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平臺城市的空間生產與空間正義

21世紀以來，隨著大數據、云計算等數字技術的發展，資本形態的演進也迎來新的歷史時期，即數字資本時代。由數字資本支配的數字平臺，已經由原初的社交媒體樣態日漸轉變為城市發展須臾不可或缺的基礎設施，不僅在數字化空間層面上重塑人們的生產與生活方式，也在實體空間意義上重構城市化進程。平臺城市主義（Platform Urbanism[1）、城市即平臺（City as a platform[2]）等作為理解數字平臺與當代社會關系的新興議題，正迅速成為城市社會學領域的焦點。數字平臺與城市是如何相互作用的？數字平臺如何成為城市發展的重要動力？何種數字平臺城市模式能夠揚棄數字資本主義？當前，我國平臺經濟發展與城鎮化進程正處于全球數字資本支配的空間生產與社會主義城市的現代化治理之矛盾格局中。在此形勢下，迫切需要馬克思主義理論對數字平臺與城市之間的相互關系開展全面深入的研究。本文立足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思想，在綜合梳理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提出“數字平臺城市\"這一概念并闡述數字平臺城市的空間生產及其正義問題，以期豐富和發展數字平臺時代城市空間形成和發展的理論內涵，并為城市治理的現代化實踐提供有益的啟示。

一、數字平臺城市的提出

國內關于數字平臺的研究已經取得了豐富的理論成果，有部分學者基于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圍繞數字平臺空間的生產機制、生產限度和異化等問題展開批判性探討。一些學者在研究成果中論及數字平臺對城市空間的影響。比如杜丹從空間生產的視角，認為數字資本主義借由數字化平臺中介所引發空間的重組是一種去城市化的過程。3但鮮有學者從總體上探討數字平臺與城市空間的互構及其后果。國外關于數字平臺與城市關系之研究，可謂在城市研究中出現的“數字轉向”和數字資本主義研究中的“城市轉向\"這一“雙轉向”語境交匯疊加之下應運而生的。一方面，城市研究的“數字轉向”大多是針對智慧城市發展中由政府主導的技術解決主義而開展的批判性研究，但越來越多的研究揭示，由平臺企業所支配的城市生活與實踐邏輯明顯地區別于智慧城市的發展邏輯；另一方面，隨著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Srmicek）的《平臺資本主義》的面世及其在西方國家掀起的關于平臺資本主義批判的熱潮，英美學界的相關學者呼吁，不應僅僅將平臺理解為公司這一經濟實體，而應該將其視為對城市所施行的一種靈活的空間安排。“平臺城市主義”一詞最先由莎拉·班恩斯（SarahBarms）于2014年提出，原意是指一系列關于平臺在城市規劃與生活中如何發揮支配性作用的理論與實踐。隨后，Sadowski等學者總體上采用這一術語來描述城市中數字平臺數量與力量日益擴張的演變運動4，由此形成對平臺城市主義進行批判性研究的一系列相關成果。國外相關研究成果具有以下特點：（1）研究視角囿于特定學科內部闡釋經驗現象。（2）集中探討平臺與西方發達城市的新興關系及特點，但缺乏在社會歷史背景中揭示其出現的動因。（3）重視從實證層面探討城市的平臺化及其對城市主體經濟、政治權利的影響和對策，但鮮有從理論層面探討平臺的城市空間維度。

總體而言，國內外學界主要聚焦數字資本主義以及數字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城市問題展開研究。其中，批判性研究居多，建構性研究顯少，視角有待多樣化，特別是缺乏從空間正義的視角把握數字平臺城市中生產交往現象背后隱藏著的不公正不平等問題。本文認為，對數字平臺與城市關系的研究應破除特定學科和經驗闡釋的局限，亦應跳出西方數字資本主義中心主義視角，立足馬克思主義理論高度和社會主義現實，科學地把握數字平臺與城市空間相互關系的內在機理及其存在的非正義風險。

