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大田洗完臉,又來到窗前。每天早晨,他都愿意在這里站那么一兩分鐘。別的時段,他很少這樣。偏偏選在早晨,惹得自己都暗笑。今天,老樣子重現:他斜著身子,雙臂搭在窗沿上,兩手交疊,手指不停地纏繞,目光滑向遠方。
與往常不一樣,這次谷大田在窗前至少停留了三分鐘,或者更長時間。那棟建得早的老樓,被樓群遮擋,隱沒了巨大的下半身。從谷大田的視角,只能看到它方正的樓頂。老樓老了些,幾番粉刷,照樣看出老態,附近的人,都叫它“南大黃”。叫著叫著,它就成了這座城市的地標。
谷大田沒爬過南大黃。若不是送女兒去補課,說不定他這輩子都不會爬上南大黃。
進門,有股刺鼻的味兒,很沖。原來,門口有個下水井。樓道臺階是水泥抹就的,呈現出一種灰突突的白,許是經常踩踏的原因,臺階邊緣處,大多筋骨畢露。南大黃是小高層,補課班開在南大黃的五樓。門開著,屋內有三張桌子,靠門口的那張桌子上有臺電腦。窗臺上,有一盆天竺葵,紅花,還有一盆蝴蝶蘭,紫花,都開得正艷。還沒等敲門,谷大田和女兒就被讓到了最里面。女士很颯,一襲煙灰色半袖連衣裙,剛好沒過膝蓋,光腳踩一雙黑色小高跟鞋,眉宇間透出的喜悅之色,仿若被風吹散的夾竹桃花粉。女士說,我叫夏小雨,就叫我夏老師好了。
夏小雨的聲音,像雨滴砸在窗上,清脆,還夾雜著一絲圓潤與含混。她邊說邊拽過凳子,伸手讓座,又轉身,拉住谷大田女兒的手,擁其入懷。谷大田稍微猶豫了一下,沒坐,向后退了半步,背倚著桌子站定。夏小雨覺出他的試探與猶疑,目光迅速移過去,嘴角綻開,甜甜淺笑,語速快了起來,一股腦兒抖出補課班的優長。谷大田瞟了夏小雨一眼,目光剛好被夏小雨接住。夏小雨臉紅了一下,那種感覺很要命,像拆穿又像接納。谷大田的喉結上下滾動,吞咽了一次,眨了幾下眼,側頭,眼睛左右擺個來回,警覺地掃了掃。最后,谷大田嗯了一聲,略略低頭,左手伸進褲兜掏出鈔票,捋捋邊角的褶皺,遞給了夏小雨。
手續辦妥,谷大田領著女兒下樓,夏小雨站在樓梯口,目送谷大田。谷大田的身影隱去,腳步聲漸漸淡了。夏小雨忽地喊了一聲,谷先生,您收據沒帶走。谷大田停下,僵硬地立在那里,回頭望向上面,回應夏小雨磁性的聲音,沒事,夏老師,你處理吧。
2
夏小雨能為孩子補課,是李芬芳的決定。李芬芳圈子小,不認識夏小雨。夏小雨天天搞宣傳,也沒見過李芬芳。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學,谷大田全權負責,儼然專職陪讀。谷大田有家小公司,自己說了算,不用坐班。見他天天接送孩子,有熟人問他,你不用上班啊?他呵呵笑,解釋說,我不忙,工作安排好了,就自由多了。實際上,孩子長進與否,谷大田沒放在心上。他覺得孩子小,沒必要跟風補課,但架不住李芬芳堅持。校外補課班不止一個,李芬芳瞄上南大黃,理由也算正當:離家近,接送孩子方便。
那天晚上,李芬芳與谷大田,一個躺在床上玩手機,一個坐在椅子上品茶。谷大田手捧著茶杯半晌才蹦出一句,慢條斯理講緣由。偏見也好,看不上也好,他不贊同送女兒去補課班,說學校就能教好。兩人的對話時斷時續。困意來襲時,李芬芳忽地摔了手機,像一叢銳利的荊棘,尖聲扎過去,現在的孩子都補課,你有那么點兒墨水,但沒時間輔導,我又鞭桿做大梁——不是那塊材料,啥啥都不會,你說咋辦?面對李芬芳突然的憤怒,谷大田息了聲音,補課的事也就這么定了下來。
夏小雨喜歡的東西很多,逛商場,進書店,吃蒸面……辦補課班,不是多么喜歡的事情,但絕不討厭。她感覺這個行業有前景,遠方像撕開一道口子,一片光明。她結婚兩年了,沒孩子,不牽扯精力,工作又是聘任制,工資低又不穩定。于是,她想在工作之余進點外財,考察了一番,覺得南大黃地理位置極佳,位于主干道交會處,人來車往,牌匾一掛,生源肯定不成問題。
早晨八點鐘,谷大田接到電話。夏小雨說在書城選書,想請谷先生幫忙參謀。谷大田應得爽快,打車,沒十分鐘就到了。走進書城,樓上樓下轉了一圈,谷大田連夏小雨的影子都沒見著。書城里只有幾名中年男女,分散在不同位置,認真地翻找圖書。
沒見到夏小雨,谷大田心里著上一層死灰,且迅速沉降下去。失落情緒抑制不住地洇漫開來,濕漉漉地擴散。他想夏小雨肯定是有急事走了,可總得打個電話吧。谷大田抹了下臉上的汗水,回頭看了一眼書城,轉身,慢騰騰地向大街走去。這時,夏小雨的電話打了過來,我著急趕車,在火車站呢,你來不來?
火車咣當兩聲,就開了。車上人多,鬧哄哄的。對面那位大姐,表情硬硬的,掃了他們一眼,不一會兒,又掃一眼。谷大田覺得那位大姐的目光,黃黃的,有色澤,熱熱的,發燙。他想躲開那目光,低頭擺出學習的樣子,看手機。他覺得有人窺視,抬手遮擋自己的臉。夏小雨扳下他的手,有意向下壓了壓,像要壓實的樣子。她伸手從包里掏出一粒黑葡萄,塞進他嘴里,接著,又塞了一粒,使勁用指頭往里塞了塞,生怕掉出來。他閉嘴嚼著,抬頭看看,見那位大姐好似假寐,心不在焉。夏小雨斜了他一眼,戴上墨鏡,靜靜地凝視著他,嘴角掛著笑。他也笑了,低頭去看手機。她也低頭擺弄手機,給谷大田發了個圖片:一個獵人扛著槍,牽著馬漫步草原,馬背上是一只羚羊,人和馬的背后,是遼闊的草場。他回她,我喜歡曠野的樣子,有雨露、草場,還有白云、蘑菇、旱獺、狐貍、紅隼、夕照、一縷炊煙。她回他,我喜歡獵人瞄準的姿態和獵物倒地的瞬間。他回她,殘酷、血腥。她回他,正常。他再回她,放生吧,讓它們多活幾天。她回他,那你別吃肉。他抬頭,見她正看著他,目光炯炯像兩支箭鏃。
午后的陽光打著斜,從西窗照進來,形成一個立體的光柱,白得晃眼。臉上濕漉漉的,谷大田用手抹了抹,舉在眼前,端詳了一陣,他不相信這是淚水。他很少流淚,只有母親去世那次,他號啕大哭,算是一次傾瀉。
天太熱,室內開著空調,隱隱的,有一絲冷氣直侵肌理,吹得脊椎骨發涼。
谷大田坐在那里,環視一圈,發現夏小雨倚在門口,抱著雙臂看著他,抿著嘴笑。夏小雨隨性,臉上貼著青綠色的面膜,披散著頭發,有些妖冶,嬉笑著說,你做夢了吧?夢見什么了?美女把你踹了?哭得撕心裂肺,感天動地啊。谷大田驚覺,我們在起點鎮?夏小雨回道,對呀,起點鎮,我的老家,我們的起點。谷大田說,哦,起點鎮,我們的起點?夏小雨慢聲細語,是啊,起點,生活到處都是起點,人生也有許多起點,起點不一定是開端,往往蓄滿力量,奔向另一個節點。哈哈,偏偏你在起點鎮,始遇起點,難怪啊,天意。谷大田感覺大腦酥麻了一下,像團糨糊。他深吸一口氣,想迅速作出調整,合上眼,火車上那位大姐突然跳出來。一如在火車上,她的臉沒有一絲情緒,生硬如鐵,目光冒著水汽,冷森森、硬邦邦的。只是有種輕蔑附著于嘴角,轉著彎,挑逗似的,向外流瀉。
夏小雨走進洗手間揭掉面膜,有嘩嘩弄水的聲音。她的神態,攫住谷大田。谷大田燥熱,哆嗦了一下,心里燃起一團火苗。突然間,欲望霍霍升起,想抱住夏小雨。那種欲望,很快達到峰值,像一把拆骨刀,要拆散他的骨頭。他與李芬芳快二十年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夏小雨走過來,站在他身旁,雙手搭上他的肩,揉捏了一下,停下,再揉,再停下,舉起手,輕拍了一下。她說,起點鎮,暫時不需要你了,我們回吧。谷大田抬頭,直視著她。夏小雨嘿嘿笑,又拍拍他的肩頭,饞狗吃食,別沒完了,南大黃有人在等你。
谷大田聽得明白,南大黃誰等他啊?李芬芳和女兒唄。
3
二人回來改乘客車了,車上加上司機,還不到十個人。他們選了后排座。所有車窗都開著,風吹進來,熱乎乎地直往臉上撲。夏小雨將墨鏡戴上,目視前方,一言不發。風像中邪了似的,一陣一陣往車里灌,撩亂了她的黑發。有時,發梢刮蹭著谷大田的臉。他想說,麻酥酥的,像蟲子爬。話到嘴邊,忽地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夏小雨想什么,或者沒想什么,就那么靜靜地坐著。莊稼還有路邊野蒿的氣息,甜甜的,夾雜著淡淡的土腥氣,在風里彌漫。
兩年前,谷大田來過這里,是辦私事,那時坐在他身邊的是李芬芳。車在疾馳,李芬芳在他耳邊說過的話,剛剛冒頭,在耳畔停了停,倏地,就像羽毛一樣飄走了。
