連售罄。人們購買的米色風衣的快遞還沒到,便不得不將羽絨服從衣柜里拿出來。他們看著過于單薄的巨無霸,露出困惑的表情。

恩協帶著家中老三小延來到皮膚科醫院,女兒的后頸、右臀、心口和左胸下部都長了疹子。她反復叮囑女兒不要用手去撓,但七歲的孩子根本不可能聽她的話,就連那句總能讓女兒乖乖聽話的咒語——明年不讓你上小學了——都不管用。恩協將沐浴露換成了弱酸性的產品,將身體乳換成了油性更強、質地更厚重的霜膏型產品。晚上等小延睡著后,她還偷偷給女兒戴上了連指手套。這副去年冬天在滑雪場買的檸檬色毛絨手套已經有些小了,戴著這樣的手套睡覺,恐怕會夢到自己被關在狹小的空間里,但總比睡夢中撓破了疹子要好。早上起床后,恩協不安地翻開女兒的被子查看,兩只手套早已被甩到了角落里。被子和睡衣還是夏日的薄款,經過一晚上的折騰,點點血跡清晰地印在白色布料上。恩協并沒有感到瘙癢,但還是不自覺地用指甲撓起了自己的皮膚。

突然襲來的寒潮導致皮膚科人滿為患,患者們不得不排隊等待。這家醫院因親切的服務態度在這一片很有名。一個渾身發紅的男人一邊撓著火雞皮一般的皮膚,一邊抱怨醫院為什么不接受預約。恩協假裝調整姿勢,在沙發上挪了挪位置,和男人拉開一些距離,把小延擠到了飲水機旁邊。此刻是中午12點50分,再過10分鐘就是醫院的午休時間,但醫院前臺仍在繼續接受掛號。有幾個患者拿出手機確認時間。不知道什么地方飄來了泡面的氣味。墻上的電視里播放著新聞,正在報道前一天在野黨競選討論會的情況,四位戴著紅色領帶的候選人在靜音的電視屏幕中嘴唇開開合合。根據字幕大概能推測出來,報道的主要內容是關于那位前任檢察長受到其余三位候選人攻擊。護士叫了小延的名字,旁邊的男人卻大喊起來,說明明是自己先到的。剛剛小延說想尿尿——那是她到醫院后第二次說要去廁所——但到了廁所后她果然又尿不出來。男人似乎是在這期間掛的號,所以對排隊順序產生了誤會。小延很禮貌地謙讓,說好像是這位叔叔先來的。恩協幾乎是硬拽著頑固的女兒走進了診室。

小延坐上椅子的時候,看著厚厚的棕色圓形皮革坐墊,大聲喊著說它好像巧克力派。戴著無框眼鏡的醫生笑了起來,眼周折出細細的皺紋,他似乎還有些斜視。恩協正要撩起女兒的T恤,露出長了疹子的患部,醫生卻制止了她,將護士喚了進來。即使年齡再小,異性患者展示裸露皮膚時也需要有第三者在場。這是為了從根源上消除發生糾紛的可能性,也是世間愈發險惡的證明。難道以前因為斜視引起過誤會嗎?恩協搖了搖頭,把這種無理的推測從腦子里趕了出去。

“很癢嗎?”醫生向患者提問。

“不癢。”小延回答。

“對,非常癢。”恩協代替小延對醫生說。

接下來一連串的問題都是女兒否認但母親肯定,兩人的主張完全相反。問診的氣氛簡直像在法庭,護士仿佛證人一般站在墻邊。恩協將女兒的患處展示給醫生時,猶豫了片刻。在癥狀最嚴重的部位和最不隱私敏感的部位之間,她最終有些遺憾地選擇了不那么敏感但癥狀也不那么嚴重的后頸。只要將巧克力派椅子轉半圈,再把T恤領子微微扯開就可以。如果剛剛醫生沒有叫護士進來,恩協應該不會選擇后頸。這種心情就好像人們拿著故障電器去維修中心,希望它像平常一樣在維修人員眼前呈現出嚴重的故障狀態。醫生看過小延的患處后,有些驚訝地說了一句“很嚴重啊”。恩協跟著一驚,一時不知該慶幸還是擔心。她辯解一般地向醫生解釋說女兒心口、胸下部和臀部的癥狀更嚴重。醫生問小延以前是否有過皮膚過敏的經歷,母女倆一起回答沒有。這次兩人的答案終于一致了。醫生提起寒潮預警,說這是換季期經常會出現的癥狀,但以防萬一推薦小延做一次過敏原測試。

母女倆在注射室等待的時候,小延幾乎要哭了。恩協知道這時候如果去安慰,反而會讓女兒立刻哭出來,所以她無視了女兒腦海中的想象和恐懼。護士端著一個扁扁的木箱子走進來,她似乎吃飯剛吃到一半,嘴里還在不停咀嚼著什么。小延沒有向媽媽求助,而是很鄭重地請求護士的諒解,說自己不喜歡打針。

“護士姐姐,”和沉著冷靜的態度不同,小延的聲音在顫抖,“我不太喜歡打針。”

“不是打針。”

護士握住她的左手腕,將袖子挽上去。小延感覺自己遭到了背叛,緊緊閉上嘴。恩協心中不耐煩,看了看護士拿來的木箱子。到底是什么厲害的針,需要特意放在這么一個箱子里。這時,護士打開了木箱的蓋子,但里面沒有注射器,只有大約二十個一模一樣的棕色瓶子被整齊地擺放在棕色的絨布上。看上面厚厚的灰塵,應該很舊了。

“要看一下患者的反應。”

護士在小延胖嘟嘟的小臂上用針頭一下一下扎了起來,皮膚上立刻被扎出兩條隱隱的虛線。護士動作迅速,小延呆呆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似乎完全不明白一瞬間發生了什么。要說反應的話,這也算是一種反應吧。護士用滴管將每種試液滴了一滴在小延的小臂上,然后讓她們稍等片刻,就離開了注射室,估計是要去把剛剛吃了一半的泡面或是紫菜包飯或是三明治吃完。恩協突然想到那位皮膚宛若火雞皮的男性患者,不知道他是否接受了問診,向醫生展示了身體的哪個部位,是否也有另一位護士在場,又或許他會因為受不了過長的等待時間而直接回家。

“我被打了二十針,”小延開始了她的談判,仿佛贏過媽媽就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標,“以后的十九次我都不用打了。”

“誰家的女兒算數這么厲害啊!”恩協應付著回答。

這時門開了,是剛才那位毫不留情在小延手臂上扎針的護士。她的護士服前襟上多出了一塊深色水漬,好像是濺上了什么湯汁之后又用濕紙巾擦拭過了。

“天哪!”容貌不太整潔的護士看到小延的手臂后一臉興奮地喊道,“竟然對二十種抗原全部有過敏反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

小延手臂被點上試液的地方全部變得紅腫起來,就像被蚊子咬了一樣。護士跑出去叫醫生。看來這家醫院沒有午休時間,又或者原本有,但和便利店或理發店的午休一樣有名無實。不過恩協還是希望他們能坐下來好好吃完午飯,即使自己多等一會兒也無所謂。醫生擦拭著嘴角走進來,不知是因為吃了辛辣的食物,還是因為聽說了小延的狀況,他的臉漲得通紅。看過小延一團紅腫的手臂后,他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恩協覺得現在這種情況不是很合理。“一定是因為針頭。這孩子的皮膚只要撓一下就會出現紅痕,她平時還會把皮膚當作記事本,用指甲在上面寫字。指甲都能劃出紅痕,更何況是那么尖銳的針頭。”

“這樣啊……”醫生有些含糊地回答。

恩協放棄了,只好趕忙問出最緊要的問題。“檢查費用在實損醫療保險的報銷范圍內嗎?”

醫生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這種情況應該算的。”

恩協繳納了診費后,請醫院前臺開具需要提交給保險公司的證明材料。前臺的護士將診斷書打印出來并蓋好章。醫生的診斷結果是原因不明的過敏導致的接觸性皮膚炎,這就意味著并非發癢導致了抓撓,而是抓撓導致了發癢。恩協忍住心中的不悅,拉著女兒離開了醫院。那個皮膚像火雞皮一般的男性患者已經不在了。

醫院建筑前是一條四車道的大馬路,停在馬路一側的四輛大貨車排成了一排,寒冷的空氣中刮起一陣陣燥熱的風。附近一個能夠容納上千戶的大型公寓項目即將動工。雖然這里不是學區,但正在規劃中的西部輕軌路線為這個地區帶來了一些利好消息。因為土地補償問題已經耽擱了十幾年的再開發項目眼看就要啟動,但恩協擔心的是本就擁堵的道路會變得更加混亂。小延的手伸進褲子里,撓起了屁股。恩協深吸一口氣,“嘖”了一聲。就算叮囑了一千遍不要撓,也沒辦法讓孩子聽話。

“我沒撓。”

“好,沒撓,真棒。所以以后也不能撓喲。”

恩協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雖然比預想的時間晚了不少,但她還是按計劃走向廉價日用品超市。經過那四輛貨車之后,恩協將小延一把抱起來準備橫穿馬路,因為前后兩個人行道的距離相差不多,不管從這邊過還是從那邊過都有些繞路。對于要養育四個孩子的媽媽來說,時間就像是……恩協心中思索著,但沒想出合適的比喻,只得放棄。總之,時間完全不夠。

恩協想要在超市里找到一些看起來不錯的新品。現在是工作日的白天,店里沒什么客人,只有幾個老太太,一看就是沒事可做出來閑逛的。雖然不用看其他客人的眼色,卻要看老板的眼色。恩協一邊在店里走動,一邊琢磨著有什么小巧輕便、不用擔心破損、生活中必需的消耗品。這時,廚房用品區的木制勺筷套裝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個包裝盒里有一雙筷子和一只勺子,一套1000韓元。她用手機在購物網站上檢索了相似的商品,一樣的物品平均價格在3000韓元左右,賣家也不算多。最低價3230韓元,還需要另外支付2500韓元的運費,購買3萬韓元以上免運費。如果把照片拍得漂亮一些,再附上看起來很高級的說明文字,賣到4000韓元也說得過去。雖然木材的顏色有些暗,但可以說成是禪式風格,而且筷子勺子只購買一套的情況很少見,大部分買家都是兩套起下單。

“阿姨在等我們呢,敏熙也在等我們。”見媽媽看著餐具入了神,小延有些焦急地拽了拽恩協的衣角,無意中又伸手撓了撓脖子,“我們快回家吧。”

恩協一邊應了一聲“好,我們回家”,一邊卻還在翻看著貨架上的勺筷套裝,心中默默思考著,如果木材的顏色像最近流行的那樣再淺一些、光澤再少一些就更好了。如果顏色太深還有光澤的話,可能會讓人覺得像祭祀用品。一旁的小延改變了催促的方法,說自己想去廁所。“剛才在醫院怎么不去?不對,剛剛不是去過兩次了嗎?而且去了兩次都沒尿出來。”被恩協這么說了一通之后,小延仿佛示威一般地開始撓起脖子。一定是故意的,她知道這么做會讓媽媽痛苦。恩協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知道怎么對付自己。

“你去挑一件自己想要的東西吧。”

話音一落,小延立刻奔向了陳列著各種發卡的貨架,那里擺滿了零零碎碎的粉紅色物件。這孩子忍到現在大概就是在等著這一刻,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回家。恩協的頭一陣一陣地發疼,像是被筷子亂攪了一通。她拿起勺筷套裝,翻過來查看印在包裝背面的工廠信息。其實她可以把信息記下來,回家之后直接打電話過去詢問,但恩協還是決定先買一套用用看,反正也不過1000韓元,而且剛剛支付的醫院診費也能報銷。恩協準備去結賬的時候喚了一聲小延,這次輪到小延猶豫不決了。只見她勾起一只腳蹭著另一側的小腿,臉上露出糾結的神色,在一片粉紅的貨架前,拿起這個粉紅發卡看了看放下,又拿起另一個粉紅發卡。反復摸了太久,發卡幾乎要被她摸出油光。小延在挑選物品的時候總是很費勁。

“走吧。”恩協走到發卡貨架前催促。女兒猶豫不決的側臉看起來十分可愛,胖嘟嘟的臉頰漲得通紅,幾乎要冒出汗水,沒準還會落下幾滴小小卻沉重的淚珠。恩協心中涌起滿滿的欣喜,忍不住想要逗一逗女兒,這是最令她愉悅的瞬間。“阿姨在等著我們呢,敏熙也該等急了。”

“再等一下!”小延兩手捧著兩個長得一樣的粉紅發卡大聲喊道。為什么小孩子都喜歡這種亮閃閃的東西呢?小延一側的小腿皮膚被運動鞋的鞋底摩擦得發白,這個部位直到剛剛都還沒有任何癥狀。小延在開發全新患部這件事上一點也不肯懈怠。

“我數到三的時候,你還沒有選好的話,就一個也不買了。一、二……”

“等一下!”小延可憐兮兮地求情。

“三!”恩協忍著笑說出了最后一個數字,“好了,兩個都買給你,當作今天打了二十針的獎勵。”

小延兩手緊緊攥著發卡,抱住恩協的大腿,臉貼上了媽媽的肚子。

母女倆沒能按計劃很快敲響101單元2202號的房門,在那之前又流逝了大段的時間。她們買了一套木制勺筷和兩個發卡,離開日用品超市后沒過多久,又一起站在了皮膚科醫院的掛號臺前。癥狀看起來差不多的患者坐在等候廳的沙發上,還有幾個人因為沒有空位而在室內走動,所有人都穿著厚重的外套。新聞頻道正在報道麥當勞不再往漢堡中加生菜的消息,等候的人們低頭看著手機中類似的新聞。剛剛橫穿了馬路的年幼患者和監護人氣喘吁吁。恩協感到燥熱,將開衫稍稍拉開了一些。

“請說一下患者姓名。”護士用了敬語,語氣卻隨意得很。護士服前襟上的深色水漬已經干了,幾乎看不出痕跡。

“李恩協。”恩協光顧著注意護士服上的污漬,一走神說了自己的名字。聽護士不太確定地輕聲念道“李恩……”,她趕忙補充說,“是協會的協,李恩協。”

新來的患者在后面排隊等待掛號,有個人拿著手機在通話,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性。嗯,我到了你推薦的醫院……人超多的……沒,還沒呢……他們說不接受預約……是嗎?那可能是最近改了規定吧……

“您之前在我們醫院接受過治療嗎?”護士這次也語氣隨意地說著敬語。

“剛剛午休時間之前……大概12點50的時候,我們來過。”

護士這才發現被前臺擋住的孩子,“啊”了一聲。原來是那個對所有抗原都出現了過敏反應、被針頭扎了二十下的女孩。“您是金小延小朋友的監護人吧?”

“啊,對。金小延,是金小延。”

這時,當事人金小延小朋友拉住了恩協的手,說自己想尿尿。

“您有什么事情嗎?”

“我之前請您出具診療費賬單,但是您給我的是診療費繳納證明。我剛剛繳費的時候很明確說的是診療費賬單,而且您也沒有給我診療費明細單。”

這時,身后的年輕女性提高了聲音。你怎么能說我笨……我以為皮膚科就是治療痘痘的地方嘛……我經常去打消炎針,去擠痘痘,去打肉毒針,我以為皮膚科只會治療臉上的皮膚嘛……好啦,我知道啦,我知道臉也是身體的一部分,頭也是連在身體上的嘛,都是連在一起的,你當我是傻子嗎?

護士十分用力地敲打著鍵盤,眼睛緊緊盯著電腦屏幕。“記錄上顯示我們已經將診療費繳納證明和診斷書給您了。”

“是,我知道。您已經把診斷書給我了,但是我需要的不是診療費繳納證明,而是診療費賬單,還有診療費明細單。”恩協努力順著氣,剛剛只是橫穿了四條車道,但呼吸卻一直無法平復下來。她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缺乏運動,家務勞動的確不是運動。“我的意思是,您本來應該給我診療費賬單,但是錯把診療費繳納證明給我了,診療費明細單您根本就沒有給我。”

“那您應該一開始就說清楚啊。”護士又用力地敲打起鍵盤,然后將新打印出來的紙張在桌子上磕了兩下對齊,蓋上章,用力之大簡直讓人擔心印章會不會被拍碎。

身后又傳來了年輕女性的聲音。感覺要等上好久呢,今天估計見不了面了……什么為什么?看這陣勢得等到明后天了,我現在連號都沒掛上呢。人多得要死……知道啦,我知道……那你說,如果臉也是身體的話,為什么洗面奶和沐浴露要分開賣啊?

“媽媽……我想尿尿。”

“噓!”

小屁孩傻死了,真煩人。年輕的女人撒嬌一般地笑了起來。不是,不是說你,你怎么會誤會這個呢……我都說了不是對你說的!

恩協不緊不慢地確認了材料,是診療費明細單和診療費繳納證明。她感覺自己仿佛被魚線繞成的繩圈套住了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呼了出來。“診療費明細單是對的,謝謝。”

恩協猛地轉身,和身后的年輕女人對上了視線。很漂亮,表情比想象中的還要明朗。這時,女人猛地縮了縮肩,往后退了一步。她明明可以更早一些退后,如果她那樣做了會更好,但她偏偏選擇此刻才往后退,在小延的雙腳在那攤熱烘烘的黃色污水中泡了好一會兒之后的此刻。

恩協在101單元2302號房間里幫女兒洗凈了下身,涂上醫院開的處方軟膏之后,才下了一層樓,敲響2202號的房門。小延受了些刺激,回家的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在電梯里遇到小區業主大會的樓棟代表大嬸時,聽到對方打招呼也沒有答應,回到家后也沒有纏著恩協要一起下樓去接敏熙。小延一直認為敏熙是自己的孩子,每次都要跟恩協一起接敏熙回家,所以當我打開房門后,下意識地就尋找起小延來。

“小延說太累了。”恩協選擇保護女兒的隱私,畢竟在這件事上,她也有一定的責任,而且她的情緒也很低落,臉上顯露出不知緣由的憂慮。“姐,真是太抱歉了,因為出了點事情,拖到這么晚。”

“沒關系,反正我也閑著沒事情做。”我將孩子交給恩協,為了避免吵醒熟睡的嬰兒,將動作放得很輕。“剛才給孩子喂過奶粉之后,拍嗝的時候她吐了一點點。不好意思啊,恩協,估計是我拍得太用力了。最近開始在健身房上私教課之后,我的力氣好像大了不少……你也得小心點,我現在已經變成人體兵器了。”

恩協面露不安,仿佛快要哭出來一般。我本以為她是在擔心孩子,但她立刻問我被嘔吐物弄臟的衣服怎么樣了,還說要給我干洗費,一副立刻就要拿出錢包的架勢。

“這可不需要干洗,直接扔到洗衣機里轉一下就好了。”我趕忙攔住她伸向帆布包的手,阻止她掏出錢包。“醫院怎么說?醫生看過小延的癥狀了嗎?附近只有這一家皮膚科醫院接收這種一般皮膚疾病的患者。”

“嗯,看過了。”恩協含糊地答了一句。她每次把孩子托付給我照看后,都會拉著我嘮嘮叨叨說一大堆,所以當下這樣的情況不得不讓我感到奇怪。“醫生看過了,說是皮膚炎,可能是天氣突然變涼導致的。”

“這樣啊,天氣的確太異常了,直到前天還穿著短袖開著空調呢。”我看向窗外。這里地勢較高,臨近的地區都能一眼望到。小區外面,挖掘機正在拆除平房,那里馬上就會建起高層公寓樓。“秋裝還沒來得及穿就到冬天了,真可惜啊。剛才我一邊哄敏熙睡覺一邊看新聞,說生菜都遭了凍害。雖然對農民們很抱歉,但對我來說這可算是個好消息。我不喜歡蔬菜,每次吃漢堡都希望里面不要加生菜。”

“那點餐的時候就讓他們不要加生菜嘛。”恩協用她獨特的邏輯反駁道。

“那樣做的話,就好像輸了一樣,我不喜歡。”

“到底是輸給了誰啊?”

“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反正我想贏,而且贏的方法只有一個。”

“是什么?”

“不要輸。”

“姐,你真是……”恩協一只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伸進帆布包里翻找起來。敏熙的小腦袋失去支撐歪了下去。我趕忙說不需要給我洗衣費,但她回答說不是,然后從包里掏出了一樣東西,“你覺得這個怎么樣?”

“木制餐具啊。”

“你覺得這個要多少錢?”恩協將價簽擋住,眼中閃著光,“多少錢你會買?”

看起來要1萬韓元左右。但我平時習慣了說對方想聽的答案,所以挑了個高于推測的價格,“嗯,大概……2萬?”

“真的嗎?”恩協張大了嘴,“不至于吧?”

“那……3萬嗎?”我心中一咯噔,將推測的價格又往上調了調,“抱歉啊,恩協。如果是5萬的話,我應該不會買。不管怎么說,這也只是一雙筷子和一個勺子而已。如果是4萬的話,我可能會猶豫一下。”

恩協笑著將擋住價簽的手指往旁邊挪了挪。

“不會吧!”我是真的不敢相信。

恩協說她打算在購物網站上以4000韓元的價格出售這款勺筷套裝。開始先按照買家訂購的數量隨時在日用品超市進貨,等銷售量達到一定數量之后,再直接從工廠批發進貨。這也不算違法。說到底,批發進貨和零買進貨都是一樣的,畢竟世界上有很多人連走出家門都嫌麻煩。恩協覺得這個辦法一定能行。最近人們用膩了韓國傳統的鐵質勺筷,而且環保的生活方式也流行起來了。雖然木制勺筷并不一定就多么環保,但它能給人一種綠色環保的感覺。最后就只剩下了一個問題……“你覺得這種木材怎么樣?包裝上完全沒寫是什么種類的木頭,但畢竟是要進嘴的物品,萬一出了問題就麻煩了。”

我很奇怪她為什么會問我這種問題,我不是百科全書,也不是餐具工廠的廠長,更不是木頭。

“姐,你不是很懂樹嗎?”恩協看了看我家的客廳。雖然和她家的客廳擁有完全一樣的結構和面積,但我家客廳里的家具物品和生活痕跡明顯要少得多,所以看起來要寬敞兩倍以上。她紅著臉繼續說,“就是上次……我問你這是你自己的房子還是你租的房子。那時候我太失禮了,真是很抱歉。總之就是,你說自己種了很多樹,然后搬到了這里……”

“啊……”

是我們認識沒多久的時候,恩協沒忍住好奇心,向我問起丈夫的事情。我當然能理解她的好奇,回答說我們分開了。這不是謊話。然后恩協又開始好奇這間房子是否歸屬于我,問我是不是夫妻財產分割后的結果。我告訴她我們不需要分割財產。這也是事實。看得出來,恩協實在太好奇我這個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坦白告訴她,我種了很多樹,然后有人把那片樹林買了下來。這也是事實。

“你覺得這個顏色怎么樣?”恩協在我眼前揮了揮從日用品超市買回來的勺筷套裝,轉移了話題,“會不會太深了?”

“不會吧?我覺得很好看。”我又選擇了對方想聽到的答案,“祭祀的時候用也很合適。”

這時,門鈴響了。敏熙被吵醒,哭了起來。下樓來接媽媽和妹妹的小延向我問了好,恩協因為七歲的女兒按了門鈴而指責了她兩句。

“你好,今天戴了很漂亮的發卡啊。”

小延摸了摸夾在頭頂兩側的粉紅發卡,像是在確認它們有沒有好好地夾在頭上。小延為了讓別人看清自己頭上的發卡,總喜歡把它們夾在離額頭很近的位置。

“身上還癢嗎?”

