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立早是滁陽師范學院音樂系畢業的,標準的師范類本科生,當中學教師順理成章。在皋州市施橋中學當副校長的表哥許敬宗告訴他,學校里缺音樂教師,要是他畢業后愿意去,可以先上班,一年后辦理入編手續。施橋中學是皋州市有些名氣的完中,學生有數千人,章立早卻覺得,它是一所農村中學,自己一旦中規中矩地教書育人,就把自己困死了。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到頭來,還是回到農村,他不甘心。他想留在滁陽市,畢竟是讀了四年大學的城市,各方面都比老家皋州市好。他向滁陽需要音樂人才的用人單位投遞了簡歷,還跑到一些單位毛遂自薦,都被婉言謝絕。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豪邁地來到省城廬州,又遞了很多份簡歷,都是石沉大海。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個音樂本科生,很多人是不當一回事的。在一位同學的引見下,位于廬州市郊的一家私立中學愿意聘他去教音樂。他進去干了一個月,一星期要上二十四節課,從周一到周六,每天四節,還要早晚值班看自習。累得天昏地暗,一個月下來工資才七百塊,他領了工資就辭職回了皋州。
找不到滿意的工作,章立早想去深圳。原先在淮河師專的一位同學,畢業后去了深圳,在一家文化公司策劃婚慶,收入頗高。他們需要音樂編曲。母親聽了他的想法后,有些無奈地說:“你忙來忙去搞了這么多年,沒有一份像樣的工作,我們都覺得不好意思。深圳太遠了,那文化公司不是國家單位吧?你還是再找找。”
母親早年初中畢業,在農村婦女中,屬于有些見識的人。她說的“像樣的工作”,指的是機關行政單位,或者是有編制的事業單位。在母親眼里,去文化公司那一類地方打工,不上大學也行啊。
章立早聽了母親的話,留在皋州。三天后,機會竟然來了。
這年八月恰逢劉鄧大軍勝利挺進大別山六十周年,皋州市委宣傳部安排皋州廬劇團創作演出大型廬劇《挺進大別山》。這部三幕七場的大戲,劇本前后修改了五遍,今年八月,終于審定。到了九月,即進入作曲環節。作曲由劇團團長柳孝石親自擔綱。柳孝石是聞名全省的廬劇作曲家,他擔任作曲的幾部大戲在全省戲劇匯演中都獲過獎。這部戲,他也是要沖獎的。認真揣摩劇本后,他很快就拿出了作曲大綱。省演藝集團一級作曲衛卓棣等專家和市里相關領導一起召開論證會,給予了充分肯定。
柳孝石把自己關在家中,靈感泉涌,到中秋節前一天就把前兩場樂曲寫出來了。中秋節這天,為了犒勞一下他,妻子王瑋特地做了他愛吃的女山湖大閘蟹,還開了一瓶五糧液。酒足飯飽后,柳孝石去衛生間洗澡,在噴頭下突然摔倒了。磨蹭了半天,他也沒有爬起來。王瑋趕快叫人來,用一床毛巾被裹著他,送到醫院。十天后,柳團長出院回到家中。就在這天下午,章立早見到了柳團長。
柳團長負傷的這些天,心中每時每刻都受著煎熬。不是因為骨折處疼痛,而是因為《挺進大別山》這部大戲,作曲剛剛完成前兩場,此時卻只能叫停。要是新找一個人來作曲,讓別人按照自己的作曲創意接著來,別人愿意嗎?就是愿意,別人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作曲創意嗎?還有,曲譜完成后署名,誰放在第一位?醫生做完手術,他躺在病房里,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劇團辦公室主任呂新民來看他,他突發靈感。
“能不能找一個音樂專業畢業的大學生來幫你記譜?”呂主任怯怯地問。
“噢?”柳孝石有些心動,“你有合適的人?”
“我的同學,施橋中學許校長,他表弟是滁陽師范學院音樂系本科畢業的,畢業論文寫的就是廬劇,還發表了呢。前一段時間,許校長曾經問我,他表弟能不能進廬劇團,因為今年沒有招考計劃,我就回絕了。”
“招考的辦法,對廬劇作曲不太適合。這就不說了。你說的這個人,發表過廬劇論文,懂作曲嗎?”
廬劇又被稱為小倒戲,是流行在滁陽、廬州、皋州一帶的地方戲,已經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所以省內相關地市都很重視,大別山很多人也耳熟能詳。章立早的父親年輕時經常在農閑季和一些人組建草臺班子,章立早小時候常追著他們走村串集,很多唱段都會唱。這也是他在滁陽師范學院上學時愿意到金花廬劇團打工的原因。他還在《廬劇音樂特質及探源》一文里專門談到了廬劇音樂,音樂不就是曲子嗎?