歷史唯物主義把對生產方式變革的科學理解作為探索城市發展與人的發展的歷史規律和趨勢的邏輯前提。馬克思曾指出：“生產方式的變革，在工場手工業中以勞動力為起點，在大工業中以勞動資料為起點。\"[5]427在數字時代的經濟社會生活中，生產方式的變革是以生產資料的數字化、平臺化以及勞動力的變革為起點的。斯爾尼塞克就指明：“發達資本主義的發展重心在于提取和使用一種特殊的材料—數據。”6]45數據在數字化界面生產中構成了基礎資源層，相較于用戶可以直接交換的商品化信息和知識，這一資源層要不斷地被各大數字平臺提煉和分析，并可以準確地傳遞給用戶，從而保障用戶與商家以及用戶與數字平臺之間的互動，促進它們之間的有效傳播與交流，同時也維持了經濟生產中各種物質層面（物流、服務器、工廠）的流通與交流。數據成為當下社會的生產要素，數據的平臺化加工構成了數字時代社會交往和經濟活動的最基本的生產過程。數字平臺既是以盈利為導向的企業形式，也是為大眾提供服務的基礎設施。數字平臺構成了資本增殖的場域，是資本積累和資源配置的新形式，它促進了資本、信息、技術、商品等要素向生產者、供銷商、消費者及服務提供者等群體的流動與分配。與此同時，數據流動成為數字平臺的主要利潤來源。作為企業的數字平臺通過提供用戶信息、數據分析、云計算、交易服務等內容不斷探索并完善自身的盈利模式。廣大用戶使用數字平臺時生成搜索記錄、瀏覽記錄、交易記錄等個人數據的活動，經由平臺轉化為數字勞動，使得數字平臺資本有利可圖。馬克思、恩格斯充分肯定了社會分工轉化為新的空間實踐、空間形塑的歷史事實：“城市彼此建立了聯系，新的勞動工具從一個城市運往另一個城市，生產和交往間的分工隨即引起了各城市間在生產上的新的分工。”8]107人類社會最初的城市產生于勞動的轉型，由于工商業勞動同農業勞動的分離，才有了脫胎于鄉村的城市，才有了不同功能的城市形態。在數字資本占支配性地位的現代社會，數字勞動是城市空間重組的根源，數字平臺是當代城市空間轉型的核心。城市是數字資本生產方式的基礎，亦是后者不斷建構的對象。而數字平臺本身亦是一種城市空間現象，是數字資本的生產方式再生產之前提。由此，形成了一場以“平臺 ？ 城市”為核心的雙向空間拓展，我們可以將此新型的空間生產過程稱為“數字平臺城市”。

二、數字平臺城市的空間生產

數字平臺城市是數字平臺與城市互相建構的過程，包含數字平臺城市化與城市數字平臺化的內在統一。一方面，現代城市的空間秩序和關系結構為數字平臺空間提供了生產前提和動能，使數字平臺實現自身的城市化；另一方面，數字平臺憑借技術、資本、勞動力、知識、數據等多重元素重塑城市空間，使城市趨向平臺化。數字平臺城市的興起為我們探討如何維護城市公平正義提供了新的空間邏輯。

（一）數字平臺城市化：數字平臺的空間拓展

數字平臺以城市的自然或物理空間為基礎繪制數字化地理空間，借助城市資源集中和人口密度，組織協調交通運輸、在線勞動等經濟活動，實現了自身對城市生產生活關系的表征與回應。

1.繪制數字化地理空間

城市中的土地、道路、廠房、建筑等是生產資料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數字平臺組織用戶建立空間連接、進行互動所必需的物質前提。正如索肖指出的，大多數平臺都是“在原型化并面向作為主要試驗場地的城市”9]。隨著物聯網、云計算、人工智能、遙感和地理信息系統的發展，城市的地理構造被精確地轉換為數字模型，外在的實體空間被轉化為數字形式的視覺圖像虛體。數字城市、智慧城市等數字地理概念成了城市規劃的實踐基石和前沿方向，標志著城市進人了一個以數字平臺為核心驅動的空間再造階段。數字平臺通過將城市的物理空間和社會活動轉化為數據流，實現對城市的全面感知、動態監測和智能分析。然而，數字地理的意義并不僅僅停留在技術層面，“不是簡單地使用從A點到B點的城市地圖”10]，為了實現自身的城市化，不同的數字平臺要有目的地篩選地理數據，比如出行平臺與為餐廳評級的平臺所需的地理數據有所不同。這說明數字平臺需要將直觀的地理數據轉化為抽象地理空間知識，才能使城市空間變得可讀并成為其行動的場所。其中，地理空間知識是囊括了GPS技術、地理數據標準體系、預測移動模式的算法、地方道路交通法規和數據保護法律等內容的一整套知識系統，具有超本地、實時和以用戶為中心的特征[]。“平臺的空間性體現為抽象空間和作為地圖數據的抽象地理數據”12]，因此，數字化城市的地理繪制不是一而就。在資本邏輯下，數字平臺的城市化過程是為了在自身被用戶使用的過程中能生成和占有大量用戶數據中的行為剩余，并且在數據持續生成中不斷地從中提取出細致的時空移動模式使其商品化，以實現不斷增殖的目的。

