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攝影敘事“詩學”研究

電影的攝影敘事通常是指以影像的方式對一個事件進行描述與展現。合格的攝影敘事是開放的、經得起推敲的，在一個場景表達中，好的攝影敘事不僅要讓受眾感受到影像之美，也需要讓受眾主動結合自身的情況去進行個性化的思考。而影視藝術作為時間藝術與空間藝術的復合體，更應當注重攝影敘事在其中所產生的重要作用。當下，越來越多的創作者開始注重本土文化養分的汲取，將屬于中國東方美學特點的元素逐漸融入電影的攝影敘事呈現之中。

《傍晚向日葵》是由李旭執導，金貴榮拍攝，娜仁花、李玉峰主演的實驗電影，于2023年11月30日在全國上映，獲得第36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攝影”“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兩項提名。該片以散文詩式的影像表達，向受眾傳遞生與死的哲學命題。講述了中年女人徐曼芳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回到鄉村生活，并在這里逐漸明確了對生死的理解，完成了生死觀的轉變。專家表示“影片用詩意化的影像語言探討生命意義，也折射出傳統文化傳承保護、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等問題，體現出藝術電影創作領域新的嘗試與突破”①。

《傍晚向日葵》作為一部深度探討生命意義和時間流逝的電影，其攝影敘事的成功與否直接關系到受眾對影片主題的情感體驗和理解深度。本文以該片為例，深度剖析攝影藝術是如何通過“詩意化”的視覺符號編排，從而在影片中塑造出獨特的敘事空間和情感氛圍。

詩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所蘊含的文學價值與藝術價值與其他傳統文化大為不同。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詩的創作手法與表現技巧為其他領域的創作者提供了養料。中國電影人通過作品深入挖掘并展示中華民族的精神特質和文化精華，創作了一批類型多元、風格多樣的精品力作，努力實現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的愿景。中國電影現階段呈現出“百花齊放”的發展態勢，其中“詩意化表達”也逐漸開始走入受眾視野。越來越多的電影創作者開始注意到詩歌這一文學形式在電影中的融會貫通，并在畫面拍攝、故事構成與主題表達中進行大膽嘗試。在攝影方面，“借景抒情”“虛實結合”“托物言志”三種方式在畫面敘事中起到了較大的借鑒作用，并輔助影像語言來展現深厚的東方美學意蘊以及哲學思考?！栋硐蛉湛窋z影敘事在詩意化表達中進行了大膽嘗試，體現了攝影敘事層面的創新之處，這些畫面片段與故事情節、人物性格、環境設定等多維度因素交織，共同構成一種詩意且富有哲理的敘事模式。

一、借景抒情：借“所見之景”抒作品之情

電影采用視聽語言，通過光影、色彩、構圖等要素形成特定的影像，并作為影像記憶傳遞給受眾，以此喚醒人們共有的審美理解與情感體驗。一方面，審美的形成是主觀對于客觀事物在美學上的理解與反映。影像作為符號會觸發受眾對于“美”的感知；另一方面，影像是一種“情景再現”，這種再現或許并非個人的親身經歷，但在影像記憶的模擬下，依舊可以喚起人們對于部分情感的共鳴。攝影敘事的“借景抒情”，是要將文學的敘事手法移接到攝影創作上來，賦予畫面元素以文學敘事特點，即將內在敘事外化于攝影過程之中。不僅要讓受眾的“所見之景”富有審美價值，還要注意攝影與主題內容之間的相互融匯，從而達到美學、作者個性化表達和影片主旨闡釋的統一，以此完成詩意化構建。

（一）光影敘事

光影是電影畫面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合理的光影設計有助于電影氛圍的營造，還可以輔助于電影進行敘事。在拍攝場景中進行光線布局需要導演進行別出心裁的設計，使其貼合故事情節發展。一般來說，光線在影像中的呈現分為三種：首先是光照本身，充足的光線可以減少噪點產生，提升畫面質感，展現更多細節；其次是利用光線對被攝物體進行光影的造型塑造，通過明暗實現立體感和空間感的呈現；最后則是隱喻作用，通過光線的布局或特殊處理來達到某種敘事目的或表現某種主觀情感?！栋硐蛉湛纷鳛橐徊恳蕴接懮琅c時間為主題的藝術電影，導演在攝影方面格外注重光影的運用，通過黃昏時刻柔和而富有詩意的光線來隱喻生命的流逝和主人公徐曼芳面對絕癥時的心態變化。

