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武藝高強卻最欠交代之人
—王進
就這個雙“最”人物而言,武藝高強當然是比較重要的一“最”。但講述起來,還是順序較易說明。
一般讀者都有《水滸傳》以九紋龍史進為開場人物的印象。如果僅以最終在梁山忠義堂上排座次的一百零八人為限,這樣說自然是對的。倘若認為武大郎、潘金蓮、閻婆惜等人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不少分量輕微的忠義堂榜上有名之士(很少讀者會記得穆弘、王定六輩究竟做過什么,穆弘還高高排列為天星),便得承認替《水滸》啟篇的不是史進,而是太尉高俅最先,繼則為史進的恩師京都人王進。高俅的故事在《水滸》書中連綿相繼,穿貫全書。王進的故事則僅書首一段,而且還是相當別致、值得討論的一段。
王進的重要性并不限于帶出史進,因而讓其他準梁山人馬有出場的機會,而在他武藝登峰造極(下文自有交代)。
然而王進神龍見首不見尾,離開史家莊時,說聲前往延安投靠老種經略,便去如黃鶴,再無蹤影。近年評論《水滸》人物的書籍和文章雖多如牛毛,講及王進者卻很少,原因即在此。
梁山集團在大聚義、排座次后,旋接受朝廷的招安。以后的情節就很不統一。在有分歧的情節當中,征淮西王慶的故事是簡本系統獨有的。胡適等近代學者以為王慶就是王進的影子,甚至化身。這樣講涉及很多短期內不能解答的復雜問題。因此盡管給胡適等人說對了,就故事而言,京都王進和淮西王慶是不能混作一人的。在王慶的故事里絲毫看不到原先王進的尷尬處境和矛盾心理,也足證明編寫王慶故事者并沒有要求讀者覺得王進和王慶有何關聯。
王進的曇花一現,匆匆教就史進這個學習得不錯的弟子后,便銷聲匿跡,有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怕在隨后描述另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如何英武時產生反效果。
《水滸》對處理小人物的下落,一般并不疏忽。如說明閻婆惜事件中的唐牛兒被刺配充軍便是一例。從這角度去看,不管我們能否替王進的有首無尾找對解釋,《水滸》這樣處理王進始終是書中很特別的個案。
講完這一點,便可以交代王進更重要的另一“最”。
在云集梁山的善戰之士當中,五虎將是足稱為梁山武力核心的頂尖兒人物,讀者對此鮮有異議。值得討論的是五虎將之間的次第?!端疂G》所開列的次第—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并不足以服人。最大的毛病在把高掛祖先招牌,實則上山前落草后表現平凡的關勝封為五虎將之首。論出場的持久性、戰斗的紀錄和對手武藝的級別,林沖都比其他四人出色。這該是眾所同意的話。林沖那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招牌也比關勝等四人的地方性武官頭銜響亮得多。
這樣一說,不難使人想起另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來。如果同意林沖武藝高強的話,便得考慮王進會否更勝一籌。
有這樣的可能性,理由很簡單。
梁山人物當中不少有師徒關系。曹正是林沖的徒弟,孔明、孔亮兄弟從宋江習武,史進開始學藝時拜李忠為師,朱富是李云調教出來的。這些例子反映出一個定律來:即使師父十分了得(林沖),教出來的徒弟也平庸之極(曹正);師父差勁的話(宋江、李忠),徒弟簡直就是窩囊廢(孔明、孔亮,和未遇王進以前的史進)。
經王進指點后的史進顯然高出這層次很多。有人評謂史進表現平平,隨班進出。這是欠公允的話。史進在梁山馬將之中屬地位僅次于五虎將的八驃騎。若謂其表現不夠突出(譬如說和同屬八驃騎的楊志比較),那是情節很少給他獨當一面的機會的結果。但我們總應記得,他有單挑職業強人跳澗虎陳達、震撼少華山的紀錄;更不要忘記他是速成班的產品。
史進雖前曾從七八個師父習藝,所學連根基都談不上。更嚴重的是,跟此等差勁的人亂七八糟地學,不錯走門徑才怪。王進接手,一面糾正,一面教新的東西,必比指導一個從未學過武藝者難多了。更何況王進要在短短大半年光景教足十八般武藝。雖說老師求速授,史進未必學得件件皆精,但一百零八個梁山頭目當中有幾個十八般武藝全部學足(不說別的,李逵就絕對沒有經過整套這樣的嚴格訓練)?縱使單憑此立論,史進跟隨王進學習的“總成績”應是不錯的。他的武藝也確實遠在曹正諸人之上。假如王進不是急于離開史家莊,而能按正常程序教導,史進的武藝必更佳。從徒弟的成績看老師的功力,王進的武藝應在林沖之上。
另外,《水滸》兩次說王進是八十萬禁軍教頭(這點應和王進以十八般武藝整套全授史進的教程并觀),而首次介紹林沖時卻指明他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磥硗踹M和林沖之間,在精熟的科目上也有廣狹之別。這個超特級高手沒有加盟梁山,怎樣說來也是山寨的損失。不少《水滸》讀者有天下好漢盡聚梁山的印象,這觀念有更改的必要。
還有一點。梁山頭目個個都有綽號(宋江甚至有兩個)。王進沒有綽號,豈非一開始就注定他與梁山無緣!