2.映射城市勞動分工體系

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指出，人口和其他社會要素的聚集是城市化最基本和最主要的外在特征。無論是消費平臺、租賃平臺還是物流平臺，通過構建連接供需雙方的交換和互動空間，憑借其龐大的數據中心、服務器集群等生產資料和算法生產力制定聚落規則，滿足人們對城市工作機會的迫切尋找，激發了勞動力的“平臺化遷徙\"動向，將城市居民都轉變成用戶而聚集其上，實現堆棧式城市在平臺上的映射[13]44。繼而，通過滲透、整合、控制用戶的數字化生活方式來形構平臺上無限延伸的彈性勞動空間，包括自由職業平臺所形塑的遠程辦公與在線協作空間、共享出行平臺和即時配送平臺所形塑的靈活勞動空間、直播與社交媒體平臺所形塑的虛擬創作與數字內容空間等。不過，正如城市學家彼得·史密斯（PeterSmith）所言，空間存在著“高振幅二重節奏”的辯證法，勞動力在城市位置上的物理選址和空間遷徙會對數字平臺發展產生重要的反作用，才會有“幽靈廚房”與美食城、直播間與大商超、空間的隱藏或外顯等呈現平臺化與城市化內在張力的二元空間。

3.造設虛擬城市

歷史唯物主義認為，城市空間具有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雙重屬性。從社會空間屬性看，城市是諸多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的集合。數字平臺不僅延伸了現實的生產關系，亦延展了城市的社會空間關系。這種延展在諸如Decentraland、Sandbox等元宇宙的虛擬城市應用中表現得更加突出。虛擬城市的實質是平臺公司利用VR/AR技術，通過沉浸式體驗、經濟激勵、去中心化治理等方式吸引用戶參與到打造、經營和使用城市場景的活動當中。如果說物流平臺、社交平臺、產業平臺等所搭建的是身體缺場的二維空間，那么元宇宙平臺所打造的沉浸式、全息式的三維空間，是對城市原型的復刻，使平臺變成了一個具有城市規劃和建筑學意味的虛實空間[14]。盡管用戶可以自主創建內容，打造屬于自己的棲居之所和社交圈，但是虛擬城市平臺的設計者和建設者常以利潤最大化為導向，涉及諸多個體資本和金融資本的經濟利益，引發資本壟斷、投機“炒房”非法集資等空間非正義現象。

（二）城市數字平臺化：城市空間邏輯的新變革

城市數字平臺化是指蘊含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雙重屬性的城市經受著數字平臺的生產性重構。城市的形成源于人類活動在地理上的聚集，因而天然地具有物理空間的維度，它是城市中所有物質存在的地理范圍以及這些物質要素在空間中的分布和組合方式。人類的物質生產和社會關系的發展對城市地理空間具有塑造和重構的作用。傳統城市空間組織呈現明顯的等級結構和中心-邊緣模式。然而，數字平臺的出現打破城市物理空間的鄰近化效應，使城市呈現超空間性格局，特別是電商、在線服務和遠程辦公的普及，正在削弱這種中心-邊緣的等級結構。數字平臺連接了分散的個體和企業，使得商業活動、信息交流和社會互動不再局限于特定的物理空間，使得城市邊緣地區和農村地區的人們能夠更容易獲得資源和機會，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空間上的不平等。

