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打電話給我,說他有個寫小說的朋友,藝術感覺相當不錯,有點天賦,無奈他能力有限,不認識雜志社的編輯,所以無法將他朋友推出去,因此,叫他朋友來長沙。我說來長沙做什么,哥哥生氣地說,來拜你的碼頭。其實,我哪有什么碼頭,無非是認識幾個編輯罷了。我問他朋友叫什么,哥哥說叫張大華。
我理解哥哥的意思,讓張大華來省城找我,是因為我的門路要多些。其實,我哥哥也很不錯,曾經發表過很多篇小說,說實話,我的寫作還是他啟發的,他曾經給我寫過許多信,都是談寫作的問題。這些珍貴的信件,我至今還保存著,從這些信件里,可以看出哥哥對我的關心。哥哥原來在學校教書,后來調到了市教育局。到教育局以后,因公務太多,他漸漸便疏于寫作了,后來,居然開始學習畫國畫了。我對他放棄寫作感到很遺憾,他卻經常對我說,他畫了一幅牡丹,又畫了一幅荷花,好幾個畫家都說他畫得不錯,構思巧妙,著色也非同一般。我對哥哥說,你既然想學畫,就拜個師吧。他說,我又不想出名,不必拜師,只是聊以自慰而已。我為哥哥感到遺憾,憑他的文字感覺,只要繼續寫作,無疑是可以闖出來的,他卻迷戀上了畫畫。當然,人各有志,我也無可奈何。
那天我有句話沒有對哥哥說,他那個朋友,稿子寄給我就是,或者發電子郵件,大可不必勞師動眾。
2
第二天下午兩點半,我家的門鈴響了起來。
開門一看,一個高大的男人立在我面前。他個頭大概一米九,偏瘦,皮膚黢黑,長頭發,鼻子挺括,三角眼,五十歲左右的年紀。
這個三角眼讓我心里一沉。據說,三角眼的人心機很重,在生活中,我曾經碰到過長著三角眼的人,的確不太好打交道。接著我又提醒自己,不能以貌取人,況且,我又不是在選秀,主要還是看他的作品。
他輕輕地咳了幾聲,摸摸手腕上的手表,爽朗地叫了聲王老師,自我介紹說,我是張大華,是大哥叫我來的。
我說,快進來吧,以后千萬不要喊老師,羞煞老夫也。
他笑了,聲音響亮地說,那我以后叫你二哥吧。然后,泰山壓頂般坐在了我家的舊沙發上,壓得沙發吱吱叫,像里面潛伏著一窩老鼠。他一坐下,便從電腦包里拿出三篇用A4紙打印的小說。我看見他包里還有一臺手提電腦。
我拿起稿子看了幾頁,覺得我哥哥說了大實話,張大華的文字感覺的確不錯。聽說他至今還沒有發表過一篇小說,我不由感嘆,高手在民間。
我問,你沒有投過稿嗎?
他嘿嘿地笑起來,說,我不曉得投給誰。大哥都不認識編輯,我就更不認識了。
我點點頭——以前我哥哥的稿子,都是由我推薦出去的。
我用很快的速度看完張大華的小說。他的作品里既有喧鬧的童年,又有充滿泥土氣息的鄉村生活,筆觸細膩,細節動人,視角獨特。他的語言尤其好,很有張力,又讓我有種陌生感。因此,我肯定地說,你的小說寫得很不錯。
聽了我的贊揚,張大華揚起那張長臉,謙虛地說,二哥,還要請你多指點。說完把茶喝得呼呼響,像牛飲。
我說,個別地方還需要修改,另外,結尾還要加重分量,讓讀者有想象空間。
他點點頭,說,好的。
我立即給了他三家刊物編輯的郵箱。
我說,你跟他們聯系吧,就說我推薦的,請他們看看。
張大華很高興,立即站起來說,二哥,那我走了。說完,又咳了幾聲。我懷疑他呼吸道有問題。
我伸手拉了他一下,說,別急,吃了晚飯再走。
我也沒有征求他的意見,便打電話叫了幾個朋友,說要給他們介紹一位新朋友。
我家對面的飯店叫山外山,我經常和朋友約在那里吃飯。那時候,距離吃飯的時間尚早,張大華顯得有點急迫,他馬上把包里的電腦拿出來,擺在茶幾上打開,然后,按照我的意見修改作品。我不得不承認,他修改的速度很快,沒有一個小時便改完了。他把改好的稿子又給我看了看,然后,按我給的郵箱地址把稿子發了過去。
沒過多久,張大華便問,二哥,他們怎么還沒有回信。
我說,你不要心急,沒有這樣快。
我們喝茶、抽煙、聊天。因為對他本人還不熟悉,我只好談他的小說,夸他某處寫得極妙,細節極好等。張大華雖然在跟我說話,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電腦。沒過多久,張大華嘿嘿笑起來,說,有個編輯回復他,收到了。
我說,那就好。
我們來到山外山。這家飯店不大,在小巷子里,甚至有點破舊,“山外山”三個字,在燈箱里閃爍著紅色光芒。這是一家夫妻店,男的掌廚,女的當服務員兼收銀員,人手雖少,卻忙而不亂。飯店只有四張桌子,但很溫馨、干凈、整潔。我和朋友聚會,不喜歡去那些熱鬧的店,看見人多,心里就煩。
我點完菜,幾個朋友也陸續來了。他們都是寫小說的,一個叫劉中飛,在保險公司上班,已經發過好幾篇小說,寫作時間不長,三年多吧。劉中飛三十多歲,臉上老是掛著謙虛的笑容,好像把我們看成他的客戶。一個叫李小芬,在某機關部門工作,發過一個長篇小說,她的寫作風格有瓊瑤的味道,我們勸她一定要擺脫這種風格,要寫出自己的特點來。李小芬近四十歲,不愛打扮,總是素面朝天。最后一個叫顧承承,是個賣地板磚的小老板,生意馬馬虎虎。顧承承板寸頭,總穿一身黑衣服,開一輛破舊的桑塔納轎車,我們開玩笑地說他像黑社會。這三人中,顧承承是有點傲氣的,準備要沖擊大刊物。他說發小刊物沒多大意思,哪怕是發一百篇,也沒多大的影響力。話說得有點過頭,但也不無道理。或許是受生活環境的影響,顧承承寫小市民的生活很到位,不僅人物活靈活現,語言也很地道,作品極有內涵,因此,我覺得顧承承在寫作上還是有點想法的。
我向他們一一介紹了張大華,說他的創作感覺不錯,你們要相互學習。我還說,他是我大哥介紹來的。
劉中飛和李小芬點點頭,說,向大華兄學習。兩人同時舉起酒杯,揚了揚。
唯有顧承承,不屑地望張大華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我趕緊向他眨眼,意思是讓他謙虛點,要注意場合。作家憑作品說話,犯不著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顧承承還比較配合我,臉上迅速地堆出笑來。
然后,大家喝酒、聊天,各自說最近讀了什么好書。顧承承說,他最近在看《騎兵軍》,這個巴別爾真是了不起,盡管篇幅短小,卻把戰爭場面描寫得淋漓盡致。而且,巴別爾是從人性角度來寫,寫出了人與戰爭的關系,真是個曠世天才。接著,顧承承意猶未盡地背誦起小說《泅渡茲勃魯契河》的片段:……將困乏的雙手胡亂伸進啤酒草的草叢。橙黃色的太陽浮游天際,活像一顆被砍下的頭顱。
我們平時都嘲笑顧承承一口土得掉渣的雙峰話,誰知他背誦時用的竟是標準的普通話,流暢,且充滿深情。不僅僅我們聽得入迷,連邊上的食客也轉過頭來觀望,其中有個人輕輕地說,這些人都是作家。
劉中飛接著說,他這次在雜志上看到一篇好小說,雖然寫的是男女感情生活,作者卻寫出了新意,表現手法也很獨特,讓人回味無窮。
李小芬說,她正在重讀《安娜·卡列尼娜》。
我說,我正在看卡佛的小說,他極簡主義的寫法,給人啟發很大。
我們這幾個人就是這樣交流讀書的心得體會的,有些作品聽對方一說,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包括作品的結構、人物、情節、細節等等。當然,我們也談社會話題,比如鄉村的空寂與敗落。大家有時談得很快樂,有時又嘆氣、沮喪。
張大華也很高興,咳了幾聲,說自己正在讀羅素,讀康德,還在讀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他說在這些哲學和歷史書籍里,他獲得了不少啟發,吸取了不少營養,這無疑對寫作有很大幫助。不過,他說他是用挑剔的眼光來讀書的,不會盲目吸收。張大華的一番話,給大家帶來某些新的話題,我們不僅僅只談文學了。
我說,大華,你以后要多給大家分享你的讀書體會。
張大華說,二哥,你就不要嘲笑我了,我剛剛入門,需要各位提攜。然后,他輪流敬大家,大家又舉杯互敬。
我對張大華說,我們在這個圈子里聊文學,已有好些日子了,大家相互交流、啟發、碰撞。說罷,我叫張大華把他的稿子拿出來,念一段。張大華用并不標準的普通話念了一段,大家紛紛說,感覺極好。張大華很謙虛,說,哪里,哪里,還要靠二哥和各位朋友關照。
吃完飯,大家陸續散去。
我問張大華住在哪里,他說,二哥,你莫管。說完,他高大的身影漸漸被街巷的黑暗所吞噬,像條魚鉆入深海之中。我不知他住在哪里,或許是親戚家吧。我站在原地久久沒動,心想,他只要努力,肯定可以闖出來。盡管我不清楚張大華的生活經歷,但據我估計,他應該沒有工作。如果能夠以寫作為生,那是最好不過了,說不定他能夠殺出一條血路來。
3
一連兩天,張大華沒有跟我聯系,好像突然從這個城市消失了。我也沒有聯系他。我不知他在做什么,或許,他已有安身之地,在專心寫作——我希望他能夠這樣。
其實,我心里隱隱有個包袱,就是擔心他的工作問題。我還擔心他的寫作,甚至還擔心自己是否能夠把他推出去。這時,我有點后悔,我不應該接受哥哥這個囑托,讓我無形之中有了一些心理負擔。我打電話給哥哥,說張大華的小說還是不錯的,我正在向編輯推薦。還沒等我繼續往下說,哥哥便說,老弟,你還是要幫他找點事做,讓他安定下來。我問張大華原來是做什么的,哥哥竟說,他也不清楚,好像開過飯店吧,還推銷過空調。如此看來,我哥哥雖然跟張大華交往多年,對其經歷也不十分清楚。
第三天,張大華才在QQ上跟我聯系。我問,你這兩天在做什么,是在寫東西嗎?他說,二哥,我租了房子,在打掃、整理,所以這兩天沒有跟你聯系。我笑著說,那好,居則安,安則寫。他說,二哥,我明白。
那么,我現在要幫他找工作了。我問過顧承承,是否可以讓張大華到他那里做事,顧承承大笑,說二哥你也太幼稚了吧,他會到我這里幫著守店面嗎?肯定不可能呀。我又問劉中飛,劉中飛說,賣保險很辛苦,腿都會跑斷,我料他不會來,而且,他曾經推銷過空調,清楚里面的難處。最后,去李小芬的機關單位就更不現實了。雖然都沒有希望,我還是讓他們都幫著打聽一下,如果有合適的事情,就讓張大華去做,先解決他的生存問題。
這時候,我哥哥來電話,說他有個老同學在市教育局內部發行的刊物當主編,他跟老同學說了張大華的情況,老同學很痛快,答應讓張大華去他們雜志社工作。我聽罷,不由大喜,這真是久旱逢甘霖。我問他告訴張大華沒有,哥哥說,你們天天見面,還是你告訴他吧。
