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爺

這個故事，發生在我的故鄉戶村——冀南平原上的一座小村莊。

那年，餓極了的雀爺踞坐在戶村村口，撩起褲腿，露出跛了的一足。“各位鄉親！俺這腳是俺在家鄉救火時被木梁砸斷的！還好救出了一個孩子！如今俺逃難到此地，想落個腳。俺會些木工活兒，望各位多多關照！”鄉親們見他衣衫襤褸，十分可憐，又是因救火殘了一足，就收留了他。

就這樣，外鄉人雀爺在戶村立了足。大伙兒不知他真名，見他瘸了一足，又頭發花白，都喚他瘸爺。后又覺瘸爺不雅，故稱雀爺。

雀爺平日沒什么嗜好，唯好一口顯擺。顯擺什么呢？大槐樹下人群密集處，雀爺端著大茶缸，褲腿一撩，露出不自然內彎的似一根枯枝的腳踝，指著那蜿蜒的燒傷疤，大談救火往事。

后來，雀爺自己都覺得這事說爛了，就踞在樹根下，大談家鄉物產豐盈，民風淳樸。有后生娃不服，戧他：“還不是逃難來了？”雀爺的黑臉登時漲得紫紅，囁嚅不語。

過了數年，戶村來了一個逃難的木匠，竟與雀爺同村。同村之誼，理當照顧，木匠借住在雀爺家，二人合伙做起了木匠生意。

過了月余，木匠竟被雀爺趕出家門。旁人問原因，雀爺答，脾氣不合。

又過了數日，村中傳起風言風語，說雀爺救火是真，可那火是雀爺放的！因和鄰居起糾紛，雀爺一怒之下放火燒房。不料火勢波及雀爺的房子，雀爺救火不及，被砸斷一足，救出孩子之事自然是無中生有。

大槐樹下，旁人問及雀爺，雀爺連忙搖頭擺手否認，扭頭卻一瘸一拐回了家。跛足在地面摩擦出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此后，雀爺照舊踞在大槐樹下，只是不再顯擺，而是眉頭緊鎖，默然不語。旁人見他這樣，便也不再提及那些傳言。

這天夜里，狂風呼嘯，村口土地廟焚香爐的灰燼打著旋兒飄散，仿若飛舞的黑蝴蝶，飄飄然落在廟中布幔上。

火！大火！木匠被雀爺趕出家門后，就暫住在村口土地廟中。

雀爺急忙一瘸一拐地趕到村口，只見大火奔騰，似脫韁野馬，肆意蔓延。人們避之不及，不敢上前救人。雀爺一咬牙一跺腳，竟健步如飛，鉆入火海！少頃，火海中吐出兩道煙熏火燎的人影，眾人急忙上前救治。瘦小的那人是木匠，他被毒煙熏暈過去，一陣喂水、掐人中后悠悠醒轉。高大的那人是雀爺，他的額頭被燒斷的木梁砸出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正汩汩流血！

黎明，雀爺沒挺過來，咽了氣。

木匠痛哭流涕。他與雀爺只是同鄉，并不同村，露出馬腳后被雀爺趕出家門。之后他懷恨在心，散布謠言，其實他根本不知雀爺的往事。鄉親們得知真相后都連連嘆息，后悔當初在大槐樹下議論雀爺。

后來，村中派出一人去雀爺的村子報喪?；貋砗?，那人卻面色古怪。因為雀爺村中人說雀爺就是一個老實木匠，從未救過火。跛了的那只足是因兒時調皮摔斷腿，血流不止，郎中拿燒紅的鐵釬燙住傷口止了血，骨頭卻沒接好。

眾人面面相覷，心口好像壓了一塊巨石。

數日后，一座墓碑立于戶村村口：救火英雄張（我只知雀爺姓張）之墓。

如今，那塊墓碑早已不知去向，雀爺的真名也就不得而知，只有救火的故事還在老人口中流傳。

有一年，堂弟在做祭拜時不慎點燃墳旁的枯枝堆，險些釀成一場火災。路旁一位牙齒掉光了的老人見狀，特意拄著拐杖前來教育我們，我就此得知了雀爺的故事。

聽完故事后我感慨：“戶村的鄉親們心真善哪！”老人拐杖一戳，佯怒說：“難道雀爺心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