數字平臺改寫城市社會空間生產的邏輯。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就是（社會）產品”[15]26，城市的社會空間是人們在城市物理空間中進行社會實踐、互動和構建意義的空間。在城市社會空間的生產過程中，內在蘊含著由\"資本一技術一權力\"三維要素構成的動力機制。在資本層面，數字平臺通過資本的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邏輯，深刻重構了城市的空間生產。一方面，數字平臺作為資本的新形態，擺脫了工業資本固化的物質形態，通過構建虛擬物理空間和虛擬社會空間，使虛擬空間不僅成為資本積累的新場域，還通過數據編碼、算法優化等技術手段，提高了資本流動的效率和范圍，實現了資本在城市空間中的無限拓展和加速積累。另一方面，數字平臺將城市空間作為生產資料進行資本化運作，進而實現了空間資本化。虛擬物理空間（如數據中心、網絡市場、云計算設施）成為存儲、加工和傳輸數據的場所，而虛擬社會空間則通過社交網絡、在線社區等形式聚集了大量用戶和數據資源。這些資源被平臺通過廣告、數據分析等方式進行商業化利用，為資本流通創造出盡可能多的新空間，進一步滿足資本加速增殖的需求。

在技術層面，數字平臺是算法主導下的由軟件、硬件、操作和網絡等構成的多元而復雜的巨型技術座架。平臺技術的應用催生了新的空間功能，如智慧城市中的智能交通系統、智慧安防系統等，這些功能在提升城市運行效率，豐富城市居民的生活體驗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然而，空間的生產離不開主體知覺感官的參與，無所不在的平臺技術在不斷擴大城市公共空間的同時，加速了信息的傳播和空間的壓縮，使得傳統地理空間的意義逐漸消解，居民被平臺技術重構為生存于由二進制數據組成的虛擬空間中的虛體主體[16]，對城市空間的感知能力和掌控能力，極易被簡化為通過聽覺或視覺透過屏幕中圖像、視頻的數字化感知方式，弱化人們對地方空間的記憶、情感和認同。由于私人空間和個人隱私也被數字技術不斷蠶食，城市居民生活在幾近透明的城市空間中，算法規則所牽引的“按需分配”所造成的“數字繭房\"則使城市空間出現同質化趨勢。

在權力層面，數字平臺不僅體現在對數據的掌控上，還體現在通過算法、大數據分析等技術手段對社會關系形成的預測和引導上。在宏觀上，數字平臺利用自身的數據資本優勢，在為城市規劃提供決策支持、社會治理等服務的同時，也主導了城市空間規劃。中觀上，數字平臺在與其他企業的共謀與合作中深刻改變了城市空間的生產和布局。比如，電商平臺通過整合供應鏈資源，推動線上線下融合，重塑了零售業的空間布局；共享經濟平臺通過整合閑置資源，提高了資源利用效率，改變了城市交通、住宿等領域的空間結構。微觀上，數字平臺深入滲透進城市居民日常生活各方面的空間體驗中，不斷調節居民實踐與既有物質空間生成新的連接。比如，個體與數字平臺“碰撞\"中生成大量溢出工作空間既有框架的空間體驗和交往，改變了城市磚瓦結構原有的微觀權力形態，給城市寫字樓原有的僵化空間嵌人了不斷變動、瞬時、異質、去等級化的數字“域外”，而城市居民亦可借此主張自身對城市空間的權利。

三、數字平臺城市的空間正義批判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城市是生產關系的具象化空間，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資本家對生產資料的壟斷性獨占、對工人剩余勞動的無償占有和剝削、對剩余價值的貪婪追求等非正義行為物化到城市空間中，就呈現為城市之生產空間的城鄉對立，勞動空間的全面異化和生活空間的階級區隔等空間非主義現象。在數字平臺城市化與城市數字平臺化的動態化過程中，掌握著平臺權力和資本的空間生產主體通常占據著優勢地位，通過對數字勞動者階層進行剝奪，不斷侵蝕他們的城市空間權益以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從而也將催生新的空間對立、空間異化和空間同質化等非正義后果，具體地呈現為以下表征：

（一）城鄉地理的不平衡

“一個民族內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業勞動同農業勞動的分離，從而也引起城鄉的分離和城鄉利益的對立。”8]184只要相應的物質資料生產方式存在，城鄉分離與城鄉對立形成的城鄉地理二元割裂將不可避免。在數字時代，分工不僅體現在傳統意義上的農業與工業、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劃分上，更體現在數字平臺生產的空間劃分上。數字平臺生產不僅發生在虛擬空間中的處理信息、數據、文化等非物質勞動過程中，而且發生在維系平臺正常運轉的物質勞動過程中，它超越了城市的地理界限，以混凝土、硅、比特、服務器和能源廢物等形式，在城市邊緣乃至遙遠的農村地區構建了新的“城市景觀”或“第二自然”。