那天晚上,顧承承說要請大家去山外山聚一聚,等大家到齊后,我便宣布了這個大好消息。張大華很高興,一口氣喝完一杯啤酒(他不善飲酒),說,感謝大哥和二哥,讓我有個吃飯的地方了。我說,你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我哥哥,一個是顧兄弟,如果沒有顧承承請客,這個消息就不能向大家宣布了。大家紛紛敬張大華,說等你拿到第一個月工資,一定要請客哦。張大華咳了幾聲,摸摸手表,說,那沒有問題。
我突然覺得肩上的包袱卸了下來。
張大華上班后,我們還是每隔幾天一聚。一段時間以來,張大華情緒比較穩定,并沒有說過工作上有什么困難。我想,無論是采寫,還是編稿子,他應該都沒有問題。我看過他的小說,連錯別字都很少見,不像顧承承他們的小說,總是可以摳出幾個錯別字來。
第五次小聚,仍然在山外山。那天晚上,客人不多,另外只有一桌人。我們正圍 桌聊天,張大華像只巨型螳螂一樣,突然鉆了進來,陰沉著臉,也不說話。我明白一定是出事了,卻猜不出他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是工作上的,還是人際關系上的,抑或薪水問題。我不想讓他把這種低落的情緒帶到飯桌上來,便起身,試圖把他叫到飯店外面說話。誰知他大手一擋,婉拒了,小聲地說,二哥,我不去外面說話。
挽救失敗。
張大華憂郁地坐下來,嗓子眼里吭吭兩聲,不看任何人,眼睛望著飯桌,突然氣憤地說,他娘的,老子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種爛人。
我們頓時怔住了,不知他說的是誰。我說,大華,你干脆點說吧,到底是誰得罪你了?
張大華猛咳幾聲,說,還有誰?就是那家雜志的老總。他娘的,每天戴一副大墨鏡,叼一個大煙斗,挺著大啤酒肚,胖得像頭肥豬。他誰也不理,好像天底下自己最有本事,老子笑著跟他打招呼,他耳朵似乎聾了。哼,老子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老子什么人沒見過?說罷,他眼神朝旁邊的桌子瞟了一眼,似乎怕別人聽見。
哦,原來如此。
我說,哎呀,你不要太多心了,他這副樣子,你也奈何不得。現在找個事做也不容易,你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就行了,管他墨鏡不墨鏡,煙斗不煙斗,豬肚子不豬肚子呢。
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李小芬說,其實,這也怪不得大華,他沒有在機關單位待過,所以什么事情都看不慣。我們待了多年,神經已經麻木了。
張大華咳幾聲,往手表上一摸,嚴肅地對李小芬說,麻木是不行的,如果連作家都麻木了,那我們這個社會又該如何?說完,舉起一只拳頭在桌上咚咚捶了兩下,把旁邊桌的食客嚇一大跳,還以為是誰在發酒瘋。
我們相視而笑,覺得張大華雖然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但也有他的可愛之處。
張大華果斷地說,哼,老子明天就走人,老子要炒他的魷魚。說罷,右手做出一個堅決鏟除的動作。
我放下酒杯,提醒他說,大華,你最好不要太沖動,他最多只是不理你,這不算什么吧。想當年我招工去鋼鐵廠當爐前工,有人妒忌我,把我的名額替換掉了,害得我去地下八百米深處挖煤。挖煤真是太危險了,我幾次都差點把小命丟在井下。
張大華拿出煙來點燃,抽了一口,說,二哥,你說的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你現在是專業作家,不需要跟人家打交道,我可是天天要跟他們打交道的,所以,老子咽不下這口氣。
李小芬又說,我們那有個小領導,上班這么多年,他都沒有和我說過話,每天板著一張馬臉,你那個老總,還不至于這樣吧?
張大華舉起拳頭,又準備捶桌子,我立即做個壓下的動作,意思是讓他不要影響別人吃飯。他才不甘愿地將手放下來,咳了幾聲,說,老子不管,一定要炒他的魷魚,就這樣決定了。說罷,他舉起酒杯說,來來來,朋友們,我們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情。
我明白,即使我們繼續勸說張大華,也無濟于事。其實,當時我想當著他的面,給我哥哥打電話,讓我哥哥勸勸他,可我拿出手機,又猶豫地放了下來。
張大華就這樣失業了,我心里的包袱又沉重起來。
須知,現在即使想找一份臨時性的工作,也不太容易。何況,文憑、工作經驗、背景、年紀,這些條件張大華一樣都沒有,所以,他應該珍惜這份工作。因此,對他如此輕易地丟掉工作,我心里很不高興。你張大華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好像生活在真空里。想坐在家里等人家施舍錢財,自己只安心地讀書寫作,天底下沒有這般好事!
回到家里,我把張大華辭職的事情告訴我哥哥。我說,哥哥你把這個球踢給我,我感到很為難。我哥哥嘆息道,他那個臭脾氣,竟然還沒有改。你不曉得,我幫他找過多次工作,都是上班不到幾天,他就跟人家單位拜拜了,還得罪了我好些朋友。哥哥又說,老弟,看在他有點文學才華的份上,你再想想辦法吧。哥哥的口氣里似有央求。
本來,看到張大華有了工作,暫時穩定了下來,我心里還是很輕松的,誰知沒輕松幾天,心里那個看不見的包袱,又陡然加重了。
4
當然,我明白,張大華雖然炒了老板的魷魚,他心里還是不痛快的。拿到了第一個月工資,他也沒說要請客了。當然,我們也不會硬叫他請。為了安慰張大華,我抽空去他的出租屋看了看。他住在車站北路一處小屋,面積只有十幾個平方米,不過收拾得比較干凈,空氣中,彌漫著清潔劑的香。一床、一桌、一椅、一電視,有衛生間和廚房,雖然比較簡陋,但還算過得去。
張大華的床鋪上,擺著許多書籍,大都是外國小說、歷史和哲學書籍,它們像一堵矮小的墻,聳立在枕頭邊。他這個出租屋四周比較安靜,是個讀書寫作的好地方。因為距離較遠,城市的喧嘩傳不到這里來,窗外的樹木郁郁蔥蔥,也是阻擋聲音的好幫手。張大華很愛衛生,不像我,邋里邋遢的,不勤洗澡,不勤換衣,皮鞋總是蒙著灰塵。張大華曾經說過我多次,二哥,你要愛衛生。我說,我愛衛生,我天天喝酒,就是為了消滅可恨的細菌,所以,身體才能這樣結實。
桌上的電腦是打開的,我說,你在寫東西呀。仔細一看,卻不見電腦上有文字,只有QQ的頁面在閃爍著。
張大華模棱兩可地唔唔兩聲,給我倒了杯水。
電腦上QQ消息提示音響個不停,催命似的,像屋里關著許多委屈的麻雀。張大華很敏感,馬上把茶水擺在茶幾上,說,二哥,你坐吧,我回一下QQ消息。他坐到了電腦桌前,緊接著,電腦安靜了下來,他肯定設置了消息免打擾。只不過在電腦的最下端,還不時地閃爍著亮光,像幾只幽靈的眼睛。不用想,是對方在催促他回復。
我估計,他并不在寫作,而是在和人聊天,而且,是跟多人同時聊天。我在心中默念,這樣好的時間花在聊天上,太可惜了吧。我說,你最近寫了什么?他原先帶來的三篇小說,我讓他聯系上編輯后,經過審稿,三家刊物都留用了,為此,我們還在山外山慶賀過。當時,張大華面對大家的祝賀并不以為然,淡淡地說,哎呀,幾篇小東西而已。其實,他臉皮下面隱藏著許多得意。現在,他來省城這么久了,還沒有拿出新作品。以前他雖然要上班,但晚上還是可以寫的,現在他不上班了,應該更有時間寫作了。
張大華對我解釋說,二哥,我還在構思,準備寫個頂呱呱的東西。說罷,他伸出一個大拇指,似乎那尚未寫出的東西,已經站在他大拇指的尖尖上了,他已經迎來了勝利的曙光。
我想,他又不是小學生,總是需要老師催促,也許他有自己的安排,白天不寫晚上寫呢。我喝了幾口茶,抽了兩根煙,坐一陣子,便離開了。我說,你寫東西吧,過兩天再聚。
兩天過去了,張大華沒有任何音信。我在QQ上對顧承承他們說,張大華在家里發狠呢。
第三天下午,張大華突然聯系我,說晚上他要請客,在徐記海鮮。我說你又沒有班上,請什么客?他說,我還不至于請不起客吧。我說,到山外山就很好了,沒有必要到那個地方吃飯,花費太大。張大華說,沒事的,徐記海鮮208,今晚六點見。我說你還要通知他們吧。他說你放心,我會通知他們的。
說實話,我感到有點驚訝。平時我們聚會,都是在山外山小酌,那些較大的飯店,我們幾乎沒有去過。因為那些地方消費太高,實在沒有必要。
顧承承問我,張大華哪來的錢?居然要在徐記海鮮請客。
我如實說,我也不清楚。還說我也勸過他,他堅持要去徐記海鮮。
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準時到達飯店。李小芬還特意換了新衣服,鑲著花邊的白綢衣,胸前還繡著一朵紅梅花,看上去像個貴賓。我們走進包廂,張大華和一個女人早已在等著我們了。看見我們進去,他倆馬上站起來。
張大華指著那個女人,介紹說,這是劉博士,在大學教書。然后,又給她介紹了我們幾個。我們感到很驚訝,張大華來省城不久,竟然認識人了,居然還是個女博士。我心里不由嘆服,厲害呀厲害。劉博士客氣地遞給我一個黑色塑料袋,說,二哥,不成敬意。我猜測,袋子里裝的應該是兩條煙。
我仔細打量劉博士,她看上去四十出頭,臉上隱約有某種高原的特征,短發,五官還過得去,衣著樸素。我問她在大學教什么,她說教歷史。我說,那好哇,你可以給我們這些人上課了,講講歷史。她謙虛地搖著手,幽默地說,小女子不敢。
桌上擺著兩瓶五糧液,張大華叫我點菜,我說,我就不點了,你們點吧。劉博士又讓顧承承他們點菜,他們也謙虛地說不點。劉博士倒是比較大方,說,那就讓我來點吧,點得不好,你們不要秋后算賬哦。
我們聊著天,服務員很快就把菜端上來了。嗬,有大龍蝦、鮑魚、三文魚,還有冰鎮花螺。這幾道大菜把宴席的檔次提高了,我想這餐飯張大華破費不少。我暗暗朝顧承承他們瞟一眼,意思是,張大華莫不是發橫財了?不然,這也太奢侈了。
劉博士要我先說話,我說,我只說七個字,感謝、感謝,再感謝。
