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融資租賃的“融物性”使得此種融資方式能夠更好地進行投資方風險控制和物資高效利用,故其為認定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的重要因素。近年來出現了較多“名為融資租賃,實為借貸”等違背融資租賃融物實質的案件,使得融資租賃無法發揮其特殊優勢,影響金融消費者實體權益和金融市場秩序。在融資租賃相關糾紛檢察監督案件的辦理中,應堅持“三個善于”,正確把握“融物性”的相關原理和具體要件,對融資租賃物的性質、所有權歸屬、交付情況進行合理判斷,準確認定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為融資租賃行業的健康發展貢獻力量。
關鍵詞:融資租賃合同 融物性 擔保功能 支配功能
近年來,隨著金融市場持續發展,融資租賃作為一種集買賣與租賃為一體、融資與融物相結合的新型融資交易方式,已成為推動金融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力量。但融資租賃的靈活性也增加了脫離融物實質的可能性,“類信貸”“脫實向虛”的現象逐漸增加,產生更大的金融風險。融資租賃相關的糾紛也頻繁出現,涉訴案件數量與標的額處在高位,其中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的認定也呈現出不同的裁判觀點。民事檢察應當關注融資租賃關系“融物性”的地位和認定問題,在相關案件辦理中正確把握融資租賃關系,以依法履職維護金融市場秩序和金融消費者合法權益。
一、對融資租賃的檢視
(一)融資租賃的概念、性質和歷史演變
根據《民法典》第735條,融資租賃合同是出租人根據承租人對出賣人、租賃物的選擇,向出賣人購買租賃物,提供給承租人使用,承租人支付租金的合同。由此可知,融資租賃合同由買賣合同和租賃合同組成,其中出租人提供資金購買承租人自由選定的融資租賃物,與融資租賃物的出賣人構成買賣合同關系;承租人接收、使用、按期支付租金至出租人,并在租賃結束后選擇是否支付名義價款實現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轉移,與承租人構成租賃合同關系和后續可能的買賣合同關系。[1]
融資租賃的交易模式在1952年起源于美國。企業在資金流不夠一次性購買所需設備的情況下,提出先租用設備進行生產,最后再購買設備殘值的交易模式[2],同時滿足了承租人和出租人在控制風險和高效利用物資方面的需求:對于投資人而言,融資租賃巧妙地融入了融物的元素,通過讓出租人掌握租賃物所有權,無法收回投資時至少可以通過所有權收回融資租賃物,降低投資風險;對于融資人而言,其可按需靈活選擇融資租賃物作為生產資料,無需長時間籌備資金購買,并盡早且長期將融資租賃物投入生產創造價值,避免時間浪費和物資閑置。
因此,融資租賃合同誕生于實踐,是一種融合了買賣關系和租賃關系,同時具有“融資性”和“融物性”功能的非典型合同類型。只有充分、全面認識到融資租賃源于實踐的特殊性質,才能最好地發揮融資租賃合同的功能和優勢。
(二)融資租賃偏離“融物”實質的問題
近年來,融資租賃實踐中出現系列問題,其中較為常見的問題就是部分融資租賃公司開始出現偏離融物實質,忽視租賃物規范管理和風險緩釋作用,以融租為名開展“類信貸”、虛構租賃物、租賃物低值高買等問題。
為整治此類問題、系統化降低金融風險,原中國銀保監會發布了《關于促進金融租賃公司融資租賃業務合規監管有關問題的通知》,明確了金融租賃公司需立足主責主業,摒棄“類信貸”經營理念,突出“融物”特色功能的要求。2023年10月,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發布了《關于促進金融租賃公司規范經營和合規管理的通知》,從健全公司治理和內控管理機制、規范融資租賃經營行為、有的放矢提升金融監管有效性和建立健全監管協作機制方面提出監管要求,強調突出金融租賃公司特色,回歸融資和融物相結合的經營模式,旨在促進融資租賃公司聚焦主責主業,服務實體經濟。
二、融資租賃合同中“融物性”認定的司法裁判現狀
融資租賃相關糾紛體量龐大,近3年全國各級法院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案由下共23.5萬件案件。筆者以“融資租賃”“關系”為爭議焦點關鍵詞,以“融資租賃合同糾紛”為案由關鍵詞,在“威科先行”裁判文書數據庫中檢索到近3年相關裁判文書共188份作為研究樣本,并根據具體案件中的“法院認為”和“裁判結果”部分總結相關裁判觀點。