夏小雨沒一點兒笑意,慢慢轉過臉來,墨鏡像兩塊黑炭,向谷大田砸過來。離開起點鎮前,她又重新涂了遍雙唇,臉上白色的凝脂,顯得她的紅唇,更加性感,帶著點淡淡的輕浮。谷大田想說些什么,又不知哪個話題更能挑起二人的共同興趣。思慮之間,夏小雨說話了。她問他,記得火車上,我給你發的圖片嗎?谷大田點頭,側過臉凝視著那兩塊黑炭。夏小雨探出舌頭,舔了一下上唇,那我考考你,那個人與羚羊,構成什么關系?谷大田覺得,夏小雨這個問題太正經,沒有戲謔的成分,不好回答,就說,構成什么關系?因果關系。人開槍,羚羊就死了。夏小雨冷面,哼了一聲,接著又嘆息了一聲,也對,也對呀!到處都是因果啊。谷大田有點兒不知所措,她說“也對”,那可能還有更“對”的答案。他試探地說,你的問題挺豐富啊,有開放思維,算作一題多解。夏小雨繃著的臉,松了下來,摘下墨鏡,放在腿上,嘿嘿笑了兩聲,什么一題多解?就一解,獵人與獵物的關系,其他的關系,只是附屬。谷大田附和,這么解釋,無可挑剔,沒毛病。夏小雨把墨鏡戴上,兩塊黑炭又砸過來,舌頭舔了一下上唇,接著,又舔了一下下唇,緘默,一秒,兩秒……二十秒。夏小雨再次開口,你這么聰明,那你說說,我們是什么關系?谷大田驚異,快速思考,家長與教師的關系?朋友關系?情人關系?他感覺這個問題,像一枚硬刺,尖銳得扎人,沒法回答。說成是家長與教師的關系?擔心夏小雨甩臉子。說成是朋友關系?籠統些,不會犯忌。說成是情人關系,太過牽強。見谷大田癡癡地看著她,夏小雨說,瞅啥呀?不認識了?我給你一標準答案。我與你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關系。我是獵人,你是獵物。你就像那只馬背上的羚羊……
夏小雨思維活躍,每次出門,逛商場啊,遛彎兒啊,哪怕是洗個澡也要設定一個主題。她把去商場購物,稱為詩意選美,去江邊遛彎兒說成追尋時光,洗澡美化為除塵之旅……她把這次起點鎮之行,兩人突破界限,發生關系,定義成一場狩獵。還聲稱,谷大田被她俘虜了,是她的獵物。
見谷大田默不作聲,夏小雨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慰,又似鼓勵。還把頭靠過來,倚在他的肩膀上,盡顯嬌媚溫柔。谷大田感覺她的笑,摻著雜質,低沉而混濁。夏小雨的墨鏡依舊像兩塊黑炭。他看不見她的目光,許是有些得意吧。
事實上,夏小雨去了書城,卻沒進去。她在附近,慵懶地轉了一圈,又鉆進水族館,瞧瞧深海魚,之后就直接去車站了。夏小雨在站前廣場,選了一個位置,躲在風景樹的樹蔭里,給谷大田打電話。她知道,谷大田沒特殊情況,一定會來,還會跟她去起點鎮。
說實話,夏小雨喜歡谷大田,是因為他第二次爬南大黃時給她帶了件禮物。當然,谷大田的長相起了決定作用。二人第一次約會,夏小雨就問過谷大田,你好色嗎?谷大田實話實說,男人不好色,恐怕地球都不轉了。那你好色嗎?夏小雨答得爽快,我好色,美男子誰不想瞅瞅,我還想抱懷里親呢。
谷大田第一次爬南大黃就喜歡上夏小雨了。原因說來簡單,他第一次送女兒去南大黃報名補課,夏小雨將女兒擁入懷中,這么一個簡單動作就打動了谷大田。當然了,夏小雨年輕有活力,長得也不賴,這些因素一綜合,谷大田就有了感覺。那種感覺蝕骨、抽筋、扒皮、掏心。起初,谷大田試圖抵擋,可越抵擋越鬧心。時間長了,心里就長滿雜草,荒了半分田。
下車后,谷大田說,我去公司取材料,你是不是要回家?夏小雨有些不耐煩,我不得去南大黃嗎?你姑娘快放學了,一會兒不得上課嗎?谷大田哦了一聲,我忘了這茬,夏老師挺負責啊?夏小雨扶扶墨鏡,嬉笑,你這個被俘的羚羊,回家換個內褲吧。李芬芳見了還不刨根問底?別跪搓衣板喲。
谷大田伸手攔車,夏小雨上車,直奔南大黃。谷大田撒謊了,他根本就不用去公司,他自己的公司,想去就去。他想一個人走走。女兒去南大黃補課,不用他送。學校距離南大黃不足二百米,只隔著一條大街。女兒放了學,自己就能去。
沿著車站,谷大田轉了一圈,腦中卻沒有任何放松的感覺。這附近有花店,有書店,有服裝市場,有五金商店,還有銀行,商業步行街,絕對的繁華商業圈。他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把鞋脫下來,背對著夕陽,看街上的人流、車流。
天空涂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紅,沒有一絲雜質。夕陽的光芒罩下來,遠處的樓群,像進入籠著一層薄紗的夢。在別人的婚宴上谷大田和李芬芳相識,一見鐘情,谷大田眼睛一瞟,李芬芳就嫁了。兩人結婚,快二十年了。孩子來得晚,谷大田快奔五了,女兒才九歲。日子稀松平常,兩個人,你不嫌我籮粗,我不嫌你米碎,過得倒也波瀾不驚,從從容容。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過,遇見大事也翻過臉,但從沒動搖過家庭根基。李芬芳是那么喜歡谷大田,刻在骨子里的喜歡。至今,她也說不出喜歡他什么。
4
谷大田離不開夏小雨。
不是夏小雨黏他,是谷大田丟了魂魄,鉆進網里出不來了。他是夏小雨的一個目標?她想把他套牢?她敞開口袋,讓他往里鉆?別冤枉了夏小雨,別輕易下結論,她有這種想法?依照夏小雨的說法,她把他俘虜了,但也沒想著把他五花大綁,捆死在身邊。他有錢嗎?他有地位嗎?谷大田感覺,夏小雨不想玩這種游戲,她從不提金錢。對金錢不感興趣的女人,男人與之交往,會卸下一半提防,像卸下一副鎧甲。但這類女人,不見得感情輕淺。女人在感情上較起真來,單純、直接、偏執,還常常伴隨著果決、歇斯底里。谷大田了解夏小雨,但不見得懂得夏小雨。了解是知其表層,懂得才是深入內心。
谷大田工作清閑,沒事就去找夏小雨。夏小雨工作的地方臨街,斜對面有個小廣場。那里,每天都有遛彎兒的人,老年人居多。他們聚在一起玩撲克或者拉二胡,整得廣場挺有氣氛。夏小雨在五樓辦公,每天都早到半個小時,打掃辦公室,拖地、擦桌子、燒水。谷大田很熟悉夏小雨的上班路線,有時在門口等,有時半路攔截,然后,跟其上樓,掏心掏肺地說心里話。思念之情,讓夏小雨動容。眼見著上班時間到了,聽見有人上樓,谷大田匆匆告別。
不少男人的胸懷,并不博大。谷大田嫉妒了。你得承認,男人的嫉妒,大多來自感情,而非金錢。
夏末的一天早晨,夏小雨打電話給谷大田說,咱們到對面廣場見一面吧。兩人站在樹蔭下。夏小雨摘下墨鏡,說,你別再去找我了,同事看見不好。谷大田諾諾,那我想你了咋辦?夏小雨嘿嘿樂,不咋辦,你安心工作。谷大田回道,問題是我安不下心,鬧心。夏小雨還是嘿嘿樂,戲謔他,男人被俘虜了,就這個樣子嗎?好可憐啊。谷大田瞪大眼睛,又哈哈笑起來,對啊,抓心撓肝。夏小雨戴上墨鏡,調侃道,起點鎮變成了牧場,我打了羚羊,吃不消停啊。
夏小雨一語雙關。她覺察出谷大田的真意,也發現他的純粹,更發現他的偏執。偏執的人,一根筋鉆進去,不容易出來。
谷大田不去夏小雨單位了,有時間,就去她單位斜對面的廣場,在那里一坐就是小半天。夏小雨上下班,必走正門。谷大田坐在廣場上,看得非常清楚。
谷大田要求不高,他就想看看夏小雨。哪怕是一晃而過的身影。當然,能坐在一起更好。
谷大田那天又閑了,臨近中午,再次來到廣場,等候夏小雨下班。他掏出手機,想打給夏小雨,剛要撥號,又放了回去。他多了一個心眼兒,他不想留下太多與夏小雨的通話記錄。他防范著夏小雨丈夫,也戒備著李芬芳。他知道,女人一旦察覺丈夫有外心,首先查的就是通話記錄。男人呢,男人也是人,有時也會翻看老婆的通話記錄,頻次不見得少。
再有十分鐘,夏小雨就下班了。谷大田正專注地盯著夏小雨單位的正門,手機突然響了。李芬芳問他在哪兒?怎么聽到車來車往的聲音。谷大田一驚,撒謊說,出來辦事。李芬芳哦了一聲。谷大田有點兒不耐煩,有什么事啊?李芬芳說,你去趟醫院唄,我這兒太忙,脫不開身。谷大田擔心是女兒出事了,趕緊問,醫院?孩子咋了?李芬芳說,孩子沒事,小白被車刮了,你去一趟吧,看看啥情況。谷大田放松下來,你不能去嗎?非得讓我去。李芬芳嘟囔,屁話,我要是能去,還給你打電話?谷大田哼了一聲,掛掉電話。