劉博士說,二哥,你也太幽默了。
然后,劉博士要張大華說話。張大華顯得比較低調,揚了揚手,讓劉博士說。
劉博士畢竟是當教師的,她滿面春風地說,今天能夠認識各位師友,是我的榮幸,感謝大家對大華的關心和支持。大華每次和我見面,三句話離不開你們,因此,我對大華說,你有這樣的好師友,是你三生有幸。她說話干脆、簡潔,聲音響亮。說罷,她又對張大華說,我們一起敬各位一杯吧。然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但張大華只是抿了一點。
我們都沒有想到,劉博士竟然很能喝酒,我們更沒有想到的是,張大華居然交往了一位博士。看來,兩人的關系非同一般。也不用猜測,今晚出錢者,肯定是這位歷史學博士。
劉博士慷慨地說,我這個湘西人,曾經在酒桌上打敗過許多人,今天呢,我要跟二哥和朋友們比試比試。張大華不能喝白酒,只喝啤酒,這跟他高大的身材很不匹配,他和劉博士實在有陰盛陽衰之勢。
顧承承和劉中飛也很能喝酒,況且又是好酒,所以他們也不客氣地痛飲起來。
顧承承說,大華如果能拿出好作品,就是對大家最好的報答。
劉中飛說,祝你們發財,祝大華能夠安心寫作。
李小芬酒量差點,臉紅了,不時地瞟劉博士一眼,好像在琢磨劉博士的心理。李小芬也敬了他倆酒,說,祝你們幸福。
我覺得李小芬的話有點酸溜溜的,這大概是女人心理的微妙之處吧。
張大華忽然記起什么,看了我一眼,從電腦包里抽出名片,說二哥,我和劉博士辦了個文化公司,你要多多支持。還有在座的各位朋友,也希望大家多多關照。接著,他一一散發名片。我感覺名片從他手里像一只只蝴蝶,迅速地飛到別人手里。
我接過名片一看,上面印著:九州文化有限公司,董事長劉向花,總經理張大華。字體為隸書,名片四周還燙著金邊。這讓我想起了山外山,人家夫妻開的是飯店,他們兩人開的是文化公司。當時,我有點擔心,不知他們能否把公司辦好。現在的文化公司多如牛毛,競爭十分激烈,據我所知,一些類似的公司,開張即關張,投入的資金打了水漂。本來,我想把這些話說出來,提醒他們,又覺得此時不宜。當然,我希望他們把公司辦好,既能夠讓張大華在經濟上打個翻身仗,也能夠讓他安心寫作。在這點上,我不得不佩服劉博士,她也是想讓張大華有點經濟基礎,然后才能全身心投入寫作事業。
那天晚上,劉博士豁出去了,一杯接著一杯,幾乎沒有吃什么菜。散席時,她喝得醉醺醺的,揮動著一只手,豪氣地說,我和大華一定會把這個公司辦好的,到時候,再請各位吃大餐。她低垂著腦袋,搖搖晃晃地走出包廂,去前臺買了單,神志模糊地和我們說聲拜拜,然后,被張大華扶著走了。
我這才明白,難怪張大華的陋室布置得如此溫馨。他高挺的身材,他隨口說出的文學、哲學、歷史知識,自然而然對女人有種吸引力,尤其是對劉博士這種知性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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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覺得張大華和劉博士辦公司,是一條可行之路。不用說,公司的注冊資金、房屋租金及設備等,都是由劉博士出資。張大華什么也沒有,只是赤條條一根光棍而已。看來這個女人很是癡情,沒有更多的考慮,一心只想幫張大華,無論是感情上的,還是資金上的。我佩服這種女人,看準了就奮不顧身,哪怕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后來我聽張大華說,劉博士是有老公的,她老公還是某建筑設計院的副院長。但她跟老公的關系不好,婚姻已在破裂邊緣,機緣巧合下,才跟張大華走到了一起。
我希望他們的公司能夠順利發展,多多盈利,這對張大華是顆定心丸。誰知半個月后,張大華忽然找到我,面有難色地說,公司很難辦下去了,這類公司太多了,業務拉不到手。即使拉到些活,有些人索要回扣太狠,也沒什么賺頭,還要請對方喝酒。他又不能喝,幾次都是劉博士喝傷了,有兩次還去醫院打了吊針。所以,他和劉博士商量,不如干脆找別的事情做。還說,這是劉博士的意思。他話里的意思我明白,公司辦不下去了,要讓我幫他找事做。我認為,他們的公司是我見過的最短命的。
我想,他既然是搞寫作的,還是適合去雜志社工作。我把他介紹到一家雜志。這家雜志叫《文海選粹》,刊登的大多是從報刊上選出的,千字左右的文章,類似《讀者》雜志。辦這種刊物不太傷神,多看些報刊而已,聽說發行量也還不錯。雜志老總是我老鄉,也是很好的朋友,姓章,叫章明德。我當即打電話給他,說有事找他。章明德說,老兄,你難得給我打電話,過來談吧。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喝酒。
我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馬上和張大華打車過去。章明德和朋友正在大橋下面的飯店吃火鍋,菜擺了滿滿一桌,熱氣騰騰。雙方互相介紹了一下,我也不客氣,對服務員說,再加兩副餐具。然后對張大華說,大華,喝點酒吧。
喝了兩杯,我對章明德說,張大華是我很好的朋友,也是我大哥的朋友。他小說寫得很不錯,想來長沙找個事做。
張大華略顯拘謹地叫聲章總。章明德給我們發煙,說,哎呀,老兄你要是去年說就好了,現在我這里改制了,股份制的,招人需要股東們開會同意。
我說,去年我還不認識大華,又問他什么時候開會。
他想了想,說,起碼要一年之后。
我放下酒杯,固執地說,那不行,太久了。
章明德扶了扶眼鏡,笑瞇瞇地說,那就半年吧。
那天,我也不知怎么來了股犟勁。大概是想盡快落實張大華的工作吧,我斷然說,半年也太久了,張大華的糧庫里現在都沒有米了。
章明德還是很講交情的,沉默了一下,他妥協說,那就三個月吧。
我端起一杯酒,搖頭說,不行,明天就讓他上班。好像我是《文海選粹》的主編一樣。滿桌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我,不知我怎么能用這種口氣和章明德說話。
這當然是因為我跟章明德的關系極其不錯。章明德還在談戀愛時,經常叫上他對象和我,三個人一起吃飯。我居然沒有當電燈泡的感覺。我認為,這是在幫他的忙,因為他剛剛戀愛,還比較生澀、靦腆,要由我打破沉悶的氣氛,讓他放松起來。
章明德看在老鄉加朋友的情面上,也痛快地說,那好吧,明天就明天。并且,拿出名片遞給張大華。
張大華的工作搞定后,我心理上的包袱又一次卸了下來,感覺自己輕得像片羽毛,寫作也很有激情,可以說是文思泉涌。章明德那里的辦公條件很不錯,效益也好,況且,離張大華的住處也很近。雜志社的編輯工作也不忙,千把字的東西,對于張大華來說,真是再容易不過了。讓我驚喜的是,章明德很講情義,竟然安排張大華當副主編,分管編輯業務。這對于張大華來說,就更加輕松了。我想,他生活上跟寫作上的道路已經鋪平,現階段,他的人生應該沒有什么困難了,我希望能夠看到他的新作。
現在,張大華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派頭,頭發涂著摩絲,皮鞋锃亮,衣褲時髦。他走路也底氣十足,皮鞋嗒嗒響,響出幾分自信,幾分驕傲。
張大華的工作穩定下來后,我們五人仍然在山外山小聚,加上劉博士,號稱“江湖六賢”。劉博士除了喝酒,也不失時機地說些歷史故事,撥開一些歷史迷霧,讓我們看到歷史真相。由此,我們的談話內容更加豐富,不僅是談文學了。不過,這種時候張大華卻不太插嘴,不僅自己不太說話,似乎還嫌棄劉博士話多,像個會議主持人似的。他不時瞟劉博士一眼,說,你就少說幾句吧。劉博士聽了,捂著嘴巴笑起來,自嘲地說,對不起,職業習慣,職業習慣。
我想,張大華順利解決了工作問題,又找到了女朋友,暫時沒有了后顧之憂,這對他的寫作大有好處,他肯定會發狠寫東西的。
一天上午,我才起床,顧承承打電話給我,說他在一個刊物上發表了中篇小說。我說,那太好了,祝賀你。顧承承意猶未盡,說他今天請客,去華天酒店。我說,沒有這個必要,還是去山外山吧。顧承承便沒有堅持了。
晚上聚會時,顧承承拿來兩瓶五糧液,說,二哥,我曉得你喜歡喝這個。說罷,還拿出來新出版的雜志。劉中飛和李小芬便搶過雜志,翻看起來。
劉中飛說,顧老板,這是你的一次大突破。
顧承承說,我還要加把油。他眼睛里都是紅血絲,估計是熬夜的結果。
張大華既沒有看雜志,也沒有夸贊顧承承。他咳了幾聲,冷淡地說,這個雜志并不怎么樣,不算一流雜志。說罷,斜眼盯了顧承承一眼。這一說,顧承承有點不高興了,嘴唇動了動,想反駁。我立即使眼色,顧承承才說,那些一流雜志,我當然也想沖擊,只是還要做些準備。
劉中飛和李小芬翻看完雜志,劉博士也拿著翻了翻。她翻得看似隨意,實則很小心,似乎在照顧張大華的情緒。趁著顧承承他們在說話,我聽見張大華低聲對坐在身邊的劉博士說,這有什么可看的?似乎有些埋怨劉博士的意思。劉博士便把雜志擺回桌子上。我拿過雜志一看,顧承承的小說排在頭條,還有插圖。我舉杯說,來,我們敬顧承承一杯,以示祝賀。
張大華沒有舉杯,好像沒有聽見。
我重重地說,大華,快舉杯。
張大華這才不情愿地舉起杯來。
其實,朋友間的嫉妒心理,我是能夠感受到的。但是,只要不是太過分,都可以原諒和理解。我哪里想得到,第二天,張大華竟然跑到顧承承店鋪,也不管是否有顧客在,就對顧承承大放厥詞,說,發個狗屁小說,值得這樣炫耀嗎?還五糧液呢,還把雜志拿來!說句老實話,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淺薄之人。說罷,他便氣鼓鼓地走掉了,顧承承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
顧承承是個心氣很高的人,哪里受得住這個氣,當即氣憤地打電話給我,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通,甚至還怪我,二哥,你怎么弄來這么個人?