聽了呂新民的介紹,柳孝石同意試一試。
柳孝石的創作思路一直沒斷,他躺在病床上,先是和章立早拉了一遍劇本,把自己的作曲創意強調了一下,再讓章立早談感想。章立早就對其中的戲劇沖突、人物性格把握等談了自己的看法。柳孝石拍著床沿說:“我們的認識是一致的。”
第二天,柳孝石把創作出的前兩場曲譜拿出來,和章立早一起分角色進行對唱。他們上午唱了一遍,對有些突兀的地方適當作了修改。下午,又對唱了一遍。這一次,兩人進行了角色互換。
第三天,柳孝石躺在床上哼唱新編出來的曲子。章立早在旁邊不停地記。章立早記譜很快,基本上不說話。但有時候,遇到不和諧的音符,他也會停下來,提出自己的意見。這時,柳孝石就要揣摩一番。大多數時候,柳孝石都能接受。有些時候,柳孝石想不出適合的旋律,就問章立早,章立早順著他的思路,嘴里也會蹦出一兩節優美的旋律來。
一個多月后,柳孝石能下床拄著拐杖行走了,《挺進大別山》曲譜也基本上完成。整部戲無論唱段設計、情景音樂、過門音樂都讓他感到滿意。作為聘用人員,章立早進入皋州廬劇團上班。跟著柳孝石記譜的創作過程中,章立早對于廬劇作曲有了初步的領會。
柳孝石覺得,章立早在廬劇作曲方面有天賦,只要他愿意學習,將來定能獨立擔綱大戲。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必須后繼有人。所以,他向市委宣傳部、市文化局領導都作了匯報,讓章立早先進團,參與這部大戲的排演,還請文化局向市政府提出申請,將章立早作為特需人才引進。第二年春,《挺進大別山》在省里戲劇匯演中獲得一等獎,還被推薦晉京演出,獲得優秀獎。喜訊傳回,章立早作為特需人才,順理成章進入廬劇團。
二
廬劇團在皋州是老牌事業單位,大院里長著很多雪松、香樟和桂花,一棟四層宿舍樓和兩排平房掩映于綠樹中,演職人員大多都居住在其中。單位老,人事情況往往復雜,劇團演職人員散漫者多,情況就更復雜。章立早是鄉下人,在皋州城內無根,若單位不提供宿舍,只能到外面租房子。章立早找呂新民主任,希望他能夠關照一下,哪怕在辦公室臨時放一張床也行。
下午,呂新民通知他,去看宿舍。宿舍在辦公樓三樓的最西邊,是兩人合住。合住的那個人是房改前退伍的部隊士官小黃。他對劇團的事情一點不懂,也不感興趣,就留職停薪和幾個退伍的戰友一起到省城廬州發展去了。這樣,章立早名義上是兩個人合住一間宿舍,實際上就是一個人住。
章立早是以作曲特需的名義招進來的,作曲方面卻并沒有多少急迫的工作,倒是劇團辦公室需要秘書、打雜之類,常常讓他頂上。通過《挺進大別山》的合作,柳團長對章立早的音樂基礎非常認可,但若要獨立寫戲,他還需要很多學習和歷練。因為師范學院的音樂專業非比戲劇學院的作曲專業,沒有專門開過戲劇作曲課。
“你以后就跟著我學吧。”柳團長說。
章立早當然樂意。
“你是作為作曲引進的,但不能僅僅作曲。你綜合素質好,適合搞管理,今后要作曲、管理兼顧。戲劇是綜合藝術,要演好一部戲,必須統籌好才行。”柳團長語重心長,“一個管理者,要從掃地、擦桌子、燒開水做起,我當年就是這樣的。”
章立早第二天就早早起床,風風火火地來到辦公室,掃地、擦桌子,等柳團長等人走進辦公室時,他已經把所有的開水瓶都灌滿了。
廬劇團的人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大家只看重演出。辦公室配了兩臺電腦,平時很少有人用。呂新民把一些文字性的材料都交給章立早。章立早連天加夜,一個星期下來,就把呂新民手里原先積攢的事情都處理完畢。呂新民非常高興,但心里也不免有些酸溜溜的。章立早無論寫什么樣的材料,都是署呂新民的名字。同時他還在不經意間,把自己使用電腦寫作的方法和技術要領告訴呂新民。呂新民練了三個月,也能熟練地掌握電腦了。這樣,呂新民逢人就夸贊章立早,而且很驕傲地說:“我是章立早的學生。”柳團長知道后,在全團員工大會上,幾次表揚呂新民的學習主動性,要大家都向他學習,要尊重人才,善用人才。
《挺進大別山》熱度持續,國慶節期間在省城廬州大劇院連演了幾十場,觀眾場場爆滿。
從廬州演出回來,呂新民給章立早看了省文化廳下發的全省小戲小品調演通知,章立早心中不由得一動。這是一個提升自己的機會,要把握住。來到廬劇團一年多時間,章立早發現,團里演員最擅長的還是古裝戲。要是創作一出古裝戲,排演起來也會快捷而簡單。因為道具、服裝都是現成的,不需要另外添置。作曲自己應該是可以的,但劇本從哪里來呢?他跟柳團長聊了聊,柳團長說:“可以移植啊,用其他劇種的本子,改成廬劇。”章立早鉆進劇團的圖書資料室,翻閱了三天,也沒有找到適合移植的劇本。