在該片中，自然光效的使用較為考究，傍晚時段的自然光往往帶有暖色調和漸變效果，具備溫暖、悲涼的氛圍特征，此時演員、環境和故事基調被光線糅合統一。在主人公向別人介紹自己是徐曼芳時，室內窗簾將位于側后位的自然光進行柔化，形成主人公的輪廓光，而攝影師在主人公前方又添加了一層低亮度的柔光，使得演員面部擁有較為自然的明暗差別。這樣的設置方式讓影片具備詩意氣質，營造了安靜、緩慢的氛圍體驗，讓觀眾更加順暢地進入影片獨特的故事氛圍之中。同時也暗含主人公徐曼芳自前的生命狀態和對于“生命”“救贖”發自內心的渴望。

光影敘事是用光“寫作”的藝術，不僅要做到注意內在意蘊的表達，也要兼顧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表達與中國古典美學的有機統一。有足夠的細節禁得住推敲，這樣才能夠真正體現出光影在攝影敘事中的強大作用。

（二）構圖敘事

“構圖”一詞來源于西方繪畫藝術，后來被引用到攝影藝術中融會貫通。此外，電影銀幕的長寬比與中國美術中的畫卷具有相同特征，反映到傳統文化中，又可以與中國古典詩詞相呼應。所以，東方美學中的構圖法則運用同樣可以作為攝影敘事的參考。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王維作品最為典型。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都具備極富意境的構圖美。當延伸到攝影敘事時，構圖就不再簡單地被理解為對畫面的布局過程，而是要做到涵蓋作品的精神內核。《傍晚向日葵》的構圖考究，通過不同的鏡頭框架、畫面分割以及空間布局來傳達故事中關于生死哲學的深度思考。

中心構圖是將被攝物體置于畫面的中心位置，呈現出上下、左右的對稱布局，以此來突出該物體的重要性，抓住觀者的注意力，給人以平衡穩定之美。徐曼芳身穿黑衣躺在綠色草地上這一場景的拍攝就采用中心構圖，全景拍攝。身患重病的徐曼芳被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色包裹，不僅向受眾展現出畫面內人物與環境之間的關聯，也引發觀眾通過這種構圖而產生的引申想象：徐曼芳在病痛的折磨之中躺在草地，像嬰兒回歸到了母親的身體之中。正如導演李旭所說：“女主人公徐曼芳是一位母親，我們賴以生存的大地也是一位母親。生命的流逝就像一位母親慢慢地走向、走進另一位母親的懷抱。”導演將構圖方法與敘事相結合，賦予其不尋常的意義，不僅傳達出影片本身對生死的哲學思考，也兼顧了個性化的影像表達特征體現。

除此之外，景深構圖法在該片中的使用也有所體現，利用透視原理來打造影像的縱深感，在平面中展現出空間的深度，營造畫面的層次感，豐富畫面內容。在徐曼芳走進樹林時采用了固定鏡頭拍攝，伴隨主人公的向內移動，觀眾的視覺重點也被其引領，一步一步深入綠色的畫面之中。隨著徐曼芳的行走，投射在她身上的樹影也隨之產生了變化，這樣的處理打破單一色彩所產生的乏味，為畫面增加了光影變幻的流動美感。該畫面整體籠罩著神秘、迷茫的情緒氛圍，通過景深構圖的運用，使觀眾融入導演所打造的敘事環境中，并不斷引導觀眾與主人公共情，深入思考“生死本就如此神秘，而人該何去何從？”的哲學問題，極富創造性地用畫面展現人物內心世界與外部環境的關聯。