我國的AI公司DeepSeek（深度求索）之所以在2025年初震撼全球AI市場，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其數據中心（包括算力和能源投人）的成本遠遠低于OpenAI等其他美國硅谷公司。維持數字平臺生產的關鍵性基礎設施是數據中心。數據作為數字平臺的關鍵生產要素，被用來解決平臺城市的各種問題，數據中心的容量和增長成了必然趨勢[17]45。隨著數字平臺積累的數據日益增長，平臺存儲和處理數據的能力對于城市本身的持續運行變得越來越重要。以太平洋西北地區的數據中心為例，龐大的信息處理中心并未坐落在繁華的城市中心，而是選擇落戶于美國俄勒岡州等農村地區，這一地理位置的選擇背后有著復雜的邏輯。其中，廉價的電力是吸引數據中心落戶的關鍵因素，哥倫比亞河流域以其豐富的水資源提供了超過40% 的美國水力發電，為數據中心提供了穩定且成本較低的能源供應[17]46。這不僅降低了數據中心的運營成本，也為其持續運行提供了堅實保障。這些位于“腹地\"的數據中心為城市中的高科技和信息技術公司以及消費者提供了便捷服務，但他們帶來的經濟收益往往被大型企業和城市所捕獲，對農村地區及其居民提供很少實質性利益。事實上，數據中心的建設和發展通常是以犧牲農村環境和資源為代價的，其高能耗和廢棄物排放對當地生態環境造成了負面影響。在我國，“東數西算”工程把東部密集的算力需求有序引導到西部，使數據要素跨域流動，以促進東西和城鄉地區的數字化程度平衡。但在實施過程中也存在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比如“數據中心創造的價值大多由擁有方享有，數據所有權、稅收、投入等與當地無關”，“大數據中心和算力樞紐節點作為數據存儲、計算的核心，建設后期也會產生大量的維護成本，卻無法得到相應的就業機會和收益”[18]。

城鄉地理不平衡是數字平臺空間布局的物質前提，而數字平臺在發展過程中也會進一步引發數字平臺城市空間不平等和地理環境問題。在全面推進美麗中國建設和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過程中，中國式數字平臺城市應更加關注城鄉之間的協調發展，探索更加公平、可持續的數字空間布局模式，其中包括加強農村地區的網絡基礎設施建設，提高農村居民的數字素養和信息技術應用能力，建立健全的利益分配機制，確保農村地區能切實從數字經濟發展中獲得應有的收益和福社，促進城鄉共同繁榮發展和社會整體福祉的提升。

（二）城市勞動空間的異化

數字平臺離不開已有的城市勞動分工體系，也將進一步強化城市作為數據生成與勞動力蓄水池的核心地位。以算法管理為核心的數字平臺，在實際運作過程中延續了城市工業化體制的勞動控制手段。莫里茨·奧滕立德在《數字工廠》一書中指出，數字平臺并未導致人類勞動力被取代，相反，為了確保平臺運營的靈活性和效率，需要更多的勞動力來維持平臺資本的彈性積累，從而形成體系化的數字勞動分工圖景。比如，物流、游戲、眾包及社交媒體等多種類型的數字平臺持續吸納異質、靈活的海量城市活勞動。“如果數字技術能讓工廠作為一種勞動制度擺脫混凝土的建筑形式，那么數字工廠就可以采取多種不同的空間形式。”19]14數字平臺具有足夠的靈活性和能力，可以使工業時代的工廠勞動制度不再受限于傳統的、實體的、由混凝土構建的建筑形式。因此，空間形式可能是虛擬的、分布式的、靈活的，甚至可能是根據生產需求動態調整的，換言之，當今的城市儼然成為數字平臺的生產車間，成為平臺資本積累的固定資本。

