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犯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司法推定研究

摘要：對“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一直是個難點。目前，學界對“非法占有目的”理論的探討存在著較大的爭議；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金融犯罪的數量日益增多，其特征也越來越多，這就要求在司法實踐中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懲治機制。在司法實踐中，有許多罪名或構成要件并不能由證據判決規則直接確定，這就是推定適用的依據。推定與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事實進行認定的方式相一致，因而更易為社會大眾所接受，成為我國司法實踐中的一種基本認定方法。但是，隨著社會實踐的日趨復雜，現行規定與司法實踐之間的差距日益擴大；推定減輕了定罪證明的困難，加重了被告的舉證責任；司法推定在適用上存在著僵化的傾向，傾向于客觀歸罪和機械適用等問題。本論文本著“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行文思路展開分析，從金融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司法推定的原則及困境，深入剖析其困境及存在的問題，并結合現有的理論研究成果，為未來的司法推定尋找規范的路徑。具體內容包括：金融詐騙罪的推定原則、推定“非法占有目的”的情形，比較社會實踐與司法解釋、刑法理論的差距及其成因，并與既有理論相結合，澄清推定的困境，為完善推定問題提供切實可行的實踐建議。

關鍵詞：非法占有目的；司法推定；金融犯罪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5.10.067

1“非法占有目的”司法推定的價值和意義

“非法占有”是金融詐騙罪的一項獨立要件，是區分不同罪名的關鍵，關系到金融詐騙罪是否成立。但是，對金融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內涵、體系定位、認定標準，學界也有許多爭論，目前還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難以指導司法實踐中非法占有的認定。“非法占有目的”是指行為人的主觀意愿，在認定上本來就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在司法實踐中，通過列舉具體情況來推定行為人的這種主觀目的，把實體問題變成了程序證明問題，在尋求可操作性的同時，又容易忽視實體真實。鑒于此，本文希望通過對司法推定實踐中存在的困境和問題的分析，探索出一條更好、更可行的規范司法推定的路徑與方法，進一步完善推定規則。

2“非法占有目的”面臨的司法推定困境

2.1刑法理論與實踐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距離

“非法占有目的”本身就是刑法中許多罪名的構成要件，但學者們對“非法占有目的”的理論研究，大多都是圍繞著傳統的財產罪展開的，甚至只圍繞著盜竊罪展開，無法充分發揮“非法占有目的”在實踐中的重要作用，也無法將實踐中形成的重要經驗加以吸收[1]。其次，對“非法占有目的”的含義還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只有明確了概念的內涵，才能確定證明對象的范圍，才能進一步探討如何證明以及證明標準等問題。反之，則會導致司法實踐和理論研究相脫節，理論上很難為司法推定情形提供一個明確、系統的判斷標準，并加以貫徹。

就周輝集資詐騙案件而言，其辯護律師認為周輝是積極主動地將資金返還給他人，其主觀上沒有非法占用之目的。本案一審、二審宣判的理由和公訴人的辯駁意見都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為什么持續、積極的還款方式不能排除非法占有的原因[2]，而是拐彎抹角地說，募集來的錢，都是自己用的，不是用來做生意的。雖然募集到的款項未被用作企業的正常生產活動，與《非法集資解釋》中的規定相一致，但辯護律師卻著重指出了“應當繼續歸還”這一事實，以此來證實周輝并未逃避還款。當法律解釋中沒有針對事實的證明產生矛盾時，究竟哪一方具有更大的優先權，而機械地列舉司法解釋中的規定也無法有效地解釋這一問題。

2.2司法推定與實體真實存在差距

從某種意義上說，用推定方法替代實體內涵的界定是一種“無奈之舉”，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這種推定本身就帶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其結果也不能與客觀事實完全相符[2]。司法推定是以果為因的逆向思維方式，很難保證從規定的客觀情況中推導出的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隨著現實生活的不斷豐富，推定與司法實踐之間的鴻溝也在不斷地擴大，司法解釋以列舉的方式規定的情形將會越來越落后或者過于片面，無法充分處理新形勢下出現的各種復雜情況。同時，刑事推定在某種程度上放寬了對控方舉證的要求，從而加重了被告的證明責任。指控被告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只需證明被告人有被推定的客觀情況之一，就可以完成證明責任，而在司法制度中，對被告人的反駁權沒有任何的保障，被告人難以反駁，司法機關也不認可。這與普通刑事訴訟程序中從“證明事實”到“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有很大的不同，在某種程度上損害了“無罪推定”的價值和利益。