參與構圖的造型元素不僅包含“看得見、摸得到”的人景物，還包括“看得見、摸不到”的形光色。2在徐曼芳站在院子中這一場景中，導演巧妙地運用光影將畫面進行三分構圖，主人公徐曼芳站在陰影的邊緣，只一步就可以走向光亮處，象征徐曼芳內心的掙扎與痛苦。

由此可見，經得起反復品味的構圖離不開對敘事的呈現，在觀眾抽離出影像之后，可以憑借記憶在其中抓取新的發現與感受，得到美學啟迪才算構圖敘事任務完成的真正閉環。電影作為視聽的藝術媒介，在觀眾與詩意中架起的“橋梁”也并非僅是影像風格，而更多的是關乎中國本土哲學思考甚至是對民族精神的探索。

（三）色彩敘事

隨著拍攝技術上的革新和創作理念和藝術理論的不斷變化發展，色彩的運用也不再局限于還原真實場景，而是走向藝術化的創作，并且具備了較大的視覺優勢?！吧试陔娪袄锏淖饔煤凸δ芸梢苑譃槿齻€層次：視覺真實、情感宣泄以及象征意義。”3這三個層次在創作中具備了濃厚的文學意義，如提到紅色，會想到熱烈、喜慶、新年甚至革命戰斗與紅色精神；提到綠色會想到自然、生命、環保和可持續發展。影片采用大量冷色調以及暗色與其他暖色調鏡頭形成對比，將主人公的痛苦進行淋漓盡致地展現。人物情緒被熔鑄進色彩，并將人物對于死亡的恐懼無限放大?？梢姡首鳛殡娪皵z影中的敘事要素，在影片創作中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工具。

在《傍晚向日葵》中，導演采用特定的色彩調性來呼應影片的主題。例如運用冷暖色調對比來表現現實與回憶、生與死之間的對比和交融。巧妙地將色彩與構圖結合到一起，不僅增強了視覺上的沖擊，還有效吸引了受眾的注意力。如在皮影戲的表演中，一位老人掀開了皮影戲的幕布，就像是現實生活突然闖入，打破了皮影戲營造的夢境，并將畫面一分為二。這個鏡頭冷暖色調的對比十分強烈，讓情緒從中抽離割裂。左側是似真似假的幻象，右側是現實，更加貼合了導演想要表達的生死觀，即生死的距離或許也是夢與現實的距離。

一部好的作品要觸及受眾的情感神經，往往需要在敘事過程中注重色彩的表達與運用上下功夫。這就要著重注意色彩對影像敘事所產生的象征和比喻等修辭功能。通過其給觀眾帶來的獨特的視覺感受，結合具體的影片畫面，構成特殊的表意系統，對影片的敘事給予延展與補充，使觀眾體會到更多信息內容與深層內涵。[4]

影片中較為深刻的色彩意象是金黃色的向日葵，攝影師通過對大面積向日葵花田的拍攝，營造了溫暖向上、飽含希望的情感氛圍，在加入“傍晚”這一時間進行限定之后，向日葵的“希望”又被加上了無畏的意味，導演正是通過傍晚下的向日葵構成特殊的表意系統，將關于生死問題的答案賦予到向日葵上。傍晚的光線與向日葵的色彩形成具有特殊含義的整體，代表了“人應該心懷希望，向死而生”的哲學內涵。

色彩運用可以輔助影像的哲學表達，創新性地使用色彩，將色彩與不同元素大膽結合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在商業電影發展迅猛的今天，更要注重色彩敘事的運用，讓更多的觀眾觀之有“色”，思之有“感”，才能發揮電影藝術真正的藝術價值。

二、虛實結合：將“影片內核”與“畫面處理”相結合

虛實結合是一種文學創作手法，是將抽象的概念或描述與具體而生動地描寫相結合。這是詩歌常見的創作手法，以此來表現創作者的綿綿之情與不盡之意。在攝影敘事方面要做到虛實結合，即將影片展現的內涵與畫面處理結合到一起，通過畫面之“實”向觀眾傳遞內涵之“虛”，情與景相互交融，最終為觀眾生成無限的想象空間，呈現出含蓄、詩意的敘事過程。