同時，城市空間在經由數字平臺實踐的重組中也成了盤剝勞動、抑制勞動創造的異化空間。以基于移動導航系統的網約車平臺、外賣平臺所塑造的勞動關系為例，網約車司機是平臺勞動中的典型勞動群體，他們的空間實踐在數字平臺中介下具有不同以往的三重屬性。一是平臺勞資空間，他們的工作高度依賴平臺通過算法為其分配的訂單，其行為也時刻被平臺所監控，形成了嶄型的勞資關系。這種關系使得出租車司機的空間實踐不再局限于大街小巷，而是擴展到了數字平臺構成的虛擬空間。二是導航數字空間。內置于網約車平臺的移動導航地圖成為司機和騎手勞動過程中的重要工具，它不僅指導司機和騎手的行駛路線，還通過實時路況信息、訂單熱點分布等功能，影響司機的空間選擇和行為決策。三是城市物理空間，司機和騎手在城市物理空間中穿梭，完成乘客和餐食的接送、派送服務。他們的流動軌跡和集聚熱點反映了城市空間的活躍程度和交通需求分布。司機和騎手作為虛實空間的中介，通過他們的空間行為和選擇機制，促進了平臺虛擬集聚向城市實體集聚的轉化。比如，平臺通過算法將訂單分配給騎手，騎手則根據訂單分布和配送效率選擇最優路徑，他們的配送效率和路徑選擇直接影響了外賣店鋪的空間布局和集聚程度。騎手傾向于在訂單量大、配送效率高的區域集聚，從而推動了外賣店鋪在這些區域的高密度集聚，形成\"外賣工廠”20]。空間實踐的三重屬性所形塑的司機和騎手的勞動空間實際上是一種新型異化空間，它體現為扁平化與工具化的特征：一方面，他們被固定在駕駛艙內和座駕上，看似擁有在城市空間中自由流動的權利，實則受限于平臺算法和導航地圖的規訓。他們的勞動空間被扁平化為一條條由算法和導航規劃的路線，身體成為勞動工具的工具。另一方面，平臺通過算法和導航地圖對他們的空間實踐進行精細控制，司機和騎手逐漸喪失了對城市空間的自主感知和規劃能力，城市空間在他們眼中成為一系列由數字和符號構成的二維圖像。

數字平臺雖以虛擬形態連接供需兩端，但其根基仍深深扎根于城市的物理空間之中。城市不僅是數字平臺數據和勞動力資源的儲藏所，更是其資本積累機制創新的動力場。在這個過程中，需要高度關注數字底層勞動者在數字轉型中保障自身勞動權益的可行路徑，要有效節制數字資本的數據壟斷和算法操縱，提升勞動者工作空間選擇的自主程度，切實為其空間實踐賦能，使其成為積極的空間實踐者。

（三）城市生活空間的同質化和等級化

美國當代媒介理論家喬納森·克拉里（JonathanCrary）指出，人類的希望和創造性能量在數字化世界中消不見，每個數字生命在平臺的算法面前已然無所逃遁。城市生活越來越被匯集到數字平臺的協議中，成為一片了無生機的數據焦土[21]30。按照列斐伏爾的觀點，這背后的原因實際上是資本的抽象空間已經成為當下社會空間、生產空間和日常生活的“主體”。抽象空間通過空間的商品化以及符碼的普遍化，實現了對日常生活的全面滲透和控制。在抽象空間中，空間的使用價值被交換價值所取代，空間的生產成為資本增殖的新途徑。這種空間形態具有單調性、同質性和可復制性，抹殺了空間的異質性和多樣性，使得城市空間呈現出千篇一律的面貌。

數字平臺通過算法和大數據技術，將分散在城市各處的空間資源整合起來，形成有利于價值交換的統一抽象空間。這種整合作用雖然提高了空間資源的利用效率，也加深了城市布局的標準化和同質化。例如，外賣平臺通過算法優化配送路線和時間，使得外賣店鋪在選址上更加傾向于鄰近需求集中區且成本低廉的空間，形成了“外賣工廠\"的集聚現象。而直播間的生產過程也通常呈現出高度的重疊性，高流量和高收益的主播和內容更容易受到平臺的推廣，而個性化小眾化的內容往往被忽視，這些“利潤至上\"的資本同質化邏輯進一步加劇了城市空間的單向度。社交媒體平臺則側重于通過符號消費的方式，將城市空間轉化為可交換的商品。在社交媒體上，各種“網紅打卡地\"通過精美的圖像和視頻被包裝成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吸引大量游客前去拍照和消費，往往追求視覺上的沖擊力和情感上的共鳴，而缺乏空間的差異性和多樣性。比如，長沙的超級文和友憑借其獨特的復古設計和美食體驗使自己火爆出圈。這種成功模式很快被其他城市模仿，類似的主題餐廳和景點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在數字平臺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城市空間被轉化為符號消費的對象，使城市空間日益同質化。這種趨勢不僅消解了城市空間的地方特色，也將削弱人們在城市空間中的自主性和創造性。

