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的印象中,艾米莉快樂、天真,是一個大膽的藝術家。她心無旁騖地體驗生命、活在當下,在以先鋒著稱的加州藝術學院也是頗為顯眼。但當她出事后,朋友們才逐漸意識到,這個自由的造夢之地,為他們撇開了約束,卻也讓他們在追求藝術與自我表達的過程中,可能滑向危險。對于高中畢業后便進入美國求學、經驗尚淺的中國留學生來說,分辨這些微妙而復雜的界限,并不容易。
告"別
加州藝術學院坐落在洛杉磯郊區的高檔住宅區和寂靜荒漠之間,是一所規模很小的學校,只有一棟主教學樓,本科生和研究生加起來也不過1300多人。這所學校在全美藝術院校中排名前十,由沃爾特·迪士尼創辦,擁有美國最好的動畫專業。
2025年2月20日的傍晚,加州藝術學院主樓的展廳聚滿了人,他們都是來參加一場特殊的展覽的。展廳里布滿了色彩鮮艷又明亮的畫作和精巧的雕塑作品,墻壁上醒目地寫著“快樂慶祝(Happy"Celebration)”的斜體字,如果不是觀眾黑色的衣服和擺滿了墻邊的白色花束,這場活動看起來是一場尋常的畢業展。
墻上的細黑英文字顯示,這場展覽的藝術品屬于Emily"King,她的中文名字叫莊孟寒。展廳的角落里,一塊不大的畫框屏幕里播放著她的影像。她23歲,臉龐白凈單純,留著黑色的長直發,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眉上有一顆痣,每一張照片里,她都對著鏡頭快樂地笑著,露出整齊的牙齒。
這天本該是這個純藝專業(Fine"Arts)大四學生舉辦畢業作品展的日子——在加州藝術學院,每個學生都會早早選定辦展的日期,然后以前一周來展廳布置。但這一天她本人卻無法出現:2月4日,她被發現在租住的公寓死亡。
2月13日上午,圣克拉麗塔谷(Santa"Clarita"Valley)警局發布消息稱,驗尸官辦公室已確認,死亡方式為他殺,死亡原因為“多處受傷”。
在加州藝術學院,莊孟寒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艾米莉(Emily)。在社交媒體上,艾米莉的頭像是她自己畫的一幅油畫,上面有一只鳥,身上的羽毛五光十色,像火焰一樣明亮。很多人向本刊提到艾米莉給他們留下的極深的、特別的印象。
同學會這樣描述她:“最能代表學校精神的人”“一個比大多數人都更藝術的人”“做自己”,而老師評價她“有創造力”“令人快樂”。也因此,展廳的主題被紀念她的親友命名為“快樂慶祝”——這是艾米莉2023年一幅畫作里的文字,也是艾米莉在朋友們心里留下的樣子。
托利亞和艾米莉同在藝術學院,經常一起上課,她印象很深的是在一門課的期末總結上,老師邀請大家上臺隨意分享點什么,沒有人上去,只有艾米莉站起來唱了整整10分鐘的歌,托利亞當場愣住了。“我們就圍成一圈聽她唱。她超級有趣,也非常少見。”
學校里每周四都有舞會,每當舞池上沒有人,艾米莉總會是那個第一個起舞的。“她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安東尼是從加州藝術學院動畫系畢業的學生,雖然只跟艾米莉一起上過一門課,卻也對艾米莉快樂、積極的形象記憶深刻。“她出現在學校的每一個活動上,不管是雕塑、音樂、戲劇、舞蹈,所有場合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在咖啡廳里和她打招呼,她會用高亢的語調回應我說‘泰山!’因為我留著長發。當我問她一天過得如何,她總是說‘棒極了!’我納悶,她怎么能每天都這么開心?她無時無刻不在笑,即使是在最無聊的課堂上,即使老師講了最糟糕的笑話,她也喜歡在安靜的課堂上笑起來。失去她,給整個加州藝術學院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另一面
警方通過調查發現,在艾米莉出事前一晚,有一名男子與她一起來到她租住的公寓內。監控錄像顯示,在莊孟寒被發現死亡的當天下午,這名男子從她二樓臥室的窗戶離開。警方懸賞2萬美元,尋找有關該名男子的線索,并聲稱“兇手是艾米莉認識的人”。