小延聳了聳肩,把手臂伸給我看。她的手臂上有兩條直直的虛線,仿佛一群蚊子在那里排成兩列用過了一頓美餐。“打了好多針,已經好了,謝謝你。”

“要說‘謝謝您’!”恩協喊了一句。

“謝謝您。”

恩協懷里的嬰兒哭了起來,那聲音響亮得令人難以置信。恩協一邊幫小女兒換尿布,一邊哄著她:“敏熙真乖,真漂亮,好了,換好了!看,干干凈凈的!很快吧!”我想起三個月前第一次見到恩協時的情形。在忍受了幾個小時都沒有停下來的嬰兒哭聲后,我敲開了樓上的房門。開門的是恩協家的大兒子大延。那時,恩協坐在沙發上一臉茫然地低頭看著正在地板上邊哭邊胡亂掙扎的嬰兒,仿佛斷了電源一般整個人沒了意識,處于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狀態。二兒子中延為了叫醒媽媽,拼命搖晃著她的肩膀。小延想要將妹妹抱起來,但力氣不夠,總是以失敗告終。姐姐的動作讓敏熙的腦袋反復撞到地板,此刻孩子的眼淚和哭聲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相差一歲的兩個小學生兒子、七歲的女兒和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四個孩子的爸爸金甫一先生在那個暴風雨一般的夜晚里,正在上巖洞的研究所里加班寫研究計劃書。層間噪聲之所以讓人痛苦并不是因為聲音,而是因為缺失了畫面,所以還不如讓孩子待在我家,在我眼前哭。幸好我將敏熙帶走的時候,恩協仍是一動不動。后來恩協回想這一切的時候,對我說:姐,我當時想不起來她是誰。

恩協將奶粉和奶瓶放進裝著尿布的包里,然后將木制勺筷收回帆布包。

“阿姨。”小延有些害羞地拽了拽我的褲腿,臉上露出做了好事后期待大人稱贊的表情。

“嗯,小延真乖。”

小延將她從樓下信箱里幫我取來的信件遞給我。也不知是從哪天開始,小延意識到自己家和我家的門牌號碼只相差一個數字,那之后她有事來我家的時候總會幫我把信件一起拿上來。在經歷了人生最大羞恥的今天也不例外,還偷偷向我炫耀起自己已經可以認字的事實。“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

恩協帶著兩個女兒回到了樓上。她走進小延的房間,把散落在床上的檸檬色毛絨連指手套疊放在一起,然后將沾著點點血跡的薄被疊起來,再將枕套和床單換下來。等敏熙再長大一些,就得把女兒房里的床換成上下鋪了,像宿舍那樣,像大延和中延的房間那樣。幸好敏熙是個女孩,若是三個男孩,讓他們共用一個房間,怎么看都不太行。恩協走進對面兩個兒子的房間,從雙層床上將薄被換了下來,然后又整理了主臥床上的雙人被。主臥的被子幾乎只有恩協一個人在用,丈夫甫一習慣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入睡。為了躺著方便,他還將沙發換成了扶手較低的款式。這個男人得了一種從早上醒來到晚上睡去不看點什么就會死的病。恩協看了看擺在主臥一側的嬰兒床,考慮到今晚還要繼續用那床嬰兒被,她決定直接在家用沸水煮一下。恩協一邊用大鍋燒水,一邊打電話給洗衣店,請他們上門來收被褥。季節的變換實在太頻繁了。

兩個穿著跆拳道服的男孩互相打鬧著回到了家。當然,我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腳步聲中得知了他們回家的消息。恩協用嬰兒背帶將敏熙背在身后,手中拿著大夾子不斷攪著沸水中的嬰兒被,同時大聲喊著讓兩個兒子去洗手。小延在還未鋪上床單的床墊上滾來滾去,給床墊染上新的血跡。肚子時刻處于饑餓狀態的中延跑來廚房,看著大鍋中的沸水咂起了嘴巴,似乎將鍋里的東西當成了牛骨湯。恩協嚇唬二兒子如果還不趕快去洗手就把他的手和被子一起煮了。中延沒有向媽媽抗議,而是掐了一下敏熙露在外面的小腳。正暖洋洋做著美夢的敏熙從熟睡中驚醒,放聲哭了起來。大延從衛生間出來,一巴掌打上弟弟的腦袋,替最小的妹妹報了仇。

如果說恩協感到不幸,那是騙人的。恩協并沒有不幸,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身為獨生女的恩協在母親當家的家庭中長大,她從小就夢想著生活在普通的家庭。在普通的家庭里,父親在公司上班,母親是家庭主婦,在家照看子女。在普通的家庭里,母親不會抓著父親毆打,男人做著男人應該做的事情,女人做著女人應該做的事情。簡單來說,就是出現在電視劇或電影中的那種家庭。有一次,恩協對我發起了關于私人問題的追問攻勢,我為了抵抗,反過來以同樣的方式問她:“你為什么會和甫一結婚?”恩協的回答很簡單:“因為驗孕棒出現了兩條線。”她的語氣中完全沒有一點悲傷的色彩。“姐,你聽說過這樣的手段吧?為了結婚而懷孕。當時就是這樣,啊,不過用了手段的人是我!”聽完恩協的回答,我好像笑了。說實話,我很久沒笑過了。我覺得恩協實在是個非常有趣的人,甚至慫恿過她去應征搞笑藝人。我原本是想問她,為什么結婚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現在的丈夫,為什么一定要是這個人,為什么是和“甫一”結婚,但恩協卻把我的問題理解成了“為什么”要結婚。不管我如何向她解釋,她都無法準確理解我提問的重點。在這個問題中,“甫一”的位置由誰來代替都無所謂,而關于“為什么”,正如她給出的解釋,答案十分簡單。恩協沒有不幸,但沒有不幸并不一定意味著幸福。關于這件事我們稍后再說,現在我們要先來看一看突然而至的寒潮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怎樣的故事。

“媽,大哥打我腦袋!”中延已經把自己掐了妹妹腳指頭的事情忘到了腦后,向恩協抱怨起哥哥的暴力。中延和哥哥在同年出生,卻比哥哥低了一個年級。這件事讓他很難接受,他覺得很委屈。哥哥上小學的時候,他還在上幼兒園,等他好不容易上了小學,哥哥已經是二年級了。他寫作業、考試、挨罵,再接著寫作業,忍受了各種屈辱,終于到了二年級,但哥哥已經三年級了。哥哥仿佛不用任何努力就能升入更高的年級,而且以后還會一直如此,不管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追上。中延從這件事中感受到了人生之事的無理。而且哥哥今天在跆拳道館拿到了紅色腰帶……中延哭著將自己的黃色腰帶扔進了跆拳道館衛生間的垃圾桶里,但是他忘記了腰帶上有教練用油性筆寫上的名字,于是中延被教練用散發著屎臭味的黃色腰帶打了一頓。明面上被禁止的體罰并沒有完全消失,暗地里仍然盛行,反而是家長更希望老師使用體罰。家長想要馴服家里的男孩,于是“教導有方”的跆拳道館便在附近的家長圈中出了名。很不幸,恩協家的兩兄弟也在那里上課。今天,他們也一邊出著拳一邊大聲喊著口號。孝、順、父、母、尊、敬、長、輩!

“金大延,向弟弟道歉。”恩協向大兒子命令。

“對不起。”

“應該說:‘對不起,我不該打你。’”恩協更正道。

“對不起,我不該打你。”

哥哥順從的態度簡直要把中延搞瘋了。他忍了又忍,本想就這樣原諒對方,但媽媽卻強迫他也向哥哥道歉。恩協最終制服了反抗的老二,讓兄弟倆握手言和。

聽到外面發生的騷亂,不管什么都想要摻一腳的小延也從房間里出來看熱鬧,頭上那兩個亮閃閃的發卡此刻晃悠悠地掛在散開的發梢上。小延向兩個哥哥打招呼:“你們好啊,大哥們。”

“應該叫哥哥們。”恩協十分耐心地更正小延對哥哥們的稱呼。小延剛開始學說話的時候,身邊只有兩個哥哥,所以她錯把“大哥”當成了老大的名字,連長相和老大相似的老二也被她叫作“大哥”。

中延因此嘲笑小延,說她是笨蛋。因為這個年齡更小的妹妹能獨自占用一個房間,中延不怎么喜歡她,不過他對小延的討厭并不及最后來到這個世上的老幺。如果他們一起落水,他會先去救小延,然后是大哥,最后才是敏熙。當然,中延不會游泳,也不打算去學。“別管我們叫大哥,你這個笨蛋。也別叫哥哥,一邊去。”

今天剛拿到紅腰帶的穩重老大立刻試圖轉移小延的注意力,“怎么了?很癢嗎?”

這句話意外地讓身上沾著點點血跡的小延緊張起來。更糟糕的是,在一旁一邊哄孩子一邊看著火的恩協也被這句話觸碰了某根神經。就連埋怨個不停的老二也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氛,閉上了嘴。只有老幺近乎尖叫的哭聲能夠證明那個瞬間并不是暫停狀態。如果不是上門收衣服的洗衣店老板忘記了恩協拜托他不要按門鈴的囑托,我恐怕又要跑上樓去救孩子了。因失誤被按響的門鈴讓恩協想起我們初次相遇的那天,也就是三個月前她的身體像沒了電源一般徹底關機的那天,而后她的意識才勉強恢復過來。

曼德拉效應是用于說明群體性記憶偏差的術語,這種心理現象的發現源于人們對納爾遜·曼德拉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死于監獄中的錯誤記憶。事實上,曼德拉幾乎活到了百歲,也并非死于獄中。他只是在監獄中得了病,被媒體大肆報道,并在去世前就有一座他的銅像建成。不過比起懷疑自己的記憶力和判斷力,人們更愿意相信平行宇宙。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會不會是從曼德拉死于獄中的那個宇宙中分離出來的另一個宇宙?

大富翁游戲中就有一個曼德拉效應的例子。在我們的記憶中,大富翁游戲中的老爺爺戴著一個單片眼鏡。如果不是那天想一起玩游戲的小延插不進哥哥們之間那場令人窒息的勝負較量,如果不是小延因為無聊用綠色油性筆為游戲盤中央的老爺爺畫上了一副眼鏡,我仍然會生活在單片眼鏡的宇宙之中。三個月前,我和恩協初次見面,之后又把襁褓中的孩子還給了神志還算清醒的甫一。之后大約過了一周,我被邀請到樓上去吃晚飯。那天,我作為大富翁游戲的觀眾和軍師,意外目睹了宇宙分裂的現場。在分裂開的這個宇宙中,大富翁爺爺的視力很好,雖然他后來還是戴上了綠色的眼鏡。

洗衣店老板像圣誕老人一樣背著塞滿了夏季薄被的大型塑料袋離開后,兄弟倆在大富翁的棋盤上堂堂正正地進行了一場較量,戴著綠框眼鏡的老爺爺擔任了比賽的主裁判。緊張的氣氛中,兩個骰子不斷被擲出。大延像往常一樣,踏實規矩地推進了賽程,買下了盡可能多的土地,然后用閑錢適當地在各處蓋起了大樓。而中延沒什么固定的風格,他只是看心情隨便出招。對于全靠運氣的游戲來說,不論風格如何,最后的勝率都差不了多少。當哥哥擲出兩個六時,中延提出了作弊的可能性,但他的質疑被無視了。最終,第一局以大延的勝利告終。

與此同時,小延蹭在床墊上的血跡被發現了,恩協對她實施了連指手套刑。小延忍受不了憋悶的感覺,僅僅是圍巾和手套也會讓她產生幽閉恐懼,她大喊著樓下的阿姨才是自己真正的媽媽,刺痛了親生母親的心。煮著嬰兒被的大鍋里,水已經快被燒沒了。中延的腸胃對燒焦的味道有了反應,咕嚕嚕叫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恩協也聞到燒焦的味道,跑到廚房關上了煤氣,但濃煙已經彌漫到客廳。恩協打開陽臺的窗戶,揮舞著夾子,想讓煙氣快些散到外面去。

中延連輸了好幾局后,想起上次那位把敏熙抱走的樓下阿姨提出的必勝法——在最昂貴的、價值400美元的土地上,不管是酒店還是別的什么,盡可能多地蓋滿建筑物。這相當于設下陷阱然后等待獵物上門,只要將獵物套住一次就必勝無疑。除了這一格陷阱,其余的土地都屬于哥哥。中延的棋子在棋盤上游走,乖乖地支付著通行費。哥哥的棋子在棋盤上轉了好幾圈,但每次都很可惜地以一格或兩格之差躲過陷阱。中延瀕臨破產,手里一分錢都不剩。又輪到哥哥了,再走五格就是陷阱,概率是十二分之一。勝利的方法就是不輸,無論用什么方法、在哪里賺,錢都是一樣的。

擔任樓棟代表的大嬸這時候找上門來,恩協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以為對方上門是因為家里險些發生火災。代表大嬸站在門外問了一句“這是什么味道”,然后透過狹窄的門縫飛快地查看了房間里的狀況。塑料滑梯、印著卡通圖案的地板墊、童話全集、學步車、奶粉和奶瓶、搖鈴玩具,還有其他各種各樣難以羅列的零碎物品,一切看起來都灰蒙蒙的,視野有些模糊。

“請開一下門。”

恩協將門稍稍打開了一些。“您有什么事……”

代表大嬸嘖嘖兩聲,突然遞過來一樣東西,是一個夾著紙張的文件夾板。“頂層很冷吧?”

文件夾板上是獨立供暖同意書。恩協居住的小區是中央供暖,每到冬季,低層住戶熱得厲害,高層住戶卻冷得牙齒打戰。自從公寓樓建成以來,業主大會一直在嘗試改善目前的中央供暖系統,但因為住戶之間利害關系復雜,紛爭不斷,至今為止從未達成一致意見。不過這次不太一樣。聽說這一屆業主代表大會的會長是一位計劃進入政界的人物,幫小區居民解決久拖未決的供暖問題將是他成為區議員的踏板。

“我們是租戶,所以……”恩協有些含糊地說。

“租戶也會冷啊。”代表大嬸強行把同意書塞進了恩協手中,“你們給房東打個電話問一下就行,先在這上面簽個字。”

同意書上已經有幾戶人家簽了字,大部分是高層住戶。

“很抱歉,我們要先問一下再簽字,而且我們的租房合同也快到期了。”

“你們要搬走?”

“不是,我們打算續租……”恩協感覺自己仿佛成了一個罪人,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合同的到期日,“但具體情況還不確定。”

代表大嬸撇了撇嘴,接過同意書。如果其他住戶也是這種態度的話,她恐怕要在這件事上花費遠超出預期的時間。這也沒辦法,畢竟成為代表本就意味著要承擔更多。不過,成為代表也意味著她可以在轉身離開的時候順嘴說上一句“要注意用火安全”。

恩協放下心來,回到屋子里繼續做之前的事情。她打開衣柜,將家里最厚的被子拿了出來。帶著潮氣的木頭氣味和樟腦球的氣味熏得恩協有些發暈。大延走過來想要幫忙。

“你是哥哥,”恩協把冬天用的厚被子遞給老大,厚重的被子把老大的臉完全擋住了,“就不能讓著點弟弟?”

大延在被子后面嘟囔了一嘴。

“什么?”恩協又拿出一床被子交給老大。

大延抱著重物,漲紅的臉從被子旁邊探出來。“最后一局讓他贏了。”

“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就像個騙子一樣。”從不執著于輸贏的大延很罕見地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手段真是太險惡了。作為他的哥哥,我都覺得丟人。我賭上我的紅腰帶,他以后肯定會被抓去監獄。”

“紅腰帶就讓一讓黃腰帶嘛。”恩協推了一把兒子的屁股,把他送去了有雙層床的房間。

兄弟倆因為誰來鋪床的問題爭吵不已的時候,恩協走進了正在鬧別扭的女兒的房間。她從地上撿起被扔掉的兩只手套,腰部感到一陣酸痛。鋪被子的時候,小延一直在床上滾來滾去妨礙她,后來還固執地跟到了主臥繼續搗亂。恩協看了看嬰兒床,陽臺上傳來烘干機的聲音,已經燒得不能用的嬰兒被正在里面轉動。即使烘干了也不可能變成新被子,恩協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白費力氣。計劃被突發事件打亂,為了找一床能臨時用來代替的被子,她打開了衣柜的抽屜。

如果沒有突然而至的寒潮預警,恩協就不會提早拿出冬天用的厚被子。小延也不會因為突然的換季而發癢,將皮膚撓到出血,還蹭得到處都是。母女間不會發生爭吵,大鍋里的嬰兒被也不會被燒煳,恩協就不會打開衣柜的抽屜。如果沒有初秋時節突然襲來的寒風,這些根本就不會發生。甫一沒有預料到,在全球變暖的時代,在氣候頻繁異常的當下,對一位體面正經的一家之主來說,將一雙路鉑廷高跟鞋藏在衣柜的抽屜里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2

我們潛伏在上巖洞的研究所前。這座國營單位的建筑在眾多華麗的電視臺大樓之間顯得十分樸素。路邊的樹枝上還掛著綠葉,街上的行人已經穿上了羽絨服。紅色橫幅掛在人行道的樹干之間,用白色的大字寫著“否決特檢就是犯罪”。橫幅下方的指定停車位里,停著甫一的三星SM5銀色轎車。

恩協向我講述發現路鉑廷高跟鞋的前因后果時,我放下駕駛座的遮陽板,整理了一下頭上那頂新買的貝雷帽。我們來上巖洞之前,先去百貨商店買了車用嬰兒座椅,但只買別人的東西未免有些遺憾,我就順便給自己買了一頂帽子。我第一次知道,嬰兒坐車需要安裝另外的安全座椅,人生果然學無止境。

年紀太小沒辦法獨自待在家中的兩個女孩正并排坐在后座,打著瞌睡。我將遮陽板重新收了回去,心想雖說是晚上,但視野也太暗了。不過我立刻就意識到,那是因為我還戴著墨鏡。

“姐,你這樣太顯眼了。”恩協有些擔心地對我說。

“等以后準備得再充分一些,我就可以去當偵探了。”我一邊說一邊欣然聽取了同伴的意見,將脖子上的圍巾摘了下來。

“已經準備得足夠充分了。”

“噓!注意前方。我倒要看看是個多花哨的賤人。”

恩協這才重新把注意力轉回到我們原本的目的。她抱緊了路鉑廷的鞋盒,仿佛怕被人搶走一般,看起來尚未下定決心該怎么辦。買路鉑廷的人和即將收到禮物的人,這兩個人中她該拽住誰的頭發撕扯?就算真的找到了禮物的主人,她是否能夠認出對方?而且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認出對方。那雙鞋不可能是送給恩協的禮物,她的生日已經過了,結婚紀念日還很遠。而且恩協的腳非常小,小到可以穿上童鞋尺碼的程度。購買運動鞋的時候,如果有同樣的款式,她會因為價格更加便宜而去購買兒童款。這些她的丈夫也知道,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妻子的鞋碼?那雙十分性感、有著紅色鞋底和十五厘米高跟的黑色淺口尖頭皮鞋對恩協來說太大了,她穿上就像個偷穿媽媽高跟鞋的小女孩。對恩協來說,她反而希望這雙路鉑廷是送給其他女人的禮物。如果這是甫一送給她的禮物,那就太悲慘了。

嫌疑目標的范圍被縮小到個子高大、衣著奢侈的女人。根據我們的推測,若是腳大,那個子一定很高。禮物不是包而是鞋子,就說明她平時的衣著打扮也非常華麗,但我們不能確定他們是否在同一家單位工作。甫一有可能和情人一起出來,也有可能獨自出來,然后去情人的住處。關于這些,再等一等自然就會知道。恩協恨得咬牙切齒,她沒想到丈夫最近經常加班竟是因為有了外遇。不過她生氣并非因為丈夫有了別的女人,讓她恨到全身發抖的原因是丈夫想要獨自逃離名為家庭的小組作業。

“姐……”身邊人的聲音異常嚴肅。我重新圍上了圍巾,做好出動的準備,但研究所門前別說人影了,連只螞蟻都看不到。“你在獨立供暖同意書上簽字了嗎?”

“簽了,剛才樓棟代表來過我家了。”我摘掉圍巾,順便一起摘了墨鏡,這才終于看清了路上的行人。“他們讓我提前考慮一下要安裝什么牌子的采暖設備,我打算在慶東納碧安和林內兩個牌子里選。瑰都啦咪感覺有些過時,我就把它排除了。真是不知道該怎么選啊,剛才我還特意去找了這幾個品牌的廣告音樂來聽。如果廣告音樂制作得好,那產品應該也能做得很好吧?”

“這樣啊。”

“雖然已經有點晚了,但現在能換成獨立供暖也不錯。集中供暖系統實在是有些……不方便。你家是頂層,應該更冷吧。”

“很冷,像冰箱一樣。”從后座傳來了聲音。

“哎喲,嚇了我一跳。”我轉過身,看向睡眼惺忪的小延,“小美女醒了?”

“姐,沒有那么冷,這孩子總是吹牛。”恩協更正了小延提供的信息。

“睡好了嗎,愛吹牛的小朋友?”

“我沒睡,我平時不怎么睡覺的。”小延似乎對這件事十分自豪,“我有時候到十二點都不會睡,但大哥們和敏熙每天都在睡覺。”

“好厲害啊。”

恩協在一旁悄悄告訴我,那些都是謊話,這孩子的話只能信一半,不,一點兒也不能信。不過,如果真的都是謊話,那就更厲害了。這么一個小小的腦袋竟然能完成那么復雜的事情,真是讓人驚嘆。

“謝謝你,姐。”恩協用指甲磨蹭著鞋盒,“剛才你還幫我照看敏熙,現在又……每次都麻煩你,連嬰兒座椅都要讓你破費……”

“沒有的事。托你的福,我有了一頂新帽子。”我摸了摸新買的偵探貝雷帽,很是滿意。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

“說什么感謝啊,都是鄰居嘛。如果你一定要感謝……”副駕那邊的氣氛似乎緊張起來,我繼續說,“如果一定要感謝的話,就給我買一包‘酸酸甜甜’果味軟糖吧。”

“這算什么感謝……”恩協很無語地笑了起來。

后座的小延吵著自己也要軟糖,但她并不是真的想吃,只是不想被排除在對話之外。小延的口味不像小孩子,她喜歡水煮西蘭花這一類的食物,正餐之外也不怎么吃零食,所以我為了討她歡心而送出去的甜甜的小零食總是會變得毫無用處。但她還是會長蟲牙,真是個神奇的小朋友。

我打開儲物箱,將手伸進去,在費列羅巧克力球、咖啡奶糖、ABC字母巧克力、好時巧克力之間翻找起來。這些是為小延準備的,也是我原本就喜歡的零食,能用最小的體積最大限度地補充能量,只要吃上一個就能讓心情變好。不過這里沒有“酸酸甜甜”果味軟糖。它特別好吃,我特別喜歡,比起直接去買,我更希望能作為禮物從別人那里收到。我隨便抓了一顆巧克力遞給恩協,這個可憐的女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糖分。恩協沒說什么,剝掉包裝紙,把巧克力放進了嘴里。我也挑了一顆同樣的巧克力放進嘴里。

這次小延謝絕了我的好意,“我不太喜歡巧克力。”

“姐,她騙你的。”恩協嘴里含著巧克力,聲音有些含糊地說,“她是為了顯得自己與眾不同。”

我從儲物箱里拿出一顆字母巧克力。“小延認識字母嗎?”

“認識。”

“這次是實話。”恩協補充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滿意。看來她當初咬牙把孩子送到英語幼兒園還是很明智的。

“聰明的小延能從A認到哪里啊?”

“到Z。”

我把手中的巧克力吃掉后又在儲物箱里翻找了一通,終于找到一顆滿意的字母。Victory(勝利)的“V”,聽起來很不錯。我會將勝利贈予你,只有勝利。“小延把眼睛閉上,張開嘴,猜猜看這上面刻著什么字母。”

小延聽話地張開了嘴。我將巧克力刻有字母“V”的那一面朝下放在了她粉紅花瓣一般的舌瓣上,提醒她不要咽下去。然后,我想象著在那個小小口腔中發生的事情,想象著舌瓣如何探索巧克力表面的凹凸模樣,想象口腔中聚涌起來的清甜唾液。小延閉著眼睛專心探索,似乎忘記了身上發癢的感覺,不再抓撓皮膚。

“等以后小延有了戀人,她會感謝我的。”

恩協似乎覺得這話過于荒謬,連忙阻止了我,可我只是想到了情人節的巧克力而已。仍然十分純真且必須純真的小延猛地睜開眼喊道:“S!”

“答對了,小延真聰明。”Special(特殊的)。

這時,小延伸出食指指向前方,“爸爸!”

甫一坐上了銀色轎車的駕駛座,他身穿深藍色的西裝和灰色風衣,獨自一人。恩協緊緊盯著前方,抓住了我的右臂。我發動汽車,放下手剎,以十分迅速但不至于讓敏熙驚醒的速度掉頭跟了上去。

為了尋找嬰兒被的臨時替代物而打開衣柜抽屜的那個瞬間,恩協被分裂到了路鉑廷的宇宙之中。那是薛定諤的路鉑廷。抽屜被觀察到的瞬間,路鉑廷粒子的波函數崩潰了。其實我并不懂量子力學的理論。曾經有一位科學家說過,世界上沒有人能夠解釋量子力學。如果理解了量子力學,人就會變得精神不正常,而如果精神保持著正常,就無法理解量子力學,但解釋一件事情需要正常的精神。我的精神很正常,這就意味著我無法理解量子力學。復雜的事情就講到這里吧,目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想要跟上甫一的車,我必須打起十分的精神。

銀色的三星SM5轎車仿佛想要甩掉尾隨者,進入了狹窄且曲折的小巷,三番五次地轉向。左轉、右轉、右轉、左轉,然后再次左轉、右轉。這是一片住宅區,附近聚集著眾多電視臺大樓,大部分居民是在上巖洞上班的未婚年輕人。無論如何都不是回到我們居住的小區所需要經過的路線。

“是我的錯。”恩協第十五次說出同樣的話,“我不應該打開抽屜。”

“我也有責任。”

“什么?”

“如果我更加愛護地球,你就不需要打開衣柜的抽屜了,至少在你先生把路鉑廷的鞋盒藏到其他地方之前。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要對這件事負責。作為贖罪,回家后我會立刻把所有的一次性餐具扔掉。”

“這是什么話啊。”

“就是說,我會以5萬韓元的價格購買你的木質勺筷套裝。”

“是4000韓元,姐。再貴就是詐騙了。”

“有什么區別啊?”我的不解是真心的,“超市賣1000韓元的東西,在網上賣出4000韓元就不算詐騙了嗎?”

