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母親

《二十四孝》故事文本中，母親形象眾多，盡管每一個都著墨不多，卻鮮活生動，閃耀著人性光芒：“嚙指痛心”中，曾參采薪山中不歸，家有急客，曾母“無措”“急中嚙指”，曾參果然心痛返家。可見，曾母頗重禮數，平素尊重倚仗兒子，與兒子頗有默契。“涌泉躍鯉”中，姜母“好飲江水”“嗜魚膾”“又不能獨食，召鄰母共食”。可見，姜母生活講究，大方友善，鄰里關系融洽。……

這些母親相近之中又有其獨特性。如同是慈母，“戲彩娛親”中，老萊子行年七十，其母至少八十以上。故事文本雖未正面描寫其母，然從老萊子的娛親方式看，她健康高壽，頗重天倫之樂，是一位返璞歸真的老人。“埋兒奉母”中，郭巨家貧無以度日，郭母常常減食分與三歲的孫子，真是個慈愛的奶奶。又如同是繼母，“孝感動天”中舜的繼母“嚚”，曾想害死舜。“蘆衣順母”中，閔損的繼母以蘆花做棉衣薄待繼子。“臥冰求鯉”中，王祥的繼母則進讒離間王祥父子，并以冬日食生魚刁難王祥。

可見，這些母親形象各有不同，令人印象深刻。需要指出的是，她們大多患有不同程度的身心疾病、個性瑕疵和道德病癥。

母親的“病情”

《二十四孝》中，有4位母親確定有生理疾病。值得注意的是，僅有“鹿乳奉親”的郯子母親明確說患有眼疾，“親嘗湯藥”中的漢文帝之母、“哭竹生筍”中的孟宗之母和“乳姑不怠”中的長孫夫人均未說明具體病癥，僅說明患病程度和時間：漢文帝之母“母常病，三年”，常進湯藥；孟宗“母老，病篤”；長孫夫人食用兒媳乳汁數年，“一日病，長幼咸集”，宣言欲子孫孝敬兒媳如是。另外，“聞雷泣墓”中，王裒母“性怕雷”，從其死后王裒“聞雷泣墓”之舉看，其母生前可能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心腦血管疾病之類的病癥，亦可能是受到過與雷聲相關的精神刺激。

與生理病癥不明相對應的是，母親們的心理異常癥狀卻非常具體：“鹿乳奉親”中，郯子母“思食鹿乳”。試想當時情境，鹿乳是既無處購買又無人代取的難得之物，深山中百獸橫行，讓兒子孤身取鹿乳可謂難上加危。郯子衣鹿皮混入鹿群，就差點被獵人誤殺。“哭竹生筍”中，年老“病篤”的孟宗母“冬日思筍煮羹食”。孟宗母年邁體衰，病中食欲降低，口味清淡，欲食筍煮羹食倒也合理。讓兒子犯難的是，竹筍僅在春季萌發，當時正值冬日，何處覓筍？“乳姑不怠”中，長孫夫人“年高無齒”，為了保持健康，竟要每日食用兒媳的乳汁，如此持續數年。從其病中宣言看，其頭腦清醒，甚至暗示后代延續食乳的行為。不難看出，這些母親借年邁、疾病、權威對子女提出了一些常規途徑難以滿足的怪誕要求。

還有些母親存在明顯的“道德病癥”。“孝感動天”中，舜的繼母“嚚”，幾次三番要置舜于死地。“蘆衣順母”中，閔損的繼母以蘆花給他作棉衣苛待繼子。“臥冰求鯉”中，王祥的繼母不僅離間王祥父子，還欲冬日食生魚，迫使王祥出門臥冰尋魚。這幾位繼母都涉嫌虐待繼子。故事文本中并未提及這幾位母親患病，可以推定其行為和心智未受軀體疾病的消極影響，然其對繼子的種種行為，以現代精神病學標準衡量，有理由懷疑是人格障礙的表現。在中國傳統社會，精神疾患歷來被否認和壓制。敘述者并未以此為借口為她們的行為文飾，而是將她們賦予了“繼母”這一天然具有道德缺陷嫌疑的社會身份。

母親的“病因”

前文已述，《二十四孝》中的母親們患有程度不同的身心疾患、個性瑕疵和道德病癥，病因究竟是什么？

1.母親的苦難

這些母親多逢亂世。二十四孝故事，發生在春秋戰國者有5個，東漢者7個，魏晉南北朝者7個。也就是說，母親們多生活在兵荒馬亂的混戰年代。“拾葚異器”中，蔡順母子“遭王莽亂”，遇赤眉賊。“行傭供母”中，江革母子“遭亂，負母逃難。數遇賊，或欲劫將去”。“扼虎救父”中，楊香“嘗隨父豐往田獲杰粟，父為虎拽去”。田間出現老虎，可能就是亂世民間荒涼之故，也有人認為虎是亂世苛政的象征。