我聽罷,哭笑不得,只好勸他道,只是作家之間的嫉妒罷了,根本就不值得生氣。再說,有人嫉妒是件好事,說明你有成績,為什么他不嫉妒劉中飛和李小芬呢?
我苦口婆心地勸了好久,顧承承才終于消氣,說,二哥,你說得有道理,我要拿出更好的作品來。
放下電話,我想,這個張大華是怎么搞的,朋友發篇小說,他應該替別人感到高興才是,結果他不僅不祝賀,還沖上門去大鬧一場,真是一點修養也沒有。但我又一想,喝酒時劉博士也在場,估計張大華覺得很沒面子。可以想見,張大華除了沒有對劉博士說過我的不是,其他三人,應該都不入他的法眼。他肯定說過他們的小說都不怎么樣,諸如此類的話。因此,當顧承承在雜志上發表了新的小說,就等于是打了他的臉,讓他在劉博士面前丟了面子。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劉博士說了顧承承作品的好話,惹得張大華大發其火,以致鬧上門去,極力羞辱顧承承。
為了消除他們之間的矛盾,我在QQ上對張大華說,大華,聽說你到顧承承那里去了。其實,朋友發了小說,我們應該感到高興才是,你這樣做,影響太不好了。要記住,我們只有努力寫作,才會有進步。當然,嫉妒也是一種動力,只是你做得有點過分了。把消息發給他后,我一邊在電腦上寫東西,一邊等著他回復。誰知半天也沒有看見他回話。我希望他能夠自省,明白這個粗魯的舉動,并不是他這個人該做的。半個小時后,張大華才回道,嗯,我聽二哥的。
當天晚上,我在山外山請他們吃飯,并且叫張大華敬顧承承酒,給他賠禮道歉。顧承承表現得也不錯,敬張大華的酒時說,我自知淺薄,請大華兄別跟我一般見識。
自此,張大華跟顧承承慢慢修復了關系。至于上次那件事情,誰也不再提了。
6
張大華在《文海選粹》上班的事,我告訴了哥哥。哥哥說,你一定要多多關心他,他也很不容易。
張大華上班的地方離山外山很近,他從辦公大樓出來,過一條馬路,走進躍進巷,便到了山外山。有天下午五點左右,張大華在QQ上發消息給我,二哥,我在山外山。我以為他要請客,便說,好,你叫他們來吧。他說好的。顧承承他們先后趕到,對我說,張大華說你叫我們來,所以,我們都來了。吃罷飯結賬時,女店主拿著菜單,滿臉笑容地說,哪位作家買單?我們相互望了望,以為是張大華請客,因為是他起頭的。誰知他裝著咳嗽吐痰,迅速溜到店子外面。加之劉博士也沒有來,大家也不知這是怎么回事。看到這情形,我反應很快地接過菜單,說,我買單。
接連幾天,張大華都是下午五點左右來到山外山,然后,慢條斯理地打電話通知顧承承他們來吃飯,并說二哥也要來。每次吃罷,我和顧承承他們輪流買單,不見張大華買單一次。他仍裝著去門外吐痰,一直等到有人買過單了,他再慢慢地走進來。有了這幾次教訓,我覺得其中大有問題。為什么每天下午五點左右張大華就到山外山了呢?而且,吃罷飯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說有事要跟人面談,甚至還揚起蒲扇般的大手,禮貌地跟大家打招呼,拜拜——
雖然明面上大家對張大華這種搞法,沒有太多表示,但我明白,大家心里都不是那么舒服。張大華不講游戲規則,拉我的旗子,撐飯局的場子。大家并不計較,是因為心里都明白張大華手頭不寬裕。不寬裕沒有問題,你來吃飯就是了,誰也不會責怪你,你卻不能把大家當傻子。
有一天,張大華告訴我他要請客,我擔心他重蹈覆轍,便說,還是算了吧,我們大前天才聚過的呀。
張大華說,今晚一定要聚聚,我要給大家一個驚喜。
他既然這樣說了,我如果再拒絕,就有點看不起他的味道了。我便說,那你通知他們吧。
那天晚上,我們早早來到山外山,喝茶、聊天。誰知到點了,張大華還沒有來。我打他電話,他說已經走到巷子里了。沒過多久,只見他提著一條四五斤重的新鮮草魚走進來,笑呵呵地說,我給大家做個生魚片吃。
草魚做的生魚片,我們都沒有吃過。我只吃過三文魚的生魚片,不知草魚也能生吃。我們邊聊天邊喝茶,邊等著品嘗張大華的手藝,我曉得他曾經開過飯店,這點手藝應該還是有的。只見他極其利索地把草魚洗干凈,刮去魚鱗,開膛破肚,將魚肉片得薄薄的,然后用醋浸泡,再佐以碎姜、蒜泥、香菜以及新鮮的辣椒碎。他把一大碟生魚片擺在桌上,興奮地說,兄弟們,開吃吧。
開始我們都有點猶豫,畢竟沒有吃過。張大華便帶頭吃起來,說,很好吃的呀。我們這才敢夾著吃。一嘗,味道果然不錯,沒有一絲腥氣。我問他怎么搞到了這條大魚,張大華說,是一個作者送來的。然后,他高興地說,二哥,我又有一篇小說被留用了。我說,那太好了。我明白,這是他對顧承承上次帶雜志來的一次小小回擊。當時,我們大家都舉杯祝賀他,說你真是喜報頻傳。顧承承也大度,沒有計較他這些小心思,反而一連敬了他三杯酒。
我們還點了其他菜,喝了白酒,最后,由我買單。可以說,這么久了,張大華僅僅請過這么一次——不,應該說,請過半次客。
我想,這下張大華應該安靜下來了。誰知,兩個多月后,有天下午,張大華在QQ上對我說,他眼睛不行,估計不能在雜志社上班了。我聽罷很生氣,說,我也是高度近視,幾十年了,不是上班就是寫稿子,也沒說眼睛不行呀,你怎么連這點困難都克服不了?