小巷實在太狹窄了,后視鏡蹭到墻壁發出刺啦的聲音。路邊的野貓被嚇到,撲騰一下跑走了。這大概是一條只有摩托車和滑板車才能經過的路。看來想當偵探的話,首先要換一輛更小型的汽車。小延像在坐碰碰車一樣,發出了近似尖叫的歡呼聲,把敏熙也吵醒了。但敏熙沒有哭,似乎因為陌生的安全座椅和更加陌生的環境,一時間陷入了茫然。銀色SM5轎車加快了速度,我跟著用力踩下了油門。

“我給房東打過電話了。”恩協小聲說。在兩輛車激烈的追擊戰之中,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悲痛。“我只是想問問房東,要不要在獨立供暖同意書上簽字。但房東很高興地說,他正好也有事要跟我說。他說之前好幾次想先聯系我,但覺得很抱歉就一直拖到了現在。他說不打算和我續租了,讓我在合同到期前搬出去。”

恩協現在租的是“全租房”(韓國常見的一種租房形式,租戶在租房期間內向房東支付大額保證金作為抵押,其間無須支付其他租金,退租時房東將保證金全額返還給租戶。——譯注),她向房東提出要使用租房合同更新請求權。按法律規定,租戶有一次無條件續租的權利,但房東也拿出了能夠讓更新請求權失效的王牌。他說自己兒子要結婚了,會將這間房作為新房。如果房東本人或直系家屬要居住,租戶就無法行使合同更新請求權了。我們小區的房價現在是這樣:買賣價格比兩年前上漲了將近150%,新簽下合同的全租房價格和現在的買賣價格掛鉤,而續租的全租房價格和之前簽訂合同時的價格掛鉤。因此,對比現在市場上的一般房價,續租情況下的全租房價低得離譜,同樣是全租房,與新簽訂合同的全租房相比,幾乎等于是白借給租戶了,因為全租房合同在續租時,全租保證金的漲幅不能超過5%。以房東的立場來看,他們當然更想和新租戶簽訂新的全租合同。而讓原有租戶不再續租的方法只有兩個——房東自己搬進去住,或者騙租戶說自己要搬進去。恩協的房東說自己兒子要結婚,這話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可這又如何能去證實呢?

“如果我沒有打電話給房東,”恩協用袖口蹭了蹭眼角,“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吧?”

“恩協。”

“嗯?”

“到了。”我在小巷的盡頭前用力踩下剎車,“我們下車吧。”

甫一走進了一棟四層的住宅樓,這是一座外觀很普通的建筑。我觀察著住宅樓朝向外側的窗戶,大約三十秒后,有一戶的燈亮了起來。是三樓,從右邊數第二戶。在我撥打報警電話的時候,恩協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站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似乎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為什么、在這里。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在恩協的心中,打開衣柜抽屜和打電話給房東這兩件事似乎被某種因果關系聯系起來了。如果沒有發現路鉑廷的鞋盒,她就不會無家可歸。我并不認為這種想法荒誕無稽,甚至覺得可以為這種想法貼上“真實”的標簽。

那天的恩協一直處于一種丟了魂一般的旁觀狀態,差點兒就讓我有了一種錯覺:甫一其實是我的外遇丈夫。事實上,我似乎真的涌起了一些憤怒的情緒,又或許是接下來要大鬧一場的想法導致我過于興奮?我也說不清。過了一會兒,警車閃著警燈駛進小巷盡頭,車里的警員罵了一句“這路也太他媽不好走了”。小延以為警察叔叔是來抓自己的,發著抖準備求情,但我們沒有時間去安慰她。我打開手機的相機,調到錄像功能。如今韓國早已廢除了通奸罪,外遇這個行為本身并不違法,不能成為警察破門的理由,所以我報警時說自己的丈夫被歹徒綁架了。如果我說自己發現住在樓上的鄰居男主人被綁架,然后一直跟蹤到了這里,那一定會被當成個瘋子。我只是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姓名?”警察來回看了看恩協和我,然后對更像當事人的我問道。

“李恩協。”我回答。說出來之后,這仿佛真的變成了我的名字。而且每次說出名字的時候,我都要加上一句另外的說明:“是協會的協。”因為從未有人光憑發音就推測出它對應的字。

恩協茫然地旁觀著這一切。幾個小時前給房東打電話的結果證明了一件事:只要她做了什么,就一定會招致不好的結果。這使她陷入一種與一切僵持的狀態,又或許她也將我當成了李恩協。

看起來年紀更大一些的警察敲響了302號房間的門。“警察!開門!”另一名年輕警察為了應對可能出現的反擊,做出防御的姿態。我按下錄像鍵,在后面等待。房內沒有回應,但有沙沙聲隱約傳出來。“再不開門的話,我們就要強行破門了!快開門!”301號和303號的房門微微開了條縫,是出來看熱鬧的鄰居。我舉著手機的胳膊有些酸疼,大喊了一聲:“甫一!”年紀大的警察更加用力地敲打起房門。“金甫一先生,聽見的話請回答!”

302號的房門打開了。開門的人似乎是在匆忙之間穿上了衣服,不怎么整潔。雖然穿著襯衫和褲子,但沒有穿襪子,而且襯衫的扣子也系錯了。他額頭上滿是汗水,臉漲得通紅。我不等警察阻攔就側身闖了進去,像舉著槍一樣用手機四處瞄準。我打開洗手間,打開衣柜門,連鞋柜和廚房柜也沒有放過,甚至還打開了洗衣機的門。擔心那人從其他出口逃走,我還查看了窗戶。但窗戶外面安裝了防盜窗,除非她是液體或氣體,否則絕不可能從這里逃脫。我在掛著連衣裙的衣柜中翻找了半天,然后再次來到洗手間,打開了馬桶蓋。哪里都沒有,女人在自己的家中消失了。

那天恩協沒有毆打甫一的理由,恰好和她十年前與甫一結婚的理由很相似。她不想變得和她母親一樣,她不想成為毆打丈夫的妻子。小時候,她的父母經營著一家加油站,那家加油站是恩協的外公給女婿,也就是恩協失業的父親準備的。人們管她的父親叫老板,管她的母親叫老板娘,因為在外人看來,這才是正常的。加油站的地理位置好,恩協家賺了很多錢,日常的管理都是有生意頭腦的母親在做。按母親的說法,父親是個非常軟弱窩囊的人,什么都做不好。父親沒有朋友,話也不多,經常被加油站的職員看不起。但就在那家加油站,父親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那人竟還是個不務正業的無賴、流氓、地痞、混混。不難想象,這場友情讓恩協的父親很是得意揚揚。他們坐在自動洗車機旁邊早已褪色的藍色塑料椅上,喝著自動售貨機的咖啡,秘密商量著什么。每當母親覺得可疑,走過去查看,他就會一邊說這是男人之間的正事,一邊將母親支開。

某天晚上,已經睡下的母親突然睜開了眼睛,她從父親的褲兜里翻出來一張1000萬韓元的個人支票。母親將支票藏到了胸罩里。第二天,父親和朋友的交談比平時更久,而且氣氛嚴肅。朋友將手臂搭在父親的肩膀上時,母親走過去大吼著讓他滾。父親的朋友在母親滿是殺氣的怒吼中灰溜溜地走了。然后母親從胸罩里掏出那張支票遞到父親眼前。“是在找這個嗎?”父親沒說話,點了點頭。“從哪里來的?”一向話不多的父親在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仿佛一個壞死掉的貝殼一樣無法開口。母親當著加油站職員和恩協的面狠狠毆打了父親。父親最終開了口:“是跟我姐借的。”母親去找了恩協的姑姑,問道:“大姑子,你弟弟管你借了1000萬?”姑姑心中一個咯噔,反問道:“怎么了,嫂子?他說加油站周轉不開,我就借給他了。”

回家時,母親帶著恩協坐上出租車。司機主動向母親搭話:“您是加油站的老板娘吧?”母親嚇了一跳,“您認識我?”司機說他去加過幾次油,所以記得她的長相。“因為您長得很漂亮嘛。”年幼的恩協為了確認司機說的是不是實話,抬頭看了看母親的臉。在那之前,她從未想過父母的外貌如何。母親的表情沒有變化。出租車司機又說:“差點被騙了錢吧?那家伙到處炫耀,說什么自己馬上就能大賺一筆。咱們這一片的人都聽說了,只有老板娘您不知道。”司機說到一半笑了笑,然后接著說:“后來那家伙氣得要死,抱怨說到手的錢沒了。”

加油站不久就倒閉了。也許父親最終還是被那個騙子騙走了錢,具體的事情恩協也不清楚。那時候她還太小,只記得生活變得非常困難。母親賣掉了三口人居住的房子,還清了加油站的負債。那套房是母親用年輕時在日料店打工攢下的錢買的,她在那里經歷了婚姻,生下了恩協,而今后再也不會迎來任何新生。房子一旦被賣掉就很難再買。買房難,生活更難。長大后的恩協也想象過,如果她的父親像個父親,她的母親像個母親,那么她家的加油站也許還被好好地經營著。也許讓父親變成白癡傻瓜的人不是騙子,而是母親。如果當時被騙了1000萬,母親沒有干涉,父親有機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是不是就能夠避免之后更嚴重的錯誤?歲月流逝,到了今日,在上巖洞的住宅樓里,恩協差一點兒就要用路鉑廷的鞋跟打上甫一的頭。如果自己像過去的母親一樣,那么未來的自己會不會變成現在的母親,變成一夜之間窮困無比的母親?一瞬間的念頭暫時護住了甫一毛發稀疏的頭頂。終于看破事情真相的警察抓住了恩協的手腕,給出了恰當的建議:“如果用高跟鞋打人,就會變成持兇器襲人,構成故意傷害罪。所以您執意要打的話,還是用手打吧。”至此,我們的秘密調查終于結束了。

寒冷的天氣持續了三四天。恩協家的兩兄弟去跆拳道館的途中,停在了社區信用合作社旁邊巷子里的鯽魚燒攤子前。奶油餡的鯽魚燒兩個1000韓元,紅豆餡的鯽魚燒三個1000韓元,一個奶油加一個紅豆餡的也是1000韓元。兩兄弟因為鯽魚燒的口味吵了起來。大延提議兩人各買一個自己喜歡的口味,中延認為只要喜歡奶油餡的哥哥做一點犧牲,他們就可以吃到三個鯽魚燒。而多出來的那一個紅豆餡鯽魚燒,當然應該留給喜歡紅豆餡口味的中延。大延更加確信,弟弟將來一定會進監獄。中延因為被當成騙子勃然大怒,用頭使勁撞了一下大延。這下中延被抓進監獄的理由要從詐騙變為暴力斗毆了。兩兄弟吵得太過激烈,連攤主都看不下去了,好心提議說,如果兩人各買一個口味的話,就免費再送他們一個紅豆餡的。大延很有禮貌地向攤主表示感謝,但中延在一旁說不需要,他覺得那樣就意味著自己輸了。

幾天后,賣鯽魚燒的路邊攤臨時關門了,因為寒潮預警解除,天氣又回暖了。小延很好奇秋天之后會不會是夏天,向幼兒園老師提問后卻被朋友們嘲笑了。樹葉終于開始變了顏色,敏熙的瞳孔中映出了人生的第一片紅葉。霧霾消散,人們見到了久違的秋日晴空。中國停止從澳大利亞進口煤炭,導致一部分工廠停工。再加上為了達成二氧化碳減排目標,連化石燃料發電也受到了限制。中國想在冬奧會期間向全世界人民展現北京的藍天,而甫一購買特斯拉的股票后嘗到了甜頭。他從同事的閑談中聽說,埃隆·馬斯克成為富豪不是因為電動汽車,而是通過制造電動汽車獲得碳排放權,之后再將其出售,以此填補了電動汽車部門的赤字。電動汽車和碳排放權相互作用,形成了一種無限動力。甫一不得不花大錢請那位得意揚揚的同事喝了好幾次酒。如今正是開始木制勺筷生意的好時機,但恩協卻猶豫不決。

我買了一臺徠卡相機。為了尋找漂亮的飲料瓶,去開市客逛了很久。我覺得比起花瓶,二次利用的飲料瓶與我們的價值取向更為相符。若不是恩協,我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喝到那么恐怖的飲料。但重要的不是飲料,而是瓶子,所以倒也無所謂。我將一張亞麻布料鋪在餐桌上,在萊利娜粉色檸檬水的空瓶中插上一支尤加利葉,還買了一個描著細致復雜金邊圖案的愛馬仕碟子。如果周圍的一切看起來貧乏無趣,那么作為主角的木制勺筷再怎么標榜環保主義也毫無用處。消費者追求的不是環保主義,而是帶有環保主義色彩的東西。只要不是傻子,誰都知道這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雖然知道,卻裝作不知道,還要裝作自己并不知道他人也是在裝作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共謀。布置好餐桌后,背景便顯得過于單調了,那原本就是個沒有生活感的廚房。我打算對照片背景進行模糊處理,但還是買了斯麥格吐司機和德龍咖啡機,擺在背景的廚房當中。這些機器我一次都沒有用過,也沒有使用的打算,它們只是裝飾品。我要賣的不是木制勺筷,而是附屬于這個廚房的幻想。我以恩協的名義在網絡購物平臺上注冊了店鋪,也就是說,我還購置了筆記本電腦。

“這是不是太夸張了?”恩協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些都是……”

“等以后準備得更充分一些,我就可以去當個攝影師了。”我舉著徠卡相機,將鏡頭對準從日用品超市買來的木制勺筷,心中覺得若是木材的顏色再亮一些就好了。

下午四點。在西向的房子里,這是陽光最好的時間。我拽了拽包裹著敏熙的背帶,感覺后背有些濕濕的,可能是孩子流口水或者吐了。小延正在思考被幼兒園朋友們嘲笑的事情,十分安靜。因為天氣回暖,她又開始撓起了皮膚。天花板傳來咚咚咚的聲音,應該是兩兄弟從跆拳道館回來了。我移動著身體,邊換角度邊按快門。敏熙的小腦袋在背后動個不停。咔嚓的聲音,不,應該是食指按下快門時的顫動,讓人心情很好。從上巖洞回來以后,我代替恩協生活了一段時間。她將恩協這個存在完全交給了我,或者更準確地說,她將恩協這個存在委托給了我。這段時間里,我對分身乏術有了新的理解。如果一個人將身體分成兩個,用一個身體去玩,而另一個身體像過去一樣努力工作,這樣的話,不管是兩個身體還是二十個身體,怎么分都會不夠用。

我放下徠卡相機,把夾著紙張的透明文件夾遞給恩協。

恩協拿著文件夾看了半天。“是診療費賬單啊。”

“剛才我散步的時候路過皮膚科醫院,就順便去了一趟。我自稱是金小延小朋友的監護人,他們竟然沒有確認身份就把賬單文件給我了。”

恩協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頭發有些干燥,沒有絲滑地落下來,散發著洗發水的香精氣味。

小延肚子餓,便吃起了保鮮盒中的水煮西蘭花。這是她纏著媽媽一定要帶來的,并不是因為想吃,而是想讓我看到她吃西蘭花的樣子,所以我在一旁看了她一會兒。她請我一起吃,我搖了搖頭。當然,這并不是因為用手去碰西蘭花會讓手變臟,而是因為西蘭花并不好吃。小延自豪地說自己不光喜歡吃西蘭花,還能吃辣白菜。我并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但她為了證明自己說的都是實話,打開了我家的冰箱門。

“姐,你都不吃飯嗎?”恩協瞥了一眼冰箱說,“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在家里吃東西。”

“我會在車里吃,車里的儲物箱中有糧食,你記得吧?”

沉默持續了片刻。儲物箱這個詞讓我們想起了在上巖洞發生的事情。那天我為了不打擾他們夫妻,先帶著恩協的兩個女兒回家了,所以我并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收場的。

電視畫面全部變成了紅色。在野黨的全黨大會正在召開,即將公布競選結果,四位候選人緊張的表情出現在鏡頭中。根據民意調查的結果,其中兩位候選人的票數直到今天還不相上下。兩者對決中的支持率,和大選中夾著另一位執政黨候選人的三者對決中的支持率,意義完全不同。

“會是誰呢?”

恩協似乎沒什么興趣,聳了聳肩。“我骨子里就是個無產者,首爾市長補選的時候,心里希望這邊當選,卻把票投給了另一邊。”

“看來如你所愿了啊。”(2020年7月,前首爾市長樸元淳因涉嫌丑聞自殺后,在2021年4月舉行的首爾市長補選中,國民力量黨候選人吳世勛勝出當選。——譯注)

“選擇去死太卑鄙了。”恩協想起自殺的前市長,不禁打了個寒戰,“不是嗎?”

“他死得合情合理。而且……”我盡力想要找到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答案,“選擇死算是一個最優策略了。”

小延手里拿著西蘭花,指著前濟州島知事,說自己喜歡那個人,因為他長得帥。大概是因為那個人相對來說比較年輕吧。對小延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比起老爺爺,大叔更現實一些。雖然對小延來說有些遺憾,但大叔這次恐怕沒有當選的可能。

“比起壞人,”我看著其中一位實力強勁的候選人說,“不知道會做出什么行為的人更危險。”

電視屏幕中,歌唱家滿懷著希望演唱了一首讓人倍感空虛的歌曲。可能是因為沒有佩戴耳返,連節拍都錯了,簡直跟喝醉后跑到KTV的營業部長一樣。三位候選人跟著歌曲的節拍鼓掌,剩下的一位候選人抓著自己的手臂。隨后的街頭采訪中,市民們表達著希望世界能有所改變的心愿。然后主持人宣布票數統計完畢,一位不知道是誰但看起來身份十分重要的男人打開信封,停頓了很久。

“要宣布結果了。”我調高了電視音量,“終于到了決戰的瞬間啊。這個冬天要怎么過就看這次的競選結果了,樓棟代表大嬸也等著呢。我已經跟她說了,如果是那位當選,就選林內,如果……是另一位的話,就選慶東納碧安。”

雙手合十正在祈禱的小延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觸碰到根本的問題:“媽媽,獲勝的人會成為總統嗎?”

“不,”我有些敷衍地回答,“會成為總統候選人。”

小延失去了興趣,重新開始思考之前的問題。天氣越來越暖和了,為什么秋天之后不是夏天呢?為什么秋天之后是夏天就很奇怪,但秋天之后是冬天,冬天之后是春天,春天之后是夏天就理所當然呢?為什么這個夏天和那個夏天不一樣?為什么不一樣就要被人嘲笑?電視中的男人終于大聲說出了一個名字。

“是慶東納碧安啊。”恩協說。

我們在樓下悠閑看著電視的時候,樓棟代表大嬸將文件夾板夾在身側,按響了頂層的門鈴。是大延開的門。經過與到訪者的一番深入交談,金家的長男覺察出金氏家族即將面臨的危機。代表大嬸作為真相的守護者向他宣布,世上并沒有圣誕老人。原來這間塞滿了他們物品的房子并不是他們的家,只是他們借來的,而他們一家六口不久后就會被房子原來的主人趕出去。恩協為了守護孩子們的童心一直盡力小心行事,但她還是沒能阻止代表大嬸的突然到訪。大延明白,他們不得不搬家。而搬家就意味著要轉學,轉學就意味著要和暗戀的女孩兒分開。他已經偷偷想象過和那個女孩兒一起變老,甚至抱上孫子的樣子。但現實中,他和世貞的愛情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

金家的次子在一旁偷聽到代表大嬸和哥哥的對話,這才理解了“全租房乞丐”的真正含義。第二天中延一到學校,就找到曾經對自己說出那五個字的英范,揮起右拳朝他的鼻子狠狠打了上去。英范沒有流鼻血,流鼻血的是中延。因為過于緊張,原本就很脆弱的毛細血管破了。中延很受打擊,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而英范看到對方流了鼻血,心中生出勇氣,愉快地朝中延的鼻子揮出了拳頭。與此同時,他們的班主任正在辦公室里,一邊和同事們講著相親的趣事,一邊給花盆里的綿毛水蘇澆水。這位班主任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才能和相親對象有下一步的進展,沒有聽到走廊上的吵鬧聲。她在課堂上倒是時常關注這個被她懷疑患有注意缺陷多動障礙的學生,但到了教室外,她又會很快忘掉學生的事情。正在聽她講述相親故事的同事察覺到外面的騷亂,起身想去查看,卻又被她拉著坐了下來,“他離過婚,但是個醫生,和前妻生下的孩子現在跟著媽媽。”在老師們疏忽大意的間隙,大延聽說了弟弟被打的消息。他在世貞充滿期待的眼神中來到二年級的教室,為弟弟報了仇。雖然并非本意,但這正是展現男子漢氣概的絕好機會。大延一腳踢斷了英范的鼻子。雖然是同年出生,但哥哥畢竟是哥哥,而且大延還有著跆拳道紅帶的實力。

恩協坐在可折疊釣魚椅上,等著社區信用合作社開門。這把釣魚椅是甫一之前買的,卻從未用過。他只要開始一個新的愛好,就一定要先購買裝備,也許購置裝備才是他真正的愛好。不過這把椅子能在這樣的日子里被用上一次,也算是物有所值了。社區信用合作社門前擠滿了排隊等候的人,他們不是來釣魚的,而是來釣錢的。從凌晨就搭起帳篷等候的人排在隊伍的最前面。他們聽說這家分行還有剩余的貸款額度,便紛紛從其他地區開車過來。社區信用合作社是屬于第二金融圈的合作性銀行,利率高于一般銀行,但恩協當下已經顧不得眼前的飯是熱飯還是冷飯了,至少跟冰冷的高利貸相比還是要靠譜一些。馬路對面的星巴克也排起了長隊,是來購買萬圣節限定周邊的隊伍。在上次星巴克慶祝五十周年的活動中,人們為了贈送的可重復使用咖啡杯蜂擁而至。忍受不了殺人級工作強度的店員們進行了示威抗議,公司方面表示以后會慎重舉辦類似活動。不過現在看來,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放棄萬圣節的商機的,畢竟這是圣誕節和櫻花之外最受歡迎的主題。在可重復使用咖啡杯贈品事件中因爆炸式點擊量嘗到了甜頭的記者們,躲在臨時休業的鯽魚燒地攤車后面,拍下了發生在星巴克門前的又一奇景。雖然只是巧合,但馬路兩側的兩支隊伍一經對比,倒是構成了一幅不錯的畫面。

對養育著四個孩子的母親來說,別說兩個身體了,就算有二十個身體都不夠用。但在此時此刻這種特殊的情況之下,恩協不能奢求,能有兩個就謝天謝地了。沒有兩個,是萬萬不可以、絕對不可能、根本搞不定的。自己之前是如何用一個身體做到的?是如何用一個身體活下來的?恩協盯著社區信用合作社緊閉的大門,腦子里突然浮現出這樣的想法。而此時的我正做著命中和我無緣的“媽媽”的工作。我背著敏熙,拉著小延的手,和其他媽媽們一起等待著黃色的校車。今天的小延在一起等校車的朋友面前很是得意,不肯放開我的手,因為我不是恩協,沒有穿著寬松的衣服,也沒有不洗臉就出門。總之,她不覺得丟人,甚至管我叫起了媽媽,而不是阿姨。這讓其他的媽媽以為甫一有了新的情人,低聲議論起來。

“小延應該管我叫阿姨。”我精準地調節著音量,要讓所有人都能聽見,但也不能有故意在宣稱的感覺,要像是私下對小延說話一樣。若是傷了她的心就不好了。

小延不太情愿地更改了稱呼,“阿姨的爸爸去哪兒了?”

“我爸爸?”已經很久沒有人問起父親的事情了,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思考了一下。“去世了。你知道去世的意思嗎?就是去了天堂,死了。”

我抬手做出劃脖子的動作來解釋死亡。但小延似乎不滿意我的回答,一邊說不是不是,一邊努力尋找起其他的單詞。“不是,是阿姨爸爸。我是說,阿姨、爸爸。”

我們十分費勁地不斷重復著同樣的對話。一位站在一旁的媽媽作為兒童語言專家,終于沒能忍住,最終介入了我們的對話。“她應該是想問,您丈夫在哪里。”

“小延是想問姨父?”我向小延確認。

小延點了點頭。因為恩協是獨生女,小延不曾有機會接觸這個稱呼。但她隱約感覺這似乎就是自己正在尋找的單詞,重新問道:“姨父去了哪里?”

“阿姨和他分開了,跟他拜拜了,你問他現在在哪里啊……”應該怎么說呢?“他去了阿姨爸爸那里。天堂。我剛才告訴你了,就是死了的意思。死了,就是不再活著了。不呼吸,不吃飯,不睡覺,也不會等幼兒園的校車。我們現在還活著,因為我們要呼吸,要去幼兒園,要等黃色的校車。”

那些裝作沒在聽我們對話的媽媽們斜眼瞥了瞥這邊,做出防備的姿態,似乎并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聽到這些。這時,黃色的幼兒園校車拐彎駛進了小區正門。

小延有些著急地問道:“那可以讓我爸爸當姨父嗎?”

我不知道她是希望我變成她媽媽,還是希望爸爸不是自己的爸爸。但很明顯,在上巖洞發生的那件事情還沒有完全解決,那件事讓小延感到了不幸。我蹲下身子,平視著小延。因為不習慣這個姿勢,我的身體微微向后傾斜了一下。我將手伸向身后,阻止敏熙的腳碰到地面。出門前忘記給她穿襪子,兩只小腳都冰涼了。我一邊用手裹住,想要焐熱它們,一邊對小延說:“那可不行。”

“為什么?”

