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學術流動格局：霸權之道還是流動之勢？

中圖分類號：G640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8381（2025）03—0022—10

一、引言

在全球化與知識經濟日益交織的背景下，學術流動正在重塑全球知識共享與科學進步的格局，同時也引發了學界對其深層性質與全球影響的廣泛思考。當前，學界對學術流動大致持兩種觀點。一種是從“邊緣”（如發展中國家）與“中心\"（如發達國家）的關系視角切人考察學術流動現象，認為學術人才的跨國流動并非簡單的知識傳播和人才交流，而是全球不平等和霸權博弈格局的延續。與之相反，另一種觀點關注學術流動所帶來的正向效應。這一觀點的支持者把學術流動視為全球化進程的一部分，認為其是全球知識交流共享開放的表現。從目前的政策與實踐話語來看，西方政治家和大學領導者經常使用的“競爭\"\"排名\"等詞匯[1]，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帶有控制與主導色彩的霸權式國際化觀點；而“共同體\"“同行關系”“援助\"\"發展”\"賦權\"等術語則體現了開放包容的解讀范式[2]，強調從靈活流動的全球化視角凸顯全球學術流動的正面效應。在此，我們稱第一種觀點為“霸權之道\"的視角，第二種觀點為“流動之勢”的視角。這兩種視角之間的對立性與復雜性，實質上揭示了學術流動現象背后潛藏著多重動因，引發我們進一步探討學術流動的深層機制及其對各國的深遠影響，例如學術流動現象的本質究竟是人才流失、人才引進還是人才流動。目前，無論是學界還是實踐領域，這些問題都未得到解答。疑慮與歧義存在于從宏觀到微觀、從全球到地方的各個層面。在國際組織（如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等）的項目和政策層面、在區域性組織（如歐盟等）的項目和政策層面、在各國政府具體采納實施的國際化戰略層面，以及在大學具體實施的戰略層面，霸權式國際化與流動性全球化間的張力始終貫穿其中。基于此，文章主要從以下四個方面展開系統論述。

動的定義標準尚未統一以及數據采集方面的缺陷，現有關于學術流動的數據在長期性和一致性方面存在明顯不足，這無疑增加了學術流動趨勢的測算難度。這一實際困難也從根源上反映了學術流動現象的復雜性，揭示了其作為一個多維現象，涉及不同的層次和時間跨度，若僅從單一維度測算或籠統地泛泛而談，往往會忽視其內在的多樣性，得出片面化或誤導性的結論。基于此，文章創新性地提出了基于歷史、國際化、全球化的三維分析框架，以彌補現有以數據為單一指標的研究框架的不足。其次，文章簡要回顧了學術流動的歷史。學術流動并非20世紀末21 世紀初的新興現象，最早可追溯至大學制度的起源時期。在中世紀歐洲大學中，學術職業已然呈現明顯的自由流動特征，彼時流動學者的比例甚至遠高于當今大學流動學者的比例。再次，文章深人探討了高等教育國際化的整體趨勢，包括國際學生的全球流動、跨國教育的發展、國際高校聯盟（如美國常青藤聯盟）的興起、區域性高等教育網絡（如歐盟的Erasmus + 大學合作網絡）的崛起以及高等教育市場化的趨勢等。此外，文章還進一步討論了時間與空間的重構對高等教育的影響，尤其是虛擬技術在推動新型教育模式方面的作用與潛力，涵蓋了大規模在線開放課程（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s，MOOCs）的興起及其對知識生產模式革新的影響。最后，文章探討了全球化背景下時間與空間、中心與邊緣的根本性重構。在全球化進程中，學術人員的流動是眾多流動現象中的一部分。因此，我們不能孤立地看待學術人員的國際流動，而應將其置于全球流動的整體框架下分析。全球范圍內的流動既包括新興的、流動性較強的精英群體的主動變遷，也包括因全球不平等加劇而導致的大量難民和經濟移民被迫離開家園。在此過程中，各國的移民政策也隨之調整。一方面，發達國家通過利好政策持續吸引銀行家、科學家以及有潛力的青年研究者；另一方面，許多國家傾向于排斥低收入的經濟移民、難民，甚至非精英群體的國際學生。在此背景下，霸權式國際化與流動性全球化間的張力尤為突出。