馬克思關注社會中的階級差異，由階級差異所衍生的空間差距，已成為影響實現社會正義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數字平臺背后，算法是其運作的核心技術，這些算法往往由資本所支配，并依據資本利益的需求進行塑造。在資本精心構筑的數字平臺城市空間中，平臺運用聚類算法對海量用戶數據作精細處理，傾向于將特征類似的用戶歸為一組，并使組內的用戶相似度最大化、組間的用戶相似度最小化。2對用戶群體畫像的差別劃分加劇了信息的同質化和空間的等級化。Shahriar Akter 等學者的研究發現，Uber和Lyft等共享出行公司因用戶身處地域的不同而收取不同的費用，在以非洲裔美國人為主的地區收取更高的費用。居住在富裕區域的居民往往能夠享受到更優惠的價格和服務，而低收入或少數族裔聚居區的居民則可能面臨更高的成本。23基于地理位置而實施的價格歧視，算法實際上在不斷鞏固城市空間的社會隔離。這種空間隔離不僅限制了低收人群體的發展機會，還可能深化城市內部的分裂和沖突。

四、構建超越數字資本主義的數字平臺城市

在數字資本主義的進程中，數字平臺城市呈現為受資本主導的平臺城市主義模式，成了資本空間擴張和利潤最大化的工具。城市現代化的過程應當是正義的城市化過程，數字平臺城市發展過程應當是一個批判空間非正義，尋找空間正義和爭取城市權利的過程。在全球化和市場經濟大背景下，當代城市空間問題無疑具有資本共性。我國正沿著一條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城市化道路穩步邁進，城市空間的規劃與設計更加注重將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與追求融入每一個環節和實踐中。但我國的城市現代化進程仍然會受到資本邏輯與技術理性的雙重影響，要求我們始終對平臺城市主義保持充分警惕。突破平臺城市主義模式，構建城市的空間正義，必須堅持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深人反思資本在人與空間中的關系，采取分類施策的空間倫理策略，堅持公平、民主、多樣性的原則。

首先，影響空間正義實現的根本原因在于資本增殖。當代西方左翼提出要用“空間聯合行動\"來對抗數字資本主義的空間剝削和空間異化。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Fuchs）認為，數字無產階級應該奪取對數字平臺空間的領導權，引領一場數字共產主義運動[24]281。戴維·哈維（David Harvey）指出，實現空間正義，需要將主動對接全球市場的資本主義價值規律與該規律的替代方案相結合。25]128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觀點看，實現空間正義的關鍵是發揮空間主體的革命性力量，解蔽數字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約束資本在空間中的增殖活動。換言之，數字技術和資本本身不是目的，但都可以作為重要的手段，用來服務于人的空間需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一個融合資本運作規律與社會公平正義理念的綜合性體系。在這一體系下，數字平臺城市的發展既得益于市場機制的驅動，也依賴于政府的宏觀調控和監督指導，以及國有企業、民營企業等各類經濟主體的共同參與。

其次，采取分類施策的空間治理策略。對于作為生產工具的空間，要著力改變平臺資本單獨支配勞動者和生產資料空間布局與空間生產的狀況，充分賦予數字勞動者實質性的勞動時空、路徑、強度等方面的控制權，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對平臺空間生產的算法管理，著力于解決“算法暗箱”“信息繭房\"等問題，讓勞動群體都有機會參與到平臺路線規劃等算法規則的制定與監督中；對于滿足生活需求的空間，應推動建立多元化的數字平臺生態體系，積極推進時空數字李生系統的建設以打造虛擬城市，降低技術門檻和價格成本，防止數字空間資產的過度私有化，在尊重市場規律的同時確保使用權的開放與共享，充分保障廣大居民在虛實空間中的權利，調動人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避免用算法過度強化平臺用戶的既有偏好，著力打造多元化、包容性的數字平臺城市；對于提供公共服務的空間，應搭建一個平等、開放的交往平臺，讓不同個人或群體能在公共領域暢所欲言，表達對城市空間規劃和政策的見解，主張各自獨特的空間權益，以此增進不同群體之間的相互理解、尊重與信任。