“你爸爸啊……”我將嘴湊到小延的耳邊,用別人聽不到的音量小聲說,“長得不好看。”

恩協終于成功坐到了社區信用合作社的業務窗口前,但剛坐下就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說是中延的班主任。聽到兒子名字的瞬間,恩協立刻雙手握緊手機,坐得更加端正。雖然這不是視頻通話,對方連打電話的緣由都還沒有說,但對一個養育著十來歲兒子的母親,而且還是兩個兒子的母親來說,這種反應太正常了。聽完班主任的陳述,恩協驚愕地微張著嘴。面前的柜員一邊打量著排在恩協身后的隊伍,一邊以比時鐘秒針更快的速度在桌面上戳著圓珠筆尖。恩協低頭,同時對班主任和柜員道了歉。柜員想要跳過恩協叫下一位顧客,而班主任讓恩協立刻來一趟學校。在這樣左右為難的狀況之下,恩協還能怎么辦呢?她能夠求助的對象也就只有剛為敏熙拍完飽嗝正擦拭著肩膀上嘔吐物的我了。人只要坐下了,就會想要躺下,只要躺下了,就會想要睡覺。這是人的本性。第一次也許很難,但第二次就容易多了。恩協帶小延去皮膚科醫院時,我幫她照看了敏熙;發現甫一的秘密時,我陪她去了上巖洞;而今天,我又背著敏熙送小延上了幼兒園的校車。如今我找不到拒絕恩協的理由,只能代替她去學校幫忙處理兩兄弟的事情。這就好像人一旦學會了騎自行車,就再也無法回到不會騎車的狀態。我已經跨過了那條江,再也無法回頭了。

我在去學校的途中順便去了一趟上次購買安全座椅的百貨店,挑選了一輛嬰兒車。其實恩協家里也有一輛,但在這樣的日子里,我需要一輛更高檔的嬰兒車。這和開著微型車上高速路會被看不起是同樣的道理。駕駛技術越是生疏,所處的狀況越是不利,就越要開一輛保時捷,這樣其他的車就會自動避開。年幼時,我母親被叫到學校的時候,雖然我家并不窮,但她總會故意穿上滿身起球的邋遢衣服,就為了看起來更可憐一些。她甚至還準備了見老師的專用服裝,每次都在比自己年輕的老師面前低頭哈腰地表示歉意:“是我把孩子慣壞了,她本性很善良,不是那樣的孩子。”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為我辯護。她表現出十分愛我的樣子,但很諷刺的是,只有我做錯了事的時候,只有我闖了禍的時候,只有在別人面前的時候,才能看到她的這副面孔。放學后,當我坐上汽車的副駕時,母親用粉餅拍打完臉頰,像敲擊響板一樣啪地合上粉底盒的蓋子,然后冷淡開口:“因為你我才變成這個樣子,你開心了?”

我用銀十字嬰兒車推著敏熙,穿了一件最好的衣服,噴了甜膩的香水,手提著最貴的包,腳踩一雙最高的高跟鞋,噔噔噔走進了校長辦公室,心中思索著阿姨和母親這兩個角色中哪一個會更加有利。校長辦公室大門打開的瞬間,我看到了夾著鼻夾板的英范和貌似英范母親的女人,他們和校長并排坐在沙發上。大延和中延擠著坐在一旁,這副樣子比舉著雙手跪在地上還要屈辱。中延紅腫的鼻子上還有沒擦掉的血跡,旁邊的大延完好無損。

校長辦公室里的五個人已經等了很長時間,全都面露疲色。因為我中途去了一趟百貨店,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不少。這是我有意為之,因為讓別人等待就意味著我是最重要的角色。我找了一個適當的位置,不緊不慢地將嬰兒車安穩地停住,然后和校長握了手。至于我的身份,就留給他們自行想象好了。我還和英范媽媽握了手,英范媽媽沒有預料到我會如此理直氣壯,露出驚慌的神色,積攢至此刻的憤怒也被忘到了腦后。我和一臉得意揚揚的英范握手后,像對待小狗一樣摸了摸他的頭,最后用盡全力給了大延和中延一人一個耳光。

校長猛地起身擋在了兩個學生身前,英范媽媽尖叫著拉住了我。我緊握住右拳,然后松開,身體踉蹌了一下,眼前頓時一陣花白。我的中指上戴了一枚很粗的戒指,指頭仿佛要斷掉一般刺痛。這是我第一次打人,仿佛心中有什么東西被打破了。我盡可能站得端正,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兩兄弟捂著臉頰,眼神中滿是驚訝和困惑。一開始是憤怒,最后變成了敬畏。從那天開始,中延對我的稱呼從大嬸變成了阿姨,就像他的哥哥和妹妹一直以來對我的稱呼一樣。

在向校長和英范媽媽禮貌道歉的時候,我一眼都沒去看大延和中延,徹底無視了他們。鼻骨骨折的英范在我眼中也仿佛透明人,我只當他不在場。這樣做的意思是,處理這件事不需要孩子們參與。在這樣的氣氛中,英范媽媽也漸漸擺脫了對自己兒子的執念。心中不安的英范拽了拽媽媽的胳膊,但也被不耐煩地甩開了。我和英范媽媽以成年人的方式對話,以互相道歉、接受對方道歉的方式了結了這件事。以防萬一隨身帶去的信封沒了用武之處,留在了手提包里。然后我又依次和兩兄弟的班主任進行了面談,和中延的班主任荷善成了朋友。我們在綿毛水蘇和相親的趣談中度過了愉快的時間。學校的鈴聲響起后,荷善一邊送我出了辦公室,一邊說:“我們再聯系啊,恩協姐。”

我向大延的班主任和荷善表示了歉意,接兩兄弟提前放學,去外科醫院給中延的鼻子消了毒,讓看起來毫發無傷的大延也接受了檢查。然后,我帶他們去了麥當勞,給他們買了漢堡。生菜又回來了,雖然看起來只是放了幾片做做樣子。

“抱歉剛才打了你們。”我是真心的,“只有我先教訓了你們,才能讓他們不責備你們。你們能理解吧?”

嘴角沾著蛋黃醬的中延聳了聳肩,說自己在跆拳道館也經常被教練打,所以無所謂。“不過黑帶的哥哥們就算同樣做錯了事也不會挨打。”

“你也想拿到黑帶嗎?”我用一只手輕輕搖晃著嬰兒車,另一只手扶著吸管,使勁吸了一大口奶昔,“想像哥哥們一樣不挨打嗎?”

“不,我希望黑帶的哥哥們也挨打。”

中延對我的微妙敵意,在持續了三個月之后終于消失了。之前的中延覺得是我搶走了他的媽媽,也不喜歡恩協在我家待太久。雖然事實正相反,不是我搶走了恩協,而是恩協搶走了我。從誰?從哪里?從我,從我的時間中,搶走了我。不過我沒有不滿,因為是我讓恩協將我搶走的。

“你想知道讓黑帶哥哥們挨打的方法嗎?”

中延放下漢堡,點了點頭,表情十分認真。

“首先你要拿到黑帶。”我說,“然后你要去犯一個嚴重到不得不挨打的錯誤,那樣的話,教練就會打你。因為你犯的錯誤太嚴重了,他必須打你。那樣之后,教練就會開始打其他的黑帶哥哥。因為第一次很難,但有了第一次以后,第二次就容易了。所以你要成為第一次,你要把水閘打開,明白了嗎?”

“水、閘。”中延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對,你就是那個水閘,所以你要趕快拿到黑帶。”

敏熙在輕輕搖晃的嬰兒車里嘻嘻笑了起來。我喝了大約三分之一的奶昔,中延打開了第二個漢堡的包裝紙,但大延沒怎么吃,一臉憂郁的神情。我看向他的時候,他就趕忙吃上兩口,但我的視線一轉開,他便會停下,似乎在心情不好和不想在我面前失禮的矛盾之間掙扎著。我這時才向兩兄弟解釋了自己為什么會代替恩協去學校。我小心翼翼,不確定該解釋到哪里,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恩協不得不去社區信用合作社排隊的原因。但事實上這些擔心都沒有必要,因為真相的守護者已經去敲過2302號的房門了,大延已經知道世上沒有圣誕老人。

我把兩兄弟送去了跆拳道館,然后接小延回家,給敏熙喂奶、換尿布、拍嗝,希望她這次不要吐出來。幸運的是,這次不用換衣服了。我家中這件最好的衣服避免了被毀掉的命運。也許是因為最近沒什么時間去健身房上私教課,力氣變弱了些,又或許是因為在外面走了一整天,力氣已經耗沒了。恩協一直沒有聯系我,我也不太想主動聯系她,所以就沒給她打電話,我怕稍不注意就讓她誤以為我在催她。

小延吵著要出去玩,但我想坐著休息,便帶著兩個女孩兒去了星巴克。排隊點了飲料后,小延說想要一個印有南瓜圖案的萬圣節限定保溫杯。看來這款保溫杯在那些一大早就趕來排隊的人群中不太受歡迎,于是我又在收銀臺前排起了隊。收銀臺前,一位顧客正在向店員抗議,爭論那條要求顧客自行清洗可重復使用咖啡杯的規定。根據星巴克的規定,顧客支付定金后購買咖啡杯,清洗后返還杯子就能收到定金退款。真是愚蠢的辦法,如果每次都要這么吵上一架,還不如讓地球再多被污染一些。

我坐在吧臺的位置,喝著加了巧克力碎片的星冰樂,嘴里只有紙吸管的味道。小延喝著看起來很健康的綠色果汁,當然這也是她為了喝給我看而特意挑選的。我實在不明白她這樣勉強自己到底能得到什么。敏熙在一旁吮吸著橡膠奶嘴。落葉在窗外飄落而下,馬路對面的社區信用合作社門前已經沒什么人了。我想起恩協要辦的事情,也不知道順不順利。這時手機響了,是荷善發來的短信,說相親醫生聯系她了。我哧地笑了出來,突然感覺有陰影落在眼前,便抬起頭,看到一位熟人從玻璃窗外走過。

鄰居在小區附近偶遇并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情。即使那天我正好帶著這位鄰居的女兒們,也沒有感到特別吃驚。讓我吃驚的不是恩協,而是和恩協挽著胳膊走在一起的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比恩協高了一頭多,齊腰的黑色直發像窗簾一樣垂在臉旁,風衣遮住了里面單薄的連衣裙,踩在人行道上的高跟鞋底紅艷明亮。我認出了那雙完全合腳的路鉑廷,莫名覺得眼前這個衣著奢侈華麗的高個子女人很適合住在上巖洞。

3

恩協沒能在社區信用合作社申請到貸款,因為她的信用等級不夠。就算勉強申請成功,貸款的額度最多也只相當于甫一一年的工資。一大早就過來排隊變得毫無意義,熱飯早就售罄,涼掉的飯也在自己的能力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冰涼的高利貸。房價漲了太多,以現在這間全租房的價格重新找同樣標準的住宅房,恐怕只能搬去京畿道了。如果想留在首爾,就必須搬去更廉價的小戶型公寓房。恩協不想搬去京畿道,也不想搬去狹小的公寓房。她知道只要妥協一次,就再也回不來了。但目前全租房的保證金是甫一一點一點攢下來的,這就是他們的全部財產了。她后悔,從前的自己為什么那么恐懼貸款?如果兩年前他們貸款買了房,只需要用貸款來補全房價的一小部分,但如今,買房對他們來說是連想都不敢想了。恩協想到了死,如果去了天堂,如果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買下天堂的土地。若是真的死了,那她死也不會選擇全租房。

恩協腳步沉重地離開了信用合作社。她回了一趟家,拿上路鉑廷的鞋盒,幸虧它還在退貨期限之內。恩協帶上購物小票,換乘兩次公交車后到了百貨店。她剛要走進空蕩蕩的店鋪,就被店員攔住,店員請她在等候名單上登記姓名。為了給顧客提供最佳的服務,店內會限制進店人數,恩協的等待號碼是98號。店員無法準確告知預計的進店時間,只說到時候會打電話通知她。于是恩協到百貨店的餐飲區點了一碗平壤冷面。她找了一個能看到自動扶梯的位置,一邊茫然地環顧四周,一邊咀嚼著面條。面條沒什么嚼勁,面湯也淡得像自來水一樣。這種東西竟然賣到了一萬多韓元,真不知道這個世界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自動扶梯將人們從樓上送去樓下,從樓下送來樓上,這些人可真是投了好胎。恩協好像在其中看到了與住在自家樓下的鄰居姐姐十分相似的人,但立刻搖了搖頭。怎么可能呢,她現在應該在學校里處理兄弟倆的事情。

恩協吃了不好吃卻貴得離譜的食物,又等了很長時間。等她終于進了店鋪后,店員卻告訴她鞋子沒辦法退款,因為有嚴重的損傷。恩協辯解說一次都沒有穿過,女性店員便叫來了男性經理,這似乎是他們遇到顧客投訴時的固定流程。恩協感覺自己被當成了不講理的顧客,心里很不是滋味。身穿黑色西裝、戴著金色名牌的經理走過來,他戴著白色手套,十分恭敬地接過了鞋子,仿佛需要恭敬對待的不是恩協,而是那雙高跟鞋。經理指出皮革變形的部位,是上次恩協舉起鞋子想要朝甫一頭上打過去的時候,她為了忍住沖動用盡全力而留下的痕跡。

恩協抱著鞋盒離開店鋪,換乘兩次公交車后回到了家。家里一片狼藉,但仍是恩協最珍貴的家。不,這不是她的家。幾個月后,這里就會成為房東兒子的新房。甫一太可惡了,打開衣柜抽屜的自己也很可惡。恩協盯著被她放在餐桌上的鞋盒,她生氣不是因為那雙鞋,而是因為那雙鞋是路鉑廷。她為了3萬韓元的診療費賬單去醫院同前臺護士拉扯的時候,并因此讓女兒在醫院大廳里失禁的時候,她的丈夫卻獨自沉浸在昂貴又令人羞恥的愛好之中。

恩協一邊在屋里走動一邊撿起胡亂扔在地上的睡衣,她打開窗戶,擦掉電視機上的灰塵,用吸塵器吸了一遍地板,然后又跪在地上用抹布擦了一遍。她把一家六口的衣服洗過晾好,把積攢了幾天的碗筷洗凈,把奶瓶和奶嘴煮沸消毒,最后埋頭趴在餐桌上哭了。

恩協平復了心情,打開鞋盒,仔細地為鞋子拍了照。她小心避開皮革變形的部位,以原價70%的價格將鞋子掛到了二手買賣平臺上。41碼、全新、原盒包裝、百貨店購買、有保證書,是男朋友送的禮物,但不是我的風格,轉讓給喜歡的人。最后再加上一個哭泣的表情,上傳了帖子。半天無人詢問,恩協將價格降到50%,然后才收到了幾條消息。有一條說,價格和海外直購差不多啊。恩協回復,那請您通過海外直購吧。余下的都是關于鞋碼的提問:鞋子很大嗎?41碼的話換算成厘米是多少啊?我平時穿240的鞋,能穿嗎?因為并不是常見的鞋碼,很難找到合適的購買者。哪怕他的腳能再小一點兒呢……

恩協估計找不到買家,正想把帖子刪掉的時候,又來了一條消息。那人說,如果能再便宜一些,抵消掉交通費的部分,就直接下單。恩協在對話框中輸入:價格已經降了很多了……但她隨后想了想便立刻刪掉又重新輸入:可以立刻面交嗎?

恩協不想暴露住址,決定在小區正門和買家見面,那是每天早上送小延上校車的地方。當下這個時間,大家都還在幼兒園、在學校、在公司。一個外賣員在門衛值班室附近靠著摩托車抽煙。另一個穿著校服的女生,不知道是初中生還是高中生,看著手機走來走去。恩協向對方發送“我到了”,隨后立刻收到了回復“我也到了”。恩協環顧四周,與同樣在環顧四周的女生對上了視線。

買家和賣家都吃了一驚。一方以為會是個年輕的女性,卻來了個大嬸,另一方也以為會是個年輕的女性,卻看到了一個學生。腳一看就很小的女學生問:“我可以看一下鞋嗎?”恩協點了點頭,打開鞋盒。她心里很緊張,擔心對方發現變形的部位。女學生十分仔細地檢查起來,兩只手伸進鞋子里,似乎在測量鞋子的大小。為什么要把手伸進去,而不是腳呢?就在恩協心中疑惑的瞬間,女生猛地跑開,坐上了門衛值班室附近那輛摩托車。外賣員立刻掐滅了煙頭,跨上摩托車。改裝過消聲器的摩托車一聲轟響,沖了出去。

恩協拿著空盒子愣在原地,茫然地看著摩托車離開。過了兩三秒,她才回過神來,開始追趕。她在人行橫道上跑掉了拖鞋,又蹦跳著回去穿上。人行道的綠燈開始閃爍,她正好看到一輛正在等待乘客下車的出租車。為了不讓拖鞋掉落,恩協夾緊了腳趾用力奔跑,終于在出租車關門之前飛身坐上了車子后座。恩協從駕駛座和副駕之間探出上身,伸手指向逃跑中的摩托車,大喊道:“請跟上那輛摩托車!”

兩個小偷很明顯小看了這位寒酸的大嬸,也就是恩協。他們沒想到對方會追上來,在通過幾個紅綠燈之后,就自認為徹底甩掉了她,于是像外出游玩一般放緩了速度。女生用攥著高跟鞋的雙手摟住外賣員的腰,歡呼起來。恩協在安靜緩慢行駛的出租車里用手機報了警,她不打算放過他們。第一次很難,但第二次就容易了。上巖洞那次雖然不是她親自報警,但畢竟經歷過一次。此刻她勇氣大增,時刻向手機對面通報著位置,等待警車到來。沒過多久便傳來了警笛聲。

最終的結果是,小偷們被訓斥了一番,因為他們是初犯,而且未成年,很難施以實質性的處罰。即使他們向青瓦臺扔了炸彈,結果也是一樣。一起盜竊案變成了不懂事的青少年因為零用錢不夠而犯下的小錯誤。以監護人身份被叫到警局的父母不得不心懷愧疚地對恩協道了歉,但他們似乎認為是恩協的行為誘導了心智純真的孩子們。人都會見財起意,看到了貴重之物,自然會生出一些心思,所以那個想要把東西賣給孩子的女人也要負一定的責任。警察強制兩名未成年人向受害者道歉,提供給恩協的選項就只有身為成年人的寬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大延、中延和英范互相道歉和解的時候,恩協也不得不和小偷們和解。

警察寫完調查報告后,把裝在證據袋中的高跟鞋還給了恩協。這該死的高跟鞋又回到了鞋盒里,恩協蓋上了鞋蓋。

一整天什么都沒做成。貸款、退款、二手交易,全泡湯了。恩協給甫一打電話,命令他立刻回家。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承受這些痛苦。而甫一為了不被離婚,立刻請了半天假趕回家。對犯下大錯還被發現的甫一來說,他只有服從這一個選項。這樣的關系將貫穿夫妻二人的余生。恩協覺得這反而是件好事,只有這樣想才能減輕她的痛苦,即使這只是一種自欺欺人。恩協從垃圾桶里拿出從上巖洞那間一居室里找出來的十多件丟人現眼的連衣裙。這些都是甫一買來的衣服,而且全都十分細心謹慎地使用了現金或無折轉賬的支付方式。恩協無力地笑了出來,對這個一直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她竟如此不了解。

玄關傳來密碼解鎖的聲音,甫一輕手輕腳地進了門。恩協終于問出了她最好奇的那件事,為什么是路鉑廷?在那么多的高跟鞋品牌中,為什么偏偏是路鉑廷?甫一低聲回答說因為自己腳大,只有那個牌子有41碼的鞋子。他還說自己本打算在冬天之前把鞋盒拿去別的地方,沒想到會這么快降溫。放在車里或公司不合適,但上巖洞那間房子遭過一次盜竊,所以他不想把昂貴的鞋子放在那里。他的解釋似乎在說,錯不在于買下這雙鞋,而在于被發現了。

恩協像前來尋找灰姑娘的王子一樣單膝跪在地上,她將高跟鞋放下后,命令甫一穿上。和在上巖洞時一樣,甫一服從了恩協的命令。那時是為了證明鞋子是他買給自己的,但此刻,他并不明白恩協為什么要讓他穿上這雙鞋。不過理由并不重要,聽從命令、服服帖帖、放低姿態、讓恩協消氣才是當務之急。恩協的想法是,既然已經買了,扔不了也賣不掉,那就拿來穿吧。而且這不是別的鞋,這可是路鉑廷啊。甫一的雙腳被套進有著十五厘米高跟和紅色鞋底的黑色尖頭淺口皮鞋中,他就是灰姑娘。

恩協就是這樣的人。比起丈夫穿女裝,這種愛好所需要的昂貴費用更令她憤怒。而甫一的女裝愛好,恩協也要負一定的責任。這件事始于甫一的脫發。因為擔心治療脫發的藥物影響懷孕,甫一錯過了使用非那雄胺和米諾地爾的最佳時期。等敏熙出生后,他們再沒有后續的生育計劃時,甫一的脫發狀況已經變得非常嚴重了。當甫一提到植發的時候,恩協立刻表示反對:反正以后也會繼續脫,那不如就等脫光之后再植發。而且當時的他們也無法忽視多了一個孩子后增加的生活支出。作為第二種選項,甫一又提出購買頭頂假發片,就是像發卡一樣夾在頭頂的假發片,看起來非常自然,毫無假發的痕跡。但這次恩協也表示了反對,花那么多錢就買這么一小撮頭發?恩協看中的是高溫絲全頭套假發,不僅可以用直板夾做造型,價格也和頭頂假發片差不多。既然要買就買最長的,然后再剪短使用。恩協對于便宜量大的偏好,同樣適用于假發的選擇。她不等甫一反駁,就用生活費賬戶里的錢購買了一頂黑長直假發。

有很長一段時間,那頂假發被扔在銀色轎車的后備箱里。甫一莫名不敢打開包裝,他覺得它陰森、惡心。那段日子里,他頭頂的斑禿半徑逐漸擴大,到了連低頭打招呼都需要用一只手擋住頭頂的程度。歲月的流逝令人無可奈何。甫一平時忙于工作,周末忙于家務和育兒,沒有時間去理發店,而且他也沒有勇氣戴著那頂假發出去。直到某個周日晚上,他開著電視,睡在扶手很低的沙發上,然后突然睜開了眼睛。他一時間忘了自己是誰,身處何處,花了一點時間才清醒過來。那一刻家中很安靜,仿佛空無一人,就像他還是單身一人的時候。不幸的是,他幾小時后就要去上班了,那是他身為四孩家庭的家長必須做的事情。

但在上班前,他需要轉換一下心情,這比用睡覺浪費掉也許是人生最后一天的周末要好,也比祈禱地球滅亡要更加現實。甫一來到了地下停車場,天花板上隔幾米就有一個熒光燈,飛蟲不斷撲向光源,發出吱吱的聲響。地上刷了綠漆,散發著有害健康但令人愉悅的氣味。空氣既潮濕又干燥,氣味是潮濕的,卻令眼睛很干燥。甫一坐上駕駛座,放下遮陽板。他戴上發網,讓所剩無幾的發絲緊貼頭皮,然后戴上了假發,就像一只黑乎乎的野獸在他的頭頂上耷拉下來。發絲蹭到臉頰的感覺很清爽,甫一將雙臂搭在方向盤上,對著遮陽板上的鏡子左右轉起頭。他微微起身,想看看假發絲的長度。但鏡子太小,他又貼得太近,在長久的歲月中用酒精練就的厚重腹部脂肪壓到了方向盤的喇叭。汽車的鳴笛聲仿佛洞穴中的咆哮,嘀——嘀——嘀、嘀、嘀。

自那個周日和周一之間的夜晚之后,甫一就經常去地下停車場。他買了與假發相配的衣服,買了與衣服相配的手提包,買了與手提包相配的首飾,又買了與首飾相配的衣服。他會去梨泰院的變裝皇后服裝店購物,但意外的是,鞋子很難買到。對成年男性來說,41碼也算是偏大的鞋碼。甫一在研究所附近租了一間一居室,每當有了新的愛好,或者說下定決心培養一種新的愛好時,他仍會從購買裝備開始。上巖洞的一居室就是甫一的秘密衣柜,是他的衣帽間。在這里,沒有纏著他玩耍的孩子,也沒有放聲大哭個不停的嬰兒。這里是他的防空洞,在我們帶著警察闖進去之前。

認為那場意外也許是件好事的不止恩協。雖然理由不同,但那件事也讓甫一松了口氣,保守秘密已經開始令他有些吃力了。所以當恩協命令他穿上那雙路鉑廷時,雖然并非出于本意,但他還是有些開心的。穿上鞋子后,連家都變得不一樣了。一切都變成了迷你模型,自己仿佛長大后重回小學的成年人,腳尖也刺痛得令人愉悅。皮革扭曲的部位重新展平,仿佛有了新生。甫一一邊看恩協的眼色,一邊試著走起來。但他很難保持平衡,每當險些摔倒時,都只能緊緊抓住恩協的肩膀。恩協幫忙并鼓勵著甫一,同她教兩個兒子和大女兒學走路的時候一樣。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教會小女兒走路之前,竟需要先教會丈夫走路。恩協能夠忍受這種荒唐事的理由只有一個。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樣,既然已經花大錢買了,就應該用起來。不然一想到那花出去的冤枉錢,她絕對會被氣到短命。這么看來,恩協和甫一結婚的理由并非單純的懷孕,懷孕也并非恩協使用的手段,這個理由只在最初有效。從各不相同的意圖最終帶來的相同結果來看,他們夫妻倆算得上是天生一對了。他們生下的四個孩子就是證明。

夫妻倆決定試著去外面走走看,他們的目標是繞小區走一圈。練習要像實戰一樣,實戰更要如實戰一般。但甫一在玄關處猶豫了,他說怕丟人,覺得害怕。那副模樣跟他們不想去幼兒園而耍賴的大女兒一模一樣,這大概是學走路的副作用。恩協忍住心中涌出的怒火。到底是誰應該丟人、誰應該害怕?更丟人的是我,讓我害怕的是你!這不正是你期待的嗎?如果不想給別人看見,為什么要穿女裝?哪怕有一點臉皮,也不至于瞞著家人偷偷在外面租下一間一居室。既然連出個門都害怕,又為什么要開始這種出格的愛好?如果自己那時沒有反對他去買頭頂假發片……恩協后悔了,她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方式的后悔了。如果自己什么都沒有做,他們就不會被房東要求搬走。恩協心中煩躁,但還是鼓勵著甫一。那雙鞋太大了,自己穿不了,只能由甫一來穿,而且至少要穿上一百次才可能賺回本。

兩人從星巴克門前經過。室外的明亮讓玻璃窗內顯得十分昏暗。雖然感到了口渴,但他們已經商量好不去人多的地方。單純的出門和面對其他人是不同層面的問題。一旦停下來,就很難再次邁開腳步,所以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以固定的速度向前走。他們正好走到了繞小區一圈的中間點,也就意味著他們該轉彎了。這時,恩協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于是轉頭看向旁邊,但并沒有看見人。甫一因為突然停下來的恩協,往前沖了幾步失了重心,腳腕顫抖起來,差點兒折斷了鞋跟。恩協面露不滿的神色,回頭看向身后。

“下午好啊。”我開口向她問好。

穿著路鉑廷的女人——那時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甫一——為了回到學步保姆的身邊,倒退著走了幾步,地上的落葉卡在了十五厘米高的鞋跟上。甫一那位住在上巖洞的情人——這是我那時對她身份的猜測——艱難地退了幾步后,便看到了手足無措的恩協和我。

“這位是……”面對我的提問,恩協猶豫著不知該如何介紹。

女人與恩協交換了一個不知何意的眼神后,向我伸出右手。“我是甫美。”

她的聲音仿佛半個月前剛做過扁桃體手術。恩協向我介紹了甫美,但她沒有向甫美介紹我,因為沒有介紹的必要。

“你好,甫美。”我握住那只指節粗大的手,上下晃了晃,“你是甫一的……”

“是他姐姐。”恩協代替女人回答,然后又有些慌張似的補充說,“是我大姑姐。”

“怪不得。”我仔細看著甫美的臉,“長得好像啊,就像是戴著假發的甫一!”