焦急之中,章立早想到曾經打工的椒陵縣金花廬劇團。他給團長田小蒙打了個電話,問他手里有沒有合適的小戲本子。田小蒙的電話鈴聲是一段戲曲唱腔,章立早有些熟悉。他聽了一會兒,是贛南采茶戲《試妻》里面的唱段。章立早不禁激動萬分,怎么把這個戲給忘了呢?當年在金花廬劇團跑龍套時,田小蒙讓他聽過這臺小戲的錄音,還和他探討過,要把這臺贛南采茶戲改編成廬劇。
電話接通后,稍事寒暄,章立早就直奔主題,問田小蒙贛南采茶戲《試妻》改編廬劇的情況。
“你還記著這事啊?沒有你這個大作曲,誰能改編出來呢?”田小蒙對廬劇行當始終是關注的。章立早參與《挺進大別山》作曲,屢屢獲獎,田小蒙門兒清。贛南采茶戲《試妻》的本子,田小蒙已經改編完畢,就差作曲了。
利用周末休息,章立早坐動車來到椒陵,和田小蒙一起拉了一遍《試妻》的劇本,雙方約定:田小蒙改編的《試妻》文字本無償提供給章立早使用,而章立早后面完成的作曲本也無償提供給田小蒙使用。
回到皋州廬劇團,接連幾個晚上,章立早都把自己關在宿舍里。《試妻》生動俏皮,唱曲中的廬劇元素很飽滿。這個小戲參加全省小戲小品調演,獲得一等獎。章立早小試牛刀,即有如此斬獲,自然可喜可賀。
三
顏艾靈比章立早小六歲,是表哥許敬宗介紹給章立早認識的。當時她從皋州旅游商貿學校剛剛畢業,在旅游商貿學校內工作。第一眼見到顏艾靈,章立早怦然心動。她身材高挑,白皙豐腴,眼睛又大又亮,站在深秋的操場邊,像是一棵亭亭的小松。見章立早搖著手機向自己走來,她略顯羞澀。
“是許敬宗老師介紹我來的。”這句話是表哥交代的,章立早說得字正腔圓。
“我知道。”顏艾靈噗嗤一笑,“也是許敬宗老師介紹我來的。”
就這一句話,章立早覺得和她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因為是星期六,校園里空曠而寂靜,他們沿著操場的跑道邊走邊聊。
顏艾靈聲音清脆:“我見過你的。”
“什么時候?”
“九月份,你來教唱歌。”
章立早想起來了。市委宣傳部在國慶節前要搞歌詠比賽,旅游商貿學校教職工排練大別山民歌《八月桂花遍地開》。為了精益求精,校長請廬劇團柳團長安排人來指導一下。來人就是章立早。在他的指導下,皋州旅游商貿學校在全市歌詠大賽中榮獲一等獎。
章立早在現場指導時,風度翩翩,說話中氣十足,很有藝術風范,給顏艾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顏艾靈家住施橋鎮鄉下,上面有兩個哥哥,她從小被寵,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她的大哥是許敬宗的同學,當年在施橋中學讀書時,許敬宗也曾教過她,有師生之誼。所以,當許敬宗提出給她介紹男朋友時,她沒有立刻拒絕,而許敬宗說出男方是廬劇團的編劇章立早時,她就不愿拒絕了。
顏艾靈雖然在皋州旅游商貿學校上班,卻不是旅游商貿學校的員工。有一家人力資源公司,專門替南方的一些企業招工。這些職工上崗前,要經過一到三個月的培訓。人力資源公司租了旅游商貿學校的一棟樓,專門做培訓。說到底,顏艾靈只是人力資源公司聘用的臨時打工者,這和章立早心目中配偶的標準有很大差距。不過,在愛情面前,這不是問題。章立早這些年一直在音樂圈里混,也曾遇到過一些女孩,但像顏艾靈這樣看了一眼就令他深情眷戀的,一個也沒有。
半年后,皋州城區房地產已經開始興起,此時結婚的青年大都是要買新房的。章立早工作剛兩年,攢下的工資首先要還上大學時的助學貸款。兩人商量后,決定就用廬劇團的宿舍做婚房。
星期六,一、二層的辦公室沒有人上班,三樓的少數單身漢也都出去了,顏艾靈覺得樓道里異常沉靜。她最近換了工作,到藍天商廈銷售化妝品。因為才上崗,很多業務都要從頭學起,所以她不當班也要去柜臺,跟著老員工學習。工作轉到藍天商廈了,宿舍沒轉,還蹭在旅游商貿學校的學生宿舍中,她非常擔心有一天,宿管人員把她的鋪蓋扔出來。
這家伙現在在干什么呢?顏艾靈想著就來到章立早的宿舍門口。她打開門,不禁驚叫了一聲,僅僅幾天沒來,章立早已經將宿舍重新刷白,紗窗換成了湖藍色,添置了一張新床和幾件簡單家具,門頭還掛上了一串粉紅色的風鈴,整個房間明亮而溫馨。
兩人見面自然是要擁抱的。章立早吻著她,把她擁到了床上,動手就解她上衣的紐扣。顏艾靈忙用力推掉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結婚!”說著,又動手了。
“你猴急什么?不是讓我來商量下星期去領證的事嗎?”
