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傳統及其創新
王祥夫的小說,從文學傳統上來講,可以說繼承了《紅樓夢》的傳統;在二十世紀“新文學”中,可以說繼承了廢名、蕭紅、沈從文、孫犁、汪曾祺等“抒情詩小說”的傳統,但他又有自己的發展與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說,二十世紀中國的小說創作,大多是學得了《紅樓夢》的某一側面,并加以融會創新的。如王祥夫的小說,繼承了《紅樓夢》敘述上的靈動與自然,對日常生活細節的細致描繪,以及對世道人心的洞察。從這些基本點出發,王祥夫又融入了他對時代的觀察與思考,將之化為自己藝術上的特色,這同時也是對中國小說傳統的創造性轉化。王祥夫的小說,更像中國的小說,而不像西方小說觀念中的“小說”,即他不注重故事、人物或思想,而更重視生活中的細碎瑣屑之處,更著意于小說整體意境的營造,更注意發掘人內心深處或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微妙之處。他的小說仿佛打開了生活中隱秘的一層層褶皺,讓人能發現其中的奧秘,于是看似清晰的曖昧起來,看似簡單的復雜起來,而正是在這種曖昧與復雜之中,我們看到了與表面現象不一樣的“生活”,一種王祥夫眼中的“生活”,而這同時也構成了他獨有的藝術世界。
與現代文學史上的“抒情詩小說”相比,王祥夫與廢名等人的相似之處在于散文式的筆法、獨特而深厚的語言功底、結構上看似隨意的匠心獨運。他們常常能在無事的故事中寫出韻味,看似無所用心,卻能曲徑通幽,引領讀者到達一種美妙的藝術境地。但不同的是,王祥夫的小說并不著意于回憶或想象,而是從廣袤的現實生活中汲取詩意。他所關注的都是一般的社會題材或小人物,如《五張犁》中的失地農民,《狂奔》中從農村進城的兒童,《半截》中的殘疾人等等,這就使王祥夫的小說打開了一種社會的視野,而不是僅僅沉浸于創作者的主觀世界。我們可以拿汪曾祺與王祥夫作一下對比,兩個人都有很濃的文人氣,汪曾祺身上似乎更濃一些,他的每篇小說都耐人尋味,但如果集中閱讀他的小說集,讀到一半時便會感到吃力,因為他的小說大多取材于個人“主觀的世界”,筆法、語調也頗相似,讀多了難免會審美疲勞。而王祥夫的小說則不同,他的小說取材于現實社會,筆法、語調也能隨物賦形,根據不同題材有所變化,因而即使集中閱讀,也很少會產生閱讀的疲勞感。此處并非要比較二人的優劣,只是闡明他們各自取材、敘述的特色。
從當前的文壇格局來看,王祥夫可以說是一位創作實績大于其名聲的作家。這可以說是較為罕見的,我想原因主要在于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王祥夫不追趕時髦的文藝潮流,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短暫地寫過一些“先鋒派”作品后,王祥夫很快安下心來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因為不在“潮流”中,所以也很少為弄潮的批評家注意。同時,因為少了追趕潮流的浮躁,他才能扎下根來,在藝術上發揮出自己的獨創性,他的作品之所以被認為是底層文學,也只能說是一種“偶合”。其次,他不在北京、上海等文化中心,而是在大同這樣一個較小的城市,因而少了很多“露臉”或交際的機會,然而同樣的,這對他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再次,則在于他的小說以中短篇為主,短篇頗富神韻,中篇則更復雜微妙。
短篇與神韻
熟悉王祥夫小說的人會知道,在他的小說中經常會出現“怎么說呢”,這簡直就成了他的口頭禪,為什么他會如此不厭其煩地重復這一句話呢?如果認真分析,可以說出一大堆道理,但我以為,或許在于他對“言說”的局限性認識,不僅是“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也不僅是把先鋒派的“怎么寫”轉換成“怎么說”,而是包含著對世界的茫然與難以把握。正是在對不可言說之物的言說中,在不知“怎么說”而不斷說的過程中,他展現出一種超越自己、超越精神困境的努力。