甫美抬手理了理頭發,像機器人一樣哈哈哈笑了幾聲。有類似喉結的東西顫了顫,但我并沒有覺得奇怪,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我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因為對一位女士說她長得和甫一很像,與當面罵她無異,沒準比往她臉上吐口水還讓人硌應。這時恩協四下張望起來,仿佛在尋找什么。

“小延和敏熙在星巴克。”我讓她放心,“我正好在和女孩子們享受悠閑愉快的下午茶。別擔心,這里很安全,去洗手間的時候把筆記本電腦和手機放在座位上也不會被偷走。”

“對不起,姐,我沒能及時聯系你。”

“啊,對了,大延和中延的事情都處理好了。”我向恩協大致說明了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情,“抱歉,我打了他們耳光,當時沒有其他辦法了。”

“該道歉的是我……”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我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我們正要回家。”恩協仿佛做錯事遭到了指責一般,“對不起。”

“那正好,你稍等一下,我們一起回去吧。我去帶孩子們出來。”我對甫美笑了笑,“孩子們能見到姑姑了。”

新買的嬰兒車給甫美幫了大忙,成了很棒的步行輔助器。恩協解釋說她走路不便是因為很久沒穿高跟鞋,自己把從甫一那里沒收的路鉑廷送給了大姑姐,剛好尺碼合適。小延抱著萬圣節保溫杯,緊緊盯著姑姑看,甫美只能盡力無視她的視線。而躺在嬰兒車里的敏熙在回家的路上不得不一直看著甫美的臉,這是她迄今為止哭得最兇的一次。如果我是個孩子,看到和甫一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估計也會感到害怕。走到上坡路時,甫美看起來輕松了不少。

小延臉上的表情仿佛害怕自己被抓去吃掉,她拽著甫美的衣袖喊了一聲:“爸爸。”

甫美尷尬地笑了笑。也許是因為平時不怎么笑,嘴角都要抽筋了。然后小延又叫了聲爸爸。

“小美女,爸爸在公司呢。”我對小延說,“想爸爸了?”

我們經過用塑料隔離帶圍起來的施工工地。挖掘機歪歪斜斜地停在大土坑的斜坡上,看起來一個噴嚏的震動就能讓它滾到坑底。工地上沒有工人。由于尿素進口受阻,施工處于停滯狀態。中國停止從澳大利亞進口煤炭,再加上碳排放的限制,需要從化石燃料中提取的尿素產量大減,便不再向韓國出口。沒有尿素就生產不了水泥,就算生產出來也無法運輸。使用柴油發動機的重機械設備無法啟動。這就意味著,計劃入住新建小區的上千戶家庭不得不延后入住日期。施工中斷多久,他們就要在之前的房子里繼續住多久。而且不只是這里的工地,全國范圍內的工地都無法正常完工,成千上萬的家庭都會被凍結在原地。也就是說,幾個月后能讓恩協搬進去的房子只會更少。

“找不到房子,也申請不到貸款。”一大早就焦急奔走的恩協終于接受了現實。去百貨店退貨,還有后來的二手交易,其實都只是她為了忘記現實而做出的逃避行為。“姐,這下真的完了。”

“甫一怎么說?”

甫美一個激靈,連帶著嬰兒車也顛簸了一下,哭累了正在休息的敏熙流著鼻涕,眼看又要哭出來。

“那個渾蛋。”恩協忘了身邊女兒們的存在,破口大罵出來,“那個渾蛋他能知道什么!是不是,大姑姐?”

甫美也表示了同意。

“狗東西。”恩協又罵了一句,“真是個豬狗都不如的家伙。不,應該說是豬狗都不如的婊子,是不是,大姑姐?”

我捂住了小延的耳朵,心中暗想,恩協和大姑姐的關系真是親密。在大姑姐的面前,狗啊、豬啊,全都出來了,簡直可以湊出一個動物園了。等恩協罵了半天之后,甫美開始為弟弟辯護,胳膊肘最終還是會往里拐。“我聽說兩年前甫一提議過貸款買房,那時候是弟妹說要租房。”

“大姑姐什么時候跟我丈夫關系這么好了?”恩協一愣,岔開了話題。

“一出生就這么好了。”

很明顯,甫美和弟弟的關系很親密。恩協夫妻倆的戀愛故事,她了如指掌,包括去海鮮自助餐廳吃飯的趣事。在那家餐廳,顧客要自行從水箱中把自己想吃的海鮮撈出來,放進蒸籠,一段時間后再去把蒸熟的海鮮取走。但恩協每次都拿著空盤子回到座位,說自己放進去的明明是黑色的大蝦,為什么蒸籠里只有紅色的大蝦……

揭露和詆毀漫天飛舞。他們將我夾在中間互不相讓的時候,小延用沒拿保溫杯的另一只手撓了撓脖子,摳掉了那里結的痂,血滴又冒了出來。我握住小延的手,不是為了約束,只是想要握住她。

“都是因為二氧化碳。”我說,“如果大家都早一點開始珍惜地球,恩協就不會失去現在的家。趁著還不算晚,我要趕快買些木制勺筷。恩協你快點兒開始賣吧!”

“姐,你是怎么買的房啊?”恩協剛問出口,便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不再出聲。這話聽起來像是某種責難和追問。也許她不明白,為什么我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人能擁有自己的房子。也許她覺得,是我搶走了她的房子。我想起上次看在野黨黨內競選直播時恩協說過的話:我骨子里就是個無產者。

“不是我買的。”我實話實說,“只是運氣好而已。”

“阿姨的爸爸死了。”小延的注意力從甫美身上轉到了這邊。因為姑姑持續的無視,她最終選擇加入對話。阿姨的爸爸,指的是姨父。這是今天早上送小延去幼兒園時,我從其他媽媽那里學到的新知識。現在我也能聽懂一些兒童語言了。

“應該說‘去世了’。”恩協糾正了女兒的話,然后對我說,“是繼承了父親的房子嗎?算是遺產?”

這一天我數次想起了我的父親。這位故人,至少在我的記憶中,是不存在的。我只聽說他死了,我沒有接受過任何遺產,也從未想要得到過什么。“我在農村買了塊地,是塊堆滿了垃圾的荒地,別提多難看了。我找人在那塊地上種滿了樹,好好打理了一番。后來有一天,那里被指定為開發區域,他們讓我把土地賣掉,我只能賣掉了。”

“樹……”恩協回憶起我們認識不久后的對話,“不是說因為種樹賺了錢嗎?如果土地被征收了,那些樹……”

“我也記不清是先買下土地后因為荒涼所以種了樹,還是因為想要種樹才買了地,實在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總之我拿到了土地補償,每棵樹還會追加補償一定的金額。樹比土地要貴得多,算是運氣好吧。不對,也不能算是運氣好,我還是有些自責。如果沒有發生這樣的事,那些樹應該會長得很茂密,能幫助吸收不少二氧化碳,也許恩協就不用搬家了。但這些也不過是些假設,想來想去也沒什么用。說到底這只是一些結果論式的說辭而已。”

“原來是因為這個和姐夫離婚了啊。”恩協仿佛想通了一般斷言道,“不是經常能看到這種新聞嗎?中彩票之后吵架分手的夫妻。”

“姨父。”小延想起今天學到的新詞,“姨父死了,去世了。”

恩協看向我,仿佛在問:是真的嗎?我聳了聳肩,仿佛遭受了背叛一般開口說:“我不是說過了嘛,我們分開了。”

“是分開了啊。”

恩協問了好多問題。還有其他的土地嗎?那里也種了樹嗎?我的確還有其他的土地,但那里沒有被開發的可能性,至少目前沒有,因為全國范圍內所有的工地都處于停工狀態。之前已經說過了,因為尿素供給不足。恩協怨我沒有早些告訴她這些,雖說都是我們認識之前發生的事情,但如果早知道這些的話,她也會去買地。她說如果能更早認識我就好了。

“姐,我反而更羨慕你。”恩協說的這句話很可能讓人覺得失禮。她繼續說:“我被騙了,誰能想到他竟然會有那種愛好。”

“其實剛才在星巴克,”我說,“我還以為甫美就是甫一的情人。”

小延又朝甫美叫了聲爸爸。我哄著小延說,爸爸馬上就會下班回家。直到那時,我都以為恩協所說的愛好指的是甫一的外遇。

“騙局如果被發現,那就是騙子的錯。”恩協朝假裝在做其他事情的甫美那邊看了一眼,“如果沒被發現,那就要怪上當的人。”

“是啊。”我表示同意,“這不是你的錯。”

散步的旅程比預計的要長。快到家的時候,甫美突然推著嬰兒車轉了方向。系著紅色腰帶和黃色腰帶的兩個男孩正互相打鬧著跑向101單元。恩協這才想起在合作信用社接到學校班主任電話的事情,心中一緊,對自己的疏忽感到內疚。為了讓孩子們幸福生活而做的事情,最終讓孩子們變得不幸。作為母親,沒能去學校處理孩子的事情,也沒有申請到貸款,剩下的方法就只有高利貸了。

“房價漲得太夸張了。”恩協回到原來的話題,對我說,“我們能搬到哪里去啊?”

“恩協,房價不會永遠上漲的。”這話并不能安慰到她,但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話了,“十年、二十年前的房價也很貴。我們不需要很多,只要找到自己的那一間房就足夠了。”

“能找到嗎?”

“當然了。”

電梯里,小延伸手想要按樓層按鈕。我把自己的身高借給她,將她抱了起來,讓她按下22和23樓的按鈕。恩協這才把注意力轉回到女兒們身上。她發現敏熙的嬰兒車是新的,以前從未見過。我對她說,今天打了她的兒子們,為了表示歉意,請她收下這輛嬰兒車,以后若是再被叫去學校就推著它去,當然最好是用不到它。恩協輕輕握了下我的手,“姐,謝謝你。”甫美緊緊盯著鏡子,似乎被鏡子中的自己迷住了。電梯到達22層后,我下了電梯,轉身對他們揮了揮手。

回到2022號之后,出于慣性,我繼續著作為臨時恩協的日常。我拿出從超市買來的木制勺筷套裝,拆去包裝。透明膠帶粘在手指之間摩擦著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清晰極了。此刻樓上很安靜。剛剛還同幾個人在一起,突然只剩下自己,獨自一人的感覺更加突兀,倒有些孤獨了。我將拆掉了透明塑料包裝的勺筷套裝放入鋪滿了拉菲草的盒子中,盒子用韓紙包好,抽了根草繩打上蝴蝶結,就這樣把超市的廉價商品重新包裝了一番。然后,我組裝好快遞紙箱,只在紙箱底部用紙膠帶固定。這件商品中絕不能出現一丁點塑料的影子。雖說紙膠帶作為一件商品被購買回來的時候也是用塑料包裝好的,但只要不被收到商品的買家看到就無所謂。買家購買產品的同時,也消費了賣家的愧疚。包裝完成后,我將剩下的碎紙片聚到一起,扔進了碎紙機。

我把上次拍攝的勺筷套裝照片上傳到筆記本電腦里,在這個過程中不得不反復閱讀筆記本電腦的說明書和徠卡相機的說明書。這是我第一次使用相機,而筆記本電腦,自從很久以前用錘子砸碎了上一臺之后,也一直沒有用過,所以這個過程對我來說很艱難。我這個機器白癡看來是當不成攝影師了。我觀看了修圖課程,用1.5倍速,且只挑選了需要的部分看。我給照片加了一層淺綠色的濾鏡,上傳到網購平臺。我打算將售價定為5萬韓元,或者1000萬也好。這不是在售賣餐具,而是在售賣餐具的價格。如果在租房合同到期前賣出100萬套木制勺筷,恩協就能變成富翁,買到房子。只要區民們齊心合力,每人買上兩套,就能幫助一個家庭渡過危機。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把不可能也看作可能性的一種。我注冊了新的賬號后重新登錄,在以恩協名義開設的店鋪里買了一套木制勺筷。世界上沒有人會去購買別人不想要的商品。

窗外飄來的氣味提醒我已經到了晚飯時間。這是層間氣味污染。我曾經看到過一則新聞,住在月租房里的租戶在陽臺上烤五花肉,遭到了接二連三的強烈抗議。不是因為氣味,而是因為氣味的發出者是月租房的租戶,不是業主。住著月租房的人,連吃五花肉的資格也沒有。不過我好奇的是,鄰居們如何得知那位住戶是月租戶。不是說當代鄰里之間的冷漠已經成為社會問題了嗎?不是說即使發生了犯罪事件,大喊救命,也不會有鄰居出來查看,也不會有人幫忙報警嗎?烤五花肉比發生犯罪事件還糟糕嗎?看來從現在開始,簽訂月租合同的時候,還需要在合同上附加允許烤五花肉的條款。我打開冰箱,拿出貝雷帽。來到地下停車場后,我坐上車子的副駕駛座,打開儲物箱,吃起了巧克力和糖果。我將座椅放倒,雙腳搭在副駕臺上,慢慢地吮吸著嘴里的零食,心情變好了。每天凌晨坐在銀色SM5駕駛座上對著遮陽板照鏡子的女人不見了。

當我剝開第五個巧克力的包裝紙時,手機振了一下,是荷善。“恩協姐,你在做什么啊?”

我本以為是荷善發錯了信息。但她怎么會知道我的手機號?是恩協把我的手機號錯當成自己的手機號告訴了她嗎?我怎么會認識荷善?一連串疑問之后,我才想起來。是我對荷善說,自己是中延的媽媽李恩協。“我正在和孩子們吃飯,你呢?”

“我正在和之前那個相親對象見面,暫時來了趟洗手間。”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復,應該問一句,見面見得怎么樣?還是要問,洗手間上得順利嗎?正當我苦惱的時候,對面又發來一條短信:“他說再婚之后要帶孩子一起生活,我該怎么辦啊?”

“那就帶過來一起生活啊。”

“我要怎么去養別人的孩子啊?他之前明明對孩子不管不顧的,現在來這么一出是打的什么算盤啊?”

荷善好像搞錯了因果順序。“他大概是因為想跟孩子一起生活,才打算跟你結婚的吧。”

“因為我的職業?”

“也許吧。”

我沒有收到回復,但能夠想象出穿著褲子或裙子的荷善坐在馬桶上苦惱的樣子。我有些擔心她會不會在洗手間待了太久,如果充滿了父愛的離異醫生誤會未來的新娘有便秘的苦惱可就麻煩了。我猜測那個男人想讓荷善立刻給他答復,若是對方不愿意也就不必繼續浪費彼此的時間了。他一定沒有做出任何一點讓對方產生好感的努力。孩子每天都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長大,他沒有時間了,而等著與他配對的女人正排著長隊。我又發了一條短信:“先養著,一邊養一邊想辦法讓孩子想去找媽媽就可以了。”

過了一會兒,我收到了回復。“謝謝你,恩協姐。”

我戴上貝雷帽,既然攝影師當不成,那就只能當偵探了,偵探更有意思。上巖洞發生的那件事多有趣啊。我開始了對甫美的推理:甫一情人的高跟鞋為什么被甫美穿在了腳上,這實在令人費解;甫美,實在和甫一太像,就像是戴著假發的甫一,而且甫美似乎真的戴著假發。這時,一個男人出現在停車場的入口處,手中拿著假發。原來是甫一。他坐上銀色SM5的駕駛座,戴上假發。原來是甫美。每天凌晨可憐巴巴在車里照鏡子的女人竟然是甫美!不,竟然是甫一!銀色SM5發出了短暫而尖銳的鳴笛聲。

第二天,我又戴著貝雷帽出了家門,我身為偵探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甫一有女裝癖這件事超出了我的想象。我這才明白為什么沒能在上巖洞的一居室里抓到人,因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被藏起來的情人。這一家子人真是全都讓人搞不懂。我重新整理好心情,壓低了貝雷帽。我感覺現在不是賭上勝負,而是賭上生死的瞬間。人活在世上,總會有一次這樣的瞬間,站在生死關頭。我是偵探,我是我,我不是恩協,如果我看起來像恩協可就麻煩了。在這樣的自我暗示后,我推開了房地產中介公司的門。

中介公司的白色墻壁上掛著兩個相框,兩個相框中用端正的深黑色字體分別寫著“正直”和“誠實”。兩個看似助理的年輕男人并排坐在兩個相框下方,正在工作,或者正在假裝工作。他們像二手車經銷商或手機銷售員一樣,穿著貼身的正裝。“正直”這邊的職員像只熊,“誠實”那邊的職員像只黃鼠狼。我看不到他們電腦顯示器的畫面。離大門更近的“正直”起身用一次性紙杯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看來他是這家公司年齡最小的職員。

辦公室里沒有另外的書桌,里側角落處的沙發應該就是中介經理的位置。工作由“正直”和“誠實”來做,經理的職責就是在最終的文件上蓋章。沙發前膝蓋高的茶幾上擺放著保守傾向的報紙,醒目的標題是在野黨黨內競選中那位落選者對幾個月后大選做出的預測——“死亡對決:監獄將成為失敗者的歸宿”。“監獄”和“者”字的位置被印上了碗底模樣的海鮮辣湯面湯汁,一旁可以被用作鈍器的玻璃煙灰缸中裝滿了煙頭。我坐在經理沙發座的對面,屁股有些疼,于是調整了一下姿勢。這都是因為屁股底下的竹編蒲團,我實在不明白怎么會有人在柔軟的沙發上放這么硬的坐墊。經理沙發座后方的墻面上掛著一張巨大的地圖,大到可以拿來當一家人出游的野餐墊子。地圖上,我們的小區被紅線圈了起來。

“您是要找頂層嗎?”

“對。”我有些夸張地嘆了口氣,“我不想再被樓層噪聲折磨了,整天被吵得心煩意亂,甚至到了必須服用精神科處方藥的地步。”

“您也知道,”中介經理像在喝熱湯一般呼嚕呼嚕喝起了速溶咖啡,“目前全租交易幾乎完全停滯了。”

銀行貸款總量超額,交易量急劇減少。房東們寧愿閑置房子,也不愿降低價格,堅持要挺到下一個不介意高額保證金的租戶出現。還有一些手頭不那么寬裕的房東,因為拿不出需要返還給全租戶的保證金,只得先去申請貸款將保證金返還,待租戶搬走后,他們再重新以保證金較低但每月有固定租金收入的月租或半全租形式將房子租出去。總之,年底之前情況大概不會好轉。

“沒有即將到期的房子嗎?”

中介經理打開皮革封面的筆記本,直接翻到最后幾頁。“您打算什么時候搬家?”

“明年……”我假裝思考了片刻。搬家和結婚一樣,時機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時機就是全部。“一月或者二月左右?”

“105單元有一套,不過是北向。”

“沒有西向嗎?”我開始增加砝碼,“我很怕冷。雖然我也很喜歡冬天,畢竟冬天可以買到鯽魚燒,還有圣誕節,到處都掛著彩燈,樹都閃閃發亮的,但如果不冷的話就更好了。當然,不冷就不是冬天了,所以我想等以后老了,去溫暖的國家生活。”

我從毛呢大衣的口袋中拿出幾顆字母巧克力,起身越過矮茶幾遞給了中介經理,還給了“正直”和“誠實”一人一顆。收到零食的青年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謝,就像在萬圣節收到了糖果的乖孩子。人類本質上都是動物,得到食物就會開心。我坐回軟沙發上的硬坐墊,閉上眼睛,把巧克力放入口中,用舌頭去碰觸印刻著字母的一面。我不太確定是“V”還是“S”,不知道是“勝利”還是“特別”。我不是小延,沒有人告訴我嘴里是什么字母,沒有人即使錯了也會騙我說猜對了。“自從丈夫離世后,我就變得很怕冷。”

“頂層的話應該會更冷吧。”對方的語氣中,比起反駁,更多的是擔憂。

“那也比天花板上傳來的腳步聲要好得多。”我垂下眼睛,“冷是理所當然的,但噪聲不是,尤其是在獨身女人的家里。”

中介公司的電話響了。長得像黃鼠狼的“誠實”立即拿起聽筒,機械式地傳達著遺憾的消息。沒有。現在都沒有房源。小戶型怎么樣?月租或半全租呢?沒有。都沒有。

中介經理翻了翻手中的筆記本,故意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估計是否有勝算。我作為剛出道的新人偵探,抬手摸了摸貝雷帽,心中有種預感,這就是最后一道關卡了。終于,中介經理拿出了撒手锏。“您不考慮一下月租嗎?”

“都可以。”說完我又補充了一句,“只要能在陽臺上烤五花肉就可以。”中介老板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似乎把我的話當成了玩笑。

“這樣的話……”他笑著開了口。我知道就快成功了。“的確還有一套房,不過……”

“不過?”