前室友夏夏首先懷疑的是一個艾米莉曾交往的亞裔男生。這個男生在加州藝術學院讀音樂系,有暴力傾向,還吸毒和抽煙。事發一年多之前,夏夏旁觀過艾米莉和這個男生的爭執。“當時艾米莉想外出,這個男生說有事情要做,必須回去了,兩人產生了一些分歧。我建議他們把自己的感受畫下來,因為繪畫能表達很多東西。這個男生畫了非常暴力的東西,我當時看到之后,心里倒抽涼氣。這個男生接下來還拿起一個網球想去砸艾米莉,我立刻制止他。”后來,夏夏聽說這個男生在艾米莉遇害后被警方詢問過,但很快被排除了嫌疑。
夏夏與艾米莉同校,比她低兩個年級。夏夏說,真實的艾米莉,并不完全是外界所看到的那樣。“她說話輕輕柔柔的,總是很簡短,回應別人都只用‘好’字,但是心里可能覺得并不好。”
夏夏是2023年入學后與艾米莉成為合租室友的。夏夏對艾米莉的最初印象很好,她從不在家里吸煙飲酒,房間總是收拾得非常整齊干凈,門打開的時候會散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她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得很好,好像是比我周圍大部分人更愛自己的一種狀態。”
但隨著相處時間變多,夏夏發現艾米莉的內心有更多難以觸碰到的地方。當兩個人遇到分歧需要溝通的時候,艾米莉會躲在臥室的門后和夏夏說話,只把門拉開一條縫露出臉,或者干脆把門關著,說“我聽得見”。
有一天夏夏回家看到廚房滿地是水,以為是水管漏水,但是檢查完發現哪都沒漏。“我問艾米莉這個是怎么回事。她說,因為你在水盆里放了太多碗,導致我沒辦法用水盆,我就讓水漫出來。”
夏夏很驚訝,“為什么不把碗移開呢?我認為這樣的事情應該當面溝通,我說你可以把情緒告訴我。當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躲回屋子。”
很久之后,夏夏才知道,那天艾米莉在為分手而難過。“有一天她問我,你覺得我有微笑抑郁癥嗎?我想除了笑之外,她可能難以表達自己內心那種復雜的情緒。她跟我提到小時候有被打罵的經歷,她的家人只希望她乖乖的,最好不要發出什么聲音。”
她還提到,她希望有更多的個人空間,不想讓父母知道或控制她的生活。讓夏夏后來對兩個人繼續合租產生懷疑的,是兩個人截然不同的邊界感和對安全的觀念。夏夏對于家里出現陌生人會更在意和警覺。她提出,對于帶來公寓的朋友,要提前告知對方訪客姓名和時間,但艾米莉經常是朋友到家了才告訴夏夏。
尤其是2024年3月,在艾米莉的一次分手之后,夏夏經常在家里撞見陌生的男性,而且每周總是有三四個不同的人。“盡管這些男生實際上沒有對我家進行任何的傷害,我只是看到他們進出而已,但是我心里還是會覺得受不了。”
2025年3月6日,洛杉磯縣警方在一份通告中公開了嫌疑人的細節。嫌疑人全名為杰克·明·特里(Jack"Minh"Terry),22歲,是在橙縣(Orange"County)的加登格羅夫市(city"of"Garden"Grove)被逮捕,這里距離案發的公寓有1小時車程。
根據警方的拘留記錄,特里身高約173厘米,體重58公斤,并非加州藝術學院的校內人士。警方證實嫌疑人與被害人相識。艾米莉的家屬曾告訴同學,警方收到更多有關其他受害者的信息,案情正在持續擴大。當地檢察官已經對嫌疑人提起謀殺指控,不得保釋。在記者采訪的所有艾米莉的好友當中,沒有人認識這個嫌犯。
在夏夏看來,艾米莉渴望愛與被愛,艾米莉告訴夏夏,理想中的愛情是被當成女王來對待,“她跟我講過一個印象很深的畫面:有一次,那個男生在她腿腳不便的時候把她從樓梯上背下來,她覺得好浪漫、好喜歡。”她的情緒會被戀愛對象牽動,社交媒體收藏夾里存著很多解讀男生行為的教程。案發后,艾米莉近半年交往的一個白人男朋友也曾在朋友的懷疑范圍。艾米莉曾在社交媒體上控訴這個38歲的男人對她暴力毆打和侵犯,試圖將她送進監獄和切斷她的社交關系,并提到“他說的話99%是謊言,我卻以為那是真愛。”托利亞說,“當時我們都覺得很擔心,甚至討論過要不要報警,但是過了不到一周,艾米莉又發了一個帖子,說對方道歉了,他們和好了。”