又坐了幾分鐘,見夏小雨沒出來,谷大田坐公交車去了醫院。
李芬芳的弟弟李小白,騎電動車送外賣,過馬路時被一輛面包車刮碰。幸虧他躲得及時,否則就出大事了。等谷大田到醫院時,李小白的傷口已處理得差不多了。沒傷筋動骨,就是左腿軟組織挫傷,有點兒疼,正打消炎針呢。
知道李小白沒事,李芬芳舒了一口氣。以往,李芬芳吩咐谷大田什么事,谷大田麻利地就去了。但現在因為有夏小雨的存在,李芬芳的話在谷大田聽來,像馬蜂在耳邊嗡嗡叫,煩透了。
谷大田對李小白印象不錯。李小白能干、肯吃苦。早年,守小區、扛沙石,這兩年改行送外賣。除了春節休兩天,風雨無阻。李小白對谷大田有些崇拜,羨慕谷大田念過大書,動動筆墨就來錢。父母去世早,李芬芳與李小白姐弟倆相依為命。李芬芳對李小白沒的說,李小白的媳婦都是她掏錢給娶的,典型的“護弟龍”,像母雞護著幼崽。李小白對李芬芳更甭提了,事事依從。
見谷大田來醫院,李小白客氣地讓座,說,姐夫,我沒事,命大造化大,打完針,就能騎車跑活兒了。谷大田嗯了兩聲。李小白覺出谷大田的冷淡,又見他眉間擰成一條線,說,是我姐讓你來的吧?我姐也是,沒多大事,折騰你干啥?谷大田哼了一聲,你姐?你姐蒜皮大的事,都能放大成笸籮。李小白心里不爽了,斜了谷大田一眼,說,姐夫,聽你的口氣,我姐是個胡攪蠻纏的人呢?不會吧,我姐不是搞事的人呢。谷大田覺得冒失,不該這樣說話,或者說,不該在李小白面前議論李芬芳。于是,躲著李小白的目光,不想分辯,也不想長時間待在這里,就說,沒事我就走了,還有活兒呢。李小白見谷大田走到門口,朝著他的背影,拔高了聲音,說,姐夫,別欺負我姐。
谷大田走著,覺得那話,高分貝噪聲似的,還在耳畔回響。谷大田不快樂,心里涌起酸浪,你李小白,怎么這么說話。誰欺負你姐了,你姐不欺負我就不錯了。
其實,谷大田不知道。他與夏小雨的事,李小白尋到蹤跡了。他自己被自己的執著蒙蔽了。李小白沒故意跟蹤他,只是送外賣時碰上了。最初,李小白以為夏小雨是谷大田的同事,就沒往深處想。有一天中午,在一家蒸面館,李小白來取外賣,剛進一樓大廳,恰巧,夏小雨正往谷大田嘴里塞東西,動作相當親昵。交接完,李小白轉身就出去了。
李小白送外賣,旮旯胡同,都有他的身影,哪兒不去啊?李小白遇見二人,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李小白沒告訴李芬芳,他不想姐姐受傷害,他要插手,為姐姐抱不平。
李小白的那句警告,是有意為之,是在敲打谷大田。
谷大田只是覺得扎耳朵,他意識到了嗎?
5
周六早晨八點多,谷大田送女兒去南大黃,夏小雨不在。他問打掃衛生的老太太,老太太眨著眼,語氣冷硬,反問,你找她有事啊?她去江邊埋狗去了,要不,你去江邊找找?
夏小雨確實去江邊了。那條小狗死前嘔吐,翻身打滾,不斷地折騰。夏小雨心疼哭了,三更半夜,打車去寵物醫院,可人家都關門了。回來不到半個小時,小狗就斷氣了。夏小雨哭了一宿,早晨起來,就去街上買了食物和玩具,把小狗裝進紙箱子里,送去江邊埋了。
老太太本來對谷大田沒啥印象,見的次數多了,就記住了。谷大田對夏小雨說,你補課班那個老太太,叫她“巫娜婆”得了,陰陰的,嚇人。“巫娜婆”是巫婆中間加個“娜”字。“巫娜婆”是谷大田自己起的名字,字典上查不到,有邪門、深不可測之意。谷大田說老太太睫毛長得長,忽閃之間,像繞上一層毒霧。谷大田每次來,目光黏著夏小雨,磨磨嘰嘰,不愿意離開。老太太早看明白了。
谷大田從南大黃回來,李芬芳正在給植物澆水。那是一盆綠蘿,懸吊于空中,拖著一人高的藤蔓,葉子青翠,泛著亮光,仿佛碰一下,就能碰出水來。李芬芳專注地擺弄著綠蘿的藤蔓,沒正眼看谷大田,但不耽誤說話,你最近神魂顛倒的,有心事吧。谷大田回道,快累死了,能不顛倒嗎?李芬芳哼了一聲,話里有話,能不累嗎?忙完家里,再忙外面。谷大田嘟囔,消停干你的活兒去,什么亂七八糟的。李芬芳沒再回應,進廚房了。
谷大田玩了會兒手機,側身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日光從南窗晃進來,正照在他臉上。谷大田縮縮身子,躲了躲,蒙眬中,覺得腦袋被啄了一下,接著又被啄了一下。他睜開眼,見李芬芳坐在一旁,抱著雙膝,靜靜地看著他。谷大田沒有理會,閉上眼,想繼續睡,突然感到有些悶疼,鼻梁被擠壓了一下。谷大田睜開眼睛,怒視李芬芳,你干嗎啊,沒看見我在睡覺嗎?李芬芳不語,還是靜靜地看著谷大田。谷大田忽地翻身,想躲開李芬芳的目光。李芬芳伸手,將他扳過來,雙目炯炯,喲,怕看呢?臉挺小啊?谷大田逼視李芬芳,你干嗎啊?李芬芳說,不干嗎,就想看看你這張臉,知不知道害臊。谷大田覺出來了,這話有分量。他坐起身,想回避這個話題,語氣上先軟了下來,我睡會兒覺,你也來攪纏,良心不正,不知道我昨晚熬夜了嗎?李芬芳哼了一聲,熬夜?想心上人了吧?谷大田把臉扭開,胡扯,心上人?我的心上人,不是你嗎?李芬芳聚攏五指,照著他的腦袋狠敲了一下,說,這是五指禪功,專治撒謊。谷大田見李芬芳言語中有戲謔的成分,摸摸腦袋,放松下來。李芬芳冷笑,目光鋒利如刀,死死逼視谷大田,說真話,還是繼續撒謊?今天高低要見真章。谷大田內心虛弱,他猜測李芬芳說的“真章”是什么,心想今天肯定躲不了了。
平常,趕上周末,谷大田很逍遙,睡覺啊,玩手機啊,運動啊,李芬芳從不打擾。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招呼他。兩人出門拿東西,李芬芳總是挑重的拿,她說,谷大田讀過大書,干不了重活兒,那脊梁骨,不扛壓。李芬芳與外人提到谷大田,說他全是長處,沒啥短板。時尚說法,李芬芳可謂“最美護夫品”。女人對男人的尊崇,或者叫愛,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李芬芳長相甜美,除了脾氣急點兒,有時說話傷人,沒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生活的擔子,李芬芳能擔。感情的擔子,李芬芳擔不了。谷大田劈腿夏小雨,在感情里加油醋,添佐料,去外面品新鮮。這味道,李芬芳聞著惡心。
男人一旦動心,攫取目標的欲望,粗暴又簡單,輕率又執著。女人嗅覺靈敏,情感細膩、用情專一的女人,更靈敏。這兩樣,李芬芳都占。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谷大田已邁步出門,找野味去了。
李芬芳與谷大田,并排坐在沙發上。李芬芳抱著雙臂,一動不動,盯著谷大田,說,不用著急,我們有時間。那個女人是誰?谷大田目視前方,墻上有幅刺繡,上面的牡丹花開得正美,還有兩只蝴蝶翩翩起舞。刺繡上有八個黑字:富貴隨緣,和樂自在。這是李芬芳花了一年時間,走了三萬多針線,繡出來的。谷大田辯駁道,你別神經兮兮的,我上哪兒找女人啊?李芬芳回得快,去南大黃找啊,她不是叫夏小雨嗎?谷大田一激靈,側過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孩子的老師。李芬芳冷笑兩聲,從茶幾上拾起一截鉛筆,不住地戳著茶幾,老師怎么了?老師就把你迷倒了?你就鉆她褲襠里了?谷大田面無表情,靜靜地看著李芬芳,你說得太難聽了。李芬芳繼續用鉛筆戳著茶幾,呵,去外面偷腥,還怕難聽啊。李芬芳接著逼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好好想想,我不急。谷大田有點兒急躁,跟你說了,她是補課班老師,我是家長,就這么個關系。李芬芳用鉛筆點了一下他的額頭,烤透了的鴨子,嘴挺硬啊。李芬芳沒用鉛筆戳他,她要再隱忍一些。谷大田辯駁道,我嘴硬啥了?就這么個事,你不放心,就把孩子領回來。當初,不是你非要送的嗎?李芬芳哈哈大笑,哦,屎盆子又扣我頭上了,你挺歹毒啊。天下沒有公理了?我要送孩子去補課,你就得與別人亂搞?谷大田站起來。李芬芳拽過他的胳膊,往哪兒躲啊?沒交代清楚,想走?沒門!