二、全球學術流動趨勢與框架演進

隨著全球化的深人，學術流動呈現前所未有的廣泛性與復雜性。要想全面了解這一趨勢，必然需要大量數據的支持。然而，現有數據存在多方面的不足。從數據類別看，現有統計中雖關于學生群體國際流動的數據相對完善，但關于成熟學者群體國際流動的數據較少[3]。從數據來源看，現有數據主要來自少數研究者的統計，而非出自有組織的大規模收集。從數據內容看，目前數據中缺失了很多關鍵信息，例如有多少學術人員正在海外工作，他們何時移居海外，是從小隨家庭移民，還是在博士生、博士后或職業初期出國，抑或是在學術生涯的中期或成熟期才遷移。鑒于此，文章難以細致呈現學術人員流動的全貌及其微觀變化，只能概括全球學術流動的宏觀趨勢。

第一，盡管21世紀以來地緣政治因素在學術流動中的重要性相對有所減弱，但其影響力仍不容小，并在諸多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其一，曾為殖民大國或擁有廣泛國際影響力的國家（如美國、俄羅斯等），至今仍能夠吸引更多國際人才。其二，使用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等國際通用語言的國家，在吸引國際人才方面更具優勢。其三，“大國小國效應\"揭示了當前全球學術體系中學術成功機會分布不均的現象。例如相較于來自拉脫維亞共和國等綜合國力較弱國家的學者，來自美國等大國的學者通常能夠獲得更多的學術資源、研究資金和國際認可，從而在全球學術場域中占據更有利的地位，享有更多的成功機會。其四，區域內的文化相似性使學術人員的跨國流動更加容易。因此，學者更傾向于在文化背景相近的國家之間流動，例如奧地利或瑞士的學者向外流動時通常會選擇前往德國，阿拉伯國家的學者更傾向于選擇沙特阿拉伯等波斯灣地區的學術崗位。其五，地緣經濟要素，包括銀行危機、各國經濟增長水平的差異以及日益加劇的全球不平等問題都會對學術流動產生重要影響。

此外，經濟形勢變化也會引發相應的政治反應，例如革命、內戰或移民政策收緊，都可能改變學術資源的分布與流向。

第二，學術流動具有多樣性，不同類型的學術流動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在討論學術人員流動時，我們不應將其視為一個單一、統一的范疇或領域，而是需要具體分析。從定義上來看，學術流動主要包括四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短期流動，例如人員交流或學術休假。盡管這類短期流動通常不被視為正式的學術流動，但如果能夠建立長效的交流機制，也可能對增進學術人員的國際理解和培養全球視野產生重要影響。第二類是職業研究人員在博士階段或博士后期間的流動。這也可以看出學生國際流動與學術職業流動在一定程度上是重疊交織的。第三類是國際學者的跨國職業遷移。這類流動與永久移民有許多相似之處，因此被視為學術流動的主要形式之一。第四類是全球知名學者，尤其是那些已建立起研究聲譽的資深教授的跨國任職。伴隨著全球大學排名的興起以及“世界一流大學”話語的廣泛傳播與推動，頂尖學者的跨國流動已成為趨勢。不同類型的學術流動并非完全獨立，短期的學術交流可能為學術人員的長期定居奠定基礎。在實際情況中，不乏出國的博士生和青年學者因個人職業發展、組建家庭等原因，最終選擇留在流動目的地。由此可見，不同類型的學術流動具有相互滲透的特征。

第三，國際學術人員的比例穩步上升，學術流動已成為現代高等教育體系的重要特征之一。大量研究數據也驗證了這一趨勢。一項關于中國高校師資的研究表明，自2008年起，中國研究型大學的國際學術人員數量迅猛增長，到2014年，其數量相比2004年增長了3倍[4]。此外，還有統計數據顯示，早在1998年美國高校中國際學者的比例已高達 15.5% ；2006年左右，美國STEM領域國際學術人員已占新聘教師的三分之一，且這一增長勢頭仍在持續[5]。從結果來看，雖然全球學術流動在數量和規模上呈持續增長和擴大趨勢，但學界對其背后動因的研究仍不夠深人。學者為何選擇離開本國前往他國從事學術工作？國際學術人員比例的提高是源于輸入國勞動力短缺所產生的“拉力\"效應，還是輸出國學術職位供給不足所引發的“推力”效應？這一現象是否反映了世界一流的科研與學術資源正在逐漸向少數國家集中？在此過程中，市場化因素又扮演了何種角色？