最后，堅持公平、民主、多樣性的空間治理原則。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在正義理論中占據著核心地位。空間正義要遵循的公平原則，就是要求所有社會成員在獲取空間資源（如土地、公共設施等）和機會（如教育、就業、參與決策等）時享有平等的機會。在數字平臺城市發展過程中，應確保數字平臺對所有用戶開放，不設置不合理的準人門檻，制定公平的規則和政策，防止任何形式的壟斷、欺詐或不正當競爭行為。平臺應平等對待所有用戶，不因用戶的身份、地理位置、活動范圍等因素而給予差別待遇，確保所有用戶都能享受到相同的服務和機會。民主在中國式現代化城市治理中體現為以人民為中心的城市發展理念。從空間正義理論的角度，空間不僅具有客觀性，還與人的主體性密切相關。個體不僅受到既有空間的控制與塑造，同時也以社會性方式干預和創造著時間與空間。數字平臺城市“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就是要始終以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為目的，著力構建具有參與意義的實體交往空間，在發展過程中應借助大數據和人工智能實現政府、企業、市民之間的高效協作，鼓勵社會多方力量參與公共服務空間的建設與運營，形成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共建共治共享格局。以數字經濟領跑全國的杭州為例，在推進城市智慧化轉型過程中始終秉持\"以人為本\"的城市治理理念。通過實施人才和創新項目，構建\"智慧警務中樞\"和\"社區智治平臺\"兩大數字化基座，使杭州市民切身感受到數字化轉型帶來的創新動能提升、安全保障升級與生活便利度躍升。多樣性是城市空間的生命力之源。正如簡·雅各布斯所言，“大城市的多樣化是自然天成的”[26]157，，差異性的城市空間生產與多樣化的城市主體生存是相輔相成的，有助于滿足城市空間中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們對理想生活方式的向往和追求。數字平臺城市不能局限于“基礎設施供給者”的角色，而應為異質的個體相互連接而創造出空間共同體，比如，建立聯合辦公場所和數字游民社區，充分挖掘人們獨特的行動邏輯與實踐背后蘊藏的力量，讓廣大民眾能夠以無數可能的方式創造屬于自身的生活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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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薛一箏】

On the Spatial Production and Spatial Justice of Digital Platform City

XIE Fangfang

（School of Marx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 521ooo，China）

Abstrat：The geographical space andrelational structure of moderncitiesprovide the production basisanddriving force forthe digitalplatformspace，enablingthedigitalplatformstoachievetheirownurbanization；thedigitalplatformsreshape theurbanspacebyleveragingmultipleelementssuchastechnology，capital，labor，anddatamakingthecitiestendtowards platformization.The mutual shaping between cities anddigital platformsconstitutesthe spatialproductionprocessof digital platformcities.Underthedominance of digitalcapital，theconstructionof digital platformcitiesinthe processof China's modernizationhasgivenrisetonewinjusticessuchasthegeographicaloppositionbetweenurbanandruralareas，the alienation oflaborspace，andthehomogenizationof livingspaceTheconstructionofdigitalplatformcitiesintheprocessofChina's modenizationshould，onthebasisofregulatingandrestrictingdigitalplatformcapitaladheretotheprinciplesof faiess， democracyanddiversityandadoptspatialethicalstrategiesofclasifiedpolicyimplementationtobuildspatialjusticethat meets people's aspirations for a better life.

Key words： digital platform city； spatial production； spatial justice

收稿日期：2025-02-05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資助項目：空間正義視域下的數字平臺城市研究（23YJC710098）；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數字平臺城市研究（GD21CMK03）；廣東省本科高校教學質量與教學改革工程建設項目：新時代高校思政課實現“五理融通”教學模式研究（E23034）

作者簡介：，女，廣東潮州人，韓山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數字平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