他沒有跟我繼續聊這個話題,轉頭說起了《文海選粹》雜志社內部的種種問題,說章明德安排自己的情人當會計,掌握財務大權。還說在某個編輯眼里,根本就沒有他這個副主編,有些稿子居然繞過他,直接送到章主編手上,等等。反正又是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我說,你不要管人家的事情好嗎?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他哪怕安排八個情人在雜志社上班,也不關你的事。張大華聽我說這個話,嘿嘿地笑起來,說,那的確不關我的事。
我以為已經說服了他,他能夠安心上班了,便接著說,如今找個事做很不容易,章主編很不錯,既沒有問你要文憑,也沒有要你請客。上次我還說要請他的客,他堅決不答應,說這是小事一樁,不必客氣。張大華說,那還不是二哥你的面子。我說,不要講面子不面子的,你給我好好上班,就是對我最好的安慰。至于其他的事,你少操點心,把心思放在寫作上。張大華仍然是嗯嗯答應著。
自從張大華說過雜志社內部的種種不是,我每天都擔心他會出事,弄得自己的寫作也不在狀態。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我就接到了章明德的電話。我立刻就知道,是張大華出事了。一接起電話,我就聽到章明德在電話那頭生氣地說,老兄,張大華怎么是這么個人呀。我問,他怎么啦?章明德說,他居然要去干涉財務問題,說要掌握發稿費的權力,真是豈有此理!他只是個副主編呀。我聽罷,也很生氣,干脆說,那你看著辦吧,如何處理他,是你的自由。
第二天,張大華便從雜志社離職了。他直接來到我家,我沒有說重話,只是說,你現在去做什么事呢?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吧。張大華靜靜地望著我,眼神陰鷙。到這時候,我才終于明白,他是要像我一樣,天天坐在家里,寫寫東西看看書,晚上和朋友喝喝酒,聊聊天。
我說,大華,我是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的,以前我一直在報社上班,成為專職作家是后來的事情。
我問起他以前做過哪些事情,他說曾經在家鄉搞了個小飯店,他炒菜,老婆當服務員,像山外山一樣,后來虧了錢,關門大吉了。然后他又推銷過空調,也沒有賺到錢。
現在,他老婆開了個麻將館,生意也很一般,不太景氣。
我諷刺他說,原來你老家有老婆孩子,看你和劉博士好成那樣,我當你是孤家寡人呢。你老先生一年四季在外面漂蕩,也不管家里嗎?
他淡淡地說,我管不了。
我撂了句狠話,說,那你是個生活的失敗者。
張大華也不生氣,沉默一下,承認說,二哥,我的確是個失敗者。話音里不無沮喪。
其實,古今中外有很多作家,經濟上也很拮據。我承認,張大華有文學才華,只要努力寫作,應該會有出頭之日的。可問題在于,我給他介紹工作,他并不珍惜,反而挑這挑那,這又該如何是好呢。
不過,事實證明我多慮了。張大華還是很有一套的,他天天在網絡上找人聊天,像個嗅覺靈敏的獵人,在捕捉可憐的獵物。只要有獵物冒出頭來,就會被他一槍擊中。
在這期間,李小芬離婚了。離婚的理由是她男人嫌她搞寫作,不關注家庭。其實,李小芬最辛苦了,既要上班,又要做家務,還要接送小孩,到深夜才能騰出一點時間寫作,她男人竟然還有意見。為此,他們夫妻談判過幾次,最后還是決定協議離婚。不過,李小芬還是比較堅強的,在我們小聚時,居然沒有流淚,只是語氣低沉地說,我離婚了。我們都勸她想開點,現在這種事情太多了。再說,搞寫作的人,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比如神經質、敏感、自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等等。這些缺點呢,又容易被對方放大,因此,才會造成這樣的結局。
張大華沒有勸她,只淡淡地說,這算什么呀,單身自在多了。
我從他的神態上觀察出來,張大華似乎有點幸災樂禍。當然,他把這種心態隱藏得很深。
一天下午,李小芬通知我們在山外山吃飯,我和顧承承、劉中飛先后到達。這時,只見張大華和李小芬一起走進來,李小芬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眼睛不敢直視我們,很靦腆的樣子。倒是張大華大方地說,他早就跟劉博士分手了,現在和李小芬在一起。
我們都感到十分詫異,面面相覷,覺得這個變化也太大了。不過再一想,李小芬正處于感情的空窗期,跟張大華在一起,也算是志同道合吧。只是我還是感覺不太對頭,張大華明明跟劉博士很好,怎么說分手就分手了呢,也太突然了吧。李小芬是個比較單純的女人,我擔心她上當。吃飯時,張大華一點也不回避,不時給李小芬夾菜,說這個菜不錯,那個菜也好吃。他這些行為,在劉博士面前是沒有過的。李小芬將手擋住飯碗,輕輕地說,我自己夾吧。張大華盯著她,坦蕩地說,夾個菜算什么呀。然后,他哈哈笑起來。
晚上九點半,我回到家里,打電話給李小芬,說,小芬,你離婚了,談戀愛是正常的,但要擦亮眼睛,不要上當。
李小芬說,二哥,我只是跟張大華接觸了一下,去公園劃劃船,吃吃牛排而已。
我哦了一聲,說,那你也要捂緊自己的錢袋子。
李小芬說,劃船、吃牛排這些開銷并不大。
我一聽,很驚訝,張大華請她玩耍吃飯的錢也要她自己出嗎?
我提醒說,小芬,你好自為之吧。
在山外山小聚,現在只有我、顧承承和劉中飛了。我們明白,張大華和李小芬在談戀愛,沒有時間來山外山了。
顧承承說,我就是看不得張大華那種陰鷙的目光,我總是覺得,這個人心術不正。他說跟劉博士分手了,誰又能夠證明?莫不是腳踏兩只船吧。
劉中飛息事寧人地說,哎呀,都是能夠對自己負責的人了,就隨他們去吧。
顧承承說,他的小說我也看過,是有點才華,這個不可否認。我只是擔心他以文學為幌子,到處騙人。而且,他這種騙子的水平比較高,從表面上看很文雅,更容易讓人輕信,上當。
我們邊聊邊喝酒。突然,我的電話響了,一看,竟是李小芬打來的。
我問她什么事。李小芬說,二哥,張大華向我借錢,你說借還是不借?
我說,他要借多少?
李小芬說,他要借三萬五。
我一怔。張大華剛跟人家談戀愛,就向人家借錢,恐怕不太合適吧。我果斷地說,你借他五千吧。
李小芬說,謝謝二哥提醒。
放下電話,我把張大華向李小芬借錢的事說了出來。
劉中飛說,哎呀,這個張大華真是太有心計了,他怎么好意思向人家借錢的?一個大男人,有班不上,專門搞這些事情。他要借錢,也該向顧老板借呀。說罷,笑了起來。
顧承承把煙屁股丟在地上,伸出腳踩了幾下,說,這種人,我是不會借錢給他的。
7
第三天晚上,張大華讓我們到山外山吃飯,我問是誰請客,他說是他自己。我說,那你打電話叫他們來吧。我想,張大華肯定是身上有錢了,才來請客的。顧承承三人如約而來,我發現李小芬的眼神有點不太對頭,似乎害怕接觸張大華的眼光,而且她也不太說話,好像有什么心事。
張大華無事人一樣,很坦然,也很高興。我明白他先釣到劉博士,又釣到李小芬,心里肯定很得意。
張大華毫不客氣,咳嗽著,摸摸手表,說,二哥,還要麻煩你幫我找個事做。
顧承承忍不住說,大華,二哥幫你找了好幾個事了,而且,都不累人,你卻像個游擊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也太不穩定了吧。
張大華承認說,顧兄弟說得對,我這個人就像游擊隊員,只要自己感覺不對,就要換地方。可能也是性格使然吧,而且,已經改不掉了。說罷,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劉中飛開玩笑說,大華,你不如跟著我去賣保險。
張大華嘖了一聲,斜眼掃一下劉中飛,不屑地說,我不會去賣保險的,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得虧我在報業浸淫多年,認識幾個朋友,后來,我又把張大華介紹到另外一家教育類雜志社,讓他去給雜志社拉廣告。這種雜志可刊登的廣告類型很多,保護視力的產品啦,各類學校招生啦,等等。再說,拉廣告還有個好處,既有錢進賬,又不必按時坐班。
張大華對我說,那我就試試看吧。
張大華很快殺回老家,找到了我哥哥。我哥哥在地方上有點資源和人脈,便介紹給了他。張大華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一些公司和學校,很快就拉到了一些廣告。他跟雜志社簽了合同,廣告收入四六分成,他四成,雜志社六成,提成還比較讓人滿意。他連續跑了兩個月,進賬很多。我們這群朋友都為他感到高興,不過,大家并沒有讓他請客的意思,他自己也沒有主動提出來。
直到我接到了我哥哥的電話。我哥哥說,這個張大華一點也不講禮數,我不要他分成,至少他應該來看看我吧。他在我這兒跑了這么長時間業務,面也不露一次!
我清楚,如果按游戲規則,張大華應該對我哥哥表示一下的,因為我哥哥是中間人,他卻連句客氣話都沒有。我明白,錢一旦到他手里,他是不會拿出一分的。我覺得他可憐,又覺得他討嫌,他利用別人的資源獲利后,竟然貪婪地吃獨食。我無奈地對哥哥說,就等于是我們兄弟幫幫他吧。我哥哥嘆息說,當然是這樣呀,不然,誰會幫他呢。
我哥哥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我之前一點都不知道。因為張大華每次回來跟我們見面,都閉口不說廣告收益的事情,只說好不容易才拉到一點點廣告。他那張憔悴不堪的臉,以及滿臉汗水,還有渾身散發出的汗臭味,的確令人同情。
劉博士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如此看來,張大華一定跟她分手了,不然,她不會不出現。現在,李小芬跟他成雙成對了,兩人像在熱戀之中,不是逛公園,便是看電影。張大華的咳嗽似乎也好了許多,只是摸手表的動作仍然保留著。我們幾個人也不便說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沒有必要替他們操心。
唯有顧承承一針見血地說,李小芬要吃虧的,肯定要吃虧的。
劉中飛說,有什么吃虧的?這都是愿打愿挨的事情。
當然,我在私下里也提醒過李小芬,張大華是有家室的,你自己要考慮清楚。李小芬似乎不愿意聽我的勸說,淡淡地說,二哥,我又不打算跟他成家。
有天晚上,李小芬叫我們到山外山小聚。她帶來兩瓶五糧液,說,今天就喝個痛快吧,語氣里似乎有點牢騷和不滿。她把我們的杯子斟滿。張大華沒有出現,我問她,大華怎么沒來?她有點生氣地說,我聯系不到他,不曉得他死哪里去了。
我們一聽,覺得很奇怪,他們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又變成這個局面了。哦,他們之間肯定有了矛盾,我們希望從李小芬嘴里聽到一些什么。
李小芬一杯杯地敬我們,并沒有說她跟張大華之間的矛盾,似乎只是要讓自己很快喝個大醉。我便暗示顧承承和劉中飛,一定要控制喝酒的速度。李小芬這樣喝,無疑是要醉的,到時候還要送她回家,那就麻煩了。李小芬目光里有點憂郁、恍惚,滿臉通紅,像精神崩潰了。
我說,小芬,你要走出來。
李小芬嗯嗯地應著,突然提個建議說,除了二哥不要寫,我們三個人都要以張大華為原型,各自寫個小說。
顧承承和劉中飛笑起來,說,可以呀,這沒有什么問題。
我說,還是等等看吧,我猜測,張大華還會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精彩的大戲,應該還在后面。
8
那些天,誰也不知道張大華在做什么,不知他是否還在拉廣告。我打電話給我哥哥,問,張大華還在拉廣告嗎?我哥哥說,沒看到他。再說,我的資源都被他搞光了,他哪會再聯系我呢?