谷大田重新坐回沙發,語氣生硬,你是不是沒完了?李芬芳嗓音尖厲,像一枚硬刺扎過去,你說呢?你把外鬼引到我身邊來了,還讓我心靜如水,可能嗎?谷大田被扎破,立馬癟回去,嘻嘻笑,想緩和氣氛,外鬼,我能引來外鬼?李芬芳瞪大眼睛,別跟我嬉皮笑臉的,看見你那張臉我就惡心。谷大田軟語如綿,商量說,別沒事瞎尋思,好好上你的班得了。李芬芳拿著那支鉛筆,你想沒想過離婚啊?給你,這有筆,離婚協議你寫,我幫你補充。谷大田摸摸李芬芳的手,想快速將氣氛緩和下來,你越來越離譜了,別鬧了。李芬芳立馬躲開,我的手粗糙,夏小雨的手滑溜,去摸她吧。平常小瞧你了,你谷大田貪呢,想家中紅旗不倒,還想外面彩旗呼啦啦地飄,能行嗎?這個世界歸你管呢?
事實證明,內心虛弱的男人,一般橫不起來,就像狗尾巴草,拔下來一曬,很快打蔫兒。
谷大田感覺事情不妙,李芬芳指名道姓喊出夏小雨,證明她已經拿到了證據。谷大田想硬撐下去,死不承認,再加上軟語溫存,以為這樣李芬芳就不追究了。谷大田想簡單了,多年的夫妻,他并不了解李芬芳。如果谷大田弄丟幾萬塊錢,李芬芳可能心疼一陣,頂多抱怨幾句,就完事了。可是,夫妻感情上的事,有人插進來,能不打亂生活節奏,動搖家庭根基嗎?李芬芳感覺生活的光亮,一下子就被遮蔽了。
夏小雨的出現,讓李芬芳猝不及防。冷靜下來后,理智告訴她,該想想如何挽救,將谷大田拉回來,而不是將谷大田越推越遠。畢竟,解體崩潰的婚姻里,誰都不是勝利者,誰都會被扎疼、扎傷。
白天,她和谷大田都要上班,沒時間。晚上,孩子需要休息,還擔心她害怕。李芬芳決定,利用孩子補課的空當與谷大田談談。其實,只要谷大田坦誠相告,立下規矩,斷絕與夏小雨的來往,重新回歸家庭,李芬芳也就不會追究了。可谷大田裝糊涂,就是不承認與夏小雨的關系。
李芬芳見谷大田死活不認賬,還嬉皮笑臉,躲避追問,氣得臉色煞白,冷笑道,死豬不怕開水燙啊,我給你看點兒真東西。見李芬芳從臥室拎包出來,谷大田立馬心虛了。他猜到了,他與夏小雨來來往往的通話記錄就在這包里。他與夏小雨最初天天打電話。后來,考慮到李芬芳,考慮到夏小雨的丈夫,二人通話不再頻繁,約會也少了,想見面了,再打電話。
李芬芳重新坐回沙發,掏出電話單,看看吧,這個是“真章”,那個號碼是誰的?不是夏小雨的嗎?密密麻麻全是你和她的通話,你心思全在她身上。谷大田重新振作起來,把電話單推到一旁,這能說明啥?老師與家長,不可以通話嗎?不可以交流嗎?李芬芳臉色紫紅,喘著粗氣,老師與家長,要天天通話嗎?連續通話?兩個月不斷電話?谷大田咯咯笑,通話次數多點兒就大驚小怪,神經病!
谷大田的狡辯徹底激怒了李芬芳。她霍地站起來,拿起電話單,團了團,啪的一聲,摔在谷大田臉上,咬牙切齒地罵道,恬不知恥,在外面鬼混,還罵人?谷大田感覺臉有些疼,見李芬芳暴怒,坐在那里不敢吭聲。李芬芳扭身就要沖出家門。谷大田機警,沖過去,攔腰抱住李芬芳,你干啥去?李芬芳用力想掰開他的手指,無奈,谷大田箍得緊,根本掰不開。李芬芳像打鼓似的,敲著他的腦袋,嘆息了一聲,像潑進細沙里的水,綿軟無力,哽咽著小聲哭泣。
谷大田死死抱住李芬芳,他怕李芬芳去南大黃把事情鬧大,撕扯夏小雨。
一番糾纏,兩人都筋疲力盡,谷大田松開了手。李芬芳回到沙發上,仰靠在上面,癡癡地望著墻上那幅刺繡,大滴大滴的淚流下來,凝結在下頜上,再滴落下去。谷大田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李芬芳躲開他,往里挪了挪,依舊望著那幅刺繡。
谷大田見李芬芳傷心到極點,忽生惻隱,立刻表明態度,保證再也不與夏小雨通話了。李芬芳嘴唇哆嗦,不通話,就不約會了嗎?谷大田諾諾,這類事不會再發生了。即使谷大田,只說了這么兩句簡簡單單表明心跡的話,李芬芳也心生暖意。女人啊,善良終究是她的本色。面對現實,為了孩子,為了家庭。她包容他的過錯,但不允許他一錯再錯。
兩人冷靜下來。李芬芳問谷大田,我去找夏小雨,你同意嗎?谷大田緊張,別,別,你別去了,我去吧。李芬芳又問,那女兒呢?谷大田有點蒙,女兒怎么了?李芬芳回道,我的女兒,還能去南大黃嗎?谷大田明白了,怎么不能,不是學得好好的嗎?李芬芳冷笑,德行不在,我能把女兒放在她那里嗎?況且,她不是老師,也不像老師,就是個校外補課人員。谷大田試探著說,與女兒沒關系吧?李芬芳怒道,你喜歡夏小雨,我不喜歡,在外面勾三搭四的女人,能好到哪兒去?谷大田沒轍,李芬芳這個決定,他必須無條件服從。
兩人正說著,女兒回來了。女兒見李芬芳臉上有淚痕,就問,媽媽怎么哭了?李芬芳遮掩道,媽媽想你姥姥了。女兒哦了一聲,媽媽也想媽媽了,那你就哭吧,哭多了,你媽媽就聽到了。李芬芳把女兒抱在懷中,說,媽媽哭了,你姥姥在天堂就能知道,她就會來看媽媽。女兒咯咯笑,還有天堂?那可真好玩。
6
谷大田特意將手機放在家中,以示自己果決的態度。李芬芳不同意,她認為,男人在外面有事業,連個手機都不帶,咋溝通啊?她戳了戳谷大田的胸脯,提醒他,做事全憑這顆心,心沒了,一切就都走樣了。
谷大田約見夏小雨,是十天之后了。其間,二人通過電話。谷大田沒用自己手機,借口手機沒電,用了同事手機。夏小雨笑得清脆,問谷大田,這幾天干嗎去了?不蹲廣場了?被人扒皮扔水里煮了?夏小雨的話逗笑的成分多,隱喻的內容也不少。谷大田知道“蹲廣場”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被扒皮扔水里是什么意思。他不能與她聊太久,這是借人家的手機。他就哼哈應對,說找個地方見面,讓你看看,我被煮成啥樣了。
二人沒有逛街,來到客運站。一樓大廳鬧哄哄的,人多。二樓有一排圈椅,除了打掃衛生的人,基本沒人。圈椅后面,有兩塊電子廣告牌,能遮擋視線。
八月十幾號了,依舊是伏天,人身上總是汗津津的。夏小雨戴著一頂米黃色遮陽帽和一副墨鏡,烈焰紅唇。一秒,兩秒,二十秒,三十秒?或者,一分鐘吧。夏小雨抿著紅唇,抱著雙臂,一言不發。谷大田看著黑炭似的鏡片,拉過她的胳膊,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揉搓著,說道,夏小雨女士,說話呀?夏小雨用舌頭,舔了一下上唇。抬手,捂著嘴笑出了聲。谷大田嘿嘿兩聲,你笑什么呀?夏小雨還笑,伸手撩開他的衣服,說道,我看看你的皮被扒下幾層了?谷大田哼哼唧唧,切,除了你,誰敢扒我的皮呀?夏小雨嘿嘿樂,你老婆不就能扒你皮?你不得跪著討饒?