王祥夫的短篇小說頗具神韻,如《堵車》《孕婦》等,寫出了底層人生活中的人性美與人情美;《上邊》《五張犁》則對底層人的內心世界有著深刻而細膩的探索與表現。王祥夫將對底層的關注、思考與敘述的靈動、自然,以及對日常生活細節的細膩描繪結合起來,在藝術上形成了鮮明的特色。其中《婚宴》與《狂奔》扎實、細密,是短篇小說中的上乘之作。短篇小說《婚宴》對農村廚師手藝的描寫細致而有意蘊,寫出了鄉村社會的幽微之處,很見功力;中間細針密線,不斷安排伏筆與對照,以致瑣細的描寫也能吸引讀者;結尾處的“冥婚”承上文文脈而突轉,出人意料,亦可謂成功,但似乎仍有令人不滿之處。原因在于:小說前文的氛圍是艱苦而溫和的,結尾處轉變為凄厲、陰森,雖或可發人深省,但其間的轉折似不太協調。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狂奔》。此篇寫一個在城市公共廁所內安家的農民工的兒子,頗為內向,在學校里謊稱自己家在軍隊大院,一個偶然的機會被同學窺破真相,羞憤中瘋狂奔跑,跳河而亡。這篇小說的敘述筆調從容自然,對于人物心理的描繪頗見功力,對主人公不得不撒謊、圓謊以及最后羞憤自盡的內心曲折,都有極為傳神的寫照,而結尾處的高潮并不突兀,將讀者帶入更為深廣的思緒。就社會意義而言,小說對農民工子女內心的關注,似發人所未發,而其理解與同情之深,也非他人可及。這兩篇小說的相似之處,在于前面大部分描寫皆用散文筆法,從容、散淡而細膩,呈現出了生活的“原生態”,看似漫無章法,其中卻暗含伏筆,而結尾處則有戲劇性的轉折,使全篇在某一事件的高潮中結束。將生活的豐富性與故事的可讀性結合起來,可謂巧妙。
《蕾絲王珍珠》開篇就將我們帶入到一個詭異的氛圍之中,但讀到最后,我們才發現這并不是一篇懸疑小說。作者并沒有對王珍珠男朋友的死因作出解釋,而只是呈現了冰山一角,留下很多暗示,供讀者猜測與想象——按小說中提供的線索,他與王珍珠可能是親兄妹,他死后可能被藏在被子或褥子下面等等。作者借助懸疑小說的形式,對王珍珠喜愛蕾絲的癖好進行了一番偵查,在她對蕾絲的瘋狂迷戀中或許隱藏著她對男朋友的欲望與激情,或許隱藏著她的犯罪與懺悔,或許隱藏著她極度的思念,或許隱藏著她對命運不公的抗爭,或許隱藏著某種扭曲變態的心理。作者將這一切都隱藏在海面之下,以輕靈的筆觸為我們營造了一個亦真亦幻的幽靈世界,讓我們跟他一起去探索復雜難測的人心。
短篇小說《歸來》能夠在平凡中發現生活之美,在平靜中寫出內心的風暴,在平淡中寫出深刻的意蘊,在看似隨意的謀篇布局中顯示出構思的精巧與藝術的玄妙。《歸來》作為一篇難得的佳作,故事很簡單。外出打工的三小,三年之后帶著老婆孩子回到家鄉,但是他的一條胳膊沒了,他回來時母親吳婆婆已去世,辦完了喪事后,他又帶上老婆孩子踏上了回城之路。小說圍繞這一線索,以散點的方式描述了三小歸來又離去的過程,他哥嫂的生活與內心波動,以及鄉村的喪葬風俗與人情倫理。在這篇小說中,我們還可以看到王祥夫作品中戲劇性與日常性的平衡。比如吳婆婆突然去世,三小失去胳膊,三小歸來奔喪,兄弟妯娌之間對于遺產的態度等等,這些因素在其他作家那里,完全可以處理成激烈的沖突與對抗,但王祥夫并沒有這樣處理,他將這些戲劇性的因素融入日常生活的描述中,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一種“常態”。作者所追求的并非對一個事件的剖析,而是力圖展示出生活本身的風景與邏輯。同時,王祥夫并沒有因為日常性而放棄戲劇性,他的小說有散文化的筆法,但并不是散文,日常生活呈現在他的小說中,仍是有故事、有線索、有沖突。他通過對生活一角的把握、提煉和概括,力圖展示出生活的“整體”。從這個意義上看,這篇小說寫的并非只是三小的故事,而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典型故事,或者說是一個“中國故事”。只有在當代中國的劇烈轉型中,在城鄉之間的巨大鴻溝中,我們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三小歸來又離去的意義。他正在告別中國傳統的鄉村倫理與邏輯,走向殘酷而現代的都市生活,這又何嘗不是當代中國的一種隱喻?