這些母親多居貧家。二十四個故事中，明確說明孝子家貧者有4個。如：“埋兒奉母”中，郭巨家貧，食物緊缺，為了奉養母親，竟要活埋獨子。“賣身葬父”中，董永家貧，父死無資安葬，不得不賣身葬父，后幸賴妻子織布償還。其他未明確說明經濟狀況者，只有“親嘗湯藥”中的漢文帝生母和“滌親溺器”中黃庭堅之母生活優渥，“懷橘遺親”中陸績母喜食昂貴的橘，生活應該還不錯。其他母親大多并不富裕。

這些母親中，喪夫者近半。在封建社會，女性居家教養子女、贍養老人，在經濟、社會關系等方面均依附男性。女性一旦喪夫，生活往往會陷入困境。亂世家貧的母親往往連基本生計都難以保障。因此，《二十四孝》的背后是母親們撫養子女的艱難苦辛。另外，還有些母親命運坎坷。如“棄官尋母”中朱壽昌的生母曾被迫兩嫁，與兒子數十年不得見。

2.行孝“虧損”

其實，除了這些沉重苦難外，母親面臨比男性更高的道德要求。《二十四孝》中，僅有1位孝女，即“扼虎救父”的楊香，有3位孝婦，分別是唐夫人、龐氏和董永妻。她們是未來的“母親”。下文就以她們管窺“母親”曾經面臨的道德要求。

先看孝女楊香。楊香手無寸鐵，奮不顧身虎口救父。“孝”的重點在于臨危挺身。《二十四孝》中的其他孝子多是尊親，付出的是米、桑葚、鯉魚、江水、橘、筍等尋常之物。由于物質匱乏、時令不當、路途遙遠、長期供給等原因，孝子們耗費的時間成本、體力成本和心理成本大大增加了這些尋常之物的附加值。“蘆衣順母”的閔損、“臥冰求鯉”的王祥雖要忍受寒冷，然安危尚可自控。“親嘗湯藥”的漢文帝雖有中毒風險，亦不至身亡。“賣身葬父”的董永雖然賣身為奴，然出賣的僅是體力，而非性命。顯然，楊香的行孝成本比孝子們更高。其實，中國歷史上被廣為傳頌的“孝女”故事均非孝養或為父母家族揚名上，而是能否臨危舍命救父，情節悲壯。如孝女曹娥從深海中背出父親尸體，死后身體還保持背尸的姿勢；再如周朝時齊國的孝女婧孤身前往相府去拜見晏子諫槐救父；又如漢朝的孝女緹縈上書為父申冤，愿意代父而死。

再看其他3位孝婦。“乳姑不怠”中，唐夫人“乳姑數年，姑不粒食”，想必大大傷身。長孫夫人無以報唐夫人之乳養之恩，病時集合全家，宣言曰：“無以報新婦恩，愿子孫婦如新婦孝敬足矣。”日后，崔山南果然做了高官，很孝順唐夫人。唐夫人行孝并未獲得超額回報。“涌泉躍鯉”中，姜詩妻龐氏“奉姑尤謹。母性好飲江水，去舍六七里，妻出汲以奉之；又嗜魚膾，夫婦常作”。顯然，龐氏比姜詩付出了更多體力，行孝主角卻是姜詩。“賣身葬父”中，董永賣身葬父“發起”孝行，董永妻主動求婚，神速織布代夫償工，是董永孝行的實際承擔者，然行孝主角卻是董永。“埋兒奉母”中，郭巨妻不敢違抗郭巨“埋子”的決定。她的情感犧牲絲毫不遜于郭巨，然行孝主角卻是郭巨，天賜黃金也指名道姓給郭巨，而非“郭巨夫婦”。與之相比，孝子們的行孝回報往往超額。如“孝感動天”的舜以孝得天下，“親嘗湯藥”的漢文帝以孝天下大治，“埋兒奉母”的郭巨得到了一釜黃金。

可見，《二十四孝》故事文本中，孝女、孝婦的行孝成本比孝子們更高，回報卻遠低于孝子，孝行也有意無意地被男性遮蔽。

“孝治百病”的背后

前文已述，《二十四孝》中的母親們病癥不明、病因多重。值得注意的是，故事文本卻統一開出了一張藥方—“孝”。這張“包治百病”的藥方背后是醫護人員的缺席和醫護知識的匱乏。

1.以“順”為孝

前文已述，母親們患有多種身心疾病，然她們并不主動追求“病愈”，反而借機發展對子女的無限依賴，如提出冬日食筍或生魚、飲長江水、與鄰共食等各種任性要求。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一切均被子女視作正常，并一律無條件地順應滿足。