谷大田幾天沒與她聯系,加上孩子不再去南大黃補課,夏小雨立馬知道出問題了,但不確定是什么問題,是不是與她有關。她要確認清楚。她說他被扒皮了,既是開玩笑,也是追問。她要深刻了解谷大田,了解他的情況,然后,作出分析與決斷。
咋了?搬家了?夏小雨試探地問。
沒有,往哪兒搬?
那你女兒咋不去南大黃了。
她說學會了,就不用補了。
是嗎?我看著咋不像呢?
學校管得嚴,不讓學生校外補課。
你不是說學會了嗎?怎么又扯上學校了?
兩方面都有。
我覺著不對呢。
有啥不對,就是這么回事。
夏小雨抽回手,你實話告訴我,你老婆審你了嗎?谷大田態度堅決,沒有,沒事她審我干嗎?夏小雨話語冷硬,那你怎么沒打電話給我?你忙嗎?蹲廣場那會兒,沒看出你忙啊?谷大田諾諾,這幾天公司忙,事多,電話打得少。夏小雨笑笑,是嗎?那打個電話借別人手機是干嗎?谷大田嘻嘻笑,這心挺細啊,手機沒電了唄。
夏小雨不想像審問似的,就當作谷大田說的全是事實。實際的情況是,她想聽到真話,但又不希望有些事情真的發生。女人在某些方面,容易蒙蔽自己,把未來設想得花團錦簇,容易活在小情調中。
夏小雨摘下墨鏡,掏出手絹,擦擦鏡片,又重新戴上,再次陷入沉默。谷大田再次握住夏小雨的手,你好像哭了?夏小雨沒吱聲,扭頭迎上谷大田的目光,嘆息道,哭過,哭得稀里嘩啦,差不多把水缸都裝滿了。谷大田聽出夏小雨話里有玩笑的成分,但也恰恰表明,她哭得很傷心。夏小雨掏出手絹,擦了一下鼻涕,告訴他,她被辭退了。還有呢,她不想辦補課班了,操心,還不掙錢。最后,夏小雨還告訴他,她想趁著清閑要孩子。她說,一看到小孩子,就想抱抱。
夏小雨說的這幾件事挺大,對她本人很重要。
谷大田又拽過她的手,握住,摩挲,想給她安慰。夏小雨摘下墨鏡,往一樓看了看,你看看這些人,大多是要乘車回家。現在正聚在一起,再過幾個小時,就各奔東西,朝著不同方向去了。相聚,分開,再相聚,又分開。你說,人生是不是挺有意思,聚散離合,爭吵怒罵,名韁利鎖。你想過沒有,這些變化背后的推手是什么?是時間。時間是個好東西啊,它能改變一切,也能帶走一切。谷大田靜靜地聽著,點頭贊許。他承認,與夏小雨在一起,不沉重。夏小雨對金錢不在意,尤其是男人的金錢。谷大田說夏小雨是女人中的另類,超凡脫俗。夏小雨自嘲,脫俗倒沒有,俗世煙火中,我還添著柴火,這不,還與你搞上了嗎?
夏小雨又慨嘆一聲,就像我們吧,短短十天,我下崗了,你女兒不去南大黃了。再過十天,可能你就見不到我了。再過一年,我的孩子出生了。再過幾年,我的孩子上學了,你呢?
谷大田明白,這次見夏小雨,可能會帶來改變:他與她平靜分手,不再見面。
夏小雨扶了扶墨鏡,拍拍谷大田,想什么呢?客運站來的,大多是過客,我們也是過客。他們回家了,我們也該走了。
谷大田走出客運站,夏小雨瞟了他一眼。不知為什么,他慌了一下,躲開她的目光,不再觸碰。那一瞬間,夏小雨的神態,攫住谷大田。八月的陽光,白里發黃,熱辣辣地晃著,很沉。夏小雨壓下遮陽帽,突然問道,去起點鎮嗎?谷大田驚愕,趕緊回道,行啊。
7
李小白停好電動車,給谷大田打電話約他見面。谷大田不耐煩,說,我忙著呢,電話里說唄。李小白說,純是個人私事,解不開了,還不想讓李芬芳知道,怕李芬芳擔心,想找他出主意,順便給他一件東西。平常,谷大田支使李小白,一用一個準。李小白尊重谷大田,不亞于李芬芳。李小白還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約谷大田。沒有極特殊情況,谷大田不會答應。谷大田不想去,不是輕視李小白,而是不想管他的私事。有解不開的扣子,別找我,去找你姐,你們想咋處理就咋處理,怎么安排都行,我同意。平常,谷大田就是這個態度,不愿意管雜事,涉及動用錢財或者人際關系,只要在能力范圍內,肯定支持。谷大田不想去,還有一個原因。上次在醫院,李小白提醒也好,警告也好,讓他別欺負李芬芳。谷大田心里有疙瘩,一直沒解開呢,你是誰呀?你有資格這么對我說話嗎?
谷大田加重語氣,婆婆媽媽的,別磨嘰了,你到我公司來吧,我跟門衛說一聲。李小白極有耐心,你看我這形象,門衛都得攆我,狗見了我都得瞪一眼,去你公司?你不怕人家笑話啊?谷大田相當不耐煩,好了,好了,你等著吧。李小白死犟死犟,非要約他出來不可。
谷大田公司東邊,有一個居民小區。小區綠化好,基礎設施好,有涼亭,有桌凳。
谷大田到時,李小白正坐在那兒查看外賣單。李小白見谷大田來到,放下手機,起身讓座,姐夫,看你坐辦公室,一天干干凈凈的,我好崇拜呀。你看看我,靠力氣掙錢,一天不出去,誰給我錢啊?谷大田皺眉,約我見面,就為這事呀?我以為天塌了呢。李小白擔心他生氣離開,直奔主題,姐夫,上次在醫院,我讓你別欺負我姐,你記得吧?提起這茬,谷大田立馬不高興了,誰欺負你姐了?你還有事嗎?李小白不緊不慢,注視著谷大田,姐夫,你認識夏小雨嗎?谷大田本來想轉身離開,聽李小白這么一說,驚異、迷惑,還有不解,重重感覺襲來,你姐神經病,是不是跟你說啥了?李小白咽了一口唾沫,我姐說啥了?她啥也沒說。
谷大田認定,李芬芳向李小白說起夏小雨,說起他與李芬芳吵嘴打仗。事實上,李芬芳什么也沒對李小白說。李小白發現谷大田與夏小雨的事情后,就上心了。二人的多次約會,都在他掌握之中,還偷偷拍下了照片。李小白認為,谷大田出軌,對姐姐是侮辱,是傷害。他想插手這件事,但他不想把事情告訴李芬芳,怕她擔憂,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左思右想,決定約見谷大田,挑明真相,令其知難而退,回歸家庭。
李小白拍拍頭盔,跨上電動車,姐夫,別自欺欺人。你與夏小雨,我遇見很多次了。那時,我叫住你了嗎?與你說了嗎?沒有,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你們已經超出朋友關系了,正在傷害我姐。你想干嗎呀?我姐沒對不起你吧?谷大田沒法接茬,他接不了茬。李小白甩出這茬口,很硬,銳利如刀。事實在那里擺著,有根有據。谷大田沒法辯解,弄不好,越描越黑。況且,李小白直接喊出夏小雨的名字,肯定做足了功課。李小白約谷大田,目的明確,要揭開這層蓋子。
紙能包住火,還是雪中能埋住死孩子?谷大田,你好好想想吧,你與夏小雨不是約會又是什么?
谷大田的思緒繽紛混亂,冒上來,壓下去,壓下去,又冒上來,反反復復,層層疊疊。
谷大田抹抹額頭,舉著手端詳,哦,出汗了,確實是出汗了。谷大田的目光回避著李小白,你還有事嗎?李小白說,姐夫,你的這些事,我姐不一定知道,我不會告訴她。但你要好自為之!