王祥夫擅長描述故事進展中的曲折,以及由此展現的人物內心的波動與人際關系的微妙。更難能可貴的是,王祥夫還對底層民眾有著深厚的情感,他的小說寫得最多的是底層民眾,寫他們的生活、困境、情感以及喜怒哀樂。王祥夫關注著他們的生活,感受著他們的情緒,寫出來就特別感人,能引起人們思考。表面上看,王祥夫“士大夫”一樣的性情,與底層之間似乎有距離,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他與底層接近不是依靠知識或思想,而是依靠一種直覺,他與底層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聯系,這是在生活與經驗中建立起來的深厚情感。
中篇:風俗畫與風情畫
王祥夫小說最大的特點是生活化,他能把看似無事的故事寫得極為精彩。這得力于他語言的靈活、自然與隨意,他總是在東拉西扯的閑談中,就能將讀者吸引住。如果我們將語言比作做衣服的材料,那么王祥夫的語言無疑是像絲綢一樣,柔軟、豐潤、輕盈,有如此好的語言,再加以精心剪裁,小說就可以寫成藝術品。
《明桂》寫了一個探討世道人心的故事,這個小說讓人想起司湯達的《紅與黑》與張愛玲的《金鎖記》,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于國棟是一個于連式的人物,想靠著女人向上爬,而女主人公明桂則是一個曹七巧式的人物,想把男人攥在自己手心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曹七巧怎么制服于連的故事。然而這又完全是一個中國的故事、當代的故事,隨著小說的進展,我們可以看到鄉鎮中的權力如何影響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而在一層層的轉折中,那么多豐富的元素不斷涌現,將人性最深處的脆弱清晰地呈現了出來,而在激烈地爆發之后,又重歸于生活的“寬恕”與平靜。這篇小說恰似從生活中裁剪下來的一塊,雖然小,卻又那么豐富,讓人聞得著生活的氣息。
《顧長根的最后生活》寫的是顧長根批評警察,反而被警察誣陷他嫖妓的故事,他竭力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卻無濟于事,陷入了一種尷尬而荒謬的境地。《老黃的幸福生活》寫了一個類似的故事,老黃退休后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在一次洗澡后被警察誣陷嫖妓。為了不把事情鬧大,他繳了3000元錢,沒想到過了幾天,警察又來找他追加罰款,無奈之下他又繳了錢,但他心中卻憤憤不平,跑到那家澡堂想真的來一次,人家卻告訴他那里沒有“小姐”。《風車快跑》寫風車的母親去世了,他去公墓買墓地,卻被當作神經病關在了醫院里,家人找不到他,他也無法出來,陷入了一種荒唐的境地。這三篇小說寫出了生活荒謬的一面,讓人們感受到現實的冷酷與非理性,小說不乏現代主義的氣息,但寓深意于平實之中,引人深思。
《憤怒的蘋果》講述的是農大畢業的亮氣,因承包果園與當地鄉民和當權者展開的無奈抗爭,通過對三次“白條大戰”的生動描繪,將錯綜復雜的人情世故和重重疊加的矛盾糾葛層層推進。在市場經濟運行規律下荒謬絕倫的“哄搶”,在鄉土邏輯中卻顯得“合情合理”。《尖叫》寫米香屢次被丈夫毆打,離婚不成,走投無路后雇兇殺人,最后被抓的故事。小說同情的筆墨集中于米香,她所受的屈辱,她的無奈與善良,令讀者唏噓不已。最后她被抓,也使讀者反思法律的“公正性”。《流言》寫桃花開出租車被劫,丈夫及全家賣血救她,但當他們知道她還曾被強奸時,態度卻發生了變化,從而引發了夫妻之間的精神折磨。這三篇小說向我們展示了現代倫理的困境,現代法律制度下合理的行為,在與傳統倫理、人心、人性的糾纏中卻顯示出了尷尬的一面,讓我們不能不重新反思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以及“現代性”本身的合理性。《駛向北斗東路》寫的是一個撿到錢的司機,既想把錢留下,又想還給失主,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內心矛盾交織的故事。這篇故事內容很簡單,但寫出了人物心理的復雜性,讓人們看到今日道德的脆弱性。王祥夫在不斷向前推進的敘事中,不斷拷問著道德倫理的底線與可能性。