邊"界
在美國的社交平臺Instagram(簡稱ins或IG),艾米莉會展示自己裸露部分或者全部身體的照片,并公開談論身體體驗。她被害后,一些人發現了這些圖片,開始揣測和攻擊艾米莉的私生活,認為是她的行為招來了危險。
托利亞告訴記者,艾米莉平時在學校裝扮其實很“保守”,從不穿暴露的衣服,也不化濃妝。“我問過她為什么喜歡(在網上)發這些照片,她的回答很簡單,‘我就是喜歡’。”
但出事前,加州藝術學院與艾米莉相識的人并沒有因此將她標注為“異類”。在他們看來,艾米莉那些在中國語境下出格的舉動,在這里是稀松平常的。包括托利亞自己在內,很多學生都會在戲劇、影像里展示裸露的人體,將身體被視作表達某種藝術觀念的媒介。
“我在加州長大,美國的流行文化也不避諱裸露。”在幾年前畢業的校友阿奇看來,學校就像一個遠離塵囂的烏托邦。它聚集了一群厭惡循規蹈矩的年輕人。所有課程都不計算績點,只有過與不過,所以沒有分數競爭的壓力。學生們多數時間穿梭在同學的拍攝片場、劇場、音樂排練室。除非是臨近畢業,否則大部分人都不會談論起找工作、實習這樣的現實問題。阿奇說,這種離經叛道、自由自在的風格即便是在美國的藝術類院校中也并不常見。
尊重多元的另一面,是很強的互不干涉的邊界感。早幾年畢業的中國校友小池提到:“有些美國同學很敏感。你聊著聊著天,不知道怎么對方會被冒犯到,或者在課堂上有的人會忽然生氣。這些可能冒犯的點都需要我去花時間去了解和學習,比如性別、隱私、各自的文化背景。”許多學生說,在加州藝術學院,沒有任何一種行為會受到評判,如果有,那就是評判本身。
來自新加坡的學生古玲記得,面對哪怕看上去危險、異常的人和事,大家都盡可能表現出包容。“剛入學的時候,我們班上有個男生看起來很兇狠,眼睛發紅,我甚至不敢跟他講話。上課的時候,老師讓我們做課題報告,他走到講臺上播放非常可怕的視頻,一言不發,所有人都嚇壞了,包括老師,但是每個人還是強作鎮定,表現出耐心和尊重,等到他下講臺,畢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精神上的問題。”
后來古玲聽說男生在籃球場襲擊了一個女生,又試圖把室友從樓上推下來,因此被勒令退學。但對于這個學生的具體情況以及行為的安全邊界,校方從來沒有給出解釋。艾米莉出事后,很多學生開始反思這種強調絕對包容、推崇個性和反叛的環境——這有時候并不意味著理解,甚至會帶來疏離。
夏夏說:“有同學對我講,紀念艾米莉的活動讓他感覺人都變成了人,而以前大家只是在默默行走的角色而已。我想他是在說,這是一個很冷漠的社會,人和人之間彼此寒暄,但是其實他們并不關心彼此。”
托利亞則提到,2024年10月末,她和同學在學校的萬圣節派對上見到了艾米莉和她聲稱對她施暴的男友。“我們在旁邊默默觀察了一陣子,他們在后排站著,看起來聊得很投入,別人不該打擾。”托利亞最終還是放下了干涉的念頭。
喜歡藝術的女孩
事實上,從高中開始,艾米莉已經展露出一些特別的愛好。麗莎是艾米莉高中時的室友,她向記者回憶,艾米莉特別喜歡人體藝術,會對著鏡子欣賞、保養自己的身體,會覺得人體是美的、藝術的,喜歡拍照片自己看,并不是大眾眼里那種低俗的色情。“我印象很深的是,我第一天在宿舍見到她的時候,她說‘我是一個藝術家’。她確實是藝術家。她花很多時間畫畫,把雜志上的圖片剪下來貼到本子上,她作品的色彩就像她的性格一樣,特別鮮明,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開得很大很旺盛。”
出國前,艾米莉就讀的是一所上海郊區的私立中學國際部,寄宿制。麗莎說,學校的招生門檻不高,幾乎不看成績,學費一年二十萬元左右,在上海國際中學里算是平均水平,學校的硬件設施“特別豪華”,教學樓的大廳都鋪著大理石臺階。每個年級不到50個學生,有上海本地人,也有很多來自江浙、福建經商家庭的孩子,家境都很富裕。