(一)融資租賃相關訴訟的基本特征
訴請和抗辯方面,在融資租賃相關訴訟中,訴請主體大多為出租方,其多會基于融資租賃關系,提出繼續履行合同、解除合同或主張優先受償權等訴求,要求承租方按照融資租賃合同約定來承擔相應責任。抗辯的主體通常是承租方,其除了會從合同一般效力等常規角度出發進行抗辯外,更多會選擇以涉案合同并非融資租賃作為理由,試圖將涉案法律關系認定為民間借貸關系,從而降低其需要支付的費用。
案件爭議焦點方面,盡管當事人在融資租賃糾紛案件中最終關注的是合同的具體履行以及違約責任的承擔,但涉案法律關系的性質認定始終是繞不開的爭議焦點。其中,大部分案件都會將爭議焦點確定為融資租賃和民間借貸法律關系的辨析上,而要厘清這一問題,關鍵就在于對涉案法律關系中“融物性”的認定。
(二)“融物性”認定的裁判特征
對于“融物性”的相關事實認定,法院并不會以普遍舉證責任和處理一般合同的相關規則來輕易否定當事人對法律關系性質所提出的質疑,而大多是會主動、全面地展開調查。調查的范圍廣泛,不僅涵蓋合同中約定的各項條款,還會著重考量合同的實際履行情況。
對于“融物性”判斷的具體因素,在“融物性”認定的裁判論理中,大多以三個要件作為判斷標準。融資租賃物本身性質方面,要求融資租賃物必須真實存在、特定化且價值與租金或費用相匹配。融資租賃物的擔保功能實現方面,要求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需歸屬于出租人,保證出租人可通過收回租賃物的方式收回投資。融資租賃物的支配功能實現方面,要求出租人確將融資租賃物實際交付給承租人使用。不過,對于要件內的事實認定問題,如涉案標的能否作為融資租賃物,及如何認定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歸屬、是否交付等,裁判結果卻存在不一致的情況。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一是融資租賃本身就是融合了租賃、物權、擔保等多方面問題的復雜交易模式,應以何種觀念、何種取向處理這些問題易發爭議。二是立法和司法對于其中部分法律問題也確實未有定論。
三、融資租賃合同中“融物性”的判斷標準
面對存在部分爭議的裁判觀點,檢察機關應堅持 “三個善于”,正確理解融資租賃法律規范背后的價值觀念和法治精神,從紛繁復雜的法律事實中準確把握融資租賃實質法律關系,依法維護金融秩序和金融消費者權益。下文將根據融資租賃的一般理論和認定要件,對融資租賃糾紛中“融物性”認定的常見問題進行分析梳理,為統一相關司法觀點、發揮制度作用提供助力。
(一)融資租賃物特定存在,且價值與租金匹配
融資租賃物的存在和特定化往往是司法者需調查的內容。若直至糾紛時都無法證明融資租賃物確實存在并一一對應,則無法認定融資租賃關系真實發生。司法機關除可對租賃物進行實地審查,做到對融資租賃物“眼見為實”,在融資租賃物已經滅失、轉手,或司法機關沒有條件實地驗證融資租賃物時,也可關注在融資租賃項目的實際開展中與融資租賃物相關的合同、發票、交付憑證、項目檔案、竣工文件、規劃文件等文件,如有明確的車號、編號等,也可以對融資租賃物的存在和特定性作出判斷。
融資租賃物價值影響融資租賃交易擔保功能發揮,租賃物低值高買,主觀上可以判斷交易各方沒有融物的意思,只想進行資金的空轉,構成“名為融資,實為借貸”;客觀上也會導致融資租賃的擔保功能失效,低違約成本將會為金融市場累計可觀的風險。法律規范上,商務部印發的《融資租賃企業監督管理辦法》第21條對“標的物買入價格應當合理,不得低值高買”作出要求。司法實踐中,融資租賃物的價格與交易中買賣價格、租賃款設定的關系也經常成為司法者判斷涉案交易性質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因此,司法者應合理估算融資租賃物價值,并與融資租賃的買賣價格、租賃價與名義買價之和的總價款進行對比,從而正確認定融資租賃關系,緩釋因交易的擔保功能缺失導致的風險。
(二)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歸屬于出租人
融資租賃物為出租人所有也是認定融資租賃關系的關鍵因素。從權利來源上講,這一要求來源于傳統的租賃理論,即只有對租賃物有所有權,才能自由地、完整地作為一個出租人參與交易、享受權利。從制度設計上講,這也正是用融資租賃物為出租人對承租人無法按期履行合同的情況提供保障,當承租人無法按期履行合同、支付租金時,出租人可以通過收回融資租賃物迫使承租人繼續履行或及時止損,減少沉沒成本。而這種保障機制,只有在出租人有權收回融資租賃物時才會產生效果,即要求出租人掌握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當風險發生時,出租人才能基于對融資租賃物更高位階的權利拿回融資租賃物。因此,判斷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也是融資租賃法律關系認定的因素之一。