（一）鏡頭敘事

鏡頭語言指通過拍攝畫面表明拍攝意圖，以“鏡頭”為單位搭建出創作者的敘事框架，并通過長鏡頭、特寫、慢動作、定格等多種鏡頭技巧、鏡頭運動、鏡頭長度與剪輯節奏來揭示人物情感的微妙變化并形成富有節奏感的敘事流程。不同景別也具備不同的敘事作用，在提氣造勢、表現人物內心世界、時空轉換以及人生轉折點上擁有獨特功能。如同樣是向日葵花田的拍攝，固定鏡頭的拍攝畫面采用了大景別，花朵鋪滿整個畫面，給人帶來熱烈、震撼的視覺感受。而運動鏡頭拍攝則進行了慢動作處理，以第一人稱視角使畫面具有沉浸感。鏡頭不斷前進，注定了該場景并非“瞬時而過”的欣賞，而是一種促使受眾的再思考。讓觀眾沉浸到溫暖寧靜的影像氛圍中，表現出人與自然的關系與中華民族關于生死的氣質理解。

跟鏡頭是攝像機圍繞被攝對象進行運動追蹤拍攝的畫面，可以連貫、詳細、持續地展現人物角色在行動中產生的動作和神態。既能突出運動中的主體，又能交代其運動狀態以及被攝物體與周圍環境之間的關系。在影片畫面中，跟鏡頭的使用被導演賦予了敘事功能。身穿黑衣的徐曼芳走在巷子中，從進入畫面到伴隨主人公運動軌跡轉變為中心構圖，徐曼芳行走在地面上光影形成的明暗交界，就像是走在生死之間，內心充滿迷茫、痛苦的心理狀態和對死亡的未知恐懼。

導演通過固定鏡頭展現時間的凝滯，在表達上可以讓觀眾在影片中不斷深入和抽離，既能讓觀眾沉浸在創作者構建的場景中，也能讓受眾擁有自己的個人思考。徐曼芳面對自己即將終結的生命曾展現出多次思考，這些思考往往都蘊含于一些寫實而克制的固定鏡頭中。片中她坐在炕上，這樣的處理配合暖棕色的陳舊環境降低了時間流逝感，主人公處于一種停滯下來的狀態。這樣的氛圍降低了主人公的主觀情緒對受眾帶來的影響，以更加理性、客觀的角度展示給受眾。該片沒有用十分復雜綜合的鏡頭語言來進行完成敘事，而是讓影像本身參與其中，這樣不僅在剪輯上會形成張弛有度的節奏，還可以強化受眾對生命終結時每一刻珍貴時間的感知。

（二）意境營造

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Kant）曾提出“美的藝術，是一種意境”[5。電影作為一門關于“美學”的藝術，意境的營造在創作過程中顯得尤為重要，關乎整個影片質感的好壞。所謂“意境”，是指描繪的生活圖景與所表現的思想情感融為一體而形成的藝術境界，是創作者給觀眾打造的一場“夢”，觀眾通過對意境的思考和體味，從而獲得自己的美學體會和對作品的個人思考，才算是發揮“意境”的最大作用。

“詩學”電影的美學創作實際上也是對中國傳統藝術的主動實踐，影像意境的表達也成為其自然的藝術標準之一。[這就證明電影意境的營造不僅是關乎“美”的傳統藝術再現，更要有代表影片共通性哲學思考的“意”可述，只有將二者相結合，才能完成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民族價值觀的主動實踐。因此，在攝影敘事中要特別注重意境的營造，將客觀、抽象的哲思融入其中，以此來打動受眾的內心，進而內化成個體對于社會的理解。