例如，湖南曾成杰集資詐騙案中，曾成杰將全部資金投入到了公司的生產經營活動中，從而被司法機關認定為“明顯過高”，所募集的部分資金還用于向其他關聯企業投資或者購置房產，這些行為本身是合法的，也可被認為是長期投資的一種方式，但目前的司法解釋并不清楚。所以，在確定融資款與生產經營比例時，不能直接推定，而且，商業活動中的許多款項問題，也不一定能在賬目中清晰地呈現出來。

2.3司法適用的逐漸僵化和過度依賴

推定并非單純的證明技術問題，它改變了犯罪構成要件的內容，使控方舉證困難，法院定罪量刑更加困難。推定規則的適用對刑事司法實踐具有指導意義，但也存在著一定的風險與隱患。推定在方便了犯罪人的認定的同時，也使得司法實踐中對金融詐騙犯罪的認定過于依賴推定，將其視為“司法證明的替代手段”。

僅從客觀上的欺騙行為來推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實際上是將客觀行為作為要件要素而非主觀目的。行為人實施了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欺騙行為，一般應認定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亦稱同體推定。將欺騙行為作為客觀要件，并以此為基礎對主觀目的進行認定，會造成貸款詐騙罪和騙取貸款罪的區分難度大、標準不清。“非法占有目的”的獨立地位與界限也將隨之消失。

就王某集資詐騙案而言，法庭在認定其非法占據的事實依據中，也包含了被告人知道該公司不符合境外上市的要求，但仍指揮有關人員虛構報告，偽造業績，進行不實的宣傳，采用偽造事實、掩蓋真相的手段[3]。欺詐行為本身就是詐騙罪一個必須要具備的條件，若又被用于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則在非法融資過程中，只有進行了欺詐行為，才能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從而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構成要件。此外，以欺詐行為來推斷非法占有之目的，則會導致貸款詐騙罪與騙取貸款罪的界線過于含糊，兩罪均以行為人實行了欺詐行為為成立要件，通常都將二者僅限于非法占有之目的，若以欺詐行為對其進行判定，則兩罪的界線將不再存在，原本僅限于騙取貸款罪的情況下，有可能將其提高至更高的貸款詐騙罪。

3“非法占有目的”司法推定困境的原因分析

3.1推定規則不完善

對作為推定前提的根據事實的規定不夠清楚。由于司法解釋對其根據事實的規定比較模糊，且缺乏統一的解釋。2010年度《解釋》明確了募集資金后沒有用于生產經營活動，或者用于生產經營活動與籌集的資金數額顯著不相符，從而導致籌集到的資本不能歸還的8種情況之一。首先，“明顯”的比例在司法實踐中并不明確，司法實踐中對此也有不同的理解；其次，如何界定“生產經營”的范圍，“寬”還是“窄”，這給司法實踐留下了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間。

反推規則沒有規定。學界普遍將“非法占有目的”推定認定為可駁倒推定，但是目前的司法解釋對此沒有明確規定，也沒有對否定推定的具體情形加以列舉。因此，司法機關往往只采取正向的肯定推定，而不會輕易地以其他事實為其“正名”，從而使司法實踐對被告人抗辯權的行使造成了阻礙。

沒有對基礎事實發生沖突時如何解決作出規定。司法解釋對“非法占有”在客觀上予以認定。在某些復雜的案件中，作為推定前提的客觀事實可能會發生沖突。在此情形下，如果法官僅僅是機械地復述司法解釋中的有關條款，那么該案件中該如何確定“非法占有”呢？這就很難讓被告人信服，裁判文書的釋法說理也不夠充分。

3.2對推定本身的認知有誤

在一定意義上，推斷主要遵循了一條演繹的邏輯，但推理并不等于推定。推理的過程需要借助經驗法則和邏輯法則來論證待證事實的存在，這與推定的由來有著相似之處。但是，就推定來說，即使是通過經驗規則歸納出推定的基礎事實，也不能直接得出推定事實。根據基礎事實得出推定事實，實際上并不能用邏輯推理直接得出兩者之間存在著“擬制”的成分。

