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莉·林頓(Holly Lynton)是一位以心理學視角探索自然與人性關系的美國攝影師,她的鏡頭始終聚焦于美國農村社區中瀕臨消逝的傳統實踐。通過長達15年的田野調查式創作,林頓將勞動轉化為一種精神儀式,在全球化與技術浪潮的沖擊下,捕捉人類與土地對話的永恒瞬間。
在作品《赤手》系列中,林頓以赤手空拳的直觀意象,解構了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她耗時12年跟蹤拍攝養蜂人、捕蝦者、牧羊人等群體,記錄他們以近乎原始的方式與自然共生的場景:新墨西哥州的養蜂人;南卡羅來納州的捕蝦者,將勞動升華為對生態系統的敬畏。這些畫面打破了大蕭條時期美國攝影師對本土農村地區所經歷的苦難的那些刻板描繪,轉而揭示了傳統實踐背后的精神性—養蜂人的內心修煉、剪羊毛者舞蹈般的動作,都成為對抗現代焦慮的隱喻。

林頓的創作方法融合了人類學觀察與藝術史敘事。她與拍攝對象建立信任,甚至在捕蝦船上度過整夜、進入狼群圍欄拍攝,以身體感知環境。她的影像讓觀眾在勞動的汗水中看見人類與自然的共生密碼。
霍莉·林頓:我的人生原本與攝影并無交集。年輕時,我懷揣成為小說家和心理學家的夢想,直到在耶魯大學的本科階段,偶然選修了一門攝影課程,才與攝影結緣。我報名參加了洛伊斯·康納(Lois Conner)的“攝影入門”課程,她是一位極具啟發性的教授,她對照片的講解方式點燃了我對攝影的熱情。至于我的作品主題,靈性、歷史與環境的結合是我認為可以終生探索的領域,因為這里蘊含著無數值得深入挖掘的方面。在農業和漁業中,靈性的一面體現在農民和漁民身上,他們全心全意地投入自己無法完全掌控的工作中,放棄控制欲、學會接納。我拍攝的那些致力于以可持續方式對待土地的農民,往往展現出一種超越理性的堅韌,這是一種信仰的體現。

霍莉·林頓:從形式上看,我一直對人體與自然界的關系、人體與建筑結構的幾何形態之間的關聯很感興趣。小時候我學過芭蕾舞,成年后又嘗試過空中搖擺舞和高空秋千。這些經歷讓我對“姿態”與“動態”尤為著迷,也讓我始終熱衷于捕捉人們運動中的瞬間。在我的作品中,一個核心要素便是通過姿態的模糊性來講述故事,激發觀者對照片的不同解讀。拍攝時,我常常會花數小時觀察人們的動作,只為在某個瞬間捕捉到最具代表性的“決定性姿態”。
我的作品并非紀實攝影,而是借鑒神話故事,試圖在真實場景中融入奇幻元素。我通過植入人們熟悉的符號與隱喻,強調文化視覺記憶影響我們對照片的認知——那些藏在畫面里的集體記憶,往往會悄悄塑造我們“看”的方式。
霍莉·林頓:在我的《赤手》系列中,第一張作品是萊斯與蜜蜂。我花了三天時間拍攝萊斯和他的蜂群。起初我充滿恐懼——害怕被蜇,也害怕被密密麻麻的蜜蜂包圍。這個系列最初的創作意圖,是想探討自然界中“恐懼與危險”和“人類試圖控制自然的欲望”之間的矛盾——我覺得這種矛盾在美國媒體對荒野和土地的報道中隨處可見,但萊斯卻毫無畏懼。拍攝時,我像他一樣穿著長袖紐扣襯衫,一開始還戴了面罩,但視線受阻,最后干脆摘掉了。萊斯有時會打開蜂箱,一旦察覺蜜蜂情緒不佳、不愿被打擾,就立刻合上箱蓋。他對蜜蜂格外溫柔,甚至會用西班牙語輕聲呼喚每一只蜂“小寶貝(mamacita)”。那張蜜蜂爬滿他臉龐的照片,正是萊斯自己的主意。他說,在蜂群的嗡嗡聲中,他能進入一種“聽覺空白”的狀態,對他而言,這是一種冥想。蜜蜂不喜歡毛發,所以它們始終沒落在他的胡須上。 觀察萊斯與蜜蜂的互動令人深受啟發,而和他一起拍攝的經歷,也徹底改變了《赤手》的創作方向——從聚焦“恐懼與危險”,轉向了對“內心修煉”的探索。