說完這些,尚有一句后話。王進的一去不返,以及其武藝沒有在《水滸》中得到好好發揮的機會,早有讀者引為憾事。明末清初陳忱自宋江歿后續寫為《水滸后傳》,即讓王進重現,隨混江龍李俊稱王海外,并受宋高宗冊封為五虎將之首。這雖是一個寫續書者的心意,代表性還是有的,而且這意見還發表得很早。
最隱形的人物
—老種、小種
《水滸》剛開始的時候,甫現旋逸的王進在離開史家莊時,說要往延安投靠老種經略。待他的徒弟史進走投無路,去延安覓師時,卻找他不到,因而帶出本來隨老種經略工作、后來撥在渭州小種經略處當提轄的魯達(出家后始名魯智深)。
以上諸事,一般讀者并不陌生。但老種小種二人和《水滸》情節的交織不限于此,與他們有關者起碼尚有二事:(一)病大蟲薛永的祖父為老種經略帳前軍官,而另一梁山人物通臂猿侯健是薛永的徒弟。(二)金錢豹子湯隆之父(已逝)在老種經略處負責打鐵工作。
在串聯情節上,老種和小種作用明顯。但這二人既從未露面,姓氏復罕見,連名字和二人之間的關系也沒有交代,足教讀者撲朔迷離。
種(音蟲)不是簡體字,山西種家在北宋代出名將。老種和小種均確有其人,但不是父子而是年紀差八歲的兩兄弟。老種為種師道(一〇五一至一一二六),小種為種師中(一〇五九至一一二六)。他們是北宋種家將的第三代人物。兩人均晚年任經略職(即主管一區軍民二政的經略安撫使),且同在靖康年間因抗金而殉國。南渡后,宋人感懷二人之遇,神其行,揚其智。然而二人的神話迅為岳飛事跡與故事所取代,其名亦轉晦。
《水滸》的編寫人去北宋已遠,僅知道老種小種的大概事跡,而說不出他們的真正關系了。王進和魯智深的故事還不夠道出真相,但介紹薛永和湯隆時,一下子就講了好幾代之事。依情節而論,老種是一般梁山人物父親輩甚至祖父輩的年紀了。這也等于誤示老種和小種是父子而不是兄弟。
時至今日,如果讀者不是看附加注釋的新版《水滸》,就無法弄清楚老種、小種是誰和他們之間的關系了。
最苦命的好漢
—林沖
“逼上梁山”是大家(包括沒有讀過《水滸》者)說滑了嘴,而實際并不反映《水滸》內容的話。《水滸》描述豹子頭林沖的遭遇,精彩絕倫,悲憤感人,使其人其事活現紙上。大家得到《水滸》以寫逼上梁山故事為宗旨的印象,當與林沖故事的感人至深有關系。實則林沖的故事處處異常,絕不能視作梁山頭目投歸山寨的慣常歷程。
在梁山集團接受朝廷招安以前的情節里,武藝首屈一指的,當推王進,居次位者則非林沖莫屬。王進沒有上梁山,林沖便成為梁山集團中武藝最超卓者。這背景使林沖的凄慘遭遇更形突出。
《水滸》夸耀英雄不好色,成家立室往往只堪稱交代倫常責任而已。盡管如此,有家室的梁山頭目全部攜眷而來,在山寨續享家庭樂趣。在上山過程當中,妻子成了犧牲品的秦明,馬上可以續弦。這情形使林沖獨特之處顯露無遺。他與妻子是整本《水滸》書中唯一足稱佳偶天成、琴瑟和諧,而且經得起考驗,愛情歷浩劫而彌堅的夫婦。他倆更是唯一招天忌、遭橫禍、嘗盡生離死別之痛的夫婦。別人投靠梁山集團以后,可以續弦(秦明),可獲美妻(王英),唯有林沖之空室獨處從未為兄弟們所關心。宋江賜貌英藝高的一丈青扈三娘給急色短義的矮腳虎王英時,難道他全沒有想過論貌量才,林沖和扈三娘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以扈三娘配林沖,政治作用微乎其微,宋江是不會感興趣的。賜扈三娘給王英,在兄弟間所產生的安撫作用就明顯多了,收效快多了。雖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林沖不能再組織家庭的命運還是改變不了。單看他從享有最美滿的家庭生活淪落到永作鰥夫寡人,林沖所受之苦那是別人不可以比擬的。
倘謂不安排林沖續弦是要讓妻子之愛地老天荒,永存其心中,也是說不過去的。林沖力排萬難去投奔梁山,就是希望在新環境過像人的生活。妻室該是過新生活的一部分,況且其妻在天之靈也希望有人照顧林沖的起居吧。續弦不會使林沖和其元配的愛情褪色,反而能使讀者接受林沖是有血有肉、不失凡人本色的英雄好漢。《水滸》的選擇卻是,不管多少梁山頭目有家室,林沖就是不能有。再看另一點,情形也相同。