在思想上整體思考底層的處境與命運,并不是王祥夫所擅長的。他所擅長的是在具體可感的經驗中描述生活,在這個意義上,王祥夫不是知識分子型的作家,而是才子型的作家,他長于體貼、感悟與表述,善于把握細節與情緒,但在整體的組織上卻有些欠缺。我想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他的中短篇小說要比他的長篇小說更優秀。不過這并非是他的缺點,而是特點,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特點,只要揚長避短,就可以寫出優秀的作品。此外,王祥夫的直覺可以突破思想的局限,他在對生活與經驗的描述中,可以直接切入時代的核心命題,在王祥夫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憂思與感慨。
小說與世道人心
在小說創作中,王祥夫關注的是當下社會的精神狀況,而這又集中表現為對道德脆弱性的關注。在《尋死無門》中,一個得了肝癌的下崗職工,在去世前為給妻兒留下一筆錢,想盡種種辦法,先是想賣腎,后又想撞汽車以獲得巨額賠償。作者在他一次次尋死的沖動與求生本能的掙扎中,寫出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無奈,以及底層人在遭遇剝奪之后,精神與道德上的困窘狀態。
《我本善良》也是一篇關注普通人道德狀況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吳美芳本想做一件好事,讓自己的兒子翔寶去救溺水的馬來亞的兒子,結果馬來亞的兒子救上來了,翔寶卻被淹死了。吳美芳在悲憤之余,向馬來亞索要40萬元的賠償,但以賣魚為生的馬來亞卻只愿拿出4萬,就這還需要做通妻子李小榕的工作。在這里,是否應該救人的道德問題轉化成了一條人命值多少錢的經濟問題。雙方巨大的分歧和一次次的奔波與爭吵,讓失去兒子的吳美芳陷入了絕望,而李小榕最后的要求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吳美芳一定要40萬元,必須退還市里給的獎金與榮譽稱號,并向媒體公開說明。吳美芳最后鋌而走險,將馬來亞的小兒子騙到了一棟舊樓的水箱中,讓馬來亞與李小榕體驗到了失去兒子的痛苦與焦慮,但她同時也觸犯了刑律……
在這個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故事的核心是要不要“救人”的問題,這是所有情節的出發點。如果簡單地從抽象的道德出發,救人無疑是天經地義的,在任何一種價值體系中,見死不救都是為人所不齒的。但在具體的現實生活中,卻又并不是如此簡單,在小說中,我們從各種人與事的糾纏中,看到對這一“天經地義”的原則的挑戰,而這主要來自經濟社會中以金錢為中心的價值標準,底層人困窘的生活與精神狀態,以及復雜的人際關系。小說中關于一條命值多少錢的議論,是令人觸目驚心的,但也是一種客觀現實。我們可以看到,在這樣的現實處境中,“善”是多么奢侈而又無力,尤其對置身社會底層的人來說,他們被房子、醫療、教育等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必須在生存與道德之間進行艱難的選擇。但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們有向善的愿望,無論是吳美芳讓兒子下水救人,還是最后她對“榮譽稱號”的在乎,都表明了她想在這個世界上活得體面、有尊嚴或者高尚。然而在殘酷的生存處境中,在復雜的人際關系糾葛中,這一愿望卻顯得那么脆弱無力,最后只能以一種反諷的方式回到自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可以說是對當代社會道德狀況的一個深刻質問。王祥夫的卓異之處,在于他抓住了是否應該救人這一核心問題,在浮世繪式的世象描繪中,以一種戲劇性的情節推進,展現出了當前中國社會復雜的道德狀況,這同時也是他的拷問與反思。他以溫和而悲憫的目光注視著筆下的人物,對他們抱有深深的同情,但同時他也在追問:這就是我們置身其中的現實社會嗎?在這樣的社會中,人之為人的原則為什么會低落到這種地步?這個社會究竟出了什么問題,難道我們要在這樣的處境中生存下去嗎?是否應該有一種更美好的生活?這樣的追問并沒有在小說中直接顯現,但卻令人深思。