為了孝順母親，子女們花樣百出地做出各種犧牲，甚至不惜觸犯道德禁忌，沖撞法律。“懷橘遺親”中，小陸績做客時擅自拿走主人的橘子，被主人“大奇”其孝，卻無人提醒其行為已屬偷盜。“乳姑不怠”中，唐夫人“每日櫛洗，升堂乳其姑，姑不粒食，數年而康”，卻無人意識到長孫夫人犯了食人禁忌。“埋兒奉母”中，郭巨為了奉養母親竟要活埋獨子，已經涉嫌謀殺。敘事者也意識到了不妥，于是趕緊安排“天賜黃金”的神跡中止郭巨犯罪。

不難看出，子女們“以順為孝”，無底線地為了母親付出犧牲，無論母親的要求多么怪誕。值得注意的是，故事文本中還暗示，即便子女要以“順”感化母親，如“蘆衣順母”中的閔損，一旦“不順”就會受到懲罰，如“刻木事親”中，丁蘭母的木像竟有知覺、有情感，冥冥中對不敬的兒媳有所感應，還向丁蘭垂淚告狀。丁蘭妻因此被休。可見，在這種不平等倫理關系中，母親因身份而強勢，可以不慈，弱勢的子女卻不可以不順，只能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以求感化強勢的母親，求得母親憐憫、同情，從而轉變態度。

2.醫護缺席

前文已述，《二十四孝》故事文本中，患“病”的母親可以任性發展對子女的無限依賴，子女則無條件地一味順應。在這種情境中，無論是母子關系，還是病人和照料者的關系，顯然都是有問題的。醫護人員的缺席是造成這種現象的重要原因。

在《二十四孝》故事文本中，幾乎沒有醫護人員，僅在“嘗糞憂心”中有一位建議病患之子“嘗糞診疾”的醫者。實際上，“嘗糞”作為一種診斷手段，從未被中國歷史上的正統醫學認可，但在非醫學文獻中確有記載，有可能反映某種民間醫學觀念的影響。關于“嘗糞”一事，可參看趙曄《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所載勾踐為吳王嘗糞診疾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嘗糞”舍棄成人尊嚴的精神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診斷意義。母親們患病均無醫護人員在側，子女既是照料者，也是護理者。我們知道，病人身心處于非健康狀態中，行為也往往與平時有別，容易出現暴躁、任性、偏激等行為。除了輔助、配合醫者外，護理者有限制病人非正常行為的道德義務。顯然，《二十四孝》中的孝子、孝婦們毫無作為，可能是為了避免母親的異常行為損害其家庭權威。“病痛”是將其異常行為合理化的必要條件。

除了病痛，為了使母親的異常行為合理化，敘事者對子女們無底線地遷就賦予了神奇療效。也就是說，《二十四孝》故事文本中有“孝治百病”的傾向，出現一些不合乎醫學邏輯的情節。如“鹿乳奉親”中，郯子父母年老，俱患眼疾，思食鹿乳。這可能是民間偏方，然目前并無任何醫學證據表明鹿乳可以治愈任何眼疾。“哭竹生筍”中，孟宗之母病篤，冬日思筍煮羹食，吃完孟宗奉上的“冬日筍羹”，即刻“病愈”，更是無稽之談。從醫學上看，筍羹充其量不過一頓清淡的病號飯，哪有藥到病除之效？“乳姑不怠”中，長孫夫人長期食用兒媳唐夫人乳汁，“姑不粒食，數年而康”。現代醫學表明，老年人食用人乳確實可以增強免疫力，然不宜過多，否則有可能造成腹脹。

敘事者還用行孝回報和神跡來肯定子女無底線的孝行，這些超額回報事件中，神跡的出現就是為行孝助力，減輕子女行孝負擔的同時，也在傳達上天對孝行的積極肯定。如“涌泉躍鯉”中，舍側涌泉、日躍雙鯉就是為了肯定姜詩夫婦的孝行。再如天賜黃金郭巨就是為了嘉獎郭巨之孝。

《二十四孝》故事文本中，母親們多借“病”任性發展對子女的無限依賴，子女則通過無底線地遷就母親完成對母親的孝行。在分析母親病因時發現，母親承受了比男性更沉重的生活苦難和更嚴苛的道德要求。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就是母親在“吃人”的同時，也在“被吃”，或曾經“被吃”。“吃人”原因大抵是在“被吃”和曾經“被吃”過程中積累了高額的道德資本和過量的身心病痛。魯迅先生曾經大呼“救救孩子”。其實，“救救孩子”的根本還是“救救母親”。母親常常在獲得“母親”身份后，一邊低頭舔舐著“被吃”過的傷口，一邊心安理得地轉頭就“吃人（主要指子女）”。

親子關系中的“吃”與“被吃”，在生物學上是有根據的。在肉食動物、鳥類中，母體在極端饑餓的情況下食用幼崽的情況并不鮮見。說到底是在食物匱乏情況下，“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在起作用。中國古代社會盡管有食人禁忌，然迄今“文化食人”卻從未銷聲匿跡。“孝”是母親迫使子女放棄抵抗“被吃”的道德刑具。這種倫理怪象的根本原因還是“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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