在電影的詩意化敘事中，意境營造是通過攝影和美術共同構建出的獨特視覺風格，以此達到真實空間的意境再現。無論是場景選擇還是道具擺放，都要服務于深化電影主旨，使觀眾沉浸在電影所營造的深刻而唯美的影像世界之中。影片中，徐曼芳乘坐小船獨自漂泊在水面上，逆光的全景拍攝讓徐曼芳也化作水面上的黑色剪影，這樣畫面氣質脫胎于對中國畫的寫意構思，讓主人公所處的自然環境不再單獨成為故事發生的實體空間，而是作為創作者美學觀展現的載體，用畫面勾勒出中國意蘊。在這樣一種柔和的影像氛圍之中，觀眾借徐曼芳這一人物的經歷思考“人在生命的最后該何去何從”，將視覺體驗與哲思化作統一。

空鏡頭的使用也可以參與影片的意境營造之中，電影中的空鏡頭是導演用來闡明影片內在表達、控制節奏、抒發感情的有效手段之一。導演選用窗前一枝花的生長來暗喻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狀態。當最后枝干上開出花骨朵時，也象征著徐曼芳的思想轉變，全片從生與死的對立到最后生死的兼并交融蘊含其中，當徐曼芳內心真正意識到人該向死而生時，窗前的花骨朵悄然生長，將客觀的生死辯證散文化，兼具了深刻性和唯美性。

該片在人物形象的造型方面將人物的服裝造型、影片氛圍和攝影敘事相結合，共同輔助于創作者對于生死觀的個人闡述。例如徐曼芳和男人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兩人服裝皆以黑白為主。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中，“黑白”往往有著“陰陽”與“生死”的寓意，搭配現場較為昏暗的光線，兩人身后的病房內奄奄一息的病患，這樣的處理將“生死”的矛盾通過場景的展現具象化，再配合兩人的沉默、醫護人員推著患者路過這樣的安排和畫面調度，加深了徐曼芳在當時處境下產生的迷茫和恐懼，同時也更能引起受眾的震撼和思考。

（三）情感表達

中國美學家朱光潛在《詩論》中說：“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好的情感表達可以讓受眾與角色產生共鳴，進而產生代入感，從而走入故事內在，品味作品內核。在影像中，攝影敘事直接影響情感的表達。如柔和的光線常用來表達愛與滿足感，灰暗的色彩展現抑郁的心理，宏大的場面呈現自豪的內心，但過多的情感表達會讓因接收超額的情緒信息而產生疲憊，從而忽略對內容的思考。所以，找尋到情感與敘事之間的平衡對作品表現力的提高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傍晚向日葵》對情感表達進行了大膽的實驗與嘗試，嘗試對傳統敘事結構進行拆解、分裂，削弱情節，使結構中各個分支的意義顯露出來，必要時也會形成一種“碎片化”的敘事風格，用更加自由的開放式結構來呈現作品。導演對主人公徐曼芳的情感進行“抽空”，讓觀眾將自己感受和思考填充到影片之中。如徐曼芳站在院子中淋雨，沒有著重用鏡頭描繪夜晚、大雨的孤獨感，而是采取固定鏡頭的拍攝方式，只展示徐曼芳在雨中的狀態，觀眾通過鏡頭感受徐曼芳的情緒，進而更為細致地體會面對死亡由絕望轉為平淡的情緒變化。徐曼芳修補窗戶的過程是緩慢的，整體色調偏暖，修補部分較其他窗紙相比顏色較深，形成暗面，搭配線條顯得畫面錯落有致，具有詩意。

情感表達還體現在捕捉和展現演員的靈魂演繹上，通過對光線、角度和表情細節的精準把握，讓觀眾能夠直觀感受到角色內心的掙扎、釋然以及對生活的深深眷戀。面部特寫鏡頭可以突出和揭示被掩蓋了的或被人忽視的深沉情感以及這種情感的細微變化。[8使得電影的鏡頭語言更加深刻。例如徐曼芳在使用口紅的過程中，鏡頭角度始終像一面被徐曼芳直視的鏡子一樣，這樣做不僅放大了演員的表情細節，也吸引觀眾注意力，強迫觀眾“正視畫面”。從涂上口紅、腮紅到她用手抹去臉上的痕跡，演員娜仁花的眼晴始終與觀眾保持著“對話”，沒有過多的臺詞修飾，即便徐曼芳已經走到生命的尾聲，卻在娜仁花的生動詮釋下，依舊讓人品味出“人不該畏懼死亡，而是要向死而生”的生命真諦。娜仁花憑借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在鏡頭中進行屬于演員的“創作”。