這些問題的提出,本身即是一種反思,對于當代中國文學來說,這是具有重要意義的追問。當代中國處于轉型期,經濟、社會以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的價值觀念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舊的價值觀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而新的價值觀念又沒有形成,于是置身其中的人們便難免感到尷尬與無所適從。這篇小說的好處,就在于具體而微地揭示了這一精神困境。王祥夫小說在藝術上也借鑒了傳統中國小說的長處,舉重若輕,可以說是西方小說“中國化”與古典小說“現代化”的一次成功嘗試。
新作兩篇
王祥夫的短篇新作《鼻環》與《老郵筒》也頗具神韻。《鼻環》的故事雖然簡單,但內蘊豐富,小說中的一頭牛“老先生”死了,德生的父親將此事告訴了在外面做模特的兒子,德生請假回家,請縣劇團的人給老牛唱戲,因堂弟開玩笑說吃牛肉跟堂弟打架,后來又想到鼻環還在老牛鼻子上戴著,便把墳墓挖開取出鼻環,將老牛重新安葬,德生離開家鄉,也帶走了那只老牛戴了一輩子的鼻環。小說著重寫了人與牛的感情,重點突出了德生與老先生的深情厚誼。而德生的態度在村民、堂弟、父親等人的襯托之下更加凸顯,村民包括堂弟的態度都是“這么做真是浪費,放著牛肉不吃埋掉,一頭牛可以讓整個村子的人都大吃一頓了”。 父親雖然將老牛埋葬在了自家的地里,但只有德生想到要請縣劇團來為老牛唱一場戲,后又挖開墳墓取出鼻環,在人與牛的關系之外,“鼻環”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他那鼻環在老板手里拿著,想回也不由他”,這是德生父親的話。“老板給他們這些模特一個一個都拴了鼻環,現在給老板做事比給公家做事還管得緊。”在這里“鼻環”就超脫了本意,而具有象征層面的意義,那就是老板、工作或城市對人的牽制。小說中還寫到了德生與堂弟的細微差別,德生已走出鄉村,但在城市里仍受人羈絆; 堂弟仍在鄉村,但對城市和模特這個職業充滿了憧憬,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羈絆”?小說以“鼻環”為題,寫出了人與牛的深厚感情,也寫出了人與牛同在“羈絆”中,頗富深意,耐人咀嚼。
《老郵筒》則像一個裝置藝術,小說中八十多歲的鄰居高老頭一個人住著,種過菜,養過狗,為什么做這些呢?高老頭說,“一不能喝酒,二不能抽煙,三不能做那個,活著沒意思”。高老頭的行為有點怪異,后來又弄回來一個老郵筒,“這可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老郵筒,離近了看,郵筒上邊的綠漆可真是斑駁得厲害”。小說中的“我”行為也有點怪異,買拐杖,買望遠鏡。“我”看著高老頭將這個老郵筒安裝在自家院子里,這么一個不協調的“裝置”,頗有行為藝術的派頭。而整部小說圍繞“老郵筒”,將高老頭和“我”這兩個有點怪異的人裝置在一起,整體上像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裝置藝術”。這個裝置正是通過對日常生活中怪異因素的凸顯,讓讀者有一種“陌生化”的震驚體驗與怪異體驗,正是這些體驗讓我們深思老年人的生存處境以及活著的意義等深刻問題。而小說也借助老郵筒這個頗具年代感與象征性的物件,在飛速發展的時代讓我們反觀自身的經驗,反觀文學史上的經典場景與經典作品。比如在馬爾克斯《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小說的荒誕感來自于“沒有人給他寫信”而上校在兀自等待;而在《老郵筒》中,老郵筒則是來自過去年代而今日已被廢棄的物件,不僅無人寫信,而且無人等信,“老郵筒”只是一個象征,見證著時光的流逝和生活方式的變革。高老頭和“我”,則只能是“老郵筒”這個見證者的見證者,在時代的轉換中被擱淺在時光里,這可謂比《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更荒誕的荒誕、更悲涼的悲涼,小說于此中寫出人生的豐富況味與無限感慨。
從這兩篇小說來看,我們可以看到王祥夫依然處在藝術創造的旺盛期,他的小說或平中見奇,或寓意深遠,仿如一棵古樹枝頭綻放的朵朵臘梅,雖然蟠曲遒勁、姿態各異,但“數點梅花天地心”,每一朵都散發出獨屬于王祥夫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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