顯然，單純依賴數據構建全球學術流動格局的研究框架已然無法適應現狀與滿足研究需求。這是因為受諸多客觀因素限制，目前數據采集的廣度不足。一是學術人員的流動情況目前并未正式納入高等教育統計數據的范疇，而更多體現在與就業和移民相關的統計數據中。加之學術人員并非同質化群體，不同類別學術人員在就業和移民數據中的統計處理方式各異，這會造成統計結果出現偏差，使得學術人才流動趨勢難以被精準把握。二是在教育研究領域，學術人員的流動趨勢通常被視為學術職業發展議題中的一個子問題，相關數據往往呈現零散化和片段化的特點。三是各國對公民身份的規定不同，也會導致統計層面出現偏差。例如英國會把國際學生計入移民總數，而其他歐洲國家則不采用這一做法。此外，雖然已有關于學術人員族裔背景的統計，但缺乏他們的原籍國信息。四是盡管歐盟是全球學術人員流動最為頻繁且規模最大的地區，但歐盟內部勞動力的自由流動使得學術人員的流動難以被有效追蹤。五是學界對學術人員的定義尚未形成統一標準。譬如博士研究生這一獨特群體是被歸類為學生還是學術人員尚無明確定論。系統的數據收集工作必須建立在明確的概念界定基礎之上，才能保證其科學性與精確性。六是由于身份界定的動態性和復雜性，統計分析中通常難以簡單區分“國際”人員與“本國”人員。一個人的身份可能由多重因素決定，既包括官方身份（如護照所示的國籍），也與其教育背景密切相關。對于學術流動性較強的學者而言，其在海外完成學業并依法獲得新國籍后，需向相關部門申請更換護照，原籍國的護照將被替換為新國籍的護照。在此過程中，其身份認定亦隨之發生變化。對學術流動性較強的學者而言，其身份可能會隨學術生涯的變化而不同。七是國家邊界的變化也可能會影響統計數據的準確性。隨著政治和領土的變化，某些在特定區域工作的學者的身份可能變得模糊，需要重新界定。例如現今在俄羅斯工作的克里米亞學者、在科索沃工作的塞爾維亞學者，都面臨國籍身份的界定難題，他們在跨國合作項目或國際學術統計中通常被歸類為“國際學者”。

目前關于學術流動的研究正面臨一個顯著困境，即缺乏可靠的統計數據支持，現有數據的解釋力和覆蓋范圍有限，導致學界難以深入探討學術流動的趨勢。為了最大限度地彌補這一數據缺口和研究框架的不足，我們必須探索更具創新性和多元化的研究框架。學術流動作為一種復雜的全球現象，并非孤立或封閉的，其背后受到社會、經濟、文化等多重因素的深刻影響。因此，文章旨在將學術流動置于更加多元的語境中，全面分析其背后的多重因素和影響機制。為此，文章設計了一個新的分析框架，擬從以下三個維度來審視學術流動。首先是歷史的維度。目前學界在分析學術流動的趨勢與現象時，面臨一個日益加劇的潛在風險，即“當下主義\"思維盛行。這種思維傾向短淺地將“當下\"視為全新的現象，忽視了“當下\"實際上是“過去\"發展演變的結果。其次是國際化的維度。學術人員流動的加劇既加速了學術活動的國際化進程，也表現為學生跨國流動規模的擴大。隨著學術人員流動規模的不斷擴大，學術活動的國際化趨勢愈加凸顯，這一過程既受到學術人員自身需求的推動，也受到國際化進程的牽引。以高校在全球范圍內招收大量留學生為例，隨著國際學生數量的增加，越來越多高校增加了國際化的教學活動與研究項目。同時，國際化的教學和研究安排也有助于促進教授之間的跨國合作，推動國際學術會議等學術活動的舉辦。因此，學術流動不僅是學術人員基于自身興趣的獨立追求，還受到國際學生需求的影響。最后是全球化的維度。全球化帶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流動方式：一種是精英群體的自愿流動；另一種是資源匱乏群體的非自愿遷移。這兩種流動模式都是全球經濟自由化和市場化的結果。同時，全球化也對政治、社會和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采取暴力行為反抗全球化進程中世俗化趨勢的“宗教激進主義”與追求全球文化與本土文化創造性融合的“文化交融主義\"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兩種應對方式。