梁山人物遭刺配者不少,沿途受苦的程度卻很有分別。有人平平安安地到達發配地(朱仝、楊志),也有人雖遇意外而能自保(武松),更有逢兇化吉、變充軍之行為集友之旅者(宋江)。林沖刺配,則是實危真險,一波接一波。徒具萬夫之勇,他卻被無賴押差董超、薛霸折磨殆極,赤足穿硬草鞋、沸水泡腳,種種毒招,輪番上場,弄到鐵金剛成了泥菩薩時,已快到達發配所,兩解差也玩膩了,才在野豬林下最后毒手。如果不是花和尚魯智深及時救護,林沖一世英名就栽在兩個沒有多大本領的敗類之手。當盧俊義也由董超、薛霸押解時,忠仆燕青就不容那兩鼠輩有在主人身上取樂的機會,各享以朝心短箭一支。雖然我們不能怪早看穿奸人毒計、沿途追蹤的魯智深沒有早點動手,險些救不了人,武藝早臻化境的林沖比書中其他刺配者,在充軍途中受苦嚴酷不知多少倍,確是不爭的事實。
考察的角度也可以再換一個。
晁蓋和宋江入主梁山以來,廣納四方投歸之士,從此再沒有來者遭拒之例(晁蓋下令處決楊雄、石秀、時遷,原則使然,不能算作拒納)。林沖上山,仍在王倫當政之時,就比別人多了遭拒一難關要闖過去。逼得素本“人不負我,我不負人”守則的林沖要違背良心,企圖斬殺陌生人楊志,以賺取山寨收容。對耿直的林沖來說,做出這殺人自保的決定必定是十分痛苦的經歷(換上是李逵,則準是樂以為之的快事)。絕大多數梁山頭目之來歸,從心所欲而已,說不上什么困難,為何林沖卻要承受額外的折磨?
林沖所挨之苦尚不止此?!端疂G》雖描寫高俅為狠毒至極的大惡人,真正受他所害者,其實僅王進和林沖二人(或者勉強可加上,因高俅報仇而不能在東京待下去的魯智深,以及因失了押運的花石綱,而被高俅依法免職的楊志)。王進在書首曇花一現后,便了無蹤影,可以不論。因此梁山一百零八個頭目當中,飛來橫禍地吃盡高俅苦頭者,僅林沖一人。除了說明林沖特別命苦外,此事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
梁山大聚義以后,高俅連番舉大軍來犯。梁山終活捉了這個天下好漢除之而后快的大惡煞。隨后發生的卻是一場意想不到的好戲。宋江不僅不懲罰這個大惡人,反而納頭便拜,親解繩索,口呼死罪,乞高俅代其安排招安!目睹這幕令人惡心的活劇,林沖必定覺得天聾地啞、痛苦萬分,究竟投靠梁山是否選擇錯了?這幾年為山寨所做的大小事情(火并王倫就十分重要)算得上是貢獻嗎?為何在宋哥哥心中自己的經歷毫無意義可言?因何其他兄弟不獨無人敢動高俅一根汗毛,還個個錦衣繡襖,盛裝在忠義堂上恭候?難道此等虎頭蛇尾、認賊作父的勾當就是替天行道的表征?這種心靈之苦應尤烈于以前所受的皮肉之苦。
點出林沖格外受苦是一回事,要解釋編寫《水滸》者為何要挑出林沖來承受這些無窮盡之苦,則恐怕不易辦得到。
最挨錯罵之人
—王倫
古今讀《水滸》者沒有不臭罵白衣秀士王倫的。王倫有他的缺點,這些缺點也不能不說夠嚴重,但大家看不出王倫特有的優點,而且是十分重要的優點。
梁山的首領前后有三個,王倫創始,晁蓋繼承,宋江擴張。晁蓋和宋江對梁山發展的貢獻容易理解,也早有不少人講過,無須重述。王倫被說成是阻礙大局發展、一無是處的敗類則絕對遠離事實。
論文才武功,王倫和宋江差可比擬,都不是有顯著真材實料之人。但自今本《水滸》流行以來(初成書時的《水滸》,內容與今本差別很大),讀者無不深受林沖、吳用諸人評論王倫之言所影響,強調王倫心胸狹窄、畏縮忌才,把他罵得狗彘不食,只足供林沖用來祭刀。這種人云亦云的話一罵就是幾百年,哪曉得真相絕不是這樣子的。
三數頭目據山為王何其多,但除梁山外,所據之地盡是缺乏特色、不可久留者。梁山則截然別具一格,方圓八百里的水泊,外人莫測高深的特殊環境給它無以上之的天然屏護。王倫創始以前,沒有任何強人打這塊寶地的主意。沒有王倫,梁山大寨很可能從不會出現。