“領證是給別人看的,結婚是我們自己的事。”他雙手撫摸著她的頭頂,順著頭發向下輕輕捋,到了面頰上,雙手捧起,又長吻一陣。“嫁給我吧,今天就嫁。”他盯著她風鈴草一樣的眼睛,“是嫁給我,不是嫁給結婚證。記住,今天就是我們結婚的日子。”
四
章立早在皋州的社交圈子逐漸擴大,一些同事、同學、朋友的關系開始發揮作用。樂隊的第一琴師張高胡告訴他:“立早,你要兩條腿走路。”
兩條腿走路就是兼職。結了婚,自然要生孩子。兒子發育得好,奶粉吃得快。施恩奶粉做促銷,精品袋裝奶,每次剪下一個小角,湊齊三十個,就能換各種禮品。那幾年,章立早換過小小神童洗衣機、折疊童車等。每一件禮品背后,都是堆得高高的奶粉,高高的奶粉下面,是成千上萬的百元大鈔。這些百元大鈔,靠工資遠遠不夠,要從其他地方掙。
章立早加入一家禮儀公司,幫別人策劃公司開業、慶典等活動,有時候也到婚慶儀式上給人家做主持。業余時間在外面趕各種場子雖然辛苦,但一個月能掙一千多塊,兒子的奶粉錢和其他開銷都有了。
柳孝石特別希望章立早能夠獨立為大戲作曲。《試妻》獲獎后,他為章立早介紹了省演藝集團的一級作曲衛卓棣,讓章立早拜師。他說:“衛老師在全國都有影響,搞藝術,沒有圈子不行,圈子一是能夠給你藝術氛圍,二是在關鍵時候讓一些有分量的人為你說話。”章立早當然明白這些。更重要的是,他喜歡廬劇,想通過學習提升,創作出自己理想的大戲。他經常去省城廬州,跟隨衛卓棣學習。衛卓棣針對章立早制訂了一套系統的作曲訓練方法,授課開始是一個月一次,后來變成兩個星期一次,三個月后,變成了一個星期一次。授課是要收費的,一次學費要兩百元。為此,章立早要更多地趕場子。
柳孝石曾經專門找過他:“立早,你這樣趕場子,會荒廢專業的。”道理章立早都明白,可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兒子的奶粉,衛卓棣的學費,這些錢都是不能少的。他只能力求兼顧,把各方面都擺平。
兒子章非遲五歲那年,在一次婚慶典禮上,章立早結識了人稱羅總的羅云龍。
羅云龍是皋州悠南山人,小時候家中貧窮,小學畢業就輟學了。他喜歡唱廬劇,少年時就飄在外面,跟隨一些草臺班子學習。后來他到了滁陽,進入椒陵縣金花廬劇團,成為當家小生,一當就是十年。早些年,農民進城的少,每到冬春,廬劇在鄉村很有市場。羅云龍在滁陽、廬州鄉村深受百姓喜愛,田小蒙把他當成臺柱子。打工潮興起,農村的戲劇市場一下子蔫了。羅云龍眼見唱廬劇掙不到錢,就離開劇團,拿出積蓄,在滁陽經開區買了十畝地,與人合作注冊了滁陽龍盛化工有限公司,生產兩棵樹牌涂料。房地產空前火爆,裝潢市場方興未艾,兩棵樹在滁陽很快打開銷路。為了擴大市場,羅云龍回到皋州,想找人代理兩棵樹涂料的銷售,把兩棵樹在皋州城鄉鋪開。城區,羅云龍自己打廣告,造勢;鄉鎮,則由章立早騎著摩托車跑。章立早的摩托車上掛著一支小喇叭,里面反復播放廣告錄音:
兩棵樹,兩棵樹,
你是家裝頂梁柱。
刷得白,刷得亮,
刷得家中明晃晃!
這廣告是章立早親自編寫的,用廬劇念白讀出,高亢俏皮,一下子就吸引了很多人。章立早是土生土長的皋州人,他通過親朋好友布點,在幾個鎮上的水暖建材商店都鋪上了貨。第一個月,按照利潤結算,他掙了四千塊。這相當于他三倍的工資,是不少的一筆錢。
第二個月,章立早繼續擴大戰果,又布點了幾個鄉鎮,掙了六千多。他的那輛二手摩托車實在不能跑了,就心一橫,用這兩個月的積蓄,買了一輛白色的巡洋艦摩托車,加上上牌,花了萬把塊。
騎著巡洋艦去見羅云龍的這天,羅老板鄭重其事地對他說:“章老師,我滁陽那邊公司的合作者去蘇州了,今后我要常待在滁陽。這邊的兩棵樹,就交給你了。”
“交給我?”章立早不明白。
羅老板解釋:“你拿出二十萬,投到公司里來。我在滁陽生產組織貨源,你在這邊負責銷售,我們合作。”
章立早覺得,二十萬無疑是天文數字。再說,他從來沒想過要投資當老板。他在劇團還要上班,作曲是主業。他婉言謝絕了。
兩棵樹在皋州已經遍地開花,愿意加盟的大有人在。很快,新的加盟人來了。也就是說,章立早又有了新老板。新老板對章立早很客氣,表示原來羅總定的待遇一成不變,讓他放心干。
章立早覺得別扭,他對顏艾靈說了兩棵樹的情況:“我不想在那里干了。”顏艾靈說:“你不想干就不干。”
章立早笑了:“以后掙不到錢,你可不要嫌!”
“以后再說以后。現在,反正有一輛新巡洋艦了!”她從后面摟住章立早的脖子,“明天你要是不出去,我就騎著去上班,感受一下巡洋艦的威風!”