三、歷史進程中的學術流動

學術流動并非新興現象，歷史上的學術流動始終存在。例如伊斯蘭哲學家從科爾多瓦遷徙到開羅，中世紀歐洲學者在各大學之間的交流，清教徒牧師橫跨大西洋前往馬薩諸塞灣地區創辦哈佛學院，以及學術傳承者們沿襲和巴黎的辦學理念將高等教育推廣至亞洲和非洲，這些均是早期學術流動最有力的證據。

近代歐洲國家的學術流動蘊含了一種逃離政治迫害的歷史敘事。自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許多學者為逃避歐洲的政治迫害及暴力沖突，紛紛遷移到西歐。這一流動促成了學者從猶太人聚居地向學術中心的流動，并催生了一大批著名學者，為西歐大學發展注人了新活力，推動了學術復興。與此同時，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擴張加劇了法國與英國之間學生和學者的流動[]。20世紀30年代至20世紀50年代，納粹政權對猶太人的迫害促使大批學者流亡至西歐，甚至橫跨大西洋遠渡美國。彼時進入美國的這批學術人員無疑成為二戰后美國科學蓬勃發展的重要推動力，也成為研究型大學和綜合性大學這兩類至今主導全球高等教育格局的教育體制崛起的關鍵因素。

歷史上，還有一類學術流動現象同樣值得關注。20世紀30年代至20世紀90年代初，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與亞洲民族主義斗爭深刻影響了全球政治格局。為避免政治迫害或應對流亡壓力，許多非洲和亞洲的解放運動領袖紛紛轉向大學尋求教職以獲得臨時庇護。盡管這類學者的流動行為并不完全符合學術流動的傳統定義，因為他們此舉的初衷并非從事學術研究，但不可忽視的是，他們確實在大學中為新興學科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為學術機構帶來豐富的知識與獨特的研究視角，其深遠影響延續至今。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殖民帝國的衰退以及新興國家的獨立，發展需求與國際援助的增加進一步推動了歐美地區學術人才的外流，也促使部分學者回流。此外，中歐和東歐地區共產主義政權的解體也催生了類似的學術流動現象。

隨著高等教育日益市場化，學術流動的模式也發生了變化，新的動力不斷涌現。在全球化、大學排名和新管理主義等因素的影響下，學術流動逐漸從一種獲取知識的手段轉變為一種新型的績效標準[8]。因此在分析學術流動現象時，我們必須將學術流動置于歷史的語境中進行審視，而不能將其視為全新的現象[9]。盡管不同歷史浪潮的起源各不相同，但它們在某些方面的影響具有相似性，尤其是在提升國際教職工比例方面。不同的歷史浪潮相互交織、相互影響，共同推動了學術流動的演變。

四、國際化格局中的學術流動

如果說歷史背景為學術流動研究提供了一條縱向線索，那么國際化背景則為該議題的探討提供了一個橫向視角。具體而言，我們可以將學術流動與其他國際化相關因素并列討論，如國際學生流動、跨國教育的興起、全球大學排名的影響，以及日益擺脫時空限制的知識共同體的形成等。在此，文章重點討論其中最為關鍵的三個要素。

（一）國際教育發展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數據顯示，2000年以來全球高等教育階段的國際學生規模持續擴大，全球留學人數從2000年的211萬人增長至2012年的450萬人，年均增長率約為 $7＼%^{＼[10]}$ ，截至2021年，全球留學人數已突破639萬，較2000 年增加了兩倍[11]。盡管 2008年全球經濟衰退及部分歐洲、北美國家右派反移民政黨的崛起可能對這一趨勢產生一定影響，但國際學生流動仍是全球高等教育體系中最為顯著的趨勢之一，并會在未來較長一段時間內持續保持增長勢頭。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長期以來美國一直被視為國際學生的主要目的地，但數據顯示，2017年美國招收的國際留學生人數為98.5萬，占全球總數的 18.6% ，這一比例較以往明顯下降[12]與此同時，歐洲、東亞和澳大利亞等新的區域留學中心崛起，全球留學格局呈現去中心化趨勢。