王倫不得意時曾和杜遷一度投靠柴進,但旋即帶同杜遷去開發梁山水泊這塊天賜的險地。杜遷毫無獨當一面的才能可言,后來才入伙的宋萬和朱貴才能亦高不到哪里去??礈柿荷降奶厥猓阉_拓為一深具發展空間的地盤,這功勞只該王倫才配擁有。我們起碼不可以說當官兵圍剿晁家莊,晁蓋諸人倉皇逃命之際,假如梁山山寨不早已存在,且發展至可觀程度,晁蓋等會自動興起結隊過去試圖開拓之念。
林沖初上梁山時,梁山已有七八百個嘍啰。這成績是可以評定的,看看祝家莊事件以前介紹的各山寨便可知究竟。少華山三個頭目聚五七百個手下。桃花山兩個頭目集五七百人。魯智深和楊志未占奪前的二龍山一個頭目領四五百人。清風山三個頭目約有三百人(結束清風山,往投梁山時的人數;這還是從多計算)。對影山呂方、郭盛各有百余人(合上清風山的人馬才得三五百人,前說清風山的人數可能報多了)。統領此等山寨者大率為能戰的職業強人,王倫諸人不屬此類,建寨之事就只有邊做邊學,摸索地進行。到林沖來投靠時,梁山的規模(人數及防衛部署)已超越上述諸山寨,建寨的時間也相當短。吳用往石碣村游說三阮時,阮氏兄弟說梁山那邊水域“新近”為王倫等強人所占,不能過去打魚,這還是林沖抵梁山四五個月后之事。誰敢說王倫不是創業奇才?可惜王倫斗不過晁蓋一伙,遂慘死林沖刀下。
梁山集團中有不少人憑對山寨曾做出雞毛蒜皮般的貢獻便足列席忠義堂(如金大堅刻個圖章),王倫從零開始地把梁山發展成吸引群雄投靠的天地,卻招來殺身之禍。在眾人的眼中和嘴里,山寨的發展全歸功晁哥哥和宋哥哥,書中有誰說過半句王倫應記創始之勞的話。以后數百年的讀者又何嘗不是抱這種態度,一提起王倫,他就只配挨罵。這是何等不公平之事。
不管王倫因何而死,他眼力之佳和開創之功不是一聲狹隘自私便可以抹殺的,享受王倫創業成果者更不能這樣說話。要是說王倫容不下晁蓋諸人,倒不如說晁蓋等容不了王倫,拔之而后快。晁蓋率眾入伙后,就算林沖保持中立,新舊集團勢力不均、難久共處之局已成。從晁蓋諸人的角度去看,與其日后摩擦不斷升級,毋寧立刻采取行動,一刀兩斷。既要迅即鏟除王倫,又要尊他為山寨創基人,可就難了。臭罵他一頓,然后誅殺之,是最省事的處理辦法。只是這樣一開始,王倫就被罵了幾百年。
最本領被夸張之人
—吳用
梁山頭目多文化低淺,故知識分子很容易便有表現的機會。梁山的知識分子當中,吳用最以思考力見稱,故有智多星的美譽。吳用確聰敏肯學,適應力又強,但說他是智多星則絕對言過其實。
吳用是鄆城縣人,在那里開學堂。鄆城在梁山水泊之旁,是魯西的小碼頭,在那兒大肆活動亦未必能賺得天下名。何況吳用這個本地人,在鄆城并不活躍;他連在鄆城范圍內幾乎無人不識的宋江都不認識(小人物如唐牛兒也和宋江有交情)!這就是說,在參加謀奪生辰綱以前,很難叫人相信他有足夠表演才智的機會(就算用地方性尺度來衡量),使他堪稱智多星。他首次亮相時已有智多星的綽號,這點就情節而言是說不過去的。
自與晁蓋等人組合成伙后,吳用歷經梁山集團成長的各個階段,直至大聚義、排座次,繼而與朝廷達成招安協議整個漫長的歷程(招安以后的情節,處處涉及繁瑣的版本與故事演化問題,可以不論)。山寨不僅與他同存共長,還依照他的指引而發展。憑這段日子的表現,他是否足稱智多星是不應不先經批判便接受現成答案的問題。
或者《水滸》的編寫人察覺到既沒有強調吳用是神仙,總該出現“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情形,于是安排假冒蔡京家書弄出大漏洞,以致幾乎害死宋江和戴宗,逼使山寨采取他原先反對出兵江州的危險行動之情節。這些具調節作用的情節是必要的,不然言必準、視必中的吳用要變成仙班人物,致令全書的真實感大打折扣了。
然而這樣嚴重的錯失可一不可再。多犯一次,不單智多星之美名會被除掉,更重要的是難保持兄弟們對他的信心。豈料這樣的事情早已發生,那就是自《水滸傳》面世以來,千千萬萬讀者贊不絕口的“智取生辰綱”事件!