好的文藝作品就應該像藍天上的陽光、春季里的清風一樣，能夠啟迪思想、溫潤心靈、陶冶人生。而不是落入故事不夠意境湊的自我欺騙之中。只有將影片內核表達與畫面處理結合到一起，才能做到為觀眾構建出一個完整、經得住思考的敘事空間，實現影片藝術性、觀賞性和思想性的有機統一。

三、托物言志：托“意象之物”言創作者之志

《易傳》有云：“立象以盡意”，主張給意象符號賦予人的情感與思考，意象雖有豐富的表達能力，但并非所有的意象都能帶來關于時間的想象，需要賦予特定的形式去激發它。將創作者要表達的內涵融入意象之中，才能讓攝影敘事更為深刻，從而具備更高的藝術價值。

在影片中，時間意象“傍晚”被設計為三層含義：首先是代表主人公的生命狀態，在人物設定中，徐曼芳已經進入生命的最后階段，傍晚則代表了這種衰微、頹敗的生命狀態；其次，“傍晚”也蘊含了“死亡”的含義，“當人在面臨死亡時會產生什么樣的思考，擁有什么樣的生死觀？”是該片試圖探討的哲學問題；最后則是時間含義，影片的諸多畫面采用傍晚時間拍攝，用這樣一種自然光線來對前兩種較為抽象的含義進行藝術化表達。

向日葵是一種趨光植物，常常象征著陽光與希望。但如果限定在傍晚，向日葵的追光則具備特殊含義。導演選用傍晚的向日葵作為生和死之間深刻的闡釋，并為其賦予向死而生的寓意。這部電影中，熱烈而燦爛的向日葵花田與影片的暖色風格相得益彰。當金黃色的向日葵搭配盎然的綠色和湛藍的天空時，整體的畫面氛圍都是熱烈向上、飽含希望的。向日葵就是主人公徐曼芳的化身，當生命處于“黃昏”的徐曼芳找尋到自己內心真正的寧靜時，也就真正做到了如“傍晚的向日葵”那樣追著光明，向死而生。

皮影戲也是該片意境營造的一大載體，其本身就是一種光影的藝術，作為我國戲曲劇種中的重要部分，它主要是由人在幕后操縱，通過幕布、燈光展現出來剪影，搭配戲曲唱詞從而展開敘事。該片選用皮影戲作為影片中對于“幻象”的表現，不僅契合了影片本身的光影氛圍，也是對生死觀的創造性表達，使得影片更具備藝術性與觀賞性，并同樣在敘事詩意化中彰顯出不可磨滅的作用。

結語

《傍晚向日葵》的攝影在詩意化表達和情緒渲染方面具有突出表現，力求用視覺藝術的語言觸動受眾的心靈，同時承載并傳遞電影所探討的“如何面對生死”這一深層次人生哲理。通過對光影、構圖、色彩、鏡頭、意境、詩意等獨到的理解，以攝影敘事的手段向人們呈現了一部關乎審美與哲學的誠意之作，不僅脫離了以往文藝電影晦澀的敘事，還成功尋找到觀眾與創作者所能共同接受的表達區間。

中國電影需要走中國特色道路。雖然當下我國的電影表達深受好萊塢的影響，“看票房定生死”成為一種評判標準，對商業價值的重視逐漸超出對藝術價值的追求，但一代代的青年導演對電影詩意的信念會不斷傳遞，對民族情懷的表達也會不斷提升。這需要創作者提高自身的文學修養與美學修養，主動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挖掘敘事手段、發現美學特色，并將其大膽運用到電影的視覺表達之中，讓作品具備“東方氣質”，而不是空有唯美的皮囊，進而創作更多具備中華民族特色和詩學氣質的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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