大規模的國際學生流動可能不會對學術流動產生直接影響，但卻存在多元的間接效應。一方面，從教育發展的角度看，隨著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的加深，在大學尤其是頂尖研究型大學內，學生群體日益國際化與多元化，國際學者的引進已成為常態。盡管面臨某些政策限制，但國際學者的聘用比例仍呈現增長趨勢。另一方面，從個人選擇的角度看，許多國際學生，特別是攻讀跨國博士學位的學生，在完成學業后更傾向于選擇留在求學地繼續從事科研工作，并逐步成為該國學術界的中堅力量。當前，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在核心科學與工程學科領域，極度依賴外籍學者的貢獻以維持其科研競爭力及全球學術地位。

（二）跨國教育的興起

跨國教育通常被視為最具國際化活力的領域之一，被認為是“未來的浪潮”。跨國教育是一個復雜多維的現象，但有學者將其視為國際化最純粹的形式，并認為它能幫助高校突破國家限制，構建跨國界、自由發展的全球教育新模式。這一觀點顯然過于片面。實際上，學術流動的形成與發展是多重因素交織作用的結果。

一是跨國教育合作伙伴關系的日益深化。跨國教育的合作模式通常是由“邊緣國”的高等教育機構提供初階課程，并與來自“中心國\"的合作院校聯合開設后續高階課程。跨國教育合作不僅在學生之間搭建了溝通的橋梁，還通過教師、研究人員的交流，推動了全球高等教育的多向互動與共同發展。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當前的全球高等教育體系中，學界對“邊緣國”與“中心國\"的界定應該保持高度敏感，因為其劃分標準正在發生快速且深刻的變化。例如馬來西亞、新加坡、韓國等國早已不能被視為學術發展的“邊緣國”，這些國家的高等教育體系如今足以與其經濟發展水平相匹配，已躋身全球領先行列。與此同時，中國與印度也正在加速實現從“邊緣國”向“中心國”的躍遷。

二是海外分校的興起進一步拓展了現有的國際合作關系。以英國諾丁漢大學、美國紐約大學、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為例，它們積極建立海外分校。這些海外分校設立的動機多樣。有的大學希望通過設立分校來提升其品牌的國際影響力；有的大學建立分校的初衷是給學生提供在本土享受國際化教育的機會，致力于降低學生參與國際化教育體驗的經濟成本；還有部分大學希望通過設立分校繞過當地外資教育政策和法規限制，以便更靈活地開展教育活動。總體來看，海外分校的發展與高等教育市場自由化密切相關。外部環境日益寬松不僅擴大了這批教育機構的運營空間，也為其開辟了更多的市場，推動了它們在全球范圍內的布局。

三是MOOCs興起加速了全球教育資源的流動與共享。MOOCs不僅推動了學生學習方式的“虛擬化”，而且標志著高等教育全球市場理念的進一步擴展。這一新的發展趨勢打破了傳統的國家邊界，使得知識的生產與傳播不再受地域或文化的限制，從而實現了全球教育資源的流動和共享。在MOOCs的推廣與普及過程中，公立大學與科技企業、媒體行業等私人機構均發揮了重要作用。MOOCs的興起并非偶然，其動因同樣復雜多元。從大學的角度看，MOOCs是展示學校品牌、吸引潛在學生的全新途徑。對學生而言，MOOCs為廣大學習者提供了無門檻的學習機會，使其獲得低成本或免費的學習資源，盡管修讀這些課程無法獲得正式的學位證書。此外，MOOCs的興起對教育資源匱乏或機會有限的地區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跨國教育的興起在不同程度上加速了學術流動。具體而言，學術機構間的合作推動了教職工的交流，有助于促成長期的人員流動。海外分校的建立不僅有助于促進學術流動，還可能帶來人才的反向流動。此外，海外分校的教職工隊伍通常由來自不同國家的學者組成，從而促進了學術人員的多樣化。MOOCs的興起催生了“虛擬\"的學術流動形式，例如美國或歐洲的學者可以通過遠程教學向數千公里之外的學生傳授知識。

（三）全球大學排名出現

全球大學排名的興起是影響學術流動的另一高等教育國際化因素[13]。大學排行榜曾一度被視為形式主義的工具和用于提升大學品牌的市場營銷手段。然而，隨著其現實影響力的不斷增強，大學排名已深刻影響了世界各國的高等教育政策和高校運作模式。