這時,章立早的手機上來了一條信息,是辦公室群發的,說明天上午召開劇團全體人員會議,有重要事情宣布,任何人都不能缺席。
看了信息,章立早笑著說:“你總是心想事成——你想兜風了,劇團就開會了。”
劇團的會議是宣布一項改革決定,廬劇團要和皋州劇場合并,成立皋州演藝集團,改制成國有企業,和市文化局平級,今后歸市委宣傳部直管。
春節臨近,演藝集團排練皋州春節聯歡晚會。這是每年都有的,排練地點在皋州劇場。以前,劇場和劇團分屬兩家單位,現在變成了一家,排練協調變得更加簡單。柳團長退了,今年整場晚會的音樂統籌,就由章立早負責。
五
跟在衛卓棣后面學了三年,衛卓棣說章立早水平提高很多,就給了他一個活兒,為劇本《奠枕樓》作曲。
這是一部描寫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在滁陽擔任知州,帶領滁陽軍民抗擊金兵的大戲。
劇本由椒陵縣金花廬劇團團長田小蒙創作。對于這部四幕九場的大戲,田小蒙自己非常看好,渴望將之打造成當代廬劇里程碑意義的作品。戲曲作品有了好本子還必須有好曲子,田小蒙找到衛卓棣,表示愿意支付六萬元的作曲稿費,但開始只預付一萬元。作曲完成,審讀通過后,其余稿費一次性支付。
衛卓棣看了一下劇本,覺得有些冗長,即使自己努力創作,也未必能夠出彩。六萬元的稿費,實在是太少了。不要說是他這樣的國家一級作曲,就是業內稍有些名氣的,比如柳孝石,也不會接。田小蒙早年跟他學習過,有師生之誼,對他一直很尊重。田小蒙每次到省城,都會送一堆土特產。節假日,也會請他和夫人到椒陵縣吃土菜、釣魚。因此,衛卓棣轉了個彎,把活兒交給了章立早。
衛卓棣說:“年輕人,要珍惜機遇。”
和田小蒙討論樂曲風格時,田小蒙說:“早知道是這樣,我就直接找你了。”
章立早苦笑著說:“這部戲,要是不繞圈子,不會輪到我的。”
田小蒙趕緊賠罪說:“是我有眼不識泰山!”
“我這水平,哪敢當泰山?不過,你放心,我會珍惜機遇,加倍努力的!”
田小蒙有些感動:“我相信你。這些年,你進步很快。不然,衛老師不會推薦你。”
拿到本子,章立早反復研讀,又把宋史學家鄧廣銘的《辛棄疾傳·辛稼軒年譜》先后讀了兩遍。秋天的一個雙休日,他帶著顏艾靈趕到滁陽老城區,在西澗河邊登上今人復建的奠枕樓,看瑯山隱隱,淮水迢迢,捕捉藝術靈感。夜晚,在家中那間小屋內,他常常和顏艾靈一起分角色斟酌劇本的唱詞。田小蒙的《奠枕樓》本子的確有些冗長,有些場次情節進展緩慢,戲劇沖突不夠強烈。章立早大膽地把劇本精煉為三幕七場,使劇情變得緊湊,沖突變得強烈,人物形象變得鮮活。田小蒙看后,非常高興,說:“你這是化腐朽為神奇啊。”半年后,章立早創作完成,把曲譜交給衛卓棣。衛卓棣看了,連連叫好。
衛卓棣把曲譜交給田小蒙,田小蒙卻沒能及時支付剩下的五萬元稿費。催促了兩個月,田小蒙一直拖著。直到衛卓棣發火了,田小蒙才說:“衛老師,實在不好意思。這個戲我先前已經找好贊助了——滁陽龍盛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長羅云龍,他愿意贊助的,贊助協議都簽了。可三個月前,他出事了。”
“什么事?”衛卓棣有些不相信。
“衛老師,前陣子,椒陵化工廠污染被央媒曝光的事情,您知道嗎?”
衛卓棣猶豫了一下:“好像看到過。”
央媒曝光的化工廠,就是滁陽龍盛化工有限公司。這個污染事件成為省里掛牌督辦的生態污染案件,董事長羅云龍很快被逮捕,滁陽龍盛化工有限公司的所有資產都被凍結。
羅云龍曾經在金花廬劇團摸爬滾打過十年,對廬劇本身有獨特的感情。他愿意贊助《奠枕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女兒想演其中的女一號,辛棄疾的紅顏知己劉月印。不料,這一切都變成過眼云煙。
沒有了贊助經費,《奠枕樓》什么時候才能搬上舞臺,成為未知數。
時下基層民營劇團的生存狀況,衛卓棣很清楚。為了對章立早負責,衛卓棣帶著田小蒙、章立早到省新聞出版局版權登記處,為他們作了版權登記。登記完,衛卓棣語重心長地說:“立早,你放心,今后,小蒙不支付完你的稿費,我保證他不能排演。”
章立早心中很是郁悶,柳孝石安慰他,好事多磨!每一部好戲,都是慢慢熬的。你要經得起熬,不要一味趕場子,讓一些蠅頭小利牽著鼻子走!
章立早連連點頭。他心里想,只有熬,不熬,又能怎么樣?