智取生辰綱是《水滸傳》中的重頭戲。沒有這情節根本就發展不出一百零八個頭目聚義梁山的局面。即使不談全書的鴻規宏軌,這次的表演亦絕對是吳用樹立個人威望之所基??此媾獌芍痪仆埃藱C摻入蒙汗藥,讀者便驚嘆不已,盛喻為千古奇文,甚至收入中學教材以作典范。其實從布局和邏輯去看,整個謀奪生辰綱故事都寫得十分幼稚。
先說北京大名府留守梁中書派遣的護衛力量吧。《水滸》企圖給讀者與實情相悖的印象—梁中書為了確保今年的生日禮物必能送到岳父蔡京之手,遂組織特強的衛隊負責運送。事實并非如此。衛隊中能戰者僅楊志一人,那十個兵士,既特別不到哪里去,主要任務還是在當腳夫,另外就是三個老氣橫秋、毫無江湖經驗、遇事連自衛能力也沒有的虞候。按護送十萬貫珠寶的規模而言,這支衛隊小得不能再小,弱得不能再弱(說句公道話,這規模是楊志的選擇。他希望在愈不引人注意愈好的情況下完成使命,所以根本不準備靠武力護送)。來襲者,只要搬出不難部署的聲東擊西法,就準教楊志不知所措,顧此失彼。晁蓋一伙,實力相當,就算自限不開殺戒,僅求操制場面,為所欲為,仍絕不成問題。那么為何不采簡易的明攻法,而要故弄玄虛地擺酒桶陣?
這樣講,得先摒除自律不開殺戒的可能性。梁山人馬的共同作風是心狠手辣,個人和集體行動起來,從不珍惜人命,怎會為不知名對手的安危煩心?他們得手后,誰也沒有花過一分鐘去想想劫案會給倒霉的對手帶來什么影響,便是這種心態的明證。
如果說在未摸清對方底蘊以前,慎重處理,寧繁勿簡,也是講不通的。既然公孫勝早打聽出護送隊所采的路線,晁蓋諸人又能先到黃泥岡部署行動,為何不放哨子,探探對方實力,再定出最后策略?作為小組的智囊,吳用在這方面應負主導之責。結果只是機械地依原先根據不完整的信息定下的策略去進行。是否需要補充新信息和調整計劃全不管,這是智者之所為嗎?
還有,吳用何曾想到能騰云駕霧的公孫勝正是理想不過的探子。有機會有能力在行動前探清對方的虛實而不理,卻埋頭去玩酒桶游戲,這抉擇的聰明程度不言而喻。
七人小組之往黃泥岡,連分批出發、化裝掩飾、入住不同旅店,這種基本保護措施悉不理會。只見他們浩浩蕩蕩而來,齊齊一一而去,怎不叫人注目!況且除阮氏三兄弟之間會有顯著的共同點外,小組成員在外貌和風格上差別很大,絕不可能是同一家族、從事同一行業的人。孰料當旅店要他們辦登記手續時,吳用竟代大家回答:“我等姓李,從濠州來,販棗子去東京賣!”真是笨得可憐!其實那時店內已有人認出晁蓋來了(這就是不化裝之害)。難怪官府在事后查問時,店員印象猶新,不假思索便說得出來。連事先串好大家說幾句應付旅店、滿足例行公文手續的話也不會,這該是智多星應有的表現嗎?
說下去,還有別的例子可證明吳用腦袋不足。他看不出白日鼠白勝這窩囊廢絕對不可靠,讓他事后留在黃泥岡一帶花天酒地,惹人懷疑;更看不出他是不守道義的人,官府一施威,便毫不保留,和盤托出。官兵可以在事后幾天便趕到晁家莊來圍捕,全賴吳用這個愚笨軍師無識人本領之賜。假如他看得出白勝不可靠而又非用他在黃泥岡做部署工作不可,便應在事后強制把他帶走,以策眾人的安全(晁蓋介紹白勝入伙,自然也有責任,但統籌全盤行動的是吳用,責任大多了)。
為何歷來的讀者把吳用籌劫生辰綱的愚笨計謀看成是超級智慧的表現,固然甚難解釋,更難理解的是《水滸》的編寫人誤創一個連他自己也不察覺的怪胎。由晁蓋當首領、吳用任軍師的行劫計劃一開始雖似成功了,但勝利維持不到幾天,慶功宴也未享用完,秘密已大露,甚至連晁蓋的老巢也不保,眾人只好亡命逃生。相反地,早一年轟動江湖的生辰綱劫案不僅官府破不了,連案是何人做的也始終消息毫不外泄。兩組人馬高下軒輊,不辯而明。前一次的搶劫者才真是英武和智慧的代表。晁蓋諸人東施效顰,毫無創意,本已夠可憐,甚且還效法得失敗之極。前一組不一定有個高明的軍師,后一組則絕對被不高明的軍師所拖累。
《水滸》的編寫人處理生辰綱事件是否用明贊暗譏之法,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如果是,手法確夠高明,弄到幾百年無人能夠解讀。如果不是,那么他定的“智取”要求就很低了。
無論如何,智取生辰綱是誤解得來的美譽,吳用憑借這美譽很快就在山寨建立起威信來。但我們不能抹殺吳用有肯學習、求進步的優點。這方面可舉一事,以例其余。后來遠赴江州劫法場時,梁山人馬用化裝成不同身份、分批混入城中之法。這顯然是自錯誤中汲取教訓的例子。