對于動產的融資租賃,因所有權的認定以交付為要件,會出現所有權認定的爭議性問題。在一般的融資租賃關系,即在出租人從出賣人手中購買融資租賃物后或直接將由其所有和控制的融資租賃物交付給承租人使用的情況下,因為融資租賃物曾在所有權轉移環節交付到出租人手上,所以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認定并無異議。但在沒有交付環節、融資租賃物并未經過出租人手時,融資租賃物雖經過出租人購買,但并未交付至出租人手中,并不符合傳統意義上所有權轉移的條件,則該情況是否影響融資租賃物所有權的認定存在爭議。對于此種情況,應當認識到融資租賃中所有權性質不同之處,只要是符合功能需要,應該依據九民紀要引言中“結合功能需求判斷物的實質歸屬”的相關精神,結合融資租賃功能需求判斷物的實質歸屬。按照傳統民法觀念,所有權是指所有人對其所有物一般、全面的支配性權利,是一種最完全的物權。但融資租賃交易的法理基礎是所有權分化理論,租賃物所有權被分化,并在交易實踐中發展成認可度較高的擔保工具,其享有的核心權益僅僅是在承租人不能支付租金時通過名義上的所有權獲得剩余債權的優先清償,即一種“擔保性所有權”。換言之,只要是符合這一條件,都應該認定為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原歸屬于出租人。顯然,在融資租賃的特殊規則下,出租人實際向出賣人付款并與承租人按照融資租賃的交易模式進行約定,在承租人未按時支付租賃款的情況下出租人就自然可以收回融資租賃物,出租人對融資租賃物所享有的權利自然能夠具備擔保功能。因此,在出賣人將融資租賃物直接指示交付給承租人或出賣人與承租人重合的融資租賃情形下,并不因未經出租人之手就認為此種情況不符合出租人對融資租賃物享有所有權,而仍應認為此兩種情況符合融資租賃交易的構成要件,按照融資租賃的相關規范處理。
(三)融資租賃物實際交付給承租人使用
同第二個條件一樣,融資租賃物實際交付給承租人使用這一條件也正是融資租賃中的“租賃”環節應有之義,也是使融資租賃的“交物給錢”區別于一般民間借貸的“交錢還錢”的一個原因,同樣也是融資租賃關系的判斷標準。司法實踐中對該要件不持爭議,也將該要件作為融資租賃關系認定的重要考量因素。
該要件的爭議點主要在于,“實際交付給承租人使用”是僅要求融資租賃物在被承租人的控制范圍內,用益物權被其支配,還是需要融資租賃物就是由被承租人占有使用?這兩個觀點導致不同的辦案思路:前一個觀點下,司法機關只要證明融資租賃物轉移控制至承租人及其關聯方,且后續其也沒有收回;但后一個觀點要求司法機關不僅需要證明融資租賃物轉移控制,還要證明融資租賃物確實為承租人本人所用,最好還能證明到承租人的所在地上有特定融資租賃物、租賃物與承租人業務范圍有關等情況。筆者同意前一種觀點。第一,從融資租賃的基礎理論來說,出租人向承租人交付融資租賃物,即是轉移融資租賃物的用益物權,承租人有權使用,也自然有權轉租。且因出租人掌握所有權,轉租也并不影響融資租賃物的擔保功能。第二,從融資租賃的相關法律規范來說,融資租賃相關法律法規中也多次出現融資租賃物由第三人使用的情形,如最高法《關于審理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13條即規定承租人與租賃物的實際使用人不一致,融資租賃合同當事人未對租賃物的實際使用人提起訴訟的情況如何確定第三人,再如國際統一私法協會《國際融資租賃公約》第2條規定融資租賃后轉租賃的情況仍屬于融資租賃交易等[3]。第三,從相關訴訟的舉證負擔來說,融資租賃涉及出賣人、出租人、承租人三方,很多情況下是由承租人提出需求,出租人出資后讓出賣人交付給承租人,不必到交付現場確認交付租賃物的存在,亦不必直接向承租人履行交付義務。讓出租人收集并留存除收貨單之外的證據,留意后續的相關交易,并且將融資租賃物給第三人使用作為出租人的不利事實,本就存在不公平和不合理性。因此,“融物”僅要求融資與物相關,而非要求人與物相關;承租人有對融資租賃物的占有使用權,但不必要一定由其占有使用,實踐中應注意根據事實和在案證據靈活判斷,避免機械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