“由于一些原因,到明年一月之前都沒辦法讓您親自去看房。”經理的語氣很不尋常,是故意讓這話聽起來不尋常的語氣,“房子的布局和您家是一樣的,這方面不需要擔心。”

雖然中介經理沒有準確說出是哪里,但小區里西向的只有101單元,他似乎以為我對此一無所知。果然如我所料,2302號的房東說自己新婚的兒子要住進來,全都是謊話。也許他的確有個兒子,也許他兒子的確需要新房,但不是恩協住的那套房。

4

剛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場雪,似乎是為了明確地告訴世人,秋天之后不會是夏天。這也就意味著恩協家的全租合同馬上就要到期了。這個時候得知2302號的房東說了謊話,委托人自然十分滿意,新人偵探一下子升級為名偵探。看起來上天還沒有拋棄恩協,從天而降的天使正好落在她家的樓下。恩協曾經說過,騙局如果被發現,那就是騙子的錯;如果沒被發現,那就要怪上當的人。這次她差一點就變成上當的人,真是令人膽戰心驚。不過,最終犯錯的人還是變成房東了,房東的做法是很明確的違法行為。恩協咒罵著房東是壞人,是卑鄙無恥的人,但不用被趕出家門的喜悅還是蓋過了憤怒,仿佛她已經抓住了反敗為勝的機會。

十分鐘前,恩協在網購平臺上查看自己的店鋪,發現有個瘋子花5萬韓元購買了十套木制勺筷餐具,然后她在買家信息中看到了熟悉的地址。她去樓下取貨的同時,當場完成了十套勺筷的配送,接著就聽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我告訴她房東正瞞著她尋找新的租戶。恩協用腳踢開散落在地板上的箱子,走過來猛地抱住了我。不過在她心里,我做的這些也許是理所應當的。畢竟是我搶走了她的房子,如今我只是把房子還給她。

“真是救了我一命啊!”恩協感激地說,“多虧了姐,不過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想了解詐騙犯,就要成為詐騙犯。”我抬手摸了摸頭,又摸了摸透明的貝雷帽,“剩下的就是商業機密了。”

此時此刻,甫一上班了,大延和中延上學了,小延去了幼兒園,敏熙自然就由我照看了。我伸出食指,于是敏熙出動所有的手指抓住了它。我輕輕搖動起掛著一顆小拳頭的食指,玩起熱狗游戲。我的食指是木棍,敏熙的拳頭是熱狗面包。敏熙笑起來,露出兩顆雪白小巧的下牙。我本想摸一摸她的牙,但沒有多余的手了。我用一只手托著孩子的屁股,而另一只手變成了熱狗,于是摸不了她的牙。恩協伸展著四肢躺在奶油色的絨面沙發上,從孩子們那里得到了解放。我能夠這樣喜歡敏熙,是因為她不是我的孩子,只需要短暫照看的小孩才是最可愛的。

恩協側躺著看向我,“在家連飯都不吃的人為什么要買十套勺筷啊?”

“我想組建一個大家庭。在閉經之前努努力的話,還是有可能的吧?”

恩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把我的話當成玩笑。我拜托恩協接手木制勺筷的生意,那本來就是恩協的生意。基本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只要出售商品就可以了。

“謝謝你,姐。”恩協在沙發上坐起身,“嬰兒車、勺筷生意,還有房子的事情,全都要謝謝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

“有什么可謝的啊,做這些是因為我高興。”我一邊搖晃著敏熙的拳頭熱狗一邊說,“如果真的那么感謝,以后給我買一包‘酸酸甜甜’果味軟糖吧。”

恩協笑著說了一句“這算什么感謝”。和上次在上巖洞時一樣,她又把我的話當成了玩笑。我等了這么久,看來這輩子是收不到果味軟糖的禮物了。

“和甫美相處得還好嗎?”

恩協模糊地答了一句“嗯,一般吧”。既不算說謊,也不能說沒有說謊。嗯,一般。我希望恩協能在兩個答案里選擇一個,即使說謊也無所謂,希望她能明確地把賭注下到一處,希望她知道勝負沒有中間地帶,希望她知道人無法同時生活在兩個宇宙中,希望她在自然法則前能變得謙虛。要么贏,要么輸。既想贏又想輸是貪心,是傲慢。

“如果能確定是房東說了謊,”恩協轉移了話題,“那應該就可以順利續約了吧?”

“也許吧,但還不能過早斷言。如果房東能承認,自然是最好的。但最壞的情況是,他可能會抵賴不認,他可能會堅持說自己沒有找過新的租戶。抱歉,我管你要果味軟糖要得有點早了。”

“可他明明在找啊!”

“還是有些難。因為那家中介公司的中介經理是個老派的人,他把房源信息都記錄在紙質賬簿上。”我告訴恩協,那家中介只有助理職員使用電腦,而且還在沙發上放了竹編蒲團。“我不能確定他是否因為不想和其他中介公司分食利益,才使用了這樣的方法。一般來說,房產中介會共享待售的房源,如果其中某家的房源通過另一家中介出手了,手續費會各分一半。你家的房子是不合法的房源,所以那家中介很可能沒有與其他中介共享。沒有共享,反過來正好證明了這是非法的。但不管怎樣,最重要的是我們找不到公開的信息。”

“就是說,我們沒有證據。”

“對。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想要行使續約的權力,第一種情況,我們要證明房東沒有兒子;第二種情況,如果房東有兒子,就需要證明他的兒子沒有結婚的計劃;第三種情況,如果他有兒子,而且他兒子的確在準備結婚,那就需要證明這里不是他兒子的婚房。”我依次伸了伸熱狗、中指和無名指,敏熙又開始誘惑我去摸她的下牙。

“為什么要由我們來做這些?”

“因為房東不會主動去做。”這實在太過理所當然,說完我就覺得自己在說廢話。“最好也不要期待警察會幫我們,他們不會去調查這種事情,就算調查了,也不可能在合同到期前查出來。假設我們奇跡般地掌握了證據,嗯……房東也可以在你搬出去后自己搬過來住幾個月,或者閑置幾個月后再重新尋找新的租戶。當然這些都只是我的假設。”

“如果我堅持不搬出去的話,會怎么樣?”

“房東應該會起訴騰房吧。”我看了看墻上的掛歷,“那個時候租房合同已經逾期,違法的人就是你了。”

只能寄希望于房東自己承認說謊并主動接受續約,這就意味著恩協必須盡快打電話給房東。合同馬上就要到期了,時間沒有耳朵,即使向它講述了曲折辛酸的理由,它也只會正直盡職地向前流逝。但是恩協不敢打電話。不管打不打,結果已經注定。這是她上次學到的教訓。上次因為獨立供暖的事情打電話給房東,結果就是她要被趕出家門了。這次會不會也發生一樣的事情?如果房東堅持說自己沒有找新租戶的打算,她該怎么辦?比起明確的絕望,不明確的希望不是更好嗎?因此,她再次拜托我成為臨時恩協。我并不覺得意外,就像我曾經告訴中延的那樣,水閘一旦打開,就不得不接受了。我立刻讓恩協把手機給我,但恩協拒絕了。她說會把房東的手機號告訴我,讓我在她不在場的時候再打電話。她還拜托我,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不要告訴她。請你暫時當我不存在吧。恩協向臨時恩協這樣懇求。

我們為已成定局的未來而擔心的時候,小延正盯著幼兒園向日葵班的木板置物架。其實那并不是木板,而是貼有木紋模樣貼紙的膠合板。裝著一百塊橡皮的酸奶盒排成一列擺放在架子上,每個盒子上都貼著小朋友的名字。不久前,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在加餐時間喝完酸奶后,按照老師的指示將盒子洗干凈并晾干。然后他們將圓柱形的長條橡皮切成小塊,從一數到一百,最后將一百塊橡皮裝入酸奶盒中。老師想通過這樣的活動將塑料垃圾當作教學用具回收再利用,保護環境的同時節省費用,還能教小朋友數數,但這種教育方法卻產生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一個孩子從朋友的酸奶盒里偷走了一塊橡皮,放進了自己的盒子里,因為他擔心有人偷走自己的橡皮。另一個孩子發現了他的小動作,也做了同樣的事情。接著又有其他孩子發現了這個孩子的小動作,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一切在老師不注意的間隙秘密地進行著,酸奶盒中橡皮的高度微妙地起起伏伏。有些盒子里有99個,有些盒子里有101個,但無法得到確認,因為回收再利用的教學用具只被使用過一次。向日葵班的孩子們為了準備不知何時到來的算數課,繼續進行著令人窒息的偷盜。如果在算術課上橡皮少了或是多了,那可就太丟人了,很可能會成為連100都不會數的笨蛋傻瓜。小延瞇著眼睛,估摸著貼有“金小延”名字的那個酸奶盒中橡皮的個數,盒子里橡皮的高度好像比其他小朋友要低了一些。她從“崔宇藍”的盒子里偷偷拿出來一塊,放進了自己的盒子里。這下好像又變得太高了,于是她重新把那塊橡皮拿了出來。小延憎恨向日葵班的老師。

老師遵循恩協的囑托,準備給小延涂抹藥膏。她從未目睹孩子抓撓皮膚的樣子,也實在不明白小延為什么需要這樣的特殊對待。但孩子渾身都是撓過的痕跡,她也無法隨意去責怪。也許是對家里的什么物品過敏,又或許是孩子為了吸引大人關心的方法。她在溝通手冊的“寫給父母”一欄中寫下了這種推測,但沒有得到任何答復。她本想寫,這可能是一種自殘,但最終忍住了。這么寫的話,她可能會被幼兒園解雇。父母們害怕面對真相。她還記得從這所幼兒園畢業的大延和中延,雖然他們只相差一歲,長相也十分相似,但性格卻天差地別。帶中延的時候更加辛苦,這倒不是說大延就不辛苦。暴躁卻冷漠的母親,惡魔一般的哥哥和不那么惡魔的另一個哥哥,還有突然降生的妹妹,在這樣的環境中,小延把皮膚撓到出血倒也不算是特別意外或奇怪的事情。在很多家庭中,第三個孩子是為了在住房申購中加分而出生的。雖然并不是所有的老三都因為申購加分而出生,但所有為了申購加分而出生的孩子都是老三。向日葵班的老師從小延的書包口袋里拿出濕疹軟膏后,向擺放著算數課教具的置物架走去。

小延被老師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把攥在手里的崔宇藍的橡皮放進嘴里,咕嘟咽了下去。橡皮卡在喉嚨里,老師問她在干什么的時候,她沒能出聲回答,沒能說謊。老師幫她涂藥膏的時候,小延咽了好幾次口水,終于讓橡皮從食道流進了胃部。向日葵班的孩子們聽見老師說接下來是算數時間,立刻回到座位坐好。孩子們全都緊張起來,但這節課上,他們還是沒能確認自己盒子里的橡皮是否剛好100個,而是學會了看手表的方法。這就意味著偷盜仍會繼續。

孩子們睡了午覺,午覺后就是加餐時間。在大棚里干農活的崔宇藍爸爸送來了一個西瓜,園長和老師們分了半個西瓜,剩下的半個分給了包括向日葵班在內的全園的小朋友。西瓜被切得極薄,若是隔著西瓜片放上一張寫了字的紙,幾乎能夠透過西瓜看到紙上的字。每個小朋友分到了一片。大家都很餓,有個孩子連西瓜青都啃得干干凈凈。園長稱贊那個孩子愛惜食物,又獎勵了他一片西瓜。于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小老鼠一樣用門牙啃起了西瓜青。大家聽到了稱贊,但沒有得到獎勵,只有第一個人能得到獎勵。小延詛咒著這個乞丐窩,她想上小學,再堅持幾個月就能解放了。

半日班的孩子們要放學了,向日葵班的老師開始在溝通手冊上記錄特別注意事項。她在小延的手冊中寫下:小延吞了一個橡皮,但沒有太大問題。發生這類事情后比較好的做法是,在家長知道之前主動告知。一位因為沒有提前告知而被解雇的前輩曾經說過,得罪家長是最可怕的。向日葵班的老師像昨天和前天一樣,在手冊上寫下:小延在幼兒園的時候沒有抓撓皮膚。意思是,我們做得很好,若是出現了問題,責任在你,但她盡量使用了柔和婉轉的詞句,表達出對孩子在園中表現的慶幸。寫完后她又向前翻了幾頁,想確認家長有沒有留下什么話,然后意外地在“寫給老師”一欄中發現了新的回復。字跡十分扭曲,仿佛七歲孩子的筆跡,“你只需要幫她涂好藥。——小延的阿姨”。

恩協是獨生女。這也就意味著,在家家戶戶腌制過冬辣白菜的時節里,她要分別去婆家和娘家腌兩次泡菜。在婆家她是兒媳婦,而娘家沒有兒媳婦。結婚前兩家父母見面時,雖然恩協從未提起過,但恩協的婆婆主動同她約定說,自己以后不會要求她做什么。婆家連婚房都沒能為他們準備,如果再要求媳婦做這做那就過于貪心了。實際上,婆婆也遵守了約定,她把自己一個人、親手、悄悄腌制的辣白菜快遞到了恩協家。甫一勸阻過,說他們吃外面買來的辣白菜就好。但兒子的勸阻讓婆婆很失落。“總得讓你們嘗嘗全羅道的辣白菜啊,我又沒讓你們來幫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她讓你這么說的?”據恩協所知,在他們結婚之前,婆婆從未腌制過辣白菜,總說大公司生產出來的成品更好吃。

恩協既是女兒又是媳婦,但現實中的她只有一個身體。她打算周末搭甫一的車和他一起回婆家,所以在那之前的周四,她要一個人坐地鐵回京畿道的娘家。在娘家腌一天辣白菜,回家渾身酸疼地躺一天,然后去婆家腌一天辣白菜,在那里睡一晚再回首爾。去婆家的時候一家人一起,但回娘家的時候如果帶著孩子們一起去就太吃力了。這就意味著周四那天,小延和敏熙要由我來照看。按照恩協的說法,兒子們已經到了說要結婚她也不會管的年紀,所以就不用麻煩姐來照顧了,仿佛好心地施舍給我一個大恩惠。

我們從十套木制勺筷的送達地址走出來,去小區正門接小延。我們打了一個賭,看小延從校車下來后會先跑向誰,輸的人要被彈腦門。我推著嬰兒車,不是為了引誘小延,而是因為這樣更自然一些。我推的不是那輛銀十字,而是恩協原本使用的那輛舊嬰兒車。兩個哥哥坐過、姐姐也坐過的嬰兒車里,現在坐著敏熙。小延開始走路后,如果恩協賣掉或是扔掉了這輛嬰兒車,而不是把它閑置在雜物間,敏熙也許就不會出生了。對非要讓甫一穿上路鉑廷才能解氣的恩協來說,為了能用上嬰兒車而再生一個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恩協在一旁告訴我,她下周四要回娘家,讓我在那天給房東打電話。她的語氣十分悲壯。我讓她放心,我會在周四打電話,通話的結果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然后我第一次拒絕了她:“那天我有其他事情,實在沒有辦法照顧孩子們。”

“為什么?”恩協問得理直氣壯,反而讓我嚇了一跳。

“我要去參加高考。”我說了實話,“考上首爾大學是我的夢想。”

恩協似乎不太相信,沒想到我還有這樣的夢想,明明家里連一支筆都沒有,但這件事她搞錯了。我最近為了在幼兒園的溝通手冊“寫給老師”一欄中寫上一句話,新買了一支筆。當然我并沒有學習。我不能學習,因為我的目標是靠蒙題拿到滿分。這很值得一試。我想贏,只有不學習而得到滿分,勝利才有意義。語文45道題,數學30道題,英語45道題,韓國史和探索60道題,第二外語30道題,每道題答對的概率是五分之一,只要答對210道題就能拿到滿分。我沒學過數學,不知道這樣的概率是多少。但我知道這概率再小,也不會是零。如果能夠永生不死,總有一天會實現吧。如果總有一天會實現,那又為什么不能是現在呢?我能不能上首爾大學,活到最后一刻自然就能知道結果。

“好羨慕啊。”恩協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惡意,“我卻要去腌辣白菜。”

“你要去腌辣白菜和我要去考試沒有任何關系,我不去考試也不意味著你不用去腌辣白菜。”

恩協趕忙道歉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我也道歉說周四不能幫她照看孩子,還說要給主管考試的教育課程評價院打個電話問一問能不能更改高考日期。前一句是真心話,后一句是玩笑話,但恩協似乎將兩句話都當成了嘲諷挖苦。我曾經是女兒也是媳婦,現在不是媳婦了。但我的身體和恩協一樣,只有一個。

“那個……”恩協有些猶豫地開了口,“姐夫是怎么去世的?是得了很嚴重的病嗎?”

“樓棟代表囑咐過我,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樓棟代表怎么了?”恩協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確認她不在附近,“這件事和她有什么關系嗎?”

“她說房價會下跌。”我在小區正門處停下了嬰兒車,拉上遮陽罩,不想讓敏熙聽到下面的話。我對敏熙咧嘴一笑,她就在臟兮兮的遮陽罩透明窗下對我露出了下牙。雖然我的手現在是自由的,但有遮陽罩阻擋,還是摸不到敏熙的下牙。我回頭看向恩協說:“他自殺了。”

“什么?”

“是去年這個時候,從深秋到初冬的換季時期。有一天晚上我特別想吃‘酸酸甜甜’果味軟糖,就讓他去便利店幫我買。他說好,就出門了,但再也沒有回來。那時候我好像想過,天氣這么冷,他為什么沒穿外套就出去了?不,這個好像是我后來才想起來的。警察問我有沒有可疑之處,我說沒有。他說去去就來,穿著拖鞋就出門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聽說他是在地下停車場的車子里點燃了木炭。”

恩協的表情變得很難看。看來我還是太過誠實了,早知道就應該聽樓棟代表的話。

“對不起,姐。”恩協說,“我不知道這些,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會說羨慕你了。真是太丟人了。啊,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我安慰了恩協。

“其實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因為姐夫有了外遇才離的婚。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在上巖洞的時候,你沒有理由那樣幫我。而且你之前說你們分開了……”

恩協竟比我想象的更加敏銳。其實我一直很詫異,因為她至今為止似乎都沒有考慮過我幫她的理由,仿佛接受我的幫助是理所應當。我以為這是無產者的基本觀,又或者是因為生活的艱辛。“我沒有幫什么,是恩協你幫了我。”

恩協表面上否定了我的話,但心中似乎同意了這種說法。她似乎認為搶走我和我的時間最終在結果上幫到了我,認為作為臨時恩協的生活讓我從自己的痛苦中解放了。在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事實。

“那時我問過警察,”我回到那天,向坐在我對面的警察問道,“車里有‘酸酸甜甜’果味軟糖嗎?”

恩協像敏熙一樣,用手掌握住我的食指,形成了一根超大熱狗。食指感受到的壓力讓我回到了此時此地。“為什么會好奇那件事呢?直到現在我都很好奇,自己為什么會好奇那件事。”

那天,我希望警察把我的問題當作玩笑,希望他能沖我發火,質問我為什么要在這種情況下說胡話,希望他不要回答我的問題,希望我能永遠不知道答案。如果有果味軟糖的話,我就活不下去了;沒有的話,也活不下去。有果味軟糖的宇宙,沒有果味軟糖的宇宙,即使宇宙分裂,結果也是一樣。警察不嫌麻煩地翻閱起現場照片,將車里是否有果味軟糖的答案告訴了我。我聽到了答案,分裂到某個宇宙,活了下來。那這個宇宙到底是個怎樣的宇宙?

小延走下黃色的校車后飛快朝這邊跑過來。我握緊嬰兒車的扶手,但她沒有朝恩協或是我跑過來,而是先奔到了敏熙前面,要向敏熙講述幼兒園發生的事情。吞掉橡皮的事情,所有小朋友都啃掉了西瓜青但自己沒有這樣做的事情,這些都變成了能夠炫耀的故事。敏熙還不會說話,小延的故事從她的一只耳朵進去后,立刻從另一只耳朵溜了出來。說話人和聽話人都不會記住的故事被我聽到了。我在心里估摸著,這些將來只有我才會記得的故事對孩子們來說有著怎樣的意義。輸掉打賭的恩協為了接受懲罰把額頭伸了出來,她撩開劉海,害怕地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抖著。我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對她說不是我贏了,而是敏熙贏了。她的額頭溫溫的。

周四早上,我散步到考場,穿著襯衫、棉料褲子、扭花針織背心和最普通的駝色雙排扣風衣。我沒有帶上那支多虧小延才新買的筆,而是在校門口買了一支答題卡專用筆。我不想因為違規被取消資格,所以連手機也沒有帶出來。考場是距家只有十分鐘步程的女子高中。太陽還沒出來,有些昏暗,天氣暖和得簡直不像高考的日子。空氣灰蒙蒙的,不知道是霾還是霧。我從來沒有這么早起過床。十八九歲的考生們在家人的加油鼓勵中拿著午餐便當走進校門。我付完答題卡專用筆的錢、收好找回的零錢后,發現兩輛眼熟的嬰兒車離我越來越近。恩協推著那輛載著敏熙的銀十字嬰兒車朝這邊跑過來,另一輛舊嬰兒車仿佛自動駕駛的車輛一般孤零零地跟在后面。

恩協走到校門口后緩了口氣。她說剛剛去過我家,但沒找到我,就把附近的學校都找了一遍,埋怨我連電話都不接。她說得實在太急,害我以為是我們那棟樓著了火。我愣愣地站在原地,那輛舊嬰兒車終于也行駛到了目的地。仔細一看,嬰兒車的手把被十個短短胖胖的手指緊緊抓著,是個子小小的小延在高舉雙手推著嬰兒車。

“你們怎么……”

“我們正要去地鐵站。”恩協指了指舊嬰兒車說,“我打算用這輛嬰兒車來裝辣白菜,回娘家之前想跟你打個招呼。”

“啊,你說過要去娘家腌辣白菜,快去吧。”

“姐,你考試加油。”

小延從舊嬰兒車里拿出一個和自己腦袋一樣大的便當盒。我以為這是她們打算在路上充饑而準備的,但小延把便當遞給了我。恩協看了看兩手空空的我,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吃飽了飯才能拿到滿分,考上首爾大學。”

“啊,謝謝。”我接過便當,沉甸甸的,又說了聲,“謝謝。”

我走進校門之后又轉身揮了揮手,恩協和小延也笑著向我揮揮手,敏熙在嬰兒車中揮了揮搖鈴。我又往前走了十步,再回頭一看,三個人還在揮手。進入考場大樓之前,我最后一次轉身時也是一樣。

我不知道考題難不難,因為我并沒有解題。我慎重地選了每道題的答案。如果只是隨便選的話,就算答對也沒有意義。為了不留下遺憾和羞愧,我盡了最大的努力。語文考試結束后,有幾個考生直接棄考回家了,我希望他們不會想不開。數學考試時有不少人趴著睡覺,而我直到結束前一秒還在答題卡上作答。午休時間,我吃了恩協準備的便當。白米飯、炸豬排、雞蛋卷、陽光玫瑰,滿滿當當地擠在一起。因為溫度,所有的食物都帶著一層濕氣。雞蛋卷上有一個番茄醬畫的愛心,雖然畫得歪歪扭扭,但依舊是個愛心。也許是小延畫的,也可能是在嬰兒車上被晃散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兩者的結合。我想拍個照留作紀念,但沒有帶手機,所以想留著不吃,帶回家再用徠卡相機拍下來,即使因為沒吃飽飯而拿不到滿分也無所謂。如果沒有發現那個沒帶午餐的學生,也許我真的會原封不動把便當帶回家。我和那個學生分食了便當,一邊吃一邊討論著考題的難度和想報考的大學。一開始那個學生似乎因為年紀有些看不上我,但聽說我要報考首爾大學后,她的態度就變了。她問了我一道數學考試中不太確定的題,我說了我的答案,但沒有告訴她我是猜的。她松了口氣,說和我選了一樣的答案。

下午我十分困倦,因為吃得太飽,也因為早上起得太早。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每道題答對的概率是五分之一,一道題和另一道題之間沒有關聯,以同樣的方式一題一題做下去即可。考上或落榜,也許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在為二分之一的可能性殊死搏斗時,恩協正在給腌制的白菜調味。這次做出來的辣白菜會很甜,因為恩協的父親在往醬料里加入白糖時不小心把一整袋都倒了進去。恩協父親做著保安的工作,一家人特意選在父親不當班的這一天腌辣白菜,卻沒想到父親在場反而是個麻煩。“真是要把人急死。”母親這樣說,恩協表示同意。在京畿道那間房齡超過三十年的小房子里,他們以辣白菜為借口,興致勃勃地指責著父親。母親向恩協問起房子的事情,恩協說今天就是最后的時刻,住在自家樓下的鄰居大姐高考結束后就會給房東打電話。母親完全理解不了,高考是怎么回事?樓下的鄰居大姐又是怎么回事?恩協含糊概括了一句“就是那么回事”。如果省略掉甫一那獨特的愛好,這一切很難解釋清楚。母親用口頭禪“真是要把人急死”結束了這個話題,然后又像往常一樣,說起了加油站的往事。像往常一樣,她接連不斷地唉聲嘆氣:“那時候日子過得多好啊。”肉湯從鍋里溢出來,正用筷子戳著豬肉的父親突然覺得必須澄清一下這個陳年的誤會。當時加油站是直營店,沒能延長合約是因為接待總公司職員時有所疏忽。加油站停業后,也是恩協母親說要做其他生意,因此賣掉了位于地價昂貴的江南區的那套房子,這才是最關鍵的事件。父母因為誰該為家庭沒落負責而爭吵不休,恩協突然覺得生活讓人厭煩,不如自己也去參加高考。

下午六點,我考完試離開了考場。來接孩子的父母聚擁在學校門前,車燈照得人睜不開眼,幾名考生被父母抱在懷里痛哭。“辛苦了,做得很好。”父母把孩子的后背拍得砰砰響,有鴨絨從羽絨服里飛出來。而大多數人都是一副輕松的表情。我提著輕了不少的便當盒走出校門。試卷已經不在手中,如今再想做什么也無能為力了。有兩個小學男生正在墻邊徘徊,是我認識的孩子。他們穿著白色的跆拳道道服,外面套著睡袋一樣的長款羽絨服,正用腳踢著墻壁。是還沒從娘家出發的恩協給孩子們打了電話,派他們來接我。我們一起朝小區那邊走去,大延問我考試難不難。他問得那么體貼,我突然很想變成大延的女兒,被他抱在懷里哭,聽他對我說,辛苦了,做得很好。見我沒有回答,中延便替我回答,大學的入學考試當然很難。這是兩個孩子十年后要參加的考試,還遠著呢。我有點兒好奇,到時候我是否能來校門口接他們。如果我考不上首爾大學,說不定到時候還會和他們一起參加考試。有人解題,有人猜答案,我們都會吃到用番茄醬畫了扭曲愛心的雞蛋卷。

大延給我講了他向同桌世貞告白的故事。他為了向世貞展現男子漢氣概,替弟弟報了仇。但世貞拒絕了他,世貞是和平主義者。而中延和鼻子骨折的英范成了好朋友,因為兩個孩子都對大延懷有敵意。中延還說,班主任荷善變得和以前不同了,突然對自己好了起來,這讓他覺得很奇怪、很不安。他還聽說了荷善要和醫生結婚的傳聞。聽著學校里的故事,我們不知不覺就到了小區門口。正要和孩子們一起進去的時候,我看到了從地下停車場走出來的甫美。我像趕羊的牧民一樣,把孩子們趕到一邊,讓他們看不見甫美,然后把兩個不明所以大喊大叫的孩子趕進電梯。送他們上樓后,我獨自跑向停車場入口,將肩膀借給了亂揮著雙臂試圖站穩的甫美。

高考當日為避免交通擁堵,市區道路施行了交通管制。因此甫一今天十點上班,五點下班。他本想去上巖洞的秘密衣帽間,卻想起自己已經在恩協的責備下將那間房退租了。當他回到家時,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恩協帶著女兒們回了娘家,兒子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甫一在地下停車場的車中換上了裙子,戴上了假發,穿上了路鉑廷。他還給我打了電話,但是我沒有接。

“因為在考試,沒接到電話。”我向甫美解釋后又說,“但為什么要給我打電話……你怎么會知道我的手機號?”

