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機關視角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難點與破解

摘 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我國順應刑事犯罪結構變化、遵循刑事司法規律而推行的改革舉措，在緩解刑事司法資源緊張狀況方面成效顯著。然而從檢察機關視角出發，在實踐過程中該制度暴露出“以不捕促認”“應捕不捕”、控辯雙方信息不對稱以及值班律師法律援助效果欠佳等問題。這些問題的出現，反映出在規范構建、職能銜接以及資源供給方面仍存在不足。對此應以制度精細化建設為核心，從完善逮捕社會危險性評估程序與證據開示制度、增強值班律師辯護權三個方面構建規范、透明、高效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框架，強化權力監督，加強資源配置保障，通過跨部門協同形成合力，進一步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優化。

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 協商司法 值班律師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實現司法機關、被告人、被害人三方訴求的最大公約數為目標，在加強人權司法保障、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提高刑事訴訟效率、促進社會和諧穩定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2024年，86.9%的犯罪嫌疑人在檢察環節認罪認罰，一審服判率96.9%，高出未適用該制度案件34.8個百分點［1］，充分彰顯了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的關鍵作用。從訴訟主體看，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承擔主導責任；從訴訟階段看，審查起訴階段是該制度的核心環節；從程序內容看，檢察官與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協商對制度運行效果起著承上啟下的關鍵作用。因此，本文從檢察機關視角出發，剖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情況，呈現其實施效果與適用困境，回應理論關切，解決實踐難題，為進一步完善該制度提供系統、科學的方案與路徑。

一、檢察機關視角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困境

（一）“以不捕促認”和“應捕不捕”現象并存

我國刑事訴訟長期存在審前逮捕率較高的情況。在以往大量刑事一審案件中，眾多被告人選擇認罪，其中相當比例的被告人被采取逮捕措施。近年來隨著司法改革推進，審查逮捕階段不捕率持續提升，審前羈押率顯著下降。與此同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過程中仍暴露出實踐偏差。

一方面，檢察機關為提高犯罪嫌疑人的認罪認罰率，可能會以不適用逮捕為條件，促使更多嫌疑人選擇認罪認罰，即“以不捕促認”。另一方面，也容易出現應該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因認罪認罰而未被逮捕的“應捕不捕”情況。這兩種現象反映出檢察機關在權力行使過程中法律適用的標準不統一的問題。

逮捕作為刑事訴訟中最為嚴厲的強制措施，對犯罪嫌疑人人身自由限制極大。《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逮捕應遵循最后性、例外性原則，其適用要滿足其他強制措施不足以防止社會危險性的條件。然而在實踐中，檢察機關對“社會危險性”的審查判斷缺乏科學評估標準［2］，少數檢察機關甚至以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程序中的配合程度作為審查標準。這使得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被追訴人的自愿權利在羈押措施的強勢沖擊下反而變成了妥協的義務。

而通過“以不捕促認”“應捕不捕”來提高認罪認罰率，會給被追訴人和檢察機關帶來負面影響。對被追訴人而言，這種方式可能導致其在高壓環境下倉促選擇認罪認罰，難以保證認罪認罰的真實性，甚至可能使被追訴人遭受冤屈。對檢察機關來說，可能帶來司法隱患和社會隱患，如被追訴人逃避審判、毀滅偽造證據或實施新的犯罪等，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預期目標的實現以及檢察機關參與社會治理的實際效果。

（二）控辯雙方信息不對稱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存在控辯雙方案件整體信息和證據信息不對稱的情況。在案件整體信息方面，平等協商需要平等或相對稱的信息共享，但實踐中控辯雙方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對案件信息的掌握不對等。多數被追訴人法律知識匱乏，與擁有國家公權力支持且精通法律的檢察官相比，處于相對被動的狀態。若被追訴人未聘請辯護律師，其與檢察機關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將更為突出，這會加劇被追訴人在協商中的被動性。

在證據信息方面，證據對認定案件事實至關重要，閱卷是獲取證據信息的重要途徑。目前我國法律規定辯護律師享有閱卷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則不享有此項權利。雖然相關規定提出探索證據開示制度，但該規定缺乏可量化約束，在司法實踐中容易流于形式。檢察機關在“可以”適用該制度方面具有較大自主性，且證據開示的具體操作細節，如開示時間、地點、方式及監督措施等均不明確，這一制度的司法實效未予體現。