對假定原則的誤解。推定以基礎事實是否成立為前提，前面已經提及司法解釋并沒有明確的基礎事實，因此在認定基礎事實時可能會出現一些問題。司法實踐中，司法實踐中對于推定原則的把握并不準確，認定依據的是推定原則。這種情況導致推定適用范圍的任意擴大，有悖于證據法的基本要求。這里一方面要對基礎事實進行澄清，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對于基礎事實的證明，不能采用推定，而要用證據證明它的真實性、客觀性，以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目的，防止雙重推定。

3.3打擊犯罪與被告人權利保護的失衡

在認定“非法占有目的”時采用推定規則，主要是為了對金融詐騙犯罪進行有效的打擊，貫徹相關的刑事政策，為難以確定的主觀目的提供一些證明思路。普通刑事案件必須滿足“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而推定證明標準明顯降低，反而將證明責任進一步轉移到被告人身上，這實際上加重了被告人的舉證責任，造成打擊犯罪和保護被告人權利的失衡。

“非法占有目的”推定的邏輯應該是：控方舉證基礎事實—初步認定貸款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被告人舉證—控方舉證—推定事實是否成立。在這種模式下，原告只需要根據基礎事實，找到一種方法，將案件的事實與基礎事實聯系起來，就可以履行證明責任了，而不需要考慮“非法占有目的”的出現時間以及其他相反的證據，這種證明過程顯得太過粗糙，提出反證的過程更多地依賴于行為人自身，這是否定行為人主觀意圖的主要途徑。而犯罪人舉證能力相對薄弱，他們的反駁意見往往會被忽視，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要想在維護自身基本權利的情況下推翻公訴方的指控幾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4完善“非法占有目的”司法推定的建議

以金融詐騙犯罪為例，盡管應當注意有關司法解釋中對推定的客觀情況的關注，以此作為判斷的依據，但是，不能完全依賴于這些規定，而忽視了判斷的初衷。在認定上，應當遵循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結合具體案情，認真分析，盡最大可能保證認定結果的合理性。

4.1認定時堅持主客觀相結合的原則

從行為人的外在行為認定其主觀心態是一種事實推定，這是一種自由心證的蓋然性規則，所以推定的地位應適當降低，司法機關應明確：推定并非“代替司法證明手段”，而只是一種輔助司法證明手段。在認定“非法占有目的”時，應當堅持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在規定的推定情況下，綜合考慮案件中的其他事實，排除其他可能性。用蘇惠漁教授的話來說，“判斷一個人的主觀心態，一定要根據他所從事的行為，綜合各種事實，進行全面的論證，排除一切可能，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所以，在推定時，不能只關注行為人的客觀行為，還應該在充分聽取行為人陳述的內容之后，再綜合考慮相關證據，如此才能做到主客觀統一，推定具有邏輯嚴密性。

從主觀上來說，要判定行為人對自己的還款能力的認識，其中包含了對其目前和未來可能的收入來源、目前和未來的生產經營活動的獲利能力等方面的了解，行為人的還款意愿，無法償還的情況是否符合行為人的預期。在客觀方面，要以行為人以欺詐方式取得資金為條件，根據司法解釋對客觀情況的確定，同時也要將行為人的還款計劃、所獲得的資金的去向或用途、行為人從事的生產經營活動或其他營利活動、具體項目的發展時間等方面進行全面的分析，對行為人的還款能力和不能還款的理由從邏輯常理等方面進行全面的判定。

4.2正向推定與反向推定相結合

4.2.1明確推定的基礎事實

對于司法解釋規定的作為推定前提的依據事實，如果司法解釋能夠進一步細化對應的比例標準及概念類型，則司法解釋在處理此類問題時將更為明確、可靠。例如，湖南曾成杰集資詐騙案中，曾成杰將全部資金投入到了公司的生產經營活動中，從而被司法機關認定為“明顯過高”，所募集的部分資金還用于向其他關聯企業投資或者購置房產，這些行為本身是合法的，也可被認為是長期投資的一種方式，但目前的司法解釋并不清楚。所以，在確定融資款與生產經營比例時，不能直接推定，而且，企業中的很多資金問題，在賬目上也未必能清楚地反映。在此情形下，是否可以通過司法解釋來進一步明確有關的比例基準以及生產經營的范圍，那么實務中對金融詐騙罪的認定就會更加準確。