一方面，全球大學排名日益成為各國政府制定高等教育政策的重要驅動力。在此背景下，許多國家力求高校躋身世界前一百或前五百名。例如愛爾蘭政府曾收到外部專家委員會的提案，提議將都柏林大學學院（UniversityCollegeDublin）與都柏林圣三一大學（Trinity CollegeDublin）合并，以整合資源，傾全國之力打造一所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學，以此提升國際競爭力。盡管該建議最終未被采納，但這一事例也表明，政府在分配研究資金時采用差異化配額做法，更多是出于對大學排名的追求，而非完全基于對研究需求的真實考量。另一方面，全球大學排名對高校的戰略決策和行為也產生了深遠影響。當下，越來越多的大學在制定發展戰略時把提升全球排名作為重要目標。國際教職工比例是衡量大學排名的一個關鍵指標。通常情況下，教職工的國際化程度越高，大學排名就越靠前。在這一指標的驅動下，許多大學有意識地招聘更多國際教職工。可以說，大學排行榜對學術流動的促進作用實際上是目標導向的必然結果。但這一趨勢也導致了某些不平衡的局面。例如使用英語、法語等國際通用語言的國家的大學通常在全球排名中更具優勢，而使用小語種的國家的大學在這一排名體系中則處于相對劣勢地位。這種由語言偏見導致的不平衡暴露了全球大學排名體系中隱含的文化偏向性和結構性不公。無論我們在價值層面作何評判，事實層面上全球大學排名已然對學術流動產生了重要影響。高等教育的國際化表現，特別是國際招生、國際教職工招聘以及研究產出的國際影響力等指標，已經成為衡量大學地位的重要因素。

此外，博洛尼亞進程及歐洲高等教育區域的建設同樣對學術流動產生了深遠影響。通過建立一體化的區域高等教育體系，縮小區域內教育體系的差異，歐洲不僅增強了高等教育的內部凝聚力，而且為學者的跨國學術交流提供了更順暢的通道。盡管從地理覆蓋面上來看，該舉措的影響范圍較小，但已在為學者流動打造有利環境、深化學術交流等方面產生了十分顯著的效果[14]

五、全球化視野下的學術流動

如前所述，探討學術流動議題時需要關注的第三個要素是全球化的廣泛影響。目前學界已有大量關于全球化的研究，如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Bauman）在流動現代性的理論框架下探討了全球化諸要素間的關聯[15]；約翰·厄里（JohnUrry）深人分析了流動性概念的多重含義[16]。但現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全球經濟一體化與自由化的背景下，較少涉及全球文化興起的具體機制。作為全球文化傳播的核心場域，大學在培養流動性強的高技能人才以及促進科學文化知識再生產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但學界對其在全球化中的角色的研究較少。文章在此不深入討論大學在全球化進程中被忽視的原因，也不對全球化展開系統論述，而是重點分析與學術流動相關的四個全球化維度。

一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全球經濟持續發展。與之相伴的是一系列新自由主義的改革政策。新自由主義主張打破貿易壁壘、促進勞動力市場靈活配置、推動資源與勞動力自由流動。然而這一進程也帶來了許多負面效應，如福利國家公共社會支出的大幅削減、全球范圍內不平等現象的加劇等。從經濟視角看，全球化的獨特性常被過度夸大。實際上，盡管全球市場的整合已有數百年歷史，但關于全球化的解讀仍存在較大爭議。近年來，隨著全球范圍內環境和社會保護運動的興起，全球化帶來的環境惡化和社會不平等問題逐漸成為新的關注焦點。這些運動在大學里引發了新一輪的熱議，不僅在學生群體中產生了深遠影響，而且推動了相關學科研究方向的轉變，還形成了一些反對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和市場主導模式的聲音與力量。

二是在全球化進程中，信息與通信技術迅速發展。在此進程中，傳統的地理界限逐漸模糊，虛擬世界中的“鄰里關系”比現實生活中的“物理鄰居\"更具真實感。這一變化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社會互動方式，還催生了新的親密關系，挑戰了傳統的社會結構與交往模式。同時，隨著數字技術的普及，全球性的數字社區應運而生。這場數字革命驅動的信息化浪潮不僅推動了生產方式的轉型，催生新的經濟模式與勞動分工，而且還通過社交網絡塑造了全新的溝通文化，深刻影響了人們的行為選擇、身份認同和自我表達。