就在我以為張大華就這樣消失了時,他突然來電話,說,二哥,我要去廣州了。
我問,去做什么?隨即又想,他大概是去廣州拉廣告吧。
他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我沒太聽明白,心想,看來,游擊隊員要撤離這個陣地,奔赴另一個新的陣地了。我認為廣州應該有適合他的工作,不然,他是不會貿然去的。我說,那我們給你餞行吧,好歹也相處這么久了。
他說,不必了,我車票已經買好了。謝謝二哥這段時間照顧我。
我說,我沒有照顧你什么。只是,你去了那里,還是要記得寫作。
張大華說,我曉得。
張大華便這樣悄悄消失了。
我告訴大家,張大華去廣州了。
顧承承毫不客氣地說,其實,這人走了也好,免得我們心神不安。
劉中飛把手機擺在桌上,說,他肯定又找到一個好機會,不然,他不會離開的。
李小芬癟了癟嘴巴,說,這個人真是做得出來,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給我,借我的錢也沒有還。
我說,你問他要呀。
李小芬說,我催過他好幾次,催得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還要我把賬號發給他,說他會打錢給我,誰知至今也沒有打。
我說,你就當花錢買個教訓吧。當初他向你借三萬五,幸虧你告訴了我,我只讓你借給他五千。其實,我也有點后悔,當初讓李小芬一分錢也別借給張大華,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我說,小芬,他如果不還錢,我替他還你。
李小芬說,二哥,這肯定不行,又不是你向我借的。
我說,這個張大華也真是的,要借也該向顧承承借呀。當然,顧承承也不會借給他的,顧承承早就看透他了。
不過,我總是覺得張大華雖有毛病,人還是不壞的,無非是缺錢罷了。況且,他在社會上漂流多年,染上了一些不良習氣,倒也可以理解。其實吧,像他這種作家,見多識廣,生活經驗豐富,加上寫作功底不錯,只要愿意努力,還是可以寫出好東西來的。
對于這一點,顧承承曾對我說過,二哥,你一再原諒、包容他,其實是害了他,他是人不如其文的。
我說,不原諒他,又有什么辦法?再說,人如其文,這個說法,也有些天真幼稚。
我有個多年的好朋友,叫劉順成,在廣州某公司當老總。他那個公司很大,員工有好幾千人,效益不錯。劉順成多次叫我去玩,我都沒有去。張大華去了廣州后,問我廣州是否有朋友,我把這個朋友告訴了張大華。張大華也極力主張我去玩,說到時候他來車站接我。其實,我還是有點猶豫,擔心張大華不講規矩,損害了我和劉順成的友情。
其實,我也想去廣州看看劉順成,畢竟多年沒有見面了。況且,這段時間寫作卡殼,我也想出去散散心。我跟劉順成聯系后,又告訴了張大華,想順便摸清楚他在廣州做什么。
那天清早,我到達廣州站,天氣晴朗。我走出車站,果然看見遠遠站著的高大的張大華。他真的來接我了。
張大華高興地說,二哥,你好呀!這是劉總派的車,他本來要親自接你的,我說時間太早了,還是讓我來接吧。我望著多日沒見的張大華,發現他穿得很精致,黑T恤,白西褲,皮鞋锃亮,似乎日子過得比較順心。只是,讓我感到困惑的是,張大華怎么就跟劉順成聯系上了呢?我并沒有把劉順成的聯系方式告訴他呀,只是告訴他劉順成在哪個公司而已。
等我到達劉順成的公司,劉順成已經在餐廳等我了。雖然好幾年不見,劉順成依然十分精神,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他很興奮,陪我吃早餐,訴說著多年未見的思念。我理解他這份心情,當年他在湖南,想出一本散文集,是我幫他選的稿子,還給他寫了序。其實,以前我并不認識他,是我哥哥認識他,他叫我哥哥幫他選稿、寫序,我哥哥嫌麻煩,便讓他跟我聯系。我們的友情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
張大華坐在旁邊默默吃著東西,沒有說話,只是偶爾笑笑,或點點頭,似乎有點拘謹,又好像有點警惕。
趁著張大華去洗手間,劉順成在我耳邊悄悄說,二哥,以后不要叫這個人來了。
我筷子一放,驚訝地問,為什么?
劉順成朝衛生間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說,你有所不知,他聽說你要來廣州,居然提前五天就到我公司來了,吃住都在公司招待所,由我簽單。我不是說怕他吃垮公司,只是他這樣的搞法不合情理。他如果提前一天來,我沒有任何意見。我是看在二哥你的面子上,才沒有說他,其實呢,我心里是不太舒服的。
我說,哎呀,我真的不曉得,他怎么能這樣呢?
劉順成說,老兄,你還有所不知呢,他除了早餐,中晚餐都要喝酒,還要喝五糧液。服務員說喝這個酒要劉總同意才行,他竟然罵起服務員來了,說他是劉總請來的客人,難道還不給喝嗎?
我說,他以前不太喝酒的,現在怎么這樣了呢。面對劉順成,我心有愧意,又不便怎么說張大華。
第二天正好是雙休日,劉順成帶我和張大華去看了幾個景點,其中陳家祠給我的印象頗深。參觀的人很多,我慢慢觀看著,劉順成不時給我講解。張大華忙前忙后,拿手機給我們拍照,一下子側著身體拍,一下子蹲下來拍,似乎要把我們最完美的形象拍下來。其實,在我看來,他有種諂媚的感覺,這讓我心里不太舒服。但說他諂媚吧,我不在時,他又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氣勢,目不斜視的。一路上,劉順成都不太搭理他,只跟我說話。
晚飯是回到劉順成公司吃的,劉順成拿出一瓶茅臺,說這是他存了二十多年的酒,還是從湖南帶到廣州來的。
我笑著說,好呀,以前舍不得給我喝。
劉順成說,酒要存久一點才好,不然,喝起來沒味道。再說,我也沒有隱瞞你,現在不是拿出來了嗎?
我發現張大華現在的確很能喝酒了。在湖南時,他只能喝點啤酒而已,現在他總是一飲而盡,而且臉色黑紅的,似乎要把以前沒喝的酒補回來。晚上我們在餐廳的大廳唱歌,劉順成還叫來幾個員工助興。劉順成嗓音不錯,很洪亮,唱得也很有氣勢,一只手不斷地揮動著。我不怎么唱歌,張大華也沒有唱歌,而是把電腦擺在桌子上,上著QQ。我不知他哪有這么多信息要回,或許,他仍然像以前那樣,在QQ上跟人聊天。他似乎擔心我走過去看他的QQ,不時抬頭警惕地看我一眼。他的眼神在旋轉的燈光下,發出幽綠或猩紅的光芒,讓人感到有點害怕。
唱罷歌,劉順成問我去不去吃夜宵,我說今天有點累了,早點休息吧。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看了一陣子書,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劉順成為了讓我見識廣州的早茶文化,一大清早就來叫我起床。我便懵懵懂懂地跟他去吃早茶,其實,我這個人并不適合吃早茶,按我的生活習慣,一大清早,應該還在做美夢。雖然我很感謝劉順成,卻總是提不起興趣來。再者,吃早茶的茶餐廳人很多,極其喧嘩,遠不如長沙山外山的環境。
張大華像個五百年沒吃過東西的餓死鬼一樣,胃口極好,不停地咀嚼。他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像一只饑餓而貪婪的河馬。吃罷早茶,張大華忽然對我說,二哥,要不要把李主編叫出來聚聚。
李主編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是《南方》雜志的主編。李主編是我以前開筆會時認識的,因為我們都有著知青的經歷,而且都挖過煤,又是老鄉,所以,我們很談得來。那天,張大華說要去廣州,我就給他介紹了李主編,說,你去了可以聯系李主編,說不定他能夠幫上你的忙。
聽了張大華的建議,我便同意了。張大華聽我同意,馬上打電話給李主編,說我二哥來廣州了,中午要不要見個面。李主編仍然保持著工人本色,痛快地說,好,我來請客,定好飯店后,再通知你們。
中午我們在一個海鮮飯店吃飯。李主編還是像以前那樣質樸、熱情、豪氣,那天中午,我們四人喝得都很盡興。
張大華酒量進步很快,輪流向大家敬酒,滿臉通紅。奇怪的是,他的咳嗽沒有以前厲害了,我估計是廣州的氣候比較溫暖吧。
喝到一半,張大華去了服務臺。
李主編突然問我,你和張大華是怎么認識的?
我告訴了他,特意點明張大華很有才華,請李主編多多關照。
李主編借著酒力,說,劉總也不是外人,我就隨便說說。這個張大華來找我,說是你最好的朋友,還說他要發稿子。我說,稿子可以交給編輯。誰料從那天之后,他三天兩頭來雜志社,詢問稿子的處理情況。我說編輯還沒處理,沒有這么快。按說,聽到這話,他該離開了,誰料他坐在我辦公室不走,還打開手提電腦上QQ。這很耽誤我的工作,但我又不便叫他走。而且即使有客人來了,他也不離開。我也是業余作者出身,理解他的心情,因此,每到晚上,我都請他吃飯。他也不客氣,還說跟我多聊聊天也好,能得到很多啟發。其實,我有一屁股事情要處理,又不便催促他快吃。李主編重重地嘆著氣,說,當然,作者也很不容易,我只好催促編輯盡快地處理他的稿子。
張大華在廣州碰上了兩個好心人,他們都對他說不出重話來,擔心讓他尷尬,照顧他的面子,他卻不顧及人家的情緒。
我在廣州玩了兩天便回長沙了,這次見到兩個老朋友很高興,但我還是沒有摸清楚張大華的生活方式。他到底憑什么在廣州生存下來的?我把張大華的情況及心里的謎團,說給顧承承他們聽。
李小芬天真地說,他說還我錢的事了嗎?