（三）值班律師提供的法律幫助效果不佳

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值班律師制度是為解決部分被追訴人無法聘請辯護律師問題而設立的，旨在實現法律援助全覆蓋。然而，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中的作用與制度設計存在較大差距。其一，值班律師的辯護權有限，身份定位尷尬，更類似于“見證人”，其閱卷權受限，且在提供法律援助時，往往未充分參與量刑協商。［3］其二，值班律師補貼費用低，與委托辯護費用相差懸殊，使得部分律師不愿投入過多精力在這類案件中。其三，值班律師數量難以滿足日益增長的認罪認罰案件需求，工作處于流水作業狀態，通常一個下午要見證數十個認罪認罰案件，對案件細節了解不足，有效信息獲取有限，無法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法律建議。其四，被追訴人對值班律師信任度低，認為其是“政府分配”，難以建立信任關系。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困境產生的原因

（一）制度設計尚有不足

目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不足分為“完全未規定”和“不完整規定”兩種情形。前者包括社會危險性評估標準不明確這類內容，由于實踐中缺乏量化指標，對社會危險性的評估更依賴檢察官的主觀判斷。后者包括證據開示制度程序規則不完善以及值班律師的辯護權不完整等，相關內容已有制度雛形但仍存在完善空間。從本質上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的不足是其從局部試驗到全面鋪開過程中經驗總結和規則細化的不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遵循“先試點、后推廣”的模式，在試點階段，制度設計更多關注核心框架的搭建，而對配套細則的探索相對滯后，有部分內容“完全未規定”。而針對尚存爭議的問題，立法者更傾向采取原則性規定以回避分歧，弱化了規則的操作性。現有部分規則一定程度上復制了試點時期的臨時性做法，導致“不完整規定”被固化。

（二）權力行使不夠規范

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程序中兼具“追訴者”與“協商主導者”雙重角色，作為追訴機關，檢察機關天然傾向于追求訴訟效率與定罪率，而協商程序要求其保持中立地位以確保被追訴人自愿性，兩者間難以實現有效平衡。實踐中部分檢察官在向犯罪嫌疑人解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通常僅對認罪認罰的處理進行一般性的解釋，并未明確告知嫌疑人有權獲得值班律師的法律援助、在認罪認罰后有權撤回認罪以及選擇適用的程序等權利，或者提供《權利告知書》但并不向其詳細解釋，僅讓嫌疑人閱讀后簽字［4］，這種權力行使的不規范不僅損害被追訴人的程序權利，還可能引發司法不公風險。若不對檢察權進行有效監督，極易導致權力濫用。

（三）資源保障不足

制度的資源保障直接影響制度運行的實際效果。值班律師制度作為認罪認罰從寬的重要配套制度，其運行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資源保障的力度和質量。然而，目前值班律師制度在資源保障方面存在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首先，值班律師制度的經費來源主要依賴地方財政撥款，缺乏穩定的保障機制。部分地區因財政壓力，未能建立動態調整機制，導致補貼標準長期滯后于實際需求。其次，律師資源的區域分布失衡問題尚未得到系統性解決。跨區域調配機制缺失，進一步限制了法律援助的覆蓋范圍。此外，檢察機關在推動資源優化配置中的主動性不足。目前檢察機關未能充分協調司法行政部門與財政部門形成合力，導致資源整合效率低下，影響了值班律師制度的整體運行效果。

三、檢察機關視角下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對策建議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刑事訴訟法的重大改革，對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具有重要意義。盡管該制度在推行過程中存在適用困境，但符合我國司法改革的整體方向，因此檢察機關應充分發揮職能作用，針對制度存在的不足，采取有效措施加以完善，實現公正與效率的平衡。

（一）完善制度建設

隨著社會不斷發展和司法改革進程演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從框架性制度邁向精細化規則體系。檢察機關應當以制度精細化建設為核心，從完善逮捕社會危險性評估程序、完善證據開示制度、增強值班律師辯護權三個方面構建規范、透明、高效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框架。