李小白說到末句,頓了頓,吞咽了一下,好似噎著了嗓子。他把這些話的重心,放在了這末句上,勸告警示的意味相當濃烈。
李小白戴上頭盔,斜了谷大田一眼,騎上車,嗖地躥出去。谷大田叉腰,站在那里,形似呆鵝,目送李小白的影子,直到消失不見。
轉天,李小白少送兩份外賣,安排時間,去看望李芬芳。見李芬芳臉色蒼白,瘦成一道影子,李小白心里酸唧唧地疼,就問,姐,你咋了?哪里不舒服嗎?我送你去醫院。李芬芳坐在沙發上,輕撫綠蘿,姐沒事,不用去醫院。李小白不放心,姐,我看你臉色不好,趕快去醫院吧。李芬芳說,姐真沒事,你快去忙吧。李小白不依,姐,你瘦了,得去醫院檢查一下。李小白的一句話,觸到了李芬芳的痛處。親人的關懷,讓她的心理防線頃刻坍塌。李芬芳不錯眼珠地看著李小白,臉色漸漸變了,哽咽著說,谷大田有外遇了。而后,撲進李小白懷里,嗚嗚痛哭。李小白抓住她的手,眼淚簌簌而落,姐,你別上火,別往深里想,姐夫不會太出格。
李芬芳不知道,李小白不但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還介入了。只不過,一直瞞著她,怕她著急上火。
李小白勸李芬芳,不要沖動,不要去找夏小雨,弄得滿城風雨,對誰都不好。還一直說谷大田的好話,只是一時把控不住,兩人交往深了些,認識到了,就回心轉意了。李小白還告誡李芬芳,不要每天敲打谷大田,兩人都難受不說,還會影響到孩子。
李芬芳太了解李小白了,他差不多是她養大的。李芬芳的性子急,他更急,沾火就著。放在以往,李小白聽到姐姐哭訴,早去找夏小雨算賬了。這次,他如此平靜,反倒讓李芬芳恐懼。
李小白下樓,李芬芳萬般囑咐,姐會好起來的,你別做傻事。
李小白回頭,姐,你別難受,姐夫能回來。
8
谷大田心里,思念之草正在瘋長,這都是因為夏小雨。徹底閑下來的夏小雨,難免寂寞無聊。于是,她時不時地給谷大田打電話,聚餐、購物、閑聊。谷大田那顆心,被徹底攫住了。李小白的警告被谷大田拋之腦后。
有好事者,做過實驗,得出結論:戀愛中的男女,智商為零。從谷大田身上看,他的智商高不到哪兒去。
那天,夏小雨要見谷大田。夏小雨說過,不管什么情況,她都不會去找谷大田,她怕給谷大田帶來麻煩。夏小雨想法好,做法卻不對。不去找他,就沒有麻煩了嗎?就不影響他了嗎?
前一天,夏小雨就打電話給谷大田,說她明天一早會在南大黃等他,而且,非見不可。谷大田一驚,說,那多不安全呢,你腦袋不轉了吧?不怕被李芬芳遇見啊。夏小雨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哪就能遇見李芬芳?
早晨,下了幾滴雨,涼爽了許多。太陽隱沒在云層里,卻從縫隙里射出萬道霞光。正是上班時間,人流車流高峰。谷大田與夏小雨見面后,沿著谷大田每天上班的路線行走。起初,生怕熟人遇見,二人一前一后,隔著一段距離,儼然陌生人。過了兩條街,到了偏僻的地方,二人才聚在一起。
有人嘲諷,公園里,男女一前一后走路,腳步疾快,不敢回頭嘮嗑的,大多不是夫妻。
前面,是一家民營醫院。谷大田提議去那里。有凳子,人不多,坐多久都可以,不會被攆走。夏小雨同意。谷大田嘻嘻笑,想握住夏小雨手。夏小雨抽回。谷大田又握,夏小雨又抽回,說道,昨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有人敲門,我以為是發傳單的人,開門卻一個人也沒有。谷大田說道,你聽錯了吧?夏小雨肯定地說,沒有,我就當有人想上樓收廢品了。谷大田嗯了一聲,我也遇到過,有個老頭兒,隔兩天,就敲門要廢品。夏小雨急了,問題是隔了一段時間,又有人敲門,我好怕。夏小雨告訴谷大田,第二次,她一開門,掉下一張紙條。谷大田有些驚異,紙條?夏小雨說,對,上面寫著“請你遠離谷大田”。你說是不是李芬芳干的呀?谷大田沒那么想,他第一反應,是李小白。李小白能找到夏小雨,像這樣塞紙條的事情,他做起來太輕松了。谷大田不能跟夏小雨提起李小白,他怕她害怕。他還有個小心思,他擔憂夏小雨知道了李小白,會不再與他聯系。谷大田故意說,會不會是你老公啊?夏小雨疑惑,冷笑,他呀,他有這個心機?
谷大田猜得沒錯,夏小雨收到的那張紙條,是李小白塞的。
二人從醫院出來,正打算分手,谷大田的手機響了。谷大田一驚,嘀咕了一句,是李芬芳。谷大田瞅瞅夏小雨,有征求意見的意思,接,還是不接?夏小雨不耐煩,你的電話,你看我干嗎呀?
李芬芳問谷大田,你在哪兒啊?谷大田回道,路上,我在往公司走呢。李芬芳問,你沒撒謊吧?谷大田問,你有事嗎?沒事掛了。李芬芳說道,你身邊那個女人是誰呀?大框黑墨鏡,黃上衣,藍色喇叭褲,白運動鞋。挺時尚,身材好。谷大田心里一緊,誆騙李芬芳說,同事,同事,遇見了一起走。李芬芳怒道,谷大田,你還撒謊。她就是夏小雨。谷大田還想說什么,李芬芳扔下一句:“我在立交橋等你們。”掛了電話。
立交橋,也叫“月牙橋”,是這座城市的又一地標,與南大黃一樣,非常有名。下面跑火車,上面跑汽車。汽車道,設計了一個拱形,高出地面幾十米。兩邊有寬寬的人行道。站在弧頂處,視野開闊。月牙橋綠化好,亮化更好。一到晚上,彩燈閃爍,離很遠就能看到。
谷大田以為夏小雨不敢與李芬芳見面,詢問道,小雨,她在月牙橋等咱們,是不是得去一趟?夏小雨嘟囔,她不是老虎吧?
其實,現在這個時候,谷大田處于夾縫中,就像聾子聽戲,徹底眼直了。這兩個女人,哪個都惹不起。兩個女人到一起,說不準會發生什么事情。夏小雨體會到,谷大田的窘迫與為難,果斷答應去月牙橋。她也想認識一下李芬芳,沒別的意思,就想看看她長啥樣。
月牙橋南側引橋的兩邊都有涼亭,左邊那個涼亭四周花草圍繞,像個小花園。不到五十米處,還有個小賣部,專賣飲料。
谷大田疏忽了,接夏小雨電話,忘記刪通話記錄了。這段時間,李芬芳搞突然襲擊,時不時半夜起來查看他的手機。這次發現后,忍著,沒有發作。第二天早晨,有說有笑,該吃飯吃飯,該照顧孩子照顧孩子。谷大田前腳下樓,她后腳就跟上了,隱在遠處,最危險的地方真就最危險。
李芬芳早已候在涼亭那里。
從出租車上下來,谷大田跑進小賣部,買了三瓶礦泉水。李芬芳剜了他一眼,心挺大呀?不怕被狗吃了啊?之后,三人圍著石桌,一言不發。
李芬芳假裝閉目養神,谷大田低頭看手機,夏小雨扭過臉,喝礦泉水,看橋上車來車往。后來還是夏小雨先打破僵局,對李芬芳說,嫂子,你有話就說吧,我聽著。李芬芳睜開眼,擺擺手,回道,別叫我嫂子,我不是你嫂子,叫我李芬芳。谷大田覺得夏小雨做得好,既打破沉悶的氣氛,又放低了姿態。谷大田放下手機,說道,叫嫂子沒錯。李芬芳瞪眼,閉嘴,讓你說話了嗎?