六
畢業時,沒有在滁陽市留下來,章立早心中是稍稍有些遺憾的。他覺得,同樣是地級市,滁陽是遠遠超過皋州的。相比較省內其他地級市,滁陽的發展遠遠走在前面。這也是后來他選擇來滁陽的初始動力。
招考廣告是從《廬州晚報》上看到的。廬劇團改制后,章立早心有不甘,總是想著能夠再次改變命運。滁陽市群眾文藝中心戲劇曲藝部招收創作人員,章立早條件不錯,想試一試。
報名前,章立早又猶豫了。皋州這邊,已經打拼多年,房子也買了。若是真考到滁陽工作,很多事情又得從頭再來。他和顏艾靈商量,顏艾靈說:“我是嫁個扁擔抱著走的,扁擔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劇團改制后,顏艾靈明顯能感到章立早的失落。她覺得命運對章立早不公平。不過,章立早要考滁陽這邊的崗位,她還是有些不樂意。椒陵縣金花廬劇團不就是滁陽的嗎?章立早為《奠枕樓》譜寫了那么多優美的唱段,結果呢?版權登記后,幾年都沒有下文。恨屋及烏,這一點,使她對滁陽有些排斥。但她內心深處明白,章立早在皋州演藝集團很委屈,走出去,天地會更寬。到了深夜,章立早還未能入睡,顏艾靈說:“先報名,試試吧。”
到了筆試的時候,章立早提前兩天來到滁陽,在藍天賓館住下,除了去滁陽二中看考場,其他時間都在賓館靜心看書。進考場時,看里面都坐滿了,他才知道報考的人很多。一個專業只取一人,這架勢,比高考要難多了。
筆試成績公布,章立早居然是戲劇曲藝部考生中的第一名。田小蒙第一個打電話祝賀。章立早沒想到,田小蒙也關注了這次考試。電話中,章立早語氣稀松,說自己就是試一試,對于到底來還是不來滁陽,心中依然有些猶豫。
面試前一天下午,章立早乘上從皋州開往滁陽的動車。車到廬州時,他接到田小蒙的微信,說是晚上請他小聚。到了椒陵站,田小蒙開車來接他。
果然是小聚,人很少,田小蒙和他的夫人,外加一個靚麗女孩。女孩叫羅嘉寧,竟是羅云龍的女兒。她四年前從滁陽師范學院音樂系畢業,敘起來,是章立早的師妹。因為喜愛廬劇,她上大學時就在金花廬劇團客串角色。當年羅云龍之所以愿意贊助《奠枕樓》,就是她看到劇本后,一心想飾演其中的女一號劉月印。畢業后,她曾在父親的滁陽龍盛化工有限公司幫著打理財務,不久污染事件發生,龍盛化工關閉,她就飄在金花廬劇團演戲,現在是當家花旦。
一口酒下肚,田小蒙說起了《奠枕樓》,深表歉意。章立早對于他的困境表示理解。田小蒙說,欠章立早的稿費,只是小問題。他想的是排演,把戲推到省城乃至京城的大劇院去,然后再通過抖音直播,在網絡上推廣。這就不是十萬、八萬的小錢了,沒有大幾十萬,乃至上百萬是不行的。
聊到這里,章立早不禁問道:“羅總怎么樣了,應該出來了吧?”
“今年春節后出來的。現在在福建莆田,銷售三棵樹乳膠漆。”
“以羅總的為人,很快會開創出一片新天地的。”章立早一直認為,羅云龍是個能成事的人。
“是的,發展還不錯。原先是兩棵樹,現在是三棵樹,世界變大了。”
接下來談考試。令章立早驚詫的是,羅嘉寧和章立早一樣參加了滁陽市群眾文藝中心戲劇曲藝部的招考,筆試成績第二名,與章立早的成績相差十五分,差距很大。溫馨的燭光中,羅嘉寧臉上似乎有著淡淡的哀愁:“其實,我自己知道,我和章老師的差距是珠穆朗瑪峰和海平面的差距。之所以還要參加明天的面試,就是想鍛煉一下,學習一下。”章立早心中不由得一沉:田小蒙這是干什么,怎么在如此特殊的時候介紹我們認識?
因為第二天要面試,章立早不敢貪杯,田小蒙勸了兩次,見章立早態度堅決,也就作罷。
面試的地點是滁陽市委黨校,參加面試的人都住在那里。飯后,羅嘉寧開車載著章立早一起去黨校。三十多公里,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車停穩,羅嘉寧似乎鼓起勇氣問:“章老師,聽說您對這次入編考試還有放棄的想法?”
章立早一愣:“誰說的?”隨即明白了,“田團長告訴你的?”
“是的。”
“主要是我在皋州那邊,生活上基本安頓好了,來到滁陽,一切又要重新開始,怪煩的。”
“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您一定要認真參加面試,保證總分第一名。我也認真面試,爭取總分第二名。到時候,您放棄,讓我成為總分第一名,行嗎?”
“這……”章立早大驚,虧她想得出來!
“當然,我可以給您補償,十萬元。”
章立早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七
面試分數是當場公布的。章立早是第一名,加上筆試成績,妥妥的總分第一名。羅嘉寧面試是多少分呢?他正這么想著,羅嘉寧的微信來了:“章老師好!我總分第二名。您放棄嗎?”章立早有些拿不準該怎么回答,羅嘉寧的微信又來了。這下是轉賬:100000元。
章立早身子不由得震了一下,他盯著手機屏幕,把1后面的0又小心地數了一遍,五個0,是十萬元。就在那一瞬間,如同一道強光刺穿混沌,有些發蒙的腦袋突然亮了。他將微信頁面收起,撥通了顏艾靈的電話,把情況告訴了她。
顏艾靈問:“你怎么想的?”
“我想先問一下你。”
顏艾靈爽朗地笑了:“我是嫁個扁擔抱著走的,你還要問我?”
章立早似乎被針刺了一下,聲音變得怯怯的:“你是說,答應她?”