“有的同學每月零花錢都有10多萬元,用來買鞋子、電腦、奢侈品,有的拿著爸爸給的1000萬元隨便創業玩一玩。大家心思都不在學習上,每天聊聊八卦,拍拍好看的照片,不著急成績變好,畢竟只要很有錢就能出國。”麗莎知道艾米莉家境富裕,父親在浙江經營一家上市的制造企業。在這所學校的學生里,很多父母一方或者雙方都在外忙生意,和孩子相處的時間少。
麗莎記得每個周末,來接艾米莉回家的是一個司機。麗莎說,艾米莉有一個關系很好的姐姐,她經常給姐姐發信息和各種可愛的表情包,家長會也通常是姐姐來開。艾米莉跟麗莎提過,自己的父母離婚了,雖然跟母親關系依然很好,但父親有了新的家庭,家庭關系有些復雜和令她不知所措。
在同學里,艾米莉顯得有些特殊。她是高二轉學來的這所學校,同學間有傳言她轉學是生病,因為“精神問題”,看她的時候會帶著“濾鏡”。她基本是獨來獨往,從不穿戴奢侈品,只穿寬松的校服,把褲腳隨意地挽到腿上,有時候她會照著網上的化妝視頻,在臉上涂夸張的眼影。麗莎覺得,自己可能是艾米莉高中時唯一的朋友,艾米莉是一個“沒有被馴化”的人,有一個自己小世界,“大家坐在那里聽鋼琴演奏,都是默默地聽,但是她聽到喜歡的地方會鼓掌;大家在電梯里一般會保持沉默玩手機,但是她不會,繼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如果聽到很好笑的東西就會開始大笑,也不會在意合不合群。”
麗莎記得,有一次艾米莉把自己的裸露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有個老師評論說:“女孩子要愛惜自己的身體,發這些照片很容易吸引壞人。”從那之后,艾米莉就沒有再在朋友圈發過類似的照片。如果說在這所上海的高中,艾米莉的自我探索仍然被封存在小小的玻璃瓶里,到了加州,所有的桎梏、偏見和禁忌似乎都消失了。
2021年,剛步入大學的艾米莉發了一條英文帖子:“你好新世界,我重生了。”
在大學里,一次和夏夏在網上聊藝術時,艾米莉說:“當時高中的時候受到了一些壓迫,所以希望能獲得一些自由的世界做一些無拘無束的事情。”
年輕的留學生
已經從加州藝術學院畢業的小池,如今在加州工作,2025年20號也回學校參加了艾米莉的告別會。她與艾米莉并不認識,但覺得在她身上“看到了十八九歲的自己”,“那是一個非常不安和迷失的年紀”。
17歲時,還在國內讀高中的小池接觸到以人體為拍攝對象的攝影師。小池說,在拍攝現場,裸露身體會讓她感到比平時更自由,但也遇到過拍攝角度讓她覺得不舒服的攝影師,甚至能隱約感覺到有些成年人接近她是為了發生關系。她沒有滑向那一步,但還是受到了一些傷害,比如照片被色情賬號拿去傳播,被指指點點。
“我的感受是,在那個即將成人的年齡節點上,我見到了非常多來自成人世界的充滿誘惑力的東西,我覺得一切都很新鮮、很好玩。那時我不太知道怎么去劃定我的邊界,比如我不喜歡這個拍攝角度,或者這個姿勢我不愿意做,我都允許它發生了。”
進入到加州藝術學院讀書后,關于藝術和自由探索的邊界在哪,也讓包括她在內的人有困惑。阿奇記得,在學校里,大家所理解的藝術是去過一種用力的、詩意的、不懼怕冒險的生活,一種生活和藝術的交融。“比如今天跟一個危險分子談戀愛,明天把自己頭發剪了燒了。我們的藝術構思基本上都是會以自己的生活為原型的。”阿奇有過長時間的失眠和焦慮,他認為自己也曾經站在危險邊緣。“這個東西最后有可能會反噬自己,你有可能會把自己沉沒在水下,不斷地去尋找那種溺水的快感。”夏夏則提到有同學會做一些展現暴力或自傷的動畫,比如一個女孩去割自己的肉,“我看了之后,只覺得混沌和痛苦”。
美國雪城大學的教授馬穎毅曾經用7年時間研究了500多名中國留學生在美國高校、高中的成長體驗。她認為,美國的學校雖然會提供比較充分的客觀安全保障,比如心理咨詢服務、夜間免費校車,但是在社會文化上,美國是個人主義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比較弱,尤其對于新進入的留學生來說。馬穎毅覺得,留學生其實需要更多關于安全底線的教育。“中國的教育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培養技能、提高學歷上,但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個悲劇,其實不涉及什么技能問題,而是涉及一種自我關愛和保護能力,包括人際交往中的判斷力。”