夏小雨的低姿態,也打動了李芬芳,她內心的憤恨,削減了一半。李芬芳的目光柔和起來,不再憤恨與哀怨,她對夏小雨說,我叫你到這兒來,是有許多話要說,我先問你,你什么時候認識谷大田的?夏小雨不隱瞞,你家孩子補課時候。李芬芳說,那我再問你,你認可谷大田什么?他又不是大款。夏小雨說,谷哥成熟穩重,還善良,人長得也好。李芬芳撲哧一聲笑了,你谷哥成熟穩重,還去勾搭你?你谷哥善良,還去破壞你的家庭?你說說,他成熟善良嗎?他去找你,就像小偷一樣,比老鼠還猥瑣。夏小雨說,嫂子,其實,我們沒做什么過分的事,你別再批評我們了。李芬芳說,我不批評你,我也不會罵你,潑婦的事,我還真做不來。放在別人身上,可能早伸手打你了。但我要罵谷大田,不要臉啊。你年輕,他畢竟年長,經歷得多。先撇開我不說,他這么做,也是在傷害你。破壞你的家庭,傷害你的丈夫,糟蹋你的名譽。你說是吧?李芬芳接著嘆息一聲,女人啊,活在世上不容易,除了吃飯穿衣,照料家庭,更重要的是名譽。一旦名譽毀了,會隨身帶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那滋味能好受嗎?谷大田低頭,靜靜地聽著,不敢插話。夏小雨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李芬芳這幾句話,坦誠實在,既罵了谷大田,也狠批了夏小雨。
李芬芳靜靜地看著夏小雨,接著又說,我與谷大田,屬于家事,我們回去解決。我對你,有幾句忠告。谷大田有肝病,二十年前就有了,你回去好好檢查一下身體。還有,谷大田外面還有別的女人。對我不忠,對你也不忠。這樣的男人,善良嗎?有德嗎?我還告訴你,谷大田愛孩子,他不會離婚。他對你,不會付出全部。他三心二意、朝三暮四,說得難聽點,就是玩玩。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大款,養不了你。你跟他,就像我與他現在這樣,只能混個溫飽,滋潤不到哪兒去。你說他長得好,再帥氣,也有老的那一天。誰都扛不住歲月,幾年就晃老了。我女兒喜歡谷大田。假如我跟他離婚,你與他過上了,我女兒現在小,不懂啥,等大了能不能接受你,很難說。我知道,你沒有孩子,趁著年輕,該考慮了,何必跟這個老男人鬼混呢?
夏小雨摘下墨鏡說,嫂子,說句心里話,你這些話盡管有些刺耳、難聽,卻說得在理。李芬芳擺擺手,你不用給我戴高帽。我不識幾個字,說不出大道理。我看你年輕,也不容易,別走錯路,崴了腳。谷大田插嘴,你嫂子大專,那時的大專,相當于現在的本科。李芬芳冷笑道,你本科,不照樣禍害人?
李芬芳想借助情感的力量,逼迫夏小雨放手,與谷大田分開。夏小雨聰明也好,理虧也好,全程乖巧,換得兩人相安無事。假若李芬芳盛怒,夏小雨不甘示弱,兩人爆發沖突,谷大田恐怕沒有能力收拾殘局。
李芬芳選擇在立交橋與二人談判,別有深意。她告訴夏小雨,她沒結婚時,就在立交橋西側住了。結婚那天,婚車起點就是立交橋,從引橋出發,繞城一周。李芬芳跟夏小雨說這些,可謂用心良苦。她在提醒夏小雨,她經營二十多年的婚姻,不會輕易讓人。
一整天,李芬芳和谷大田相安無事。半夜,谷大田一覺醒來,見李芬芳坐在那里發呆,就說,你怎么還不睡?李芬芳輕嘆,睡不著啊。我就想,你屬豬,我屬猴。豬把猴耍了。谷大田輕聲說,別讓孩子聽見,你快睡吧。李芬芳說,你穿上衣服,我們去外面。谷大田回道,半夜三更,去外面干啥?李芬芳厲聲道,你去不去?谷大田沒轍,那就去吧。
小區臨街,大門處有石凳。
李芬芳拍拍石凳,坐吧,谷大田先生,我想與你好好聊聊。谷大田困意來襲,打個哈欠,有啥說的?立交橋那兒,你不都說完了嗎?李芬芳立馬回嗆,那是我說給你相好的聽的,沒說給你。谷大田立馬隨順,說吧。李芬芳問道,你咋認識她的?谷大田回道,不都告訴你了嗎?她在南大黃的時候。李芬芳說,挺不耐煩呢,你相中她啥了?屁股大,還是臉蛋圓。谷大田往街上望望,沒相中啥呀?李芬芳罵了一句,狗屁,沒相中啥,你跟她鬼混?谷大田嘆息,就是認識,男女之間的認識。李芬芳哼了一聲,哦,認識就整一塊去了,我問你,昨天你們去醫院干嗎?谷大田說,沒干嗎呀?她要上廁所。李芬芳冷笑,她有孩子了?是不是要做人流啊?讓我給攪了。她上廁所,你沒跟去呀?谷大田不耐煩,商量說,回家吧,我都困死了。李芬芳諷刺,你能不困嗎?白天上班,還得想著夏小雨,多累啊。晚上看著我,是不是把我當成她了?谷大田近乎哀求道,我真困了,回家吧?李芬芳怒道,我不困,我沒扯三拽倆,不累。谷大田側過臉看她,你別提這事了,我都忘了。李芬芳笑了,你不簡單呢,剛剛做過的事,就忘了?你咋沒忘了找她呢?谷大田無奈,現在不就忘了嗎?李芬芳掐了他胳膊一下,我問你?你們倆干那事了嗎?幾次?谷大田一口咬定,沒有那事,就是沒有。他堅持說與夏小雨是普通朋友關系。這樣,李芬芳可能還好受些。這些天,他能躲就躲,能誆就誆。李芬芳知道越多,她越受不了。她不舒服了,他就沒好。見李芬芳提起這碼事,就說,哪有啊?能到那份兒上嗎?拉個手都沒有,就是走個路,在一起吃個飯。李芬芳說,那你們去醫院干啥?是不是她懷孕了?谷大田說,你別想那么多。李芬芳回道,那你晚上咋不碰我呢?以前像瘋狗似的,我都守寡半年了。谷大田回道,哪有心思啊,公司忙,累啊。李芬芳回得快,那么忙,咋還能逛街呢?咋還有心思想女人呢?再說了,你忙不忙,我還不知道嗎?谷大田沒有意識到,李芬芳就是從這些細節中,發現異常的。
天快亮了,谷大田沒轍,百般商量,萬般哄勸,李芬芳才答應回去。
第二天晚上,家里拾掇妥帖,女兒也睡了。李芬芳坐在床上,抱著雙腿看窗外。谷大田剛要上床,李芬芳就說,你先別躺下,我有個問題,你說南大黃不能拆嗎?谷大田心里陡然一驚,他不知道李芬芳啥意思,斟酌了一下,說,那是政府的事。李芬芳嘆息了一聲,人活一世,恐怕都有傷心之地呀,你沒有吧?谷大田勸說李芬芳,快睡覺吧。李芬芳說,我不困,你還沒回答我呢?谷大田想想,不知怎么回復才好,就說,好像有過。李芬芳慨嘆,我的傷心之地,就是這南大黃啊。這話,谷大田沒法接。接了,李芬芳有一百句等著他。谷大田躺下準備睡覺。李芬芳又說,你要睡覺了?我還有個問題。谷大田回道,有問題,明天再問吧。李芬芳哼了一聲,明天?我想問問,你咋看不上我呢?谷大田心里哀嘆,這覺沒法睡,說,我沒看不上你。李芬芳笑出聲,哈,當著真人說假話,太無恥了。你說句真話,你為什么看不上我?谷大田生氣,你有完沒完,就看不上你了,怎么著吧。李芬芳轉身,啊,脾氣挺大呀,誰給你的膽子,找情人,回來還跟我橫?
李芬芳忽地起身,往外走。谷大田感覺不好,猛地從后面抱住她往床上拉,你能不能消停了?李芬芳回答得干脆,不能。谷大田按住她,再次服軟,別鬧了,孩子醒了害怕。李芬芳對谷大田手撓,腳踢,你心里還有孩子嗎?谷大田諾諾,有,肯定有。李芬芳說,這句話好聽,你睡吧。谷大田放開她,你看看吧,快十二點了。李芬芳說,天不是還沒亮嗎?
蒙眬中,谷大田的腳疼了一下。醒來,發現李芬芳正在玩水果刀。李芬芳嘻嘻笑,快睡吧,我玩一會兒。谷大田忽地坐起,感覺左腳有刺痛感。打開燈,看到腳背正在冒血,血已洇濕床單。谷大田怒斥,還不陪我去醫院?