我搖搖頭,說,他好像忘記了,根本沒有提起這個事情。
顧承承諷刺地說,小芬,你就等著吧,某一天張大華肯定會連本帶息還給你的。
劉中飛搖搖頭,說,那估計要等到下輩子。
9
張大華跟我不大聯系了。我始終不清楚他在廣州靠什么生活,他不說,我也不便問。上次見面,從他的神色可以看出來,他時時在警惕著我問他。總而言之,他的生活方式是比較模糊的,讓人生疑。
我們這幾個朋友仍然像以前那樣,到山外山小聚,喝酒、聊天、談文學。我們的生活似乎平靜了許多。
顧承承說,二哥,我喜歡這樣的日子,朋友間關系單純,交流文學,喝點小酒,看點書,寫點東西。
我明白他的意思,說,這就是生活呀。
某天,我看到《南方》雜志的新刊目錄上,有張大華的兩個短篇小說,還配了一篇評論。我很興奮,那天晚上在山外山碰面時,我告訴了顧承承他們這個消息。我說張大華還是有才華的,這點我們要肯定,不然,雜志社也不會同一期發他兩個短篇,這說明雜志社很重視他。
我們正說著,張大華的電話來了。他說,二哥,李主編的雜志發了我兩篇小說,還配了評論。
我說,我曉得,我看到了雜志目錄。我們為你感到高興,現在,我們正在山外山喝酒呢。
張大華遲疑地說,山外山?似乎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接著又說,哦,是我們的老據點。總之,這要感謝二哥你。
我說,這是你自己的努力。
放下電話,顧承承說,二哥,這家雜志也是你給他牽的線吧?
我坦誠地說,是的。包括你們,我都是一視同仁地給予幫忙,絕對不會偏袒某個人,只要能夠幫上忙的,我都會盡力去幫。
那天下午,我正在寫東西,突然接到劉博士的電話,我有點驚訝,說,博士,好久沒有看到你了,教書很忙吧?
劉博士竟然說,二哥,對不起,我早已到廣州去了。因為我跟我老公的關系鬧得很僵,我要離婚,他又不同意。我只好眼不見為凈,一走了之,到廣州的一所大學教書。
我感到十分訝異,說,這也是權宜之計,等你們夫妻雙方冷靜下來再談吧。我接著說,張大華也在廣州,你們有聯系嗎?上次我在廣州看到他了。
劉博士冷冷地說,哼,他是跟我一起去的。
我感到很震驚,因為我在廣州的時候,張大華根本沒有提起過劉博士。
那么,張大華的生存問題就不需要解釋了。我這才明白,劉博士因為跟老公的感情問題,跑到了廣州教書,張大華也跟著去了。看樣子,他已經賴上劉博士了。當然,這也是愿打愿挨的事情。
據劉博士說,和她一起去教書的還有個女博士,姓單。學校在校內給劉博士安排了住宿,她不便讓張大華住在學校,就給他在校外租了房,沒課時,她也會回到出租屋小住。巧的是,單博士租的房子和他們的在一處,他們租的房子在二樓,單博士和她媽媽租在一樓。
接著,劉博士哽咽地說,二哥,你還是要管管張大華,這個人也太不像話了。
我說,出什么事?他沒有對我說起過你。
劉博士說,他哪里有臉說?二哥,你去問問他吧!你是最了解他的,這個沒有良心的男人。說罷,便掛了電話。
我當然沒有去問張大華,這種感情糾葛,誰也理不清。況且,即使問他,他也未必會告訴我實情,因為他這種情況,就是在吃軟飯。雖然一般的男人不愿意過這樣的生活,讓人看不起,但張大華是個特例。像他這么大年紀,除了寫作,又沒有其他謀生的本事,還不愿意上班,不愿意為生存而奔忙,就只有走吃軟飯這條路了。
可以想見,在他們的出租屋,張大華肯定把所有發表過的作品都擺在書桌上,以顯示自己是能夠寫作的。我估摸,只有劉博士才清楚他的底細。他以作品來支撐自己的臉面,其實,他的內心虛弱無比。按說,一個作家的內心世界應該是很強大的,沒有必要擺出作品來為自己撐門面,生怕人家不曉得似的。
有一天,我正在外省參加一個頒獎活動,手機突然振動起來。我掛掉電話,悄悄走出會議室一看,原來是劉博士的來電。
我剛想回過去,她又打過來。
我解釋說,小劉,不好意思,我剛剛在開會。
劉博士說了句二哥,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終于把更多的實情說了出來。
劉博士說,她讓張大華住在校外出租房里,就是想讓他好好寫作,沒想到他把發表作品的那些雜志,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向她炫耀說,你讀博士有什么了不起,到雜志上發個作品看看呀。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有本事似的。
劉博士哭訴說,這些還不算什么,二哥,你不曉得,其實張大華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有嚴重的風濕,光是給他看病我就花了五萬多。平時,他還要去附近按摩店按摩、扎針。按摩也就算了,他還對按摩店的店員動手動腳。我說過他幾次,他也不改,后來被店老板趕了出去,不準他再來按摩。店老板甚至還對我說,你怎么找個這樣無恥的男朋友?二哥,他也太不像話了,搞得我無地自容。另外,我還幫他還了九萬多塊錢的債務,也不知道他那么多筆債是哪來的。
劉博士說,我覺得自己做得仁至義盡了,并沒有虧欠他什么。我有時在學校不回來,都會提前幫他把菜買好,還經常給他買些好煙好酒。但我也勸他少抽點,少喝點,他說,不抽煙,不喝酒怎么能夠刺激靈感?還說二哥你也喜歡抽煙喝酒,不然,你寫不出那么多作品。他就是這樣,經常拿你來堵我的嘴巴,讓我有口難言。其實,只要他能夠好好寫作,這些事我也不怪他。二哥,你不曉得吧,我以為他每天在家里安靜地寫作,其實,他每天跟單博士、單博士媽媽打麻將,打得昏天暗地,好像他來這里就是為了打麻將的。本來,我沒有在意,而是想,張大華每天寫作也很枯燥,又無人說話,打打麻將,輕松一下也未嘗不可。我沒有埋怨他,只是有時問問他在寫什么,他聽了,居然大發脾氣,說他寫東西我不要妄加干涉。并且,拿起那些雜志說,他如果不寫東西,這上面的名字又是誰的?我想也是,作家寫東西,可能不喜歡別人問吧。我不知道他很久沒有寫出新東西了,因為他的心早就野了。
劉博士一邊抽泣著,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我不便打斷她。
她接著說,誰料他后來更不像話了,有幾次我回來,發現他深夜還在發信息。我沒問他在跟誰發信息,只說這么晚了,休息吧。他沒有說話,繼續發著信息。我覺得有點奇怪,誰這么晚了還不休息呢。有天晚上,我趁他去衛生間,偷偷拿他的手機一看,原來,他在跟單博士發信息。信息的內容簡直不堪入目,二哥,我實在是說不出口。我氣憤地問他這是怎么回事,他淡淡地說,沒什么,就這么回事。我氣得想摔掉他的手機,可一想,手機摔壞了,不還是要我出錢買嗎?我逼著他把單博士的信息全部刪除,還叫他把單博士的電話刪除。他沒有反對,乖乖地刪除了。過后我一想,讓他刪除沒有任何意義,這樓上樓下的,天天見面,他可以隨時問單博士要呀。我說你再這樣搞,就給我搬出去。他沒有理我,而是起床打開電腦上網去了。
聽到這里,我覺得雙腿很累,看見走廊上有一排沙發,便走過去坐下來,繼續聽她的電話。
劉博士繼續說,有一天,我回來竟然沒見到他,打電話,他不接,發信息,他不回。二哥,你肯定猜不到,他躲到哪里去了。其實,他就睡在單博士家里,他把和單博士睡覺的那間臥室門緊緊關起來,覺得這樣我就找不到他了!
劉博士欲哭無淚,說她很后悔,不該和張大華一起南下廣州,搞得現在進退兩難。她接著聲討張大華,說他死死地貼著單博士,只是看中單博士手里有錢。單博士長得丑,臉上有一塊燙傷后留下的大疤,正因如此,四十多了還沒嫁掉,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但單博士說自己在北京有別墅,在長沙還有兩套房子。也難怪,張大華是個吃軟飯的東西呀。
如果劉博士不對我說這些情況,我完全不清楚張大華的變化這么大。如此說來,寫作已不是他的重心了,他就是要靠女人吃飯,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的,還可以從她們手里搞點錢。
自從劉博士把內情告訴我后,就經常哭哭啼啼地打電話給我,每次起碼要說上半個小時,最長的一次說了一個半小時,把我的手機都打得發燙了。另外,她還經常給我哥哥打電話,也是不斷哭訴,說我們兄弟是最了解張大華的,讓我們一定要勸勸他,不要看著他這樣墮落下去。但這種感情上的問題,我們兄弟又哪里幫得上忙呢?
我很想對劉博士說,你可以搬個新地方,讓張大華跟單博士分開來。
想了想,又沒有說。
10
秋季的某一天,張大華突然發信息給我,說他今天從廣州回來。
我說,那好呀,我和朋友們給你接風。我本來不想理他,卻在為他感到遺憾的同時,又想看看他如何表現。
張大華說,二哥,今天就不必了,過兩天再聯系吧,我還要去姑媽家里。
我覺得有點奇怪,在長沙這么久,也沒聽他說起過他姑媽。他怎么又突然冒出個姑媽來了?