三是在全球化進程中，交融文化逐漸形成。文化交融是指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們熟悉的全球觀念、品牌、形象等全球文化的普及元素與本土傳統文化在互動中交織融合。從消極層面看，文化交融可能會對社會結構和傳統秩序產生沖擊；但從積極角度看，全球化所帶來的聯結感與共鳴感有助于突破文化與社會障礙，促進學術流動過程中的跨文化理解與交流。

四是在全球化進程中，各類流動加速發展。從短期旅游到長期移民，全球范圍內各類流動的頻繁發生已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這種流動不僅影響著諸如金融業的高端從業者、學術界的專家學者等精英群體，也波及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移民和難民等邊緣群體。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同群體的流動模式存在顯著差異。精英群體在全球化進程中通常保持著高頻率的跨國流動，邊緣群體的遷徙往往受到經濟、政治等外部因素的強烈驅動。整體來看這兩類群體的流動性最強。相較之下，中產階級的流動則較為有限，通常表現為“虛擬流動\"或短期跨國活動，而非長期遷徙。因此，在這一加速流動的背景下理解學術流動與國際學生的規模化流動具有重要意義。

全球化的不同維度無疑對學術流動產生了深遠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講，流動的學者可被視為“無國界的學者”，或者是能夠融入新型“混合文化\"的群體。他們在全球精英流動群體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學者的流動也反映了全球不平等現象的日益加劇，尤其是在頂級科學研究逐漸向少數頂尖大學集中的背景下，這些大學的學位和學術認證也因此變得更加搶手，成為學術界的稀缺資源。這在隱秘中實現了少數學術強國和頂尖學府對全球學術資源的控制和篩選。在這種情況下，學術流動現象究竟體現了霸權式的國際化，還是流動性的全球化？

六、結論：霸權式國際化與流動性全球化之辨

“霸權式國際化與流動性全球化之辯”這一標題看似直白且具有挑戰性，但其背后深刻的理論意圖恰恰是在探討與回應實踐中規模日益龐大的學術流動所引發的多重爭議。具體而言，學術流動是否可以作為證據用來揭示全球政治、科學以及文化秩序中的等級性和霸權主義正在加劇的現象？抑或隨著全球化的推進，原本的等級結構與霸權主義正在發生轉變，逐漸呈現更加開放與流動的特征？為回答這些問題，文章嘗試剖析學術流動的本質，探討其究竟是人才流失，還是人才引進，抑或是人才流動。

（一）人才流失

目前人才流失仍然是學術流動最顯著的特點。在這場人才爭奪戰中，北美和歐洲無疑是學術流動的主要受益者。如前所述，在一些最具活力的科學研究領域，美國和歐洲高度依賴全球范圍內的高技能學術人才，尤其是來自發展中國家的人才。如果失去了外部人才的支持，這些地區的大學和研究系統將難以維持其競爭力。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優秀畢業生放棄攻讀科學與技術領域的博士學位，轉向金融、銀行和咨詢等高薪行業，這不僅加劇了科學與技術創新領域的人才流失，而且對作為主要人才輸出國的發展中國家影響更甚。在此背景下，以南非為例，為了彌補人才向北美和歐洲流動所造成的人力資源缺口，南非不得不加大對其他貧困國家人才的吸引力度，這進一步加劇了全球范圍內的不平等現象，加固了全球知識生產和技術創新的不平衡格局。

（二）人才引進

從人才引進的視角來看，我們可以認為絕大多數的高等教育機構都能從學術流動中獲益，盡管這種獲益程度因國家和地區的不同而有所差異。科學研究作為一項全球性事業，其成果本應在全球范圍內共享。特別是在開放獲取出版物逐漸增多的今天，北美和歐洲等地區大型學術出版商的壟斷地位逐步被打破，科研成果的獲取難度顯著降低，學術界的信息交流更加便捷。同時，MOOCs的興起也為彌補信息獲取不平等提供了有效途徑。如今，跨境流動的學者不再被視為本國流失的人才，即便遠離故土，他們通過虛擬在線交流平臺依然能夠在原籍國發揮影響力，推動本土學術的進步。此外，學術流動帶來的跨文化視野不僅為學者與研究人員提供了知識拓展的機會，而且有助于促進重大社會變革的發生，例如20世紀中期的反殖民與解放運動便是在全球學術交流和思想碰撞的過程中得到推動與發展的。如果學術活動僅局限于狹隘且高度監管的國家框架下，專制或反自由主義思潮更容易滋生，而在開放的學術環境中，這些思想則難以立足。