“我問了弟弟。”甫美用做過扁桃體手術后一個月的聲音說。

“甫一并不知道我的手機號。”

“啊,對。”甫美機械式地哈哈哈笑起來,喉結跟著一上一下。她今天這副模樣看起來很奇怪,很不自然。“我問了弟妹。”

“幸好我們偶然遇到了。恩協去娘家腌辣白菜了,甫一他……”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表,“這會兒應該下班了。”

甫美說她不是來見弟弟一家的,她是來見我的。我們順著上次一起走過的斜坡步行下去,為了盡量離家遠一些。下坡路加上高跟鞋,甫美走得很驚險。我怕她摔倒滾下去,不得不一直架住她的手臂。甫美聽了我的建議,開始倒退著走路,終于輕松了許多。她走在我前面幾步,面對面看向我,每當前方出現障礙物或路面不平時,我就會提醒她。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你能先答應我,不要告訴弟妹嗎?”甫美請求道。她沒有拜托我不要告訴甫一,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我答應你。”我漸漸厭倦了這出滑稽喜劇,“直接說正題吧。”

甫美穿著薰衣草色的蕾絲連衣裙,外面套著上次那件薄風衣。看來她還沒有準備好冬天的衣服。高跟鞋的不適得到緩解后,她似乎開始感覺到冷,搓了搓手臂。我將身上的高考專用雙排扣外套脫下來,搭在她身上。我們經過了停工中的工地。

“上次你說自己手里還有一塊地,”甫美將雙排扣外套掖緊了些,繼續說,“你打算賣掉嗎?”

“賣給誰?”

“我,啊,不是,賣給我弟弟。”

我很誠實地告訴她,那塊地沒有投資價值,也沒有被指定為開發區域的可能。而且,如果是甫一想買的話,我希望他親自來跟我說,這是基本的禮儀。“不是嗎,甫一先生?”

甫一聳了聳肩,脫掉假發。他坦白說,如果以自己的身份出現,解釋起來太過復雜,所以才裝扮成了甫美的樣子,因為聽到這件事的人是甫美,而我的手機號是他從恩協手機中查到并記下來的。他向我解釋了那天在星巴克門口偶遇時自己為什么會是那副模樣,也解釋了自己開始女裝的理由。

“被發現之后我才明白,”甫一自嘲地說,“我的愛好并不是女裝,而是私生活。”

甫一想要的并不是穿上女裝,他想要妻子和孩子們不知道的東西,想要他們做夢也猜不到的東西,他想要只屬于自己的私生活。六口人一起生活的房子太小,人口密度太大。甫一每時每刻都要和恩協,或者大延,或者中延,或者小延,或者敏熙在一起。他在公司累了一天,回到家也不能休息。工作回來之后,還有工作在等著他。他要扔垃圾,要給孩子洗澡,每天凌晨要哄哭泣的孩子,他睡不夠覺。聽了這些,我覺得甫一很可憐,并為自己奪走了他的愛好而感到內疚。我向他道歉,不該那樣闖進他的私生活。他沖我搖了搖手,說這樣反而更好,多虧了這件事他才意識到這種事情并不適合自己。“所以我想買地。”

“嗯?”

“沒有被開發的可能性也無所謂,因為我的目的不是投機賺錢。”甫一這樣宣稱,“我想要買的是土地這個概念。”

“恩協不知道?”

“對。”甫一將高跟鞋脫下來,掛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現在他可以正常地走路了,“所以我才拜托你不要告訴我妻子。”

我問他要用什么錢來買地。他說打算用自愿離職拿到的離職金,再加上上巖洞那間一居室退租后拿到的保證金。他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過即將到期的全租房合同。若是房東真的沒有良心,死不承認自己在兒子結婚婚房的事情上說了謊,他們豈不是要流落街頭?我在心中暗想,若是再晚一些遇到甫美就好了。由于未來的事情還不明朗,眼下很難做出最好的判斷。我必須在恩協從娘家回來之前打電話給房東,必須以臨時恩協的身份替她去做那件可怕的事情。要不是甫美小姐突然出現打斷了我,我現在應該已經聽到答案了。當然,在奪走甫一先生的愛好一事上,我負有一定的責任,所以理應積極考慮一下有關買賣土地的提案,但此刻的我對于房子的擔憂更多一些。我感覺自己和這個令人頭疼的家庭綁在了一起。甫一安慰我說,兩年前聽從恩協的意見,決定不買房的那個瞬間,自己就已經完了。早在那個瞬間,他的人生就已經沒救了,所以他讓我不必擔心房子的事情。我不知道這到底是誰在安慰誰,也不知道這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種安慰。甫一說,自己并不怨恨恩協,有誰能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抓著過去的事情辯解發牢騷沒有意義。但他從中學到了一件事情,只要做恩協反對的事情,即使睡著覺都能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到。恩協一定不會同意買地,即使已經知道了結果,再回到過去,她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恩協就是這樣的人。所以甫一一定要買下那塊地。我警告他會有風險,我想我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警告。

“那這樣吧,”我提議說,“我就當作把地賣給了你,就當作你買了地。”

“當作?”

“你不是說你想買的是土地這個概念嗎?那我們在概念之中完成買賣就可以了。”

甫一帶著一絲譏諷笑了出來。在那笑聲之中,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窺見了他的野心。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到,但我確信,那就是野心。比起已經錯過的可能性,他更偏向于去尋找新的可能性。他們就算死而復生也買不了房,但他可以以低廉的價格買下郊區的土地,運氣好的話,還可能大賺一筆。雖然意不在投機,但從結果上來看,最終可能成為一種投機。這是一種未必故意的投機,這就是甫一想要的結果。他不想出賣良心,卻想成為富翁,哪個都不想放棄。

“你要賣多少錢?”甫一下定了決心,“不是在概念之中,我說的是在現實中。”

很明顯,恩協認為是我搶走了她的房子,而甫一認為是我搶走了他的土地。他的語氣仿佛篤定我一定會賣給他。果然是一對強盜夫婦。“我的外套,能還給我了嗎?”

甫一一愣,趕忙脫下外套遞給我,似乎忘了我的外套一直被他披在身上的事情。沒有冬季女裝的甫一突然暴露在冷空氣之中,一下子清醒過來。野心消散,找回了原本憨厚溫善的眼神。

“甫一先生,轉身。”我命令道。

他不解地看向我,將手里的高跟鞋舉起來,示意自己已經不需要倒退著走路了。我拽著他強制他轉過身之后,啪啪拍了拍他的背,小聲告訴他,若是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次秘密的會面,就不要回頭,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走。

然后我按照原本的速度繼續往下坡的方向走,接過裝著辣白菜的嬰兒車。恩協帶回來的辣白菜比敏熙還要重,她背著熟睡的小延,用一只手推著兩輛嬰兒車,就這樣從地鐵站走過來,真是讓人佩服。

恩協嘆了口氣,“我讓他來接我,結果他說自己要加班。”

“啊。”她說的是甫一,“我就知道會這樣,才特意出來接你。”

恩協說自己實在拿不了這么多東西,也給我打了電話,但我沒接。“我還以為……”

“你以為我和甫一瞞著你偷偷見面。”

“什么?”她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不是,我以為你因為考試太難……”

“我沒有尋死!”我大聲喊了出來,“我這不是跟你在一起嗎?我會活到一百歲,你別擔心,我到死都不會尋死的。”

“那為什么不接電話?”仿佛少女在質問自己花心的戀人,“不在家嗎?”

起初我并不明白恩協為什么要這樣追問到底,我在不在家又有什么關系呢?但沒過一會兒我就想起恩協拜托我的事情,她讓我今天給房東打電話。事情都亂成一團了。“我在家歇了一會兒就出來了,看來正好錯過了你的電話,不過還好在這里遇上了。”

恩協瞇起了眼睛,“那為什么還拿著便當盒?”

我看了看手中的便當盒,心中一驚直接把它扔到了地上。便當盒滾下了坡路,我為了把它撿回來在后面追了半天。塑料餐盒砰砰撞著地面,鐵制勺筷在里面叮當亂響。我去追便當盒的時候,裝著辣白菜的嬰兒車也后退著往下溜,因為重所以速度很快,途中還被石頭絆到,搖晃了一下繼續飛快往下溜。就在恩協以為一天的辛苦全要泡湯的瞬間,嬰兒車終于停了下來。還好不是載著敏熙的銀十字嬰兒車。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生活在沒有坡路的地方。

“因為我想紀念一下中午的雞蛋卷。”混亂平息后,我喘著粗氣說。我沒想到恩協會注意到便當盒,她很敏銳。瞞著這樣的女人買地,甫一有些輕率了,不過這倒令他那句自己的愛好是私生活的話更令人信服了。“上面的愛心很漂亮,謝謝,很好吃。多虧了你,我覺得自己能考上首爾大學了。”

“下次我還會幫你準備的。啊,不是,我不是說你會復讀。”恩協說,“番茄醬是小延畫上去的。”

聽到自己的名字,小延從恩協背上跳了下來。看來她是懶得走路,所以在地鐵上假裝睡著了。“阿姨,愛心是我畫的。”

我摸了摸小延的頭,夸她做得很棒。辣白菜太重,我拜托她幫忙,于是小延高舉著雙手推起和自己體重差不多的嬰兒車。我們走進小區,我抬頭看了看101單元的頂層,燈亮著。樓下的燈也亮著。

“姐,你給房東打過電話了嗎?”恩協順著我的視線抬頭看去,有些膽怯地問。我不知道她是希望我打了,還是希望我沒打。“應該已經打過了吧?”

“打過了。”我將未來變成了過去。

“果然……”恩協露出仿佛已經聽到了答案的表情,“我就知道。要聽聽我的猜測嗎?”

“恩協,”我用恩協和我都聽得到的聲音說,“未來不能猜測,要去應對。”

我回到開著燈的空房子,晚飯吃了辣白菜,是混合著醬料的白菜味。多虧恩協父親弄撒了整袋的白糖,糖分很充足。辣白菜全被切成一口能吃下去的大小。我這才知道恩協為什么要從看起來都一樣的保鮮盒中特意挑了一盒給我,她是想把切好的這一盒送給我。在電梯里,恩協一邊說家里連塊洗碗布都沒有的人洗什么便當盒,一邊強行拿走了被我掛在手腕上的便當盒。然后她把裝著辣白菜的保鮮盒遞給我,封印了我的雙手。真是個縝密的女人。她說這盒辣白菜是特意從娘家帶回來給我的。如果她是坐車帶回來的,我可能不會收下,但這是她費了好大力氣坐地鐵帶回來的,所以我不能拒絕。我把冰箱插頭插入電源插座,把里面的衣服拿出來后,將辣白菜放了進去。我將用過的木筷簡單沖洗,然后扔進了垃圾桶。我可以再吃九次。

我一邊在客廳里走動一邊刷牙,用沒拿牙刷的手劃著手機。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早上八點是恩協,下午五點、五點半、六點、六點半是未知號碼,應該是甫一,六點到六點半之間是恩協。未讀短信更多。“姐,已經出門了嗎?”“姐,我做了便當,你拿去吧。”“姐,你能來地鐵站接一下我嗎?”“姐,發生了什么事嗎?”以“姐”開頭的短信之間,夾著一條來自檢察院的通知,催促我在期限之內前往接受調查。我把嘴里的牙膏泡沫吐在洗碗池里。這該死的一天實在太長了。在今天過去之前,我還要遵守和恩協的約定,還有個需要應對的未來。我撥通了2302號房東的電話。

5

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伴著傳統民謠《甲石和甲順》的旋律跳起了舞。才藝表演是幼兒園每年最隆重的活動,在秋冬換季的時候舉辦。園長為了避免性別偏見,讓女孩子們穿上了男主人公甲石的服裝,讓男孩子們穿上了女主人公甲順的服裝。沒有人考慮過孩子們的感受。穿著尼龍材質藍色韓服的小延已經七歲了,羞恥感讓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在跳舞上。穿著彩色上衣和紅色裙子的崔宇藍小朋友也因為羞于身上的衣服而頻頻錯過節拍。坐在觀眾席上的恩協因為前一天回娘家,身上的疲勞酸痛還沒有完全緩解,沒能集中精力觀賞到金甲石小朋友的可愛身姿。我則化身為粉絲俱樂部的會長,熱情地按著徠卡相機的快門。每一張都是特寫鏡頭,晃動得仿佛靈異照片。每次我為了找角度從座位上起身的時候,總能聽到身后不滿的牢騷聲。

“恩協。”我坐下之后說,“還記得我上次說,房子不需要很多,只要找到自己的那一間嗎?”

“記得。”恩協揉著腰說,“怎么了?”

“找到了。”

恩協直勾勾地看著我,“在哪里?”

“離你家不遠。”我聽說甲石和甲順也住在一個村子里,“你知道101單元2202號吧?”

“當然知道,很熟悉,我還去過呢。”恩協在嗯嗯嗯的歌詞中點了點頭,“不就是你家嗎?”

到了甲石坐在地上蹬著雙腿哭泣的場面,我起身按下快門。因為調成了連續拍攝模式,相機發出了一連串咔嚓咔嚓聲。甲石因為甲順嫁人傷心不已,賭氣娶了媳婦,但第一天晚上就看著月亮哭了。舞臺上的小延看起來像是真的哭了,這么珍貴的一幕可不能錯過。

“對。”我重新坐下來,查看起相機里的照片,“我的意思是,你住到我家里。”

“這算什么?”恩協有些無語地笑了,“那你呢?難道要跟我們住在一起?”

我搖了搖頭。和一家六口住在一起,光是想想都讓人覺得恐怖。雖然我夢想著組建大家庭,卻不想和別人的家庭住在一起。“我會住到你家。我說得不太明白嗎?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換房子住。”

恩協的房東想尋找新的租戶。恩協那低得離譜的全租保證金在兩年前是很合理的價格,但以現在的房價標準,房東只能通過新的租戶把保證金提高到正常水平。根據租賃法,房東續租時,在原有合同的基礎上,保證金或租金最多只能提高5%。未來不能預測,要去應對。房東選擇丟掉良心,那我們應該如何去應對呢?只要我作為新的租戶以全租的方式搬進恩協那套房,恩協以全租的方式搬進我家,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我把全租保證金交給恩協的房東,房東把恩協的保證金退還給她,她再將房東退還的保證金交給我。很簡單。

恩協好像還是不能理解。我在大腿上畫著三角形,解釋了很多遍。三角形的三個角分別是我、房東和恩協,錢從我手中轉到房東手中,再從房東手中轉到恩協手中,最后從恩協手中轉到我手中。計劃嚴絲合縫。

“這樣的確很完美……”恩協提起在信用合作社申請貸款失敗的事情,“但我申請不到新的貸款,所以你知道的,我沒辦法負擔漲價后的保證金。”

我這才明白恩協為什么無法理解我的計劃,我的說明漏掉了一部分。我要支付給房東的保證金必定會遠遠多于恩協從房東那里收到的保證金。作為準房東,我提出一個建議:“不用擔心,我以原來的價格把房子租給你,算是一種酬賓大減價。”

“這樣可以嗎?我是無所謂,但這對你來說太虧了。姐,你要用什么錢來支付多出來的保證金?你那么有錢嗎?種了那么多樹嗎?”

“也不是。”我在三角形的頂點外面又畫了一條線,就像圓錐包裝上帶著一根小紙條的好時巧克力。“正好昨天出現了買家,要買下我手里的那塊地,雖然那塊地不值幾個錢。”

恩協為難地搖了搖頭。她承認自己一直以來從我這里收到了大大小小很多禮物,但這次完全不一樣。房子不是安全座椅或嬰兒車,而且我為了幫她還賣了地,為什么要做到這種程度?

“我不是在幫你。”我實話實說,“其實我一直夢想著為之前的樓層噪聲報復你,我可不會錯過這么好的機會。搬到頂樓之后,我打算從架子鼓和踢踏舞學起,要成為全能型藝術家!”

全場的觀眾都站起來鼓掌叫好,金甲石小朋友所在的向日葵班表演完畢。但這次我沒能站起來,因為恩協將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這是接受的意思。

周末,恩協、甫一和孩子們一起去了婆家。這是恩協今年第二次的辣白菜之行。婆婆嘴上抱怨著何必非要來,搞得自己像個壞婆婆,但內心似乎很高興。恩協從家里帶了幾雙木制勺筷作為禮物。她為了隱瞞價格將塑料包裝拆掉的時候,發現生產工廠就在婆家附近。于是回首爾的路上,他們去了工廠。網購平臺上的銷售量雖然不多,但斷斷續續一直有訂單進來,這都是第一筆訂單帶來的效果。這世上精神不正常的人出乎意料得多,正是改成批發進貨的好時機。

恩協在工廠周圍轉了轉。這是一個簡陋的工廠,倉庫里堆滿了木頭,還有廢棄生銹的機器。制造車間因為安全問題不允許外人進入,廠長在辦公室里開出了批發價格。他將價格表放在鋪著綠色氈布的玻璃桌上,以不算很多的購買數量來看,算是非常不錯的價格。商談比預想順利很多,反而讓恩協莫名有些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上當了。廠長解釋說,最近幼樹的供給量大增,所以成本有所下降。雖然幼樹處理起來有一些不方便,增加了加工難度,但價格實在很便宜,不用的話反而吃虧。“要是不滿意就算了吧!”廠長說著說著突然發起了脾氣,“便宜了不滿意,貴了也不滿意,他媽的事兒真多。”恩協趕忙好聲好氣地說自己沒有不滿意。其實她根本不在乎幼樹不幼樹的,批發價便宜就足夠了。她又問能不能把顏色做得更亮一些,廠長說沒問題,那樣的話還能節省顏料和工藝,成本就更低了。交易十分成功,恩協非常滿意,似乎發現了自己作為企業家的潛質。

恩協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中延正將自己的手指放在廢棄機器的鋸片下,大延和小延在一旁看著他,恩協將他們全趕回了汽車后座。原本就很狹窄的后座,因為安裝了安全座椅,幾個孩子不得不緊緊擠在一起。甫一把煙頭扔在石子地上,用腳蹍滅后,坐上了駕駛座。六個人加上后備箱里的辣白菜,把輪胎都壓扁了,車身幾乎貼在地面上。銀色SM5緩慢起步,從工廠出來后,駛入國道,經過秋收后的水田。一進入高速公路,小延就說想尿尿。離服務區還有十多公里,再加上周末堵車,他們只好又回到了國道上。只剩下樹根的荒地邊,老人正舉著牌子示威抗議,牌子上寫著有人進行土地投機的內容。“這是令鬼神共憤的勾當!”老人怨恨的不是投機,而是土地被他低價出售后,當土地不再屬于他時,才被指定為開發區域。他怨恨的是自己沒能成為投機的人。甫一向車窗外瞥了一眼,咂了咂嘴。不是因為那人可憐,而是因為愚蠢,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愚蠢才可憐。坐在副駕的恩協一邊敲著計算器,一邊計算著如果按批發價進貨能賺到多少利潤。

周一,恩協把從婆家帶回來的辣白菜放在地上,按響了2202號的門鈴。保鮮盒里裝的是切成小片的辣白菜,因為放了很多魚蝦醬,恩協不確定我會不會喜歡。她揉了揉肩膀,又按了一下門鈴,無人應聲。這天我出門了,去辦一件令人心煩但非常重要的事情。

“您給我發了邀請函。”我從手提包里拿出詢問通知書。

“您知道,我也是個打工人。”玄檢察官把掛在脖子上的工作卡摘下來,“工作時間內申請外出實在太麻煩,只能辛苦您大老遠來一趟了。”

辦公室里一片狼藉,看起來就像清倉大甩賣結束后的廢棄店鋪。微微打開的門被一個獎杯抵住,室外的光線透過窗戶直直照射進來,映出百葉窗的條紋陰影。我們互相進行了簡單的問候。說起來,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共同的話題,我不知道他找我來會有什么事情。這是丈夫葬禮后我們第一次見面,也算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正式對話。葬禮上,他只隨了帛金就離開了,也許是因為負罪感,認為是自己發出的邀請函讓丈夫做出了最后的選擇。真是太傲慢了。

“那件事……”玄檢察官皺著眉頭開了口,“很令人惋惜,您一定很傷心。”

真不知道是誰在安慰誰。“他死得合情合理。從您的立場來看,不是嗎?”

“這樣的解說有些過度了。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有時候我覺得那也許是一種策略。”玄檢察官聳了聳肩,“當然這話本不應該在夫人您面前說。”

我笑了笑,“您安慰人的方式還真是奇特。”

玄檢察官用腳踢了踢地上的藍色箱子,里面有一大摞文件。他說,警方想要獨立的調查權,可真給了他們權力又查得一團糟。調查結果根本不可能讓人滿意,只能一次一次地返回重查。一遍一遍地查,反復查,往死里查。真是自作自受。他的意思是,自己現在沒有調查我的權力,叫我來只是想坦誠地說些話,所以讓我不必懷有那么大的戒心。他還說,調查權已經移交給了想要息事寧人的那撥人,自己那位前上司對投機勢力的調查和起訴持消極態度,如今他又成了總統候選人,簡直讓人覺得全宇宙都在幫我的忙。他似乎把我當成了外星人。

“我常常會有這樣的想法,”玄檢察官說,“如果能比別人提前活一天該有多好。那樣的話,考試能拿滿分,買彩票就能中,我們也就不用這樣見面了,那樣的人生一定很輕松。您丈夫就是這樣的人,雖然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得到的魔法時鐘,但買下來的地接連被劃入開發計劃,在他眼中,這個世界應該很可笑、很簡單吧。”

“這話您直接和我丈夫說吧。”

“種樹是誰的主意?”

“賈雷德·戴蒙德。”我卷著舌頭模仿外語的發音,“想拯救國家經濟,必須先種樹,您不知道嗎?”

玄檢察官放聲大笑。“拯救的是您家的經濟吧。小樹苗種得那么密密麻麻,您看我像傻子嗎?種成那樣,十有八九會干死。當然,如果是為了得到土地補償就無所謂了。”

“我也很心痛,小樹苗都被砍了,沒辦法給正在成長的孩子們留下一個干凈的地球。不過這樣也能幫到一些人,比如生產木制餐具的工廠。”當然也幫到了恩協。“我只能勉強從這些事情中得到一些安慰。”

“聽說您轉讓了土地所有權。”玄檢察官神經質地翻閱起文件,似乎覺得之前向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白費力氣。“三天前……所以是上周五。金甫一是誰?”

上周五,幼兒園的才藝表演結束后,我見到了甫一。確切地說,是因為金甲石小朋友而推遲了與甫一的見面。對我來說,小延更重要。但不管怎樣,全租合同快到期了,所以要抓緊時間。地皮按購入價賣掉了,我沒有從鄰居手里賺錢的想法。“是我的鄰居。”

玄檢察官已經查到了以金甫一妻子李恩協名義受理的上巖洞失蹤案和不久前的未成年盜竊案,似乎認為這兩件事與土地所有權的轉讓有著某種關聯。也算有一定的道理,看來檢察官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當上的。

“為什么轉讓了所有權?”

“因為他讓我賣給他。”我實話實說。“前一天,就是上周四,也就是高考那天。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我的手機號,總之由于一些原因,我沒有接到他的電話,于是他就變裝成其他人的樣子,在小區的地下停車場入口等我。對,就是變裝。他那時一身女裝,薰衣草色的連衣裙、長直假發、路鉑廷的高跟鞋,打扮得非常華麗。他一上來就讓我把地賣給他,仿佛那塊地本來就是他寄存在我這里的。我問他為什么要賣給他,他說這是他的隱私。”

“隱私?”玄檢察官的眼鏡在反光。

“隱私。”

“等一下,你是賣給他的?為什么資料上顯示的不是買賣而是贈予?”