“答應她?別說十萬,一百萬、一千萬都不行!”一向溫柔如水的顏艾靈如巖漿迸發,“錢再多也不行!你這兩年一直念念不忘事業單位,辛辛苦苦復習那么多天,皋州這邊的人都知道你考了第一名,臨門一腳,你把自己給賣了,對江東父老怎么說?”
這一層,章立早沒有想到。
“你想過沒有,你拿這十萬元,合法嗎?要是違法,到時候就是在牢房里給別人數錢了!”
章立早覺得顏艾靈有些危言聳聽,但冷靜一想,顏艾靈說得不無道理。
“不要鬼迷心竅!”顏艾靈有些歇斯底里了。盡管隔著千山萬水,章立早還是聞到了濃濃的醋味。他趕緊哈哈笑起來:“親愛的,我就是一根扁擔,腦子和扁擔一樣硬。今后,你抱著我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今晚回去,你就抱我噢!”
“誰稀罕你?”電話里,顏艾靈哭起來,“你要是抱了十萬塊錢,我跟你沒完……”
“扁擔是直的,不會歪的。我這就回皋州。”
章立早立刻點開微信,給羅嘉寧回復道:“對不起,我無法放棄!”
八
三個月前,滁陽的街道辦事處招考社區管理人員,章立早對照公告,覺得顏艾靈的年齡、學歷剛好達到要求,就把公告發給她,幫助她在網上報了龍蟠街道辦事處的崗位。兒子上學是大事,顏艾靈到滁陽工作更是大事。
章立早幫顏艾靈買來資料,一起復習。開始,只有顏艾靈這一套資料,相隔太遠,章立早輔導不方便,他又買了一套資料,每天和顏艾靈一樣閱讀、做題。到了晚上,章立早根據一天學習的內容,出一張試卷,通過微信發給顏艾靈做。顏艾靈做完,他抓緊批出來,再把錯誤的地方標出,讓她改正。一個多月的時間,兩人共同努力,結果顏艾靈考試成績第一,穩穩地錄取。下周,她就要到龍蟠街道下屬的文昌花園社區上班了。恰巧,兒子章非遲小學畢業考試昨天結束。今天,顏艾靈開車帶著兒子過來,是要一家團聚,掀開生活新篇章的。
滁陽市最好的初中是滁陽實驗初中,顏艾靈來滁陽工作的事情確定后,章立早和她很快形成一致意見:把兒子章非遲轉到滁陽來上初中。
章立早和顏艾靈覺得,生活中無論是皋州的煎熬,還是滁陽的沉重,兩人都能扛起,唯獨兒子的教育,沒有最好的學校兩個人都扛不起。這些年來,生活磕磕絆絆,事業不溫不火,唯一讓全家驕傲的,是兒子,年年都是年級第一名。來到滁陽,兒子的驕傲必須要繼續。
章非遲篤定要來滁陽上初中,上初中篤定要上實驗初中,上實驗初中篤定要買學區房。遲出手不如早出手,夫妻倆把周邊小區的幾套房子都看了,選中了鳳凰小區的一套二手房。這套房裝修中檔,所有的電器、家具都可以使用,但要全款才能拿下。
前些年在皋州辦理的房貸,用的是章立早的住房公積金,現在依然在還貸。鳳凰小區的房子,盡管是二手房,也屬于第二套房,再用住房公積金貸款,政策不允許。顏艾靈在藍天商廈上班,一直沒有住房公積金,她的車貸,使用的是無抵押貸款,現在要再辦無抵押貸款,政策也不允許。好在章立早是事業單位身份,可以申請信用貸款。龍蟠大道上的一家商業銀行給的貸款額度最高,可以放貸三十萬元。銀行表示,將相關資料備齊,在手機上的網絡銀行就可以辦理。手續當天辦完,貸款當天到賬。聽了這話,章立早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就在這天晚上,田小蒙承諾支付的五萬元《奠枕樓》的作曲稿費也打進了章立早的卡中。這是章立早作曲這么多年來,一次性得到的最多的稿費,讓他充滿了成就感。
桌上的手機閃爍了一下,章立早拿起,是微信。找他的是田小蒙,早上已經打了七遍電話,發了三條微信——昨晚臨睡前,章立早將手機調至靜音了。
電話接通,田小蒙焦急地說:“你終于回電話了!”
“昨天一天忙著籌款,晚上睡覺怕打攪,調成靜音了,這會兒剛醒。”
“款籌得怎么樣了?”
“還差三萬塊。”
“那你就別在皋州籌錢了,我們分別往廬州趕。也許,你差的錢一下子就能解決。”
“怎么解決?”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到了廬州你就知道了。”
見面地點是一家星巴克咖啡店。上午,咖啡店的客人很少,異常幽靜。在一個小包間里,章立早見到了田小蒙。
半年前,中華戲曲藝術基金會向全國民營劇團征集戲曲劇本,田小蒙就把與章立早共同創作的《奠枕樓》劇本報上去了。經過半年的角逐,《奠枕樓》脫穎而出,獲得火炬劇目金獎,成為基金會的戲曲孵化一等項目,孵化資金一百萬元。昨天,資金已經到賬——昨天晚上打到章立早卡里的稿費,就是從這里來的。
章立早差點驚掉下巴:“太好了!”