在完善逮捕社會危險性評估程序方面，為避免對社會危險性的把握過于主觀隨意，應制定更為詳細、可量化的考察標準。除《刑事訴訟法》第81條規定的情形外，還應綜合考慮犯罪嫌疑人的性格特點、原生家庭、經濟狀況、工作經歷、人際關系等因素。此外檢察機關可根據當地社會背景、風土人情等對評價指標進行細化，建立統一且可量化的標準。同時，加強與公安機關協作，完善非羈押監管措施，利用現代科技手段進行數字化監管。此外，在逮捕必要性審查時，要全面考量被追訴人的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合理運用逮捕措施，保障刑事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對于符合逮捕條件的被追訴人，應嚴格依法履行職責。

在完善證據開示制度方面，首先檢察機關應主動開展證據開示工作，而非等待被追訴方申請，確保被追訴方全面了解案件情況。其次在證據開示范圍上，應選擇開示主要證據。檢察機關可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前制作主要證據清單，供被追訴人查閱并簽字，保障其知情權。最后細化證據開示的時間和期限。對于表示愿意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檢察官應在告知相關內容后及時開示主要證據，讓其在值班律師幫助下決定是否簽署具結書。同時，對被羈押和被取保候審的被追訴人應分情況規定開示期限，既保障其知情權，又避免檢察機關濫用逮捕權。

在增強值班律師辯護權方面，可探索值班律師實質行使會見權和閱卷權。一方面，確保值班律師有效行使會見權。檢察機關應安排會見時間和合適的會見環境，會見過程中辦案人員不得在場，保障被追訴人能夠如實向值班律師陳述事實。另一方面，保障值班律師實質行使閱卷權。檢察機關應允許并配合值班律師查閱、摘抄和復制案卷材料，提供充分的閱卷時間。此外應推廣電子卷宗，方便值班律師隨時查閱案件信息。

（二）強化權力監督

“以不捕促認”“應捕不捕”等現象的出現，與檢察機關權力的行使密切相關。為加強對檢察機關權力的監督，應當從內部和外部完善權力運行監督體系，堅持“以審判為中心”原則，避免越權行使法官的裁決權。［5］

在內部監督方面，要進一步加強案件管理工作。最高檢應勇檢察長指出，“一體抓實檢察業務管理、案件管理、質量管理，與時俱進提升檢察管理能力和水平，以高水平管理推動做實高質效辦案”［6］。依據相關規定充分發揮案件管理部門對檢察官承辦認罪認罰案件的監管職能，圍繞質量、效率、效果三個維度抓實認罪認罰案件的管理工作，對認罪認罰案件的流程節點進行動態審查，重點防范強制認罪或證據開示不充分等問題，重點監督量刑協商、具結書簽署等關鍵程序中值班律師參與訴訟的情況。［7］

在外部，要在黨的領導下，自覺接受人大監督、政協民主監督、社會監督，完善人民監督員、檢察聽證等制度，規范檢察機關權力運行。例如地方人大常委會可對檢察機關的逮捕率、不捕率、認罪認罰適用率等數據進行定期審查，提出整改建議。又如檢察機關定期公開逮捕必要性審查、證據開示、律師參與等關鍵環節的統計數據，接受社會監督。

（三）加強資源保障

資源保障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效運行的重要基礎。當前，值班律師經費不足、區域資源失衡等問題制約法律幫助質量，進而影響被追訴人權利保障與制度公信力。為此，需從頂層設計入手，完善經費動態調整機制，優化律師資源配置，并通過跨部門協同形成合力予以保障。

檢察機關應建立跨部門協作機制，主動聯合司法行政部門和財政部門，動態調整法律援助經費，確保值班律師數量與案件量相匹配。同時針對值班律師補貼標準偏低、人員短缺等問題，推動財政專項撥款，參考當地律師平均小時費率助推明確相關標準，并建立服務質量考核與獎懲機制。最終通過制度化保障與多部門協同，提升法律幫助質量，夯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運行基礎。

四、結語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我國刑事司法現代化的重要成功探索，其優化完善需以權力制約、權利保障與資源整合為著力點。檢察機關應通過規范權力運行、完善制度規則、強化資源供給，破解實踐難題。未來，需進一步推動公安、法院、司法行政等部門的協同聯動，構建多層次監督體系，并借助科技手段提升制度運行的透明度與公信力，實現司法公正與社會治理的雙重目標，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貢獻檢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