二人從醫院包扎完,已是凌晨一點多。回家匆忙睡下,不知過了多久,谷大田從迷糊中醒來,發現李芬芳不見了,連忙穿上鞋,揣好鑰匙,出去尋找。見李芬芳,正在街邊閑走。谷大田上前抓過她的手,狠命往回拽。李芬芳大喊,你干嗎呀?我要溜達溜達。谷大田死死握住她的手,喘著粗氣,用力把她往家拖。進屋,谷大田將李芬芳推倒在床上,說道,你想咋樣?李芬芳回道,沒想咋樣呀,就想到街上走走。谷大田閉目,別鬧了行不行,我腦袋疼。李芬芳冷笑,我心疼。
第二天,谷大田假意上班,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前后才幾分鐘時間,李芬芳就不見了。谷大田急忙出門尋找,在火車站找到李芬芳時,她已買完車票,坐在廣場花壇旁。
花壇里種了一圈雞冠花,把站前廣場,裝扮得異常生動。
李芬芳坐在那里,雙手交疊,看著遠方。谷大田走到跟前,芬芳,回去吧。李芬芳說道,你來干啥呀?你煩我,還讓我回去,不矛盾嗎?谷大田頓了頓說,不矛盾,我和孩子都離不開你。李芬芳譏笑,去吧,夏小雨在等你。谷大田剛要說話,李芬芳拎包,急忙向進站口走去。谷大田沖過去攔住,抱住她往回走。李芬芳往外掙,別管我,我不回去。谷大田那雙手,箍得很緊,像時間不舍地纏繞。
9
街上的車流,像一條大河,不斷地流淌。剛剛鑲的馬路邊石,新鮮了整個街面,日光一晃,白花花的,很刺眼。谷大田站在上面,又下來,再站在上面,再下來。有輛黑色轎車,差不多擦著他的褲腿,唰地過去了。他覺得,那司機不該罵人,也不該吐口水。他跺腳,我錯了嗎?罵人,呵呵,真不要臉。從邊石上下來,他沿著馬路行走,停在一棟樓前。他猶豫了一會兒,再次看看門牌,覺得不可靠,又抬頭,看看樓頂那行大字,有些踏實了,鼓起勇氣,進去了。醫院、神經內科、骨科、眼科等等。這些字眼,他覺得晦澀干癟。
谷大田病了。
有一段時間了,他不知為何上公交車,又為何從上面下來。他不去那個廣場了,他知道夏小雨不會出現了。他在夏小雨住的小區晃悠,上班時間一過,他就上到三樓敲門。夏小雨起初見他,說你別來了,我不會跟你出去。他說,我離婚了,真的離了。夏小雨嘻嘻笑,說,我沒讓你離婚啊。谷大田說,真的嗎?別誆人了。隔天,谷大田又上三樓。夏小雨隔著門對他說,你真的別來了,你去找李芬芳吧。他說,李芬芳不要我了,你得要我。夏小雨說,你再敲門,我就報警了。他說,你別嚇我,你一嚇我,我就心慌。夏小雨嗚嗚哭,你死了心吧。他敲了一下門,說,我走了,我明天還來。夏小雨沒了聲音。他站在那里,想聽她說話,時間分分秒秒過去,見沒了動靜,就下樓了。很多次,他坐在街邊,想哭,又哭不出來。
那天,谷大田又去了,上到三樓敲門。夏小雨隔著門,問,你咋又來了?你不怕我老公逮著你呀?谷大田應道,你都不怕,我怕啥?夏小雨回道,媽呀,你挺勇敢呢。谷大田又說,別說那些了,我要見你。夏小雨說,你這不見到了嗎?谷大田回道,那能一樣嗎?不是隔著門嗎?夏小雨不說話了。谷大田再敲,再說,夏小雨就是不回應。十幾分鐘吧,谷大田站在那里,見夏小雨還是沒有動靜,轉身下樓。還沒到樓梯轉彎處,聽見門打開的聲音。谷大田回頭,見門開了,夏小雨的影子晃了一下。谷大田興奮,扭身,忽地一下,往回沖,鉆了進去,哐的一聲,關上門。夏小雨坐在床上玩手機,像沒事人似的,眼皮都不抬。谷大田走過去,抱住她。夏小雨推開,放下手機,你咋私闖民宅呢?谷大田笑嘻嘻地說,你在這兒,沒法不闖。夏小雨又問,你三番五次來闖,該當何罪?谷大田樂了,沒罪。夏小雨嘆息,你不是有肝病嗎?谷大田說,那是鬼話,李芬芳瞎掰的。夏小雨又說,她說你外面還有別的女人呢,是真的嗎?谷大田急了,不就是你嗎?她的話,你也信?夏小雨回道,信,非常信,你能拽我就能扯別的女人。谷大田假裝生氣,你被鬼附身了?怎么盡說鬼話?讓我賭咒發誓?夏小雨冷笑,我說的是人話,人話,懂不懂?谷大田伸出雙臂,夏小雨躲開。谷大田愣怔,慢慢放下手臂。夏小雨轉身,坐在沙發上,逼視著谷大田,你別靠近我,我問你,那天,在月牙橋那兒,李芬芳干嗎教訓我?谷大田敷衍道,她在氣頭上,說話過了點兒,這不都過去許多天了嗎,還找后賬?夏小雨冷笑,李芬芳的氣勢真足啊,像天兵下凡,那天,差點兒吃了我。谷大田回道,她平時就這么說話,你別在意。夏小雨咯咯笑,我想找她,你讓嗎?谷大田驚疑,你要干嗎呀?夏小雨高聲說,要賠償啊,要她賠償我的精神損失啊。谷大田驚呆了,賠償?精神損失?夏小雨回道,對啊,我被她氣犯病了。谷大田想幽默一下,化解夏小雨的怒氣,你別找她,我賠償,哪天給你摘個月亮,或者抱個星星回來。夏小雨目光陰沉,哼了一聲,伸出一只手,你挺護著李芬芳啊,那你給錢吧。谷大田握住她的手,拉到嘴邊,想親一下。夏小雨抬起另一只手,啪地打了他一耳光。谷大田傻掉,你打我?夏小雨冷笑,對呀,打的就是你,給錢!谷大田慌亂,給錢?夏小雨眼淚流下來,嗚嗚地哭,再次伸手,給錢,你私闖民宅,想強奸我。李芬芳當面侮辱,背后塞紙條威脅,你說說,是不是得給錢?谷大田看著夏小雨,一秒,兩秒……三十秒,忽地,朝門口奔去,嘴里嘟囔著,你瘋了,你是真瘋了!
谷大田覺得自己被攫住了,像有一雙手死死壓住頭頂。那天,他又去江邊了。
正午的太陽,白得燙人。有意思的是,城區這段,江水西流,轉了一個大彎,再向東奔涌。蒲草、艾蒿、蘆葦,還有不知名的小花,一簇簇,一堆堆,擁擠在江邊。江水舒緩,像散步的旅人,退去,再上來,輕拍岸邊。有數只燕子,忽高忽低,像數道影子從水面迅疾地掠過。谷大田坐在石墩上,見江面上有一條小船慢慢行進,后來小船轉了方向,駛向岸邊。
蒙著棕色頭巾,身著寬大黑衣的老者,彎腰拾起鎖鏈,嘩的一聲,拋向岸邊,動作輕快利落。老者腰板直溜,身體健朗。老者回頭的一瞬,谷大田驚異,你是南大黃那個打掃衛生的老太太嗎?老太太微微點頭,你還認得我?谷大田諾諾,你怎么會在這里?老太太冷笑,那我問你,你來江邊干什么?就像有人喜歡騎著自行車滿街跑一樣,我就喜歡劃著船滿江轉悠,你管得著嗎?谷大田被噎,心里不爽,暗想,誰管你了?這個巫娜婆,精神病!
老太太坐在船上,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紙條,又拎出一只煙口袋,捏出煙絲,卷上,點著,吸一口,又吐出一口,再吸,再吐。那口灰白的煙,被江風吹走,眨眼就不見了。江水蕩漾,太陽刺眼。老者目視遠方,好似自言自語,說她打小就在江上混,是個江混子。劃船、下魚簍子、抓魚、割葦草,樣樣都行。說著說著,話題拐向夏小雨。老太太說她去南大黃,為她做事,是有心愛護她。
谷大田驚問,你是她什么人?老太太笑笑,親媽。谷大田霍地站起,親媽?你不會是在騙人吧?老太太笑道,就你這小樣,還值得騙?我知道,夏小雨不會告訴你,我是她親媽。谷大田局促,說話磕磕巴巴,怎,怎么會遇到你?老太太譏諷,那你怎么會遇到夏小雨?人生就是這樣,你說得清嗎?谷大田轉身想走,你在這兒吧,我走了。老太太笑嘻嘻地說,走啥呀?你不是經常來江邊與夏小雨約會嗎?坐一會兒,聊聊。谷大田嘟囔,聊聊?老太太回道,對呀?你到江邊,不會是想尋短見吧?為了夏小雨?依我說呀,你都不如李小白,別看他是個送外賣的,但他有頭腦,多次勸你,你不聽,這回讓夏小雨收拾了吧?谷大田驚恐,你還認識李小白?老太太冷笑,咋了?這很奇怪嗎?他不是你小舅子嗎?地球多大啊,放在宇宙中,連個塵埃都算不上。谷大田問道,李小白對你說啥了?老太太嘿嘿笑,需要他說嗎?你與夏小雨鬼混,能瞞過誰啊?谷大田呆坐在那里,不敢直視老太太。老太太又說,夏小雨不規矩,你更不是好東西,你禍害了兩個女人。李芬芳夾在中間,真是苦了她。谷大田被說得抬不起頭,忽然聚攏目光,瞪圓眼睛,吼起來,你在胡說什么?老太太罵道,他娘的,混賬玩意,還耍橫?就該把你推水里,灌幾口泥湯子,讓你嘗嘗土腥味。谷大田的目光,被一根根折彎,低垂下來。老太太譏笑道,你去夏小雨家找她,我都知道。我沒搭理你。老太太又捻了一根煙,點著,吸了一口,目光朝谷大田逼視過去,你黏著夏小雨,有意思嗎?李芬芳活得精神嗎?你還有個人樣嗎?
在老太太一連串的追問下,谷大田崩潰了,他向后退步,再退步,忽地轉身,一遍遍默念著“巫娜婆”,落荒而逃。他感覺自己像被碾成了碎末,一層層陷落,一點點消融于風中,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了。
責任編輯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