歐文是國內一家大型留學中介機構的導師,他日常的工作是為付出高額費用的家長,追蹤他們的孩子在美國的生活、學習情況并提供幫助,相當于“留學監護人”,“學生遇到電信詐騙、搞投資被黑幫威脅、生病、燙傷、發生交通事故,這些我們都得救急。”歐文從2017年開始接手這類任務,感受到需求越來越大。這背后是留學生群體越來越低齡化的趨勢。“早年出去的大多數是研究生,他們的社會化能力、自我意識都很強,從2010年之后,陸陸續續有很多更低齡的本科生、初高中生出國,這個數量在2019年達到高峰。這些學生本身都還是孩子,處在青春期,社會經驗少,價值觀劇烈變動,面對的美國環境也比以前更加復雜和動蕩。”
歐文每周需要給家長提供一份“跟蹤表”,包含學術能力、課外活動、職業探索三塊。但也有很多歐文無力或無法介入的事,比如學生的心理和情感狀況。“我會跟學生閑聊,但畢竟不是專業的心理咨詢師,而且這里面涉及的危險太大了,我們不敢承擔這個責任。”歐文覺得,對留學生來說,來自朋友和家人的支持是留學導師不能取代的。“但是,很多留學生的父母,給予孩子的陪伴少,或者不知道怎么跟孩子溝通。”歐文能做的,只有鼓勵學生多去參加美國同學的課外活動,建立當地的社交圈。“很多孩子沒有這樣的自主性,或者因為英語說不好而自卑,有的孩子會在美國處于封閉自己的狀態,有蠻強的不適應和孤獨感。”
由于預算削減、入學人數下降,以及公眾對藝術和人文學位價值的日益懷疑,美國藝術類院校的教學資源在逐年收縮,加州藝術學院也不例外。松本梢原本在加州藝術學院讀書,后來留校當老師,一共待了十年。
松本梢負責的日本音樂課也在2023年被撤銷了。“學校里有很多亞洲的學生,但是大部分教職員是白人。我能感受到他們看到我時那種興奮和親切的感覺,因為我的面孔和大家相似,是這里少有的東亞老師。我能感覺到有很多學生需要幫助,他們只是不知道怎么開始,或者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
一個加州藝術學院的學生則記得,因為缺人,老師們身兼數職,忙得不見人影,研究生剛剛辦了畢業展,藝術學院的二三十個教授里只有三個到場來看。
小池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雖然因為叛逆跟家人產生了很大的裂痕,但她在美國建立了一個非常穩固、親密的朋友圈子。夏夏也覺得自己幸運。“我媽媽會花一個月時間在美國陪著我,教我做飯。我爸爸最近在陪我一起籌辦一個夏令營。這個絕對影響了我在美國的一切,我對安全很敏感,同時我也知道我一旦出任何事情,我家人會立刻來美國幫我,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去找他們聊。”
兇案發生前的半年,托利亞發現艾米莉突然從校園活動里淡出了,她隱隱覺得艾米莉的生活或許出現變化,但她不確定這是好是壞。“在社交媒體上,她看起來過得挺開心,住著豪華的酒店,像是在旅行。”
因為男友年長,同學圈子里也流傳著艾米莉找了一個“金主”的說法,托利亞想,這樣就更不應該去過問和指指點點,以免讓艾米莉感到有壓力。也因此,似乎沒人注意到她的失蹤。
在缺課一周后,加州藝術學院向學生發郵件尋找她(艾米莉)。案發之后,加州藝術學院的校友開始在網上自發清除、投訴那些對艾米莉懷有惡意的帖子。安東尼說:“加州藝術學院是一個造夢之地。但我們并沒有意識到,藝術不是萬能的,不能教人躲開危險和痛苦。”
在為艾米莉辦的展覽上,墻上掛了一張艾米莉2022年寫的英文短文,是用彩色水彩筆在A4紙上寫的,題目叫“如何成為一個藝術家”。里面寫著:“常常大笑。相信魔法。掃除恐懼。請危險的人喝杯茶。慶祝每個燦爛的瞬間。種一座不可能的花園。”
(文中夏夏、小池、阿奇、歐文、麗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