接下來,田小蒙的話卻讓章立早一下子掉進冰窟窿里。
往中華戲曲藝術基金會報《奠枕樓》項目時,為了能夠確保獲獎,得到孵化資金,田小蒙悄悄地把作曲的名字換成了衛卓棣。衛卓棣是廬劇一級作曲,曾經創作過幾部大戲,戲劇圈子的很多知名人士都了解。見到他的名字,評委就會掂量,比起章立早,衛老師獲獎的幾率肯定要大得多。
上報前,田小蒙也沒有多想。他覺得,獲得了孵化資金,后面怎么都好說。沒想到,昨天晚上他來到廬州請衛卓棣吃飯,說起這事,衛卓棣卻說:“既然上報的是我,我就認了。要是換回章立早,中華戲曲藝術基金會那邊能不能答應不說,我的一世英名也被你搞壞了。”
聽了田小蒙的敘述,章立早蒙在那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田小蒙安慰章立早:“衛老師還是夠意思的,他說按照孵化資金使用規定,全劇作曲稿費十五萬全給你,再給你添五萬。至于《奠枕樓》作曲的署名權,的確讓你受委屈了。可有什么辦法呢?當下都是混圈子。要是不署衛老師的名字,這個劇能否進入孵化扶持,真的很難說。你從頭到尾都清楚,這個戲,我付出了很多心血。當然,你也一樣。要是不把它搬上舞臺,我們到頭來就是白辛苦一場,版權登記有什么意義?這部戲要是能夠排演,我們就可以繼續合作。導演由我們倆共同擔任。活兒我來干,你署名第一導演。沒準,無心插柳柳成蔭,這部戲火了,你后面說不定能成為大導演呢!”
真是用心良苦。
這時,電話響了。章立早看了一下,是顏艾靈,忙接通。
“你在廬州?”
“是的,和田團長在一起。”
“有人要跟你說話。”
“立早啊,是我。”
“二叔!您老好吧?”
“好,都好。我要說你這孩子,你在滁陽買房子缺錢,怎么不告訴我?”
“您老人家年紀大了,不容易,我怎么好再麻煩您呢?”
“說什么麻煩?這不是救急嗎!我手頭正好有筆存款到期,艾靈說,你們還缺三萬。我借給你們。這個錢,不急著還,等秋天收完莊稼,我就進敬老院了。有共產黨養著,我不缺錢!”
章立早瞬間淚流滿面:“謝謝二叔!等忙完這一段,我就去看您!”
“好,我等著。”
電話交到顏艾靈手中,她告訴章立早,趕快從廬州回來吧!盡量早一點回滁陽,把房子買下,這樣,一家人在滁陽才能踏踏實實地翻開生活新篇章。章立早連連點頭:“我這就回。”
掛了電話,章立早說:“這件事太突然,搞得我腦子亂糟糟的。你說的這筆錢,我暫時不需要。我先回家,把房子買了,等兒子入學,我們再坐下來從長計議。”
“章老師你不要激動,我們要好好從長計議!”田小蒙遞過一張面巾紙。
出了星巴克,田小蒙緊握著章立早的手:“兄弟,我就指望你啦!”
五天后,章立早、顏艾靈帶著章非遲駕車趕到滁陽。他們徑直來到鳳凰小區的那家中介。章立早拿出自己的銀行卡,對中介說:“你帶我們去辦理房屋過戶手續吧!”
中介兩手一攤:“實在不好意思!房子三天前已經被人買走了。”
“你這是違約啊!”顏艾靈忙說。
“美女,我也對買房子的人說了,但他就是要買,定金三倍的違約金,他也賠付了。你說,這么好的上門生意,我能不做嗎?”
章立早心中“咯噔”一下,忙問:“是什么人買的?”
“合同顯示,他是廬州的,姓胡。跟隨他的人叫他胡總。”
“胡總?”章立早想起來了,莫非是衛卓棣的女婿?
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電顯示是柳孝石。
“柳團長好!”
“立早好!在滁陽?”
“是的。”
“《奠枕樓》作曲的事情,衛卓棣都跟我說了。我也打電話問了田小蒙。這件事真的不能怪衛卓棣,都是田小蒙削尖了腦袋,想爭取孵化資金。當然,他一個民營劇團,的確不容易,可以理解。你的委屈,我都知道。現在已經既成事實,你要是把事情捅出來,《奠枕樓》的孵化資金肯定會被收回。你想過沒有?”
章立早無力地說:“沒有。”
“要是那樣,《奠枕樓》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這應該也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吧?”
章立早無語。柳孝石接著說:“真要是那樣,以后這個圈子你就沒辦法混了。你明白不明白?”
“啊……”章立早長嘆一聲,“我……明白……不明白!”
“你要明白!衛卓棣跟我說了,他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奠枕樓》作曲,若是改署你的名,全國戲劇界會怎么看他?誰會相信,署他的名字,他事前不知道?你還年輕,先成全他。將來,你有的是機會。”
“他在逼我!”想到房子的事情,章立早的心火突然上來了,“來滁陽買學區房的胡總,是他女婿吧?”
“是的,胡總也是好心,怕學區房被別人買走。他一手拿下,是想直接過戶給你。這也是加大對《奠枕樓》作曲的補償。你只要放棄作曲的版權,立馬就可以辦學區房過戶。”
章立早不知道怎么辦。他回過頭,見顏艾靈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淚流滿面。兒子左手托著她的臉,右手拿著紙巾,一邊替她擦淚,一邊笑著吟誦辛棄疾的詞:“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