那天晚上,我們幾個人吃罷飯,便轉移陣地去茶館喝茶,因為劉中飛有個短篇小說想叫大家看看。
到茶館后,我把張大華回來的消息告訴大家。
顧承承說,二哥,你不要理他。
劉中飛也說,對,不要理他。
只有李小芬的態度有點含糊,我想,她肯定想問張大華要回那筆錢吧。
我們喝著茶,輪流看劉中飛的稿子。
這時,我弟弟突然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谷雨茶館。
我不知弟弟有什么事,平時他很少跟我聯系,估計是有重要的事情找我吧。
沒過多久,我弟弟匆匆趕來,臉上的表情有一絲神秘。他跟顧承承他們打過招呼,便把我拉到門外,小聲說,今晚他在新華樓和朋友們吃飯,突然看見張大華跟一個女人走進來。他一看,并不是那個劉博士。因為我弟弟跟我們“江湖六賢”一起吃過飯,所以曾見過張大華和劉博士,還知道他倆的關系。我弟弟說,他擔心張大華認出他,彼此尷尬,便趕緊低頭裝沒看見,悄悄溜了出來。
我聽罷,暗暗一驚,那女人很可能就是單博士。張大華對我說去了他姑媽家,肯定是個幌子,原來他是跟單博士一起回長沙的。我不清楚這件事劉博士是否曉得。張大華和單博士要去哪里,北京?還是在長沙暫居,以便繼續發展兩人的感情。我曾經聽劉博士說過,單博士在北京有別墅,那么,張大華很有可能會和單博士一起回北京。
我沒有把劉博士向我數次哭訴的情況,告訴顧承承他們,以免引發他們對張大華的聲討,進而指責我識人不清,白費一番心血。而且,我認為張大華還會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所以,不必鬧得大家都不愉快。
直到第二天,張大華才跟我聯系,說他就住在谷雨茶館邊的小旅館。我立即打車過去,進他房間的時候,他正在上網聊天。我明白,這是他的習慣。我一看,房間里就他一個人,難道他沒打算跟單博士去北京嗎?
我請他去茶館喝茶。盡管時間還早,才晚上八點多鐘,但我沒有叫顧承承和劉中飛,更沒有叫李小芬。我擔心李小芬要找他還錢,搞得雙方都很難堪。
我問張大華現在有什么打算,是繼續寫東西,還是做其他事情。
張大華咳了幾聲,咳嗽聲很小。他說,二哥,我既然走上寫作之路,肯定會繼續走下去的,不然,就對不起大哥和你。
我說,其實,你也沒有對不起誰,你不寫,只是對不起自己的才華。
張大華說《南方》雜志李主編對他很好,一直在鼓勵、支持他。
我沒有說話。我明白,李主編也是看他有點才華,才愿意跟他打交道的。因為李主編早已對我說過,張大華每次去雜志社,總是賴在他辦公室不走,很影響他的工作。
對張大華這種做法,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便說,大華,你以后不必老是去雜志社,發郵件給人家就可以了。編輯們看到作者來了,不接待不好,接待呢,又擔心作者老是不走。人家的工作都是很忙的。
張大華說,二哥,我明白了,以后我不會去雜志社了。
我說,那就好。你跟他們都熟悉了,稿子發過去就行了。
這次,張大華沒有對我說他跟劉博士的矛盾,更沒有提起單博士。他嘴巴很緊,似乎在密切觀察我的神態,目光深邃、尖銳,像個特務。他似乎感覺到了,劉博士把他們的矛盾告訴了我。
我裝得很平靜,似乎一點也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矛盾。盡管劉博士要我勸勸他,我卻一點勸說他的念頭都沒有。因為這屬于私密的話題,別人是不好勸的。對我來說,我只關注他的寫作,希望他能夠寫出更好的作品來。
張大華放下茶杯,靜靜地觀察我很久,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他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來。
我說,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說。
張大華這才說,二哥,實在是不好意思,我老婆在老家辦的麻將館客源太少,虧損得很厲害,資金出現了大問題。
我說,那你叫她把麻將館轉給別人吧。
張大華嗓子眼里吭吭兩聲,類似放了兩個空炮。他解釋說,麻將館沒有人愿意接手,租金又貴,房東還天天催……二哥,我這次來也是沒有辦法了,想向你借點錢。
哦,我終于明白了他的來意。我估摸,他在劉博士那里要不到錢,在單博士那里也沒有要到,就開始向我借錢了。其實,他要只是借錢,我還是可以幫忙的,只是他的為人,我已了然于胸,因此,不得不防一手。我問,你要借多少,他舉起五個手指頭,說,五萬。我保證,三個月之內還給你。
我輕輕地笑起來。他不說三個月還給我,我還不至于發笑。他向李小芬借的五千塊錢,已經快兩年了,還沒有還人家一分錢。我說,這樣吧,等我回家跟你嫂子商量一下,畢竟五萬塊不是小數目。
張大華嘿嘿笑起來,說,那就感謝二哥了。
我回家并沒有跟老婆商量,因為她也經常聽我說起張大華的事情,并批評我說,你不要跟這種人來往了,他是借文學之名,行欺騙之實。我覺得老婆的話一針見血,但我又做不到不理他,還是愿意跟他打交道。我做不到的主要原因是,張大華的寫作能力還是不錯的,我不愿意看到他在另一條歪路上狂奔不止。
第二天清早,張大華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他很有把握地說,二哥,我等下就到你家里來。
我急忙說,你不要過來了。我小孩要去英國留學,我老婆說需要一百多萬,我們還要四處借錢才能湊夠。我聽得出來,張大華很失望,他喃喃地說,哦,那就不麻煩二哥了。看到他如此失望,我又很不忍心,接著說,你把賬號發給我吧。
掛了他的電話后,我接著打我哥哥的電話,說了張大華借錢之事。我哥哥說,他到處借錢,他熟悉的人基本借過了,而且借了又不還。我哥哥又告訴我,張大華甚至還欠著他的錢沒還。
我問這是怎么回事。
我哥哥說,那還是幾年前,張大華突然跑到我家里,說沒錢給女兒交學費。我清楚他的情況,便借了三千塊錢給他。這錢,張大華一直說要還,但是,即使拉廣告拿了那么多提成,也不見他還我錢。我應該對他提還錢的事,因為這是做人的原則,但我望著他那張枯瘦的臉,以及疲憊的樣子,又說不出口。老弟呀,說實話,我有點恨鐵不成鋼,卻又不忍心指責他。
放下電話,我覺得自己不能借那么多錢給張大華,頂多只能借他八千塊,因為他是個沒有信用的人。
中午,我去了附近銀行,給張大華打去八千塊錢。下午四點,張大華發信息給我,謝謝二哥。
劉博士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了,不知她是否還在向我哥哥哭訴。
我記得最后一次跟張大華見面,還是在山外山。那天,顧承承、李小芬和劉中飛都在。自從張大華和我在谷雨茶館見面后,一連三天都沒有和我聯系,我猜測,他應該跟單博士在一起。那天晚上,顧承承說他的一個中篇小說被留用了,而且是一流雜志。我們都很高興,說要請他吃飯,以表祝賀。顧承承興奮地說,當然好。
這時候,張大華忽然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猶豫了一下,說,在山外山。
他說,他馬上趕過來。
我對大家說,張大華過會兒過來。
李小芬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
不多久,張大華匆匆忙忙地走進來,向大家點點頭,說,好久不見了,各位。
李小芬想開口,嘴唇張了張,沒說話。
張大華坐下來,好像早已忘記了向李小芬借錢的事,又好像李小芬那點錢并不在他的法眼之內,總之,他根本就沒有提還錢的事。
現在,張大華很能喝酒了。我們跟他碰杯,他喝,他卻不跟別人碰,而是獨自喝著。他也不和別人說話,好像我們是陌生人。他不停地喝酒,不時習慣性地摸摸手腕上的手表,似乎有事要馬上離開,卻又不見他起身。
我說,大華,你說話呀,這么久沒跟大家見面了。
張大華搖搖頭,苦澀地笑了笑,似乎無話可說。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顧承承帶來的兩瓶白酒,然后,又喝掉一箱啤酒。我們從來沒有這樣大喝過,我隱隱有種預感,好像這是最后的晚餐,像散伙飯似的。
張大華將剩下的白酒倒進啤酒杯,一飲而盡,摸摸手表,站起來,拿起手提電腦包說,你們就等著吧,我一定會寫出大作品來的。然后,轉身便走,連個招呼也沒有打。
自此,我們再也聯系不上張大華了,打他電話是空號,QQ也不回復。張大華拉廣告的那家雜志社的朋友也問我,突然聯系不上張大華了,是怎么回事。我說我也不清楚,我也聯系不上他。對方說,他還向我們雜志社借了一萬五千塊錢,到現在也沒還。我無語,因為我明白,這些欠款永遠不會還給他們了。
我還是感到有點遺憾,張大華如能好好寫作,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狽。可他并不安心寫作,總想一夜暴富,因此,他的欲望怎樣也得不到滿足,誰也填不滿他心中的無底洞。
張大華的消失,既讓我有種輕松感,也讓我對他產生某種失望或期待。每當我坐在電腦面前敲不出字來時,我便會想起他所說的——我一定會寫出大作品來的。雖然距他說這話已過去了很久,但這句話卻一直在我耳邊回響。
山外山終于要關門了。那天,我們在吃飯,男店主抱歉地說,明天關張,這是我們在那里吃的最后一餐晚飯了,給我們免單。我問,你們夫妻要去哪里?男店主說,回鄉下去。他要在老家搞個農家樂,到時,一定請我們光臨。并且,把我們的手機號碼都記了下來。
吃罷飯,顧承承、李小芬和劉中飛先走了,唯獨我默默地站在飯店門外,久久地仰望山外山三個閃爍著紅色光芒的大字。紅色光芒中,似乎透出張大華半隱半現的臉,他雙手跳躍著,飛快地在電腦鍵盤上打字……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