作為帶領梁山集團成長的重要人物,吳用的本領自始就被極度夸張。但在梁山這個武盛文寡的集團里,無人能夠取代吳用。整個梁山集團只有兩個軍師型人物:吳用和神機軍師朱武。雖然朱武在有限的出場機會里有不錯的表現(如初露面時隨意擺布史進),但這種場面委實太少了,加上他畢竟下屬地星組,怎也不能把他說成可以取代吳用。在這種情形下,褪了色的吳用仍可穩坐第三把交椅。
最角色含糊的人物
—公孫勝
梁山只有兩個法師型的頭目,入云龍公孫勝和混世魔王樊瑞。后者僅是前者的影子,下置地星組,讓他在未上梁山前在自己的地盤芒碭山有個小小而終告失敗的表演機會,便算是遙與在天星組內高踞領導地位的公孫勝互連成對了(公孫勝收了樊瑞為徒)。樊瑞是個甫露面事跡便告終結的幫襯人物,不必多說。公孫勝倒是如假包換的重要人物,只是他的重要性仿似海市蜃樓,沒有多少實質。
公孫勝和江湖閑漢赤發鬼劉唐一樣(《水滸》沒有說劉唐本來是干哪一行的),很想奪取北京大名府留守梁中書送給岳丈太師蔡京的豐厚生日禮物(生辰綱),又怕自己只手單拳應付不了,遂不約而同地跑來鄆城縣這個小碼頭找并不認識的托塔天王晁蓋,希望晁蓋能組配人馬,并肯充當行劫計劃的首領(第十四、十五回)。二人的行動隨即帶出同意謀奪生辰綱的晁蓋、吳用、三阮兄弟、白勝,以及涉連的宋江、朱仝、雷橫和宋清。這是《水滸》讀者熟悉的大節目,而梁山組織以后的首腦人物多自此出。公孫勝在情節發展和在梁山組織上的重要性是不必強調的。豈料這個人物的特殊背景使他處境尷尬,所扮演的角色含糊。
生辰綱前已被劫過一次,動手的當然是綠林中人。再運送生日禮物時,梁中書會加強護衛是意料中事,劉唐輩武功再高強也不可能單獨出手。劉唐為了發橫財,求助于并無交情的晁蓋,說得過去。但公孫勝不是一介武夫。動起手來,他不必用刀槍劍戟。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本領,足令他化解千軍萬馬于無形。何況梁中書所遣衛隊怎也不可能是千軍萬馬。公孫勝一人去劫生辰綱,綽綽有余,何需跑去陌生的地方找陌生人幫手,和本來不認識,甚至無法預言是誰(能預言者僅晁蓋一人)的人分肥?
倘謂公孫勝雖有獨劫生辰綱的本領,奈何說不出護衛隊所走的路線,故有求助于晁蓋之需,說法有兩大漏洞:(一)他怎知道素未謀面的晁蓋和晁蓋可能召集到的人有辦法確指衛隊的行程?(二)公孫勝早就探得衛隊所采的路線,并以此消息為投靠晁蓋的獻禮!換言之,盡管晁蓋等人聽了稍早來奔的劉唐的話,打算劫奪生辰綱了,也不知道在何處下手。具特殊本領、有特別消息的公孫勝竟跑去求助于本領和信息只可能遠不如他的陌生人,是本末倒置的安排。其實公孫勝面對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一個人出馬,不少財物會搬不走。這不該是個困惑的難題吧?!端疂G》卻把他寫成本領和劉唐無性質之別!
大伙兒策劃出來的行劫方案,和公孫勝的本領毫無關系。不僅如此,當官兵往晁家莊圍剿,大伙朝梁山泊逃生,公孫勝連生命都受到威脅的時候,他還不是和別人一樣,邊戰邊走?到了這時分仍不搬出看家本領,尚待何時?難道編寫《水滸》者連公孫勝本領何在都記不清楚?
倘說《水滸》的編寫人連公孫勝該扮演什么角都忘記了,也許夸張。但編寫人沒有好好替公孫勝安排配合他本領的情節,總是事實。
這尚不算。編寫人還忘記了公孫勝的身份。
看看劫取生辰綱的性質,事情就很易說明白。從始作俑的公孫勝和劉唐,到其后組配的晁蓋、吳用、三阮,哪有一人有劫富濟貧的本意!原先的計劃,不過在行劫得手后,返晁家莊分贓,慶祝一番,便打算各散東西,從此互不理會。生辰綱固然是不義之財,但搶來自肥又何義之有?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簡單。公孫勝和其他七人(包括最后入伙的白日鼠白勝)倒有一大分別,他是不該為物欲煩心的出家人。更何況,他是以長生術弘揚道教的活神仙羅真人的首席大弟子!怎會貪念焚心到要大享橫財?不管如何,由出家人發起震天動地的大規模打劫行動,書中總得提供合理解釋?!端疂G》沒有這樣交代,公孫勝的身份和行徑自然會出現很大的矛盾。
按理,能夠讓公孫勝大顯身手的場合只有一種,就是對付以妖術為武器的敵人。公孫勝上梁山后,遲遲沒有這種場合出現。江州劫法場沒有他的份兒(連近乎廢物的白勝都可以參與此役)。三打祝家莊也不關他的事,因為他已用接母上山的借口離開了梁山。
公孫勝根本不打算回梁山,但離開梁山時他并沒有帶多少錢。橫財夢豈非白發,所挨的苦豈非白受?破綻迭出,毛病如何能免?