（三）人才流動

人才流動可以從多個維度闡釋學術流動的效應。首先，東亞和南亞地區高等教育機構的崛起逐漸削弱了以北美和歐洲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在全球學術界的中心地位。雖然這一變化目前主要體現在國際學生招募模式的轉變上，但可以預見，未來這一趨勢必將對學術流動產生更為深遠的影響。其次，人才流動的表述之所以恰當，是因為隨著信息通信技術的快速發展和國際旅行便利性的提升，尤其是旅行成本的下降，學者們對長期且不可逆遷移的依賴顯著降低。這一變革不僅使學者們能夠在全球范圍內靈活發展職業生涯，實現在不同國家和地區間自由流動，還極大地提升了學術交流的頻率和廣度，進一步推動了知識的跨境傳播與共享。因此，學術流動不僅是學者的跨國流動，而且承載了全球知識體系的深度互動與融合。國際學者在異國科研環境中不僅能夠提升自身科研能力，而且能在推動科學價值觀傳播、促進跨文化學術合作等方面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特別是在許多前沿領域，這些國際學者往往處于全球科學創新的前沿地帶，在某種程度上領先于流動性相對較低的本土學者。

當前關于學術流動的討論常常依賴傳統術語或框架，這些術語雖然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捕捉學術流動的局部特征，但遠不足以揭示其中蘊含的復雜性。尤其是在全球化背景下，曾經用以區分本土學者與流動學者界限的傳統觀念已不再具有明顯的意義與解釋力。學術流動，尤其是精英學者的流動，不再是單純的跨國流動，而應被視為全球流動背景中的一部分。同時，“虛擬流動\"和“物理流動\"的交織打破了傳統流動觀念中的二元對立模式，使得學術流動呈現一種動態且多維的混合形態。

從更加開放的視角看，學術流動或許應被理解為一個譜系而非簡單的對立結構。學者們的流動并不像我們傳統認為的那樣，要么完全“根植本土”，始終留在自己所在的地方；要么完全“高度流動”，在全球范圍內四處遷移。實際上，大多數學者的流動介于這兩者之間，表現為一種中間狀態。這意味著他們的學術活動既涉及跨地域的交流、合作和研究，也深深植根于自己的本土環境，保持著一定的本土聯系。我們應當摒棄將流動性較低的學者視為“劣等\"的偏見，盡管在全球大學排名中，這種隱性假設依然存在。歷史上不乏許多像康德（ImmanuelKant）這樣的著名學者，他的一生幾乎未曾離開過自己的家鄉，但仍然取得了卓越的學術成就。現代學者的身份既是“本土化\"的，也是“全球化\"的。雖然接受這種觀點可能會削弱傳統學術流動研究中固有區分的有效性，但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更為精準的框架，即傾向于將“流動性全球化”視為比“霸權式國際化\"更適合思考學術流動未來走向的視角。因此，我們應當從更加包容的視角來看待學術流動一一學術流動不僅是一種挑戰，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機遇，是希望，而非威脅。

[本文部分內容原載于《歐洲評論》（EuropeanReuieω）2015年第S1期，經彼得·斯科特授權，由丁雅施、劉緒編譯并適當訂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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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麗莎）

Dynamics of academic mobility ： hegemonic internationalization or fluid globalization

PETER Scott1，DING Yashi2，3，LIU Xu2 （1.Institute of Education，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London WC1E 6BT，UK； 2.Center for Higher Education Research，Souther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enzhen 518055，China； 3.Institute of Education，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loo5，China）

Abstract： Two broad frameworks are used to describe and analyse the mobility of academic staff. The first，and dominant，framework focuses on flows from the \"periphery\" to the \"core\". This first approach is labelled \"hegemonic internationalization\". Traditionally，this \"core\" has been dominated by North America and Western Europe. With the change in global academic power，especially the rise of academic systems in East Asia （such as China， Japan，South Korea，etc.），the concept of \"core\" is gradually changing. The second framework focuses instead on issues of development，the emergence of global communities and social movements. This is labelled \"fluid globalization\". The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latter may be more useful for understanding trends in academic mobility.

Key Words：academic mobility；internationalization；globalization； higher education； brain circu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