霍莉·林頓:在作品中平衡人物與環境的關系,就像經營所有的人際關系一樣,需要把握微妙的分寸,而且這種平衡會隨著時間和情境的變化而改變。我的創作根基是一種“合作”,從拍攝前幾個月主動聯系拍攝對象就已經開始。我通常會提前數月獲得拍攝許可,這不僅讓我有機會深入了解拍攝對象參與活動的細節,也能讓他們清楚我的創作意圖。
每次實地拍攝我都會停留一周以上。這樣既能捕捉到自然的瞬間,也能完成預先構思的拍攝計劃。長時間相處還能促成深入的交流:一起吃飯、分享經歷,這些都成為創作的一部分。我習慣年復一年回訪同一批拍攝對象,這種持續性讓彼此的關系從陌生走向熟悉,情感聯結也愈發深厚。隨著時間推移,信任逐漸建立,這種信任會自然融入畫面,讓照片兼具親密感與敘事節奏。
我所有作品都以鄉村為背景,理想狀態是畫面中能融入自然元素。我會提前規劃光線,但更多時候會跟著直覺走——創作這件事,不需要過度理性思考。


霍莉·林頓:得益于心理學背景和與生俱來的好奇心,我會常常思考:“是什么驅使人們堅持下去?或是以某種特定方式行動?人性的核心究竟包含哪些特質?”我之所以努力創作觸動人心的勞動題材影像,正是因為這些身體力行的勞作體驗,往往指向一種精神層面的修行。以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捕蝦業為例——這是一個日漸式微的行業,當地捕撈的蝦僅在本地銷售。但問題是,為何捕蝦人仍在堅守?除了賣蝦的現實需求,更重要的是他們與海鷗、海豚共舞的海上時光,或是半夜在船上目睹雷暴的震撼瞬間。這種壯美體驗超越語言,更深刻印證了人類在地球生態系統中不過是渺小的一環。 在關于“信仰”的新項目中,我關注的是人類每天以不同形式體驗的“信仰”。過去兩年,我沉迷于挖掘“信仰”一詞背后的微妙意涵,以及它與“希望”相比所引發的復雜情感。

不同于“希望”對積極結果的渴求,“信仰”讓人放下對控制的執念,相信一切軌跡與結果皆為應然。它讓我們在經歷創傷時仍相信美好將至,敢于冒險并突破身體極限,甚至包容命運與宿命的概念。矛盾之處在于,它有時需要我們暫棄理性與邏輯——而這種情感上的模糊性,正是我想捕捉的核心。此外,我相信世間存在一種“能量暗流”,當你感受到它時,也能通過鏡頭將其呈現。這股無形的力量,正是我試圖在影像中定格的精神內核。

霍莉·林頓:我的靈感更多源于對世界一種直觀且發自內心的感受,而非某幾位特定的攝影師。能在一個匯聚眾多優秀攝影師的圈子里工作,我深感幸運。在攝影之外,我的靈感來源更是跨越國界、豐富多元的:從畫家卡拉瓦喬(Caravaggio)到多媒體藝術家珍妮特·卡迪夫(Janet Cardiff),再到墨西哥建筑師路易斯·巴拉甘(Luis Barragán),都給過我啟發。拍攝時,我習慣全身心沉浸在拍攝對象的世界里。如果光線不理想,我會放棄拍攝(或者拍了之后刪掉)。我常從藝術史、歷史文獻和文學作品——從圣經故事、神話傳說到美國土地里沉淀的歷史記憶——中汲取養分。在拍攝的同時,我會做大量的檔案研究和資料收集,這些都對我的創作風格和內容產生了深遠影響。

霍莉·林頓:要相信你內心的直覺與情感。與拍攝對象建立深厚的聯系并給予充分尊重——我始終在思考如何真實地呈現他們,并且在照片公開前一定會先讓他們過目。不要質疑那些激發你好奇心的事物:如果你在拍攝人物,就耐心觀察吧,等待某個瞬間——或許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手勢,或是一段自然流露的關系——然后,準備好按下快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