無論如何,公孫勝請假下山,逾期不返,應是編寫《水滸》者感到公孫勝處境尷尬,角色含糊,才特意安排出來的。不然隨后就在梁山水泊邊緣與祝家莊數度會戰,公孫勝總不能置身事外。要是他插手,對方既沒有法師壓陣,任憑他一輪呼風喚雨、紙人紙馬、撒豆成兵,戰事就只好一面倒地迅速結束。別的梁山頭目,以及準梁山頭目(如孫立、扈三娘)都難有表演的機會。先前不讓他參役江州,理由也是一樣的。情形既如此,還是先把他送離山寨吧。
待公孫勝真有派上用場的機會,大戰高廉,《水滸》已經寫到第五十四回了。
《水滸》描述的人和事都很多,不能經常制造比賽法術的場合來讓公孫勝明證其存在價值的。自降伏樊瑞(第六十回),至大聚義(第七十一回)公孫勝雖重返山寨,就僅能甘作一個若隱若現、徒居高位,卻起不了作用的頭目。
梁山需要公孫勝這樣本領的人,否則就無法應付高廉輩的挑戰。但若讓他置身在劫取生辰綱之類場合和任何正規拼殺的武裝沖突,他扮演角色的含糊,以及身份與行徑間的矛盾就無法避免。解決之法,也許是盡量壓后與高廉、樊瑞輩比拼的情節(按現在的安排,這些情節也相當靠后了,只是公孫勝早已出場,才令問題出現),待到山寨真正需要一個法師型頭目時,才安排他首次亮相。那么重寫的生辰綱事件就應和公孫勝無關了。縮了水的公孫勝排起名次來,再也不能高居第四名。
最難理解之人
—宋江
宋江是梁山集團的核心,沒有了他,集團成長難,維系更不易?!端疂G》給他的形象卻不盡符合人們對領袖的一般期望。這還不是最難理解的地方;撲朔迷離的是,宋江的行徑和他所扮演的角色矛盾重重,難作互協性的解釋。這些矛盾終教他成為一個幾乎可以隨意歸類、卻又不似可容多類并屬的人物。種種理解的困難都可以通過事例來說明。
互不認識的公孫勝和劉唐不僅同時想到結伴劫取生辰綱的念頭,還不約而同地跑來并不是江湖人士慣常走動的碼頭鄆城,希望說服兩人均不認識的當地財主晁蓋出來擔任行事的領袖。這個所謂眾望所歸的人物卻孤陋寡聞至莫名其妙的程度,另一組人馬去年劫了生辰綱而成為天下大懸案的消息他一無所知。日后結聚梁山的一百零八名頭目,在計劃劫取生辰綱前他充其量只認識宋江、宋清、吳用、朱仝、雷橫這五個本地人和那個無異廢物的白勝。指晁蓋江湖經驗貧乏,在江湖上毫無聲名可言并不為過。公孫勝和劉唐竟都對晁蓋信心十足,遠道訪求,這本已是十分差勁的情節安排(且不說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公孫勝單一個人去劫生辰綱,本不費吹灰之力;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理由要遠道找個不詳底細、自己復不認識的人來當領袖)。他們不找同在一城內的宋江,可見宋江當時的知名度尚不及在江湖上活動極有限的晁蓋。《水滸》沒有給晁蓋配備當領袖的資格,公孫勝和劉唐都不選擇宋江,那么宋江充當領袖的條件理應更差。自此至晁蓋逝世,這個綽號托塔天王的好漢(單憑強烈的正義感,晁蓋已絕對足稱好漢)在梁山集團里始終是個徒掛首領招牌的虛位人物。宋江則不然,甫經露面,旋即以一呼眾諾、聞者景仰、見者心折的姿態號召群雄。宋江由是仿如一幢沒有弄好地基,便在上面一層層往上加建的華廈。
《水滸》企圖用“灌漿法”來化解這矛盾(地基做得差,但上層建筑已蓋了,只好往地基灌漿,希望能轉危為安)。先在介紹他出場時,說他樂善好施,因而揚名邇遠(如果他確盛名遠播,為何公孫勝和劉唐不找他?這是《水滸》敗筆隨處可見之一例),然后再在以后的情節重復強調宋江喜玩權術,以此作為廣結新知、鞏固山寨的手段。兩者其實都會產生反效果,容先說宋江的慷慨樂施。
宋江甫出場,《水滸》便說他樂善好施,因而打出知名度。宋江是否夠慷慨可從故事發展(亦即宋江的成長過程)的角度去分析,但若說宋江憑其慷慨的行徑在出場前已賺得遠近聞名的聲譽則是布局之失。宋家富有,這點雖不成問題,但何謂富有是有地緣因素和比較成分的。在魯西鄆城這個小碼頭稱得上富有,未必真的腰纏萬貫??犊巧婕敖疱X不可,不能口惠而實不至的??v使宋家確實十分富裕,宋江還是慷慨不來。宋江出場之初,宋家并未分產,加上深謀遠慮的宋江要做成父子在法律上斷絕關系的假局,他復遷出在家外居住,他得自家中的經濟支持只可能微乎其微。他要慷慨就只有靠在衙門管文書那份薄薪,能慷慨到哪里去?有些讀者解釋宋江的財源來自在衙門內同流合污地“撈外快”。這當然可能存在,試看還算正直的戴宗不就在江州拿犯人的常例錢嗎?然而這樣仍解釋不了施惠不可缺乏的另一個關鍵—適當的受惠者。
鄆城并非江湖重鎮,平常難得有分量的人在這一帶走動。晁蓋人脈的單薄、消息的遲慢正是鄆城在江湖上并不重要這事實的反映。在此地受宋江之惠者能把消息遠播江湖的可能性高不到哪里去。宋江未涉及生辰綱事件以前,讀者見得到他施惠的實例只有閻婆惜一事。施惠之舉旋且變質,受惠者變成了金屋藏嬌的姘婦!讀者或者會說,宋江必定不時接濟唐牛兒。就算果如此,此事與宋江的江湖聲譽(特別是生辰綱事件前的聲譽)又如何扯得上邊?