“他似乎是想偷偷買。他手里現金的來路不那么正當,而且為了應對以后被發現的情況,想給自己留一條脫身的退路。到時候,他只要說,這不是買的,是別人送的。我考慮到交稅的問題,阻止過他,但他實在太固執了。我們是用現金交易的。”我換了一邊蹺起二郎腿。“他在路鉑廷的鞋盒里裝滿了五萬面額的紙幣。”

玄檢察官問:“和您丈夫認識嗎?”我說:“當然認識,不然我怎么會和他結婚。”他摘下眼鏡,用手搓了搓臉,嘆了十五秒左右的氣。“不是您,我問的是金甫一。他和您丈夫認識嗎?”

“誰知道呢。”

玄檢察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了解了。我看了一眼手機,恩協發來短信,說她來我家找過我,想送我一盒從婆家帶回來的辣白菜。她問我是不是因為不想吃才藏起來,還說挑食沒關系,但是不要逃走,讓我一定要遵守活到一百歲的約定。最后她又說,挑食的話恐怕活不到一百歲。看來我出門之后已經過了太久。“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可以走了嗎?”

“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玄檢察官叫住了正要起身的我,“因為已經結案了,您可以選擇不回答。”

“您請說。”

“您知道您丈夫在汽車儲物箱里放了木炭嗎?”

“知道。”

玄檢察官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無力地笑了笑。看來我回答得太快了。我沒有理由猶豫,我知道儲物箱里有木炭,我對警方也是這樣說的。我以為丈夫想要烤五花肉吃,就沒當回事。說實話,我當時沒什么想法,只心說,是木炭啊,就關上了儲物箱,然后就忘到了腦后。電梯和地下停車場的監控顯示,丈夫獨自離開了家,獨自坐進了車里,獨自點燃了木炭。

“這很重要嗎?”我問,是真的好奇,“我知不知道車里有木炭很重要嗎?如果我不知道,結果會不一樣嗎?他會活下來嗎?”

“喜歡以這種方式思考的人,”玄檢察官抬起一只手示意我先不要打斷他,然后繼續說,“為什么會問警察車里有沒有‘酸酸甜甜’果味軟糖?您到底想確認什么?”

“我想確認車里有沒有‘酸酸甜甜’果味軟糖。”

扣押搜查后,丈夫再沒有走出過家門一步。信箱里有一張已經過期的詢問通知書,家里的氣氛已然像在居喪。每天待在郁悶的環境之中,非常難受。房子似乎變得狹小無比,彼此的神經都變得過于敏感。我希望丈夫能出門透透氣,就算是為了他自己。我相信出去走走能放松心情。我讓他幫我買“酸酸甜甜”果味軟糖,我抱著雙膝坐在硬邦邦的餐桌椅子上拜托他。家里只有餐廳開著燈,天花板上傳來孩子跑跳的聲音,吊燈微微晃動著。他說好,穿著拖鞋就出門了,沒有穿外套就出門了,再也沒有回來。

“好吧。”玄檢察官似乎有些疲憊,摘下眼鏡靠在了椅背上,“那車里有‘酸酸甜甜’果味軟糖嗎?”

“抱歉。”我拿起手提包,“這是我的私生活,不能告訴您。”

我們決定在天氣變得更冷之前搬家,在十二月到來之前。因為只需要互相換個房子,就沒必要等到合同到期。參考天氣預報后,我們從幾個好日子中選了一個相對比較暖和的日子。中介公司的“正直”和“誠實”分別制作了2202號和2302號的合同。我既是房東,又是租戶。恩協仍然是租戶,只是住址上變了一個數字。雖然她之前下定了決心死也不會選擇全租房,但目前沒有其他方法,至少比月租房要好一些。她很慶幸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間房,而且不遠,就在樓下。甫一花在上下班路上的時間不會增加,孩子們也不用轉學。慶幸總是發生在不幸與幸運之間。

搬家前一天,我上樓幫恩協收拾東西。家里的東西本就很多,但恩協無論如何都不肯請搬家公司。我們把易碎的東西用氣泡膜包起來,感覺光是碗碟都快有上千個了。小延在氣泡膜上滾來滾去,壓破了一個個氣泡。易碎的小延,我的金甲石小朋友。這是她出生后第三次搬家,但之前兩次她恐怕已經不記得了。而對敏熙來說,無論是在記憶中,還是在現實中,這都是她經歷的第一次搬家。相較之下,大延和中延就老練多了。他們假裝整理了一會兒房間,就玩上了大富翁,在戴著綠色眼鏡的老爺爺主持下,買地皮,蓋大樓。中延用上次為自己贏得勝利的“只要將獵物套住一次就必勝無疑”的策略,接連獲勝。有了危機感的大延開始模仿中延的方法。中延擲出骰子,在心中笑道,這才對嘛。

我們在各自的家里睡了最后一晚。搬家當日,恩協只從搬家公司租用了一輛云梯車,先把我的家具行李搬出去,然后把恩協家的家具行李搬進我家,最后再把我的家具行李搬進恩協家,就結束了。云梯車的司機說自己在搬家公司干了十年,這樣的搬家還是第一次見。如果所有的搬家都這樣,那活干起來可就太輕松了。只需要花費一半的力氣和時間,還不費汽油,卻能賺兩倍的錢。孩子們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玩起了捉迷藏。雖然小延每次都負責抓人,但她看起來很開心。只是能夠加入游戲,她就對哥哥們充滿了感激。

有了新愛好的甫一拿著自己的女裝想要偷偷出門扔掉,這些已經沒用了,若是被別人看到也很丟人。但恩協攔住了甫一,質問他為什么要扔。她說等小延和敏熙長大,可以給她們穿。為了能穿上這些衣服,她也許會把女兒們喂胖一些。在各種混亂之中,甫一和我完全沒有碰到面。架子鼓被送到了頂層,復仇即將開始。遺憾的是,從海外購買的踢踏舞鞋還在配送中,大概明天才會到仁川海關。恩協一臉茫然地看著未來的全能藝術家,她似乎還是覺得我在開玩笑。

搬家結束后,我獨自留在了頂層。因為知道這里以前的樣子,如今就顯得更加空曠了。直到昨天,這里還是恩協的家,墻紙上還有孩子們的涂鴉和密密麻麻的口袋妖怪貼紙。這間房子里沒有恩協和她丈夫的回憶,有沒有都無所謂。我用指尖摩挲著小延房間的涂鴉,在皮卡丘貼紙翹起來的一角上使勁按了按。我蜷縮在地板上睡著了,醒來時窗外已經黑了。我來到地下停車場,坐上車子的副駕駛座,將椅背完全放倒,腳搭在副駕臺上。我十指交叉把手掌墊在頭下,搖晃著腳腕,嘴里嚼著從儲物箱里拿出來的巧克力。身上有些發抖,也許是因為沒開暖氣,感到了一絲寒意,真不知道接下來的冬天要怎么度過。我用手機買了張機票,雖然冬天之后不可能是夏天,但我可以從秋天去夏天。如果現在去南半球的話,很快就能迎來夏天,只需要花費一天中的九個小時。

恩協家的兩個兒子總是忘記自己家在幾層,經常跑到23層直接按門上的密碼鎖。我沒有更換密碼,所以他們總會突然闖進來。隨隨便便開門進來,發現不對又立刻跑掉,咣當咣當奔下樓,沖進自己的新家。這也算是一種孽緣吧。我想打打架子鼓,卻忘了訂購鼓棒,根本打不了,只能勉強滿足于用指尖敲敲镲片。踢踏舞鞋在配送過程中下落不明,只好退款。看來我是當不成全能藝術家了。

分不清誰家在幾層的不僅僅是人,信件也一樣。有一天,聰明的小延把2302號的信件拿給我,地址是對的,但收信人不對。這段時間,小延作為預備小學生,正在練習獨自出門。與動不動就忘記自己家在幾層的哥哥們不同,她總是會有禮貌地按響門鈴,沉著地等我來開門。小延真是個天才。

“你好好收起來,明天再拿給他。”我在玄關蹲下來叮囑道,“能做到嗎?”

小延點了點頭。

“好孩子。”我摸了摸小延的頭,夾在額頭處的粉紅色發卡松了,我幫她重新別好。

“阿姨,你要去哪里啊?”

“嗯,你知道澳大利亞嗎?不是奧地利,也不是奧利奧。澳大利亞在澳洲,就是大洋洲。假設你的腦袋是地球,韓國在這里,”我指了指小延的眉間,然后又指著她的下唇說,“澳大利亞在這里。那里有袋鼠和樹袋熊。袋鼠外表很可愛,但是它們肌肉發達,如果跟它們打架會出大事的。還有……這里是冬天的時候,那里就是夏天。冬天的時候,坐上九個小時的飛機,落地后外面就會變得很暖和。”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本來就是這樣的。”該怎么向她解釋呢?“你撓癢癢,你管哥哥叫大哥,你到十二點都不睡覺,你吃水煮西蘭花,和這些事情一樣,沒有為什么。”

“我還能吃辣白菜。”

“和你能吃辣白菜一樣。”

送走小延后,我拿出行李箱。箱子太大,我不知道該往里面裝些什么。把七歲的小女孩偷來裝進去怎么樣?我搖了搖頭,把空箱子重新放了回去。有護照和錢包就可以了,其他需要的東西到那邊再買就好。我一邊在客廳走動,一邊用手抓著恩協送來的辣白菜往嘴里送。充分發酵的白菜味道很酸。雖然我早就飽了,但保鮮盒已經見底,我便將剩下的辣白菜都吃完了。我把保鮮盒洗干凈,刷了牙,在原本擺著小延床鋪的位置上鋪好被子。開著燈躺下后,我看著一旁的墻壁,看著一角翹起來的皮卡丘貼紙。皮卡丘的尾巴上沒有條紋,好像原本就沒有條紋。我用拇指使勁按了按它的尾巴,但貼紙還是會翹起來。就在我意識逐漸朦朧的時候,門鈴響了。

“你好啊。”

“您好。”穿著睡衣的小延向我問好。

她的眼睛腫了,蜷縮著腳趾,那腳趾就像是長了一半還未長全一般。如果直接問她找我有什么事情的話,似乎有些失禮,于是我靜靜等著她主動開口。也許是甫一的隱私被發現,夫妻之間的爭吵越來越激烈,所以她上來求助?每當感應燈熄滅時,我就揮一揮胳膊。小延猶豫得太久了,久到我差點靠著墻壁睡著。待時間過去了十分鐘,又或者已經過去了一整天,小延終于鼓起勇氣,從睡衣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再次閉上眼睛又睜開。“這是什么呀?”

“‘酸酸甜甜’果味軟糖。”

是草莓味的軟糖。小延說她每次幫忙做家務就會得到10韓元的零花錢,這是她用自己攢下的50枚銅色10韓元硬幣買來的。我問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攢的,她說是從去上巖洞那天開始的。我對恩協說的話,她聽到了,記住了。她不知道500韓元需要幾枚硬幣,就去問二哥,卻被二哥說是大傻子。最后是大哥告訴她,需要50枚。她數了數自己的硬幣,比50枚還要多。如果明天再來,可能就見不到我了,所以她瞞著媽媽偷偷去了便利店。兩手捧著硬幣,也不知道害怕,手心里還有硬幣大小半月形的印子。瞬間,我只覺得眼前一陣花白。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的手掌已經打在了小延的屁股上,打在了這個哭起來都一聲不吭的孩子身上。

門鈴聲響起,午睡中的敏熙被吵醒,哭了起來。恩協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著。從早上叫醒小延開始,直到剛才把敏熙哄睡著,恩協已經筋疲力盡了。可這能怨誰呢,是她自己忘記在門外貼上“不要按門鈴,請敲門”的提示。恩協煩躁地嘆了口氣,打開房門,是樓棟代表。她手里的文件夾板很眼熟,恩協頓時緊張起來。她想起上次那個讓自己不得不搬家的獨立供暖同意書。樓棟代表來回看了看恩協的臉、門外的門牌號、房間內部和手里的文件。

“住在這里的那位夫人不在嗎?”樓棟代表露出訝異的神色。

恩協讓她去樓上看看,然后便關了門,她得先去哄哄孩子。過了一會兒,門鈴又響了,又是樓棟代表。她去樓上看過后又下來了。

恩協壓抑著愈加煩躁的情緒。“您有什么事嗎?”

“是采暖設備的事情。”樓棟代表的語氣中帶著對恩協態度的不滿,“我們想在天氣變冷之前,盡快把訂單下好,但只有您這家沒有回復。真是的,一直拖來拖去,我每天也只有24個小時啊。”

“不是慶東納碧安嗎?”

“是嗎?”樓棟代表歪了歪頭,在2202那一行的慶東納碧安一欄中打了個鉤,“以后就不能再更改了啊,改起來可就太麻煩了。”

“知道了。”恩協拉著門想趕快送走這位不速之客,“您慢走。”

但愛管閑事的樓棟代表伸腳抵在門縫間,看了看房子里面。“原本住在這里的那位夫人外出了嗎?”

“她去旅行了。”

“那你還讓我上樓,你遛狗呢?”

“抱歉。”恩協拿孩子當借口,讓樓棟代表不要太過介意,此刻的她太累了。“她搬到2302號了,您以后去樓上找她吧。”

“您不是住樓上嗎?”

“不久前搬的家,我們換了房子。”

“我聽說這間房的合同這個月底就到期了,您二位想了這么個辦法啊,太好了。”樓棟代表咂了咂舌,“那您也應該早一點給房東打電話問一下呀。這棟樓又不是只有您一個人住,大家都凍得要死。慶東納碧安的話,直接告訴我選慶東納碧安不就好了。”

“合同到期?”

“對啊,就是這家,不是說月租要到期了嗎?說實話,我倒是希望她能搬到別的地方去,可也沒辦法,這也不是我該管的事情。雖說丈夫去世是挺讓人傷心的,但我們也遭受了損失啊,偏偏又是在地下停車場。”

“月租?”

“您不是簽的月租合同嗎?”樓棟代表同情地看著恩協,“別擔心,我們不歧視月租戶。作為樓棟代表,我可以保證,在陽臺上烤肉也不會有人說什么。唉,真不知道現在的社會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這間房的房東和我家老頭是同學,人非常好。您可是遇到好房東了,趕快努努力攢錢買套好房子吧。”

我在機場給“正直”和“誠實”轉去了額外的錢,在收款人備注欄寫下“小費”。兩位助理職員很熟悉中介經理去參加中介人定期交流會的日子,也知道他會把印章留在公司。周四我給2302號的房東打電話時,不小心忘記向對方表明自己是恩協。我問他是否要出租房子。他回答說打算以月租的方式租出去。房東提出的保證金金額和賣給甫一的那塊地皮價格差不多。最初我并沒有這樣的意圖,但這么絕妙的巧合讓人很難無視,于是我短租了一個月。對房東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租戶搬走,所以他并不吃虧。簽合同那天房東沒有現身,他住在濟州島,中介公司保管著他的委托書。而中介經理也不出所料地留下印章,去參加交流會了。甫一將買下地皮的現金交給我后,我將保證金轉賬給房東。房東將全租保證金退還給恩協后,恩協把全租保證金轉賬給我。時機剛好。我將最后一個月的房租轉賬給2202號的房東,今天就是到期日。房東是個很和藹的人,過年的時候會送來韓牛禮盒,還會把紅酒作為圣誕禮物掛在門把手上。聽說他是樓棟代表丈夫的同學,總之是位很紳士的人。

快到登機時間了。因為有太多電話打來,連手機都變燙了,倒是剛好可以用來當作暖手寶。按轉賬確認鍵的時候,我差點錯按了通話鍵。以“姐”開頭的短信快要有一百條了,中間還摻雜著“你這個渾蛋!”“臭婊子!”之類的字眼。2202號的房東——不是我而是真正的房東——敲開了2202號的房門。那位和藹的紳士來向我道別,打算順便測量一下臥室的尺寸。他準備為即將結婚的兒子在婚房里打一套新的衣柜。當然,他已經提前征得了我的同意,和我約好了上門的時間。此刻的他們一定非常驚慌無措吧。短信中對我的稱呼從“臭婊子”重新變成了“姐”。“姐,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擔心我會死啊。我用手指在手機上向左一劃,將短信刪除。然后,我還掉了高利貸,連著并不算特別高的利息一起還掉了。這都是為了維持臨時恩協的生活——購買銀十字嬰兒車、徠卡相機等等——而借的錢。

荷善也發來了短信,說自己前幾天見到了離婚醫生的女兒。那孩子偷偷掐了荷善的腰,但在爸爸面前卻會擺出天真的樣子撒嬌,實在太讓人討厭了。而且那個男的不是醫生,是獸醫。可他們連結婚請柬都已經發出去了,自己完全被騙了!我沒有回復。騙局如果被發現,那就是騙子的錯;如果沒被發現,那就要怪上當的人。我把中延的班主任趕出了我的人生,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的人生中。玄檢察官也發來了短信,提醒我明年三月總統大選時要好好投票,這可能是一種警告。我同樣沒有回復。我將手機調成飛行模式,因為就要上飛機了。然后我直接把手機卡取出來,扔進馬桶里按下了沖水鍵。手機被我用靴子的后跟踩碎,扔進了垃圾桶。厚重的毛皮大衣和緊貼在手臂上的過肘長手套也被我扔掉了。九個小時后就會變得很暖和,我買的是單程票。

我走向登機口。天空很晴朗,云朵飄浮著。我堅定地走過延伸至前方的登機橋,邁出一步,再邁出下一步。我無法同時邁出兩步,只能一步,再一步。走在登機橋上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句話,犯罪者的目標不是穿著暴露的女人,而是腳下無力的女人。我自我催眠,告訴自己我正走在夜路上,除了身后可疑的影子外,沒有其他人,就算我大喊救命也沒人會來幫我。我害怕得快要流淚,使勁拍了拍兩頰。醒醒吧,什么事也沒發生。我在靠過道的商務座上坐下來。機場跑道上,身穿連體工作服的引導員向起飛的飛機揮手。在我飛向南半球的時候,聰明的郵遞員小延正在家里等著即將下班回來的甫一,她看著收信人為金甫一的信件,一個一個念出上面的字。那是國土交通部寄來的,是收回與追繳通知書。“繳”字有些難,我昨天提前教給她了。

黃金海岸的夏日別墅是由二戰達爾文空襲時期被日軍俘虜的軍官后代改造而成的。我這才明白他們為什么對亞裔客人的預約有些猶豫。別墅的管理人查克似乎不久前還在酒吧里玩撲克、喝啤酒,是個紅鼻頭、大肚子的大叔,身上散發著酒味。白色的短袖T恤被肚子完全撐開,T恤正中是一個身穿比基尼、頭戴圣誕帽的女人正在沖浪的圖案。畫面因為圓滾滾的肚子顯得十分立體,波濤看起來十分洶涌。

查克接過我的護照。“李昂謝……女士。”

“恩協。”我幫他糾正了發音,“恩協,李,叫我李就好。”

“好的,李。”查克把護照還給我。雖然東方人老得比較慢,但我還是得重新照一張證件照。護照是幫恩協整理搬家行李時拿到的戰利品,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查克拿著鑰匙串,介紹說每個房間都可以鎖上。門和鑰匙上都有對應的數字,除了一把標著S的鑰匙。它是特殊的。這把鑰匙是別墅后門的鑰匙,這扇門與其他房門不同,開鎖裝置在里側。把鑰匙插進門把上的鎖孔轉動,就能打開后門。走下門外的兩階木樓梯,就是南太平洋。查克說,都歸你了,那是只有你能享受到的大海。

“李,只有三件事需要你遵守。”他說,“第一,外出時鎖好門。當然,在家的時候也要上鎖。如你所見,這里有很多貴重物品。第二,不要輕信或幫助別人,就是不要被殺害的意思。第三,不要自殺,至少不要在這里。如果實在想在這棟別墅里自殺,就等成為這里的老板之后再做吧。”

“我明白了。”我應道。

“行李只有這些嗎?”他看了看我手里的東西問。

“我力氣不大。”我聳了聳肩,“我有一段時間沒去健身了。”

“這個怎么念?”

“酸酸甜甜。”我一邊發音,一邊掂了掂手里的重量。我手里是“酸酸甜甜”果味軟糖,草莓味的,是小延攢了50枚硬幣買來送我的。“是我的小甜心送給我的禮物。”

“小甜心,是你的丈夫?”

“也許吧。”我搖了搖頭。也許……“因為我晚上說想吃,他就買來給我了。他說去去就來,連外套都沒穿就出門了。韓國現在很冷,和這里相反,正從秋天進入冬天。總之,是我丈夫在便利店買的,他回來的時候說,好冷啊。”

“的確是甜心啊。”查克說起妻子懷孕時的事情。孕吐最嚴重的時候,他的妻子突然很想吃麥當勞的早餐,但他把這件事忘記了。等到第二天早上他買回來的時候,妻子已經不想吃了。今天不是昨天。他們的雙胞胎現在已經上高中了,但妻子還是對這件事耿耿于懷。“這不就是總量守恒法則嗎?我在這里讓我妻子心酸,你丈夫在地球另一邊給了你甜蜜,這樣地球就平衡了。”

“大概就是這樣吧。”

“你的職業是?”他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各種各樣的工作。踢踏舞、架子鼓、攝影……”我一邊扳著手指頭一邊說,“還有偵探。”

“這不就是騙子嘛。”

“被發現了啊。”

查克離開后,我朝后門走去。鑰匙上的“S”泛著金色,微微凸起。打開后門就是南太平洋,這里空無一人,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大海是天空的顏色,橙色、粉色、紫色、藍色,像廉價冰激凌一樣混合在一起。看來要日落了。我在木樓梯上脫了衣服,解下肩帶,讓連衣裙啪地滑落到地上。我又下了一級臺階,從褪落在地上的甜甜圈形狀的外皮中逃離,跳入海水中胡亂游起來。

我回到別墅,沒有擦拭身體,走動中在地板上印下一個個腳掌模樣的水跡。我打開冰箱,里面裝滿了牛肉和海鮮。是查克準備的。我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來,一邊切換著電視頻道一邊喝著橙汁。我枕在沙發扶手上,將橙汁放在胸前,傾斜著玻璃瓶,讓橙汁慢慢流入口中。身上的水汽慢慢干掉,身體漸漸感到寒冷。電視里是關于格拉斯哥氣候公約的新聞,我關掉了電視。

第二天我很早就睜開了眼睛。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大理石地板上的玻璃杯碎片之間,干掉的橙汁像果醬一樣。早上五點,在凌晨和早晨之間。窗外是淡淡的藍色,庭院前的道路上有垃圾車經過,車子的尾燈一閃一閃。我在通往南太平洋的木樓梯上撿起連衣裙穿上,走進離別墅只有五分鐘路程的樹林。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鎖門,但懶得回去。林間小路被樹木的陰影遮得十分昏暗,但不是完全看不見。成年的大樹,非常高,高得看不見樹頂。天空很狹窄,樹葉簌簌作響。

“夫人?”

我轉身回頭。一個黑影走近,是一位穿著酒紅色防風外套的中年婦人。一頭泛著光澤的金色卷發之下,是一張美麗優雅到令人驚訝的面孔。眼角的皺紋如同特意添加的細膩裝飾,臉上沒有上妝,只涂了口紅。她可能正在慢跑,氣息有些急,但又好像是跟著我過來的。她的右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左手在外面。

“您好。”我向她問好。

“您走得可真快。”她笑著說,“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以請您幫我個忙嗎?”

“當然。”

“能請您幫我系一下鞋帶嗎?”

我低頭,看到她一只運動鞋的鞋帶松開了。看起來鞋帶松掉后她又走了很久,鞋尖上沾滿了土。我剛想蹲下來,卻停住了。為什么讓我幫忙系?

“我的胳膊不太方便。”她用左手指了指右臂。右邊的袖子被插到外套口袋里,袖筒看起來是空的。不方便,看起來是少了一只手臂的意思。

我在她身前蹲下來,低頭想打個蝴蝶結。我沒從這個角度系過鞋帶,有些不知所措。在我的記憶中,我從未幫別人系過鞋帶。我的手指纏住了,時間的流逝變得黏稠。

有人從上方俯視著我的后腦勺,但我看不到那人的樣子,這個事實讓我愣在原地心生恐懼。耳邊傳來防風外套布料摩擦的聲音,樹葉簌簌作響。我想起昨天查克的囑咐,不要輕信或幫助別人,就是不要被殺害的意思。我抬頭,看到她從口袋里掏出了右手,錘子砸向我的頭。

太陽從林中的樹木之間升起,畫出一條筆直的光線。頭上滲出的血在泥土中緩緩流向遠方,滿是血跡的額頭下面,是驚慌睜大的雙眼和張開的嘴。鞋帶終于被系好了,我從倒在地上的我身上起身,像褪掉了外皮一般,從尸體中后退了一步。我感覺到分裂的宇宙正在遠去,在這個宇宙之中,我安然無恙。

“您可真是個好人。”她對我露出微笑。

我們伸出左臂握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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