4.2.2明確行為人的反駁權和反向推定規則

刑事訴訟具有控制犯罪與保障人權的雙重功能。在我國刑事訴訟結構中，公訴機關不僅要對犯罪事實進行舉證，也要對其有利情形進行舉證，而在許多案件中，完全由公訴人承擔舉證責任很難，甚至會妨礙訴訟進程。由于被告人比公訴人更容易獲得或者更易提供證據，因此，由被告人對自己有利的情形承擔舉證責任更為合理。

因此，應當堅持正反兩種認定方式的統一，注重案件事實中有利于行為人的情形，并通過司法解釋予以明確。在程序設置層次上，應將犯罪人抗辯權納入到刑事推定制度之中，并在司法實踐中確立對犯罪人的保護機制。如果被告人提供的事實與積極的司法推定情況相反，那么“非法占有目的”在某種程度上就會動搖，應該從有利于被告人的角度進行否定推定。同時，對于有明確證據表明行為人有還款打算或意愿的，不能簡單地將其認定為金融詐騙罪。這些都是司法實踐中需要進一步明確的問題，法院在審理具體案件時，也要積極回應被告人提出的相反事實，并在判決書中詳述說理過程。另一方面，有必要在司法解釋中對反向推定規則進行補充，借鑒肯定推定的模式，并結合實踐經驗，歸納出可排除“非法占有目的”的具體情形。

4.3注意刑事詐騙與民事欺詐的邊界

普遍認為，區別普通民事欺詐和詐騙犯罪的主要標準在于“不法占有”，如果不恰當地認定這一點，可能會對民商事領域中經營發展的范圍與手段造成不應有的限制，從而打擊經濟發展的積極性。所以，在對金融詐騙罪構成要件進行考查的時候，一定要將民法領域的規則與經營理念結合起來，同時還要對有關金融方面的知識有所了解，這樣才能更加全面、準確地理解問題，判斷行為的性質。金融詐騙罪中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關鍵因素是行為人是否有履行債務的意愿和履行能力。

要轉變思維方式，將注意力放在民商事領域的經營與投資戰略上，理解一些特殊情形，避免犯入罪錯誤。是否將資本用于生產經營之外的活動，應視其用途及盈利能力而定，從一般經營者的角度深刻理解其規律。一般來說，犯罪人的一些資金流動的確屬于正規商業范疇，但是也會有一些資金用于裝飾和高檔商品的消費。是否有還款意愿，則要結合所處的特定行業的特點以及行為人的經營計劃等因素來確定。在郭建升的借貸詐騙案件中，法庭對整個案件進行了全面的分析，得出了盡管犯罪嫌疑人存在虛假財務報告，但是由于公司經營不當，沒有將其歸還給他人，不具備“非法占有目的”的性質。在這里，法院區分了行為人是民事詐騙還是刑事違法，綜合行為人的總體表現來進行否定推理，這是一種值得我們借鑒的做法[3]。

5結語

筆者對于民商事制度和操作規則的理解有限，無法提供更準確、更具體的方法來具體地在司法實踐中運用和參考，也沒有能夠從法教義學的角度與理論研究相結合，來糾正司法實踐中由于機械地適用司法解釋規定的推定情形而造成的錯誤。以往的刑法理論，大多以傳統的財產犯罪為視角，較少考慮到金融詐騙領域的特點[4]。從對非法占有目的內涵的闡釋入手，結合金融詐騙犯罪的特征，對其具體認定提供理論上的支撐和可操作性，這是對金融詐騙罪中的“非法占有目的”進行準確認定的根本途徑，也可以彌補現有推定方式的種種問題。在此基礎上，通過對民商事運行規則的進一步關注，對逆向推定規則進行補充和細化，以及運用理論方法從法教義學的視角對推定方法進行修正，是今后可進一步分析和研究的方向。

參考文獻

[1]徐凌波.金融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功能性重構——以最高人民檢察院指導案例第40號為中心[J].政治與法律，2018，（10）：31-42.

[2]翟浩.金融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必要性研究——以行為犯與目的犯區分為視角[J].法律方法，2022，38（01）：425-437.

[3]余紅偉.論“非法占有目的”之刑事推定[D].華東政法大學，2018.

[4]蘇惠漁.刑法學（修訂版）[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