宋江在生辰綱事件前施惠的規模和頻率,受惠者的背景和地位全解釋不了宋江何以名揚遠近。但自生辰綱事件至宋江初遇武松,在中間不會超過四個月的光景里,宋江所做而江湖得聞者僅殺惜一事,武松一遇宋江便說宋江之名早如雷貫耳了。邏輯實在成問題。
聲譽的傳播免不了要靠滾雪球的作用,但開始時總得有個可供滾下斜坡的雪球,宋江有沒有這個原始的雪球大成問題。日后上梁山諸人,宋江原先認識的不過晁蓋、朱仝、雷橫、宋清、柴進、花榮、孔明、孔亮,把同事、弟弟、徒弟和尚未謀面者(宋江逃命到了滄州才首次和柴進會面)全算進去亦不過如此。連吳用這個在鄆城總有點聲望的本地人,宋江也原不認識!憑這丁點兒本錢,雪球如何滾起?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宋江向晁蓋通風報信之前,任何準梁山人物都沒有受過宋江絲毫恩惠!縱使宋江真的向來樂善好施,那些行動也無法解釋為其名傳遠近的原因。
不過自宋江在清風山差點成了醒酒湯材料以后,連三接四的化險為夷確帶給他的聲譽很大的滾雪球作用。讀者以后例喻前事就接受了宋江甫出場即馳名遠近的說法了。
至于宋江之喜玩權術,情形也與此近似。宋江喜玩權術是事實,玩得高明與否則是另一回事。權術玩得不好會產生反效果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他那套招納降將之法。每遇捉到政府軍官,他必假罵部下,納頭便拜,親解繩索,蜜語勸降。這套功夫前后當眾不知表演過多少次了,宋江固然愈演愈熟練,在場觀看者豈非不斷在看重復得可以背誦的戲?最糟透的是,曾經蒙受宋江解索然后歸降者以后變成了逼得看重復表演的觀眾。他們難道了無反應、全無受騙之感嗎?《水滸》并沒有從這個角度去看事情。
《水滸》這些敗筆帶給宋江頭腦簡單、行動機械化的形象。試問這形象如何和宋江領導群雄、策劃大寨發展方向的地位與責任配合?這正是情節難互協之處。謂宋江行動機械化或尚易為人接受,指宋江頭腦簡單則與很多情節不合:早早為老父的安全做好法律保障、一步步架空晁蓋,終取而代之。這些都絕不是頭腦簡單、不做長遠計劃者所能辦得到的事。以此事量彼事,中間存在的就是難以解釋的矛盾。
雖然悉數指出宋江性格和本領上的矛盾與不協調之處,單子會很冗長,且未必有此需,還是不妨在已談諸事之外再多舉幾例。嘴邊老說忠義的宋江,酒后吐真言時便題反詩。營救晁蓋對他來說是寧可失職也要取義,他卻鼓勵孫立出賣同門師兄。他幾乎無武功可言,生命受威脅時連最起碼的掙扎也提不起勇氣去拼一拼,卻有膽量招納門徒(孔明、孔亮),和不厭其煩地做些希望能給別人他懂武的錯覺的小動作(如石勇傳書時當眾借武器)。力救時遷和劉高妻使人覺得他宅心仁厚,但因要陷秦明得反叛之罪而焚村屠殺,因要害到朱仝走投無路而命李逵斧斬小衙內,因要名正言順地坐正大哥寶座而攻擊與梁山素無恩怨的東平、東昌二府,則格局迥然不同。
重重疊疊、層出不窮的矛盾使宋江這角色不易歸類,難以理解。問題的癥結往往是先天的、內在的,根源于《水滸》述事的不夠協調?;蛘哌@是《水滸》通過增刪并改過程,結合不同來源的故事,而演化成書所不易避免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