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知的遇見”與“無法捕獲的隱秘

劉劍：貴州畢節人，現居貴陽。

2015年，我在臺灣《創世紀》詩刊發表一首詩：《那個半夜起來畫畫的人》，其中有一節寫道：“他把所有喧囂都傾倒在窗外／每日就等那片黑色從黃昏瀉下／夜空的墨色融入玄色的硯臺／他順著魏碑一路爬回金文／爬向書畫初遇時的森林”。那個畫畫的人就是胡世鵬。那時他晝伏夜出，常在半夜臨帖作畫，第二天早晨，總能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他曬出來的書法和畫作。他屬鼠，真是應驗他的習性，敏感，多思。

我用這首詩歌揣測他夜晚寫字畫畫的狀態，白天上班繁雜，俗事纏身，等到夜深人靜，心無旁鶩，他才好進入畫境。若這樣說，就太平常不過了。其實，他那時正處于潑墨畫的蛻變期，正走在師法古人等待出新的路上，他嘗試將墨和色融入潑墨畫中。潑墨能在中國自成一個畫種，與道家玄之又玄的知白守黑觀念吻合，還與佛教色空觀切合，墨分五色，在無限細微的黑白灰色系變化中自有一個洗凈鉛華的空靈之境。因此，夜晚的黑所帶來的不只是安寧，而是神秘、深邃、浩瀚，這對一個潑墨畫家來說，夜之色就是一種誘惑。黃賓虹和劉知白都曾研究過夜山，夜山剪影飽滿玄妙，讓人崇敬，他們都創作過夜山圖，那是夜與墨的交融。但十年前我就感覺到，夜與墨的絞纏將伴隨胡世鵬相當長一段時間。十年過去，這種墨之黑與夜之玄仍然索繞在他的心頭，但卻以詩的面目出現，即這首《指南針》。

胡世鵬的長詩《指南針》，可以說是用詩來擬寫潑墨畫場景中那神秘而不可言說的詩心畫理。這首詩的閱讀是困難的，一個沒有經過新詩寫作技藝規訓的胡世鵬，幾乎是在本能和直覺中靠語言的天賦和才情完成這首長詩，沒有常見的詩歌寫作套路，就是他思緒的捕獲，詩中的詩思是繽紛幻美的，是縹緲飛逝的，可捉又不可捉。他在意識流中去描述潑墨畫創作過程中的可得和喪失，幸福與悵。

畫之玄妙需假擬于一個妙不可言的女神，她超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卻始終掌控著畫家的命運和潑墨時的玄機，如此，畫家才有一個追問和對話的假想者。詩歌開頭寫藝術誕生的時間之亙古如斯與空間之無邊無際，石濤用“太古”“太樸”假擬時間之古與空間之廣。詩神畫神無形無聲，無聲卻又在某個瞬間隨時現身，“幾乎是遙隔長河的讀秒／我倒數五色的眩等/是芬氯間流出你的唇”“誰在力量的變化中／向我誘顯你的妙影”，一往情深卻又情不知所起，等待天機乍現的瞬間，術語稱之為“靈感”，來時，畫家得以窺見那誘惑之紅唇與妙影，綻露出“自碧惹夢的春煙／在玄池外翩躍破醒”，那是造化世界的煙嵐萬象，在畫家下筆前的硯臺外翩躍飛翔，這是繪畫女神的降臨，如曹植過洛川而驚現宓妃，繪畫的玄妙幾乎耗盡畫家的一生：“我的華年，我整個的深淵”。這是寫“外師造化”。

接著就是“中得心源”：“今夜，畫意恰如16度的TAGUS／我的心，一分為二／在命運里，這夜美好如斯／如斯美景何如垃圾分類”，“畫意”即畫畫的沖動，李格爾稱之為“藝術意志”，這是生命最深處的本我需要釋放的信號。鄭板橋見煙光竹影而“胸中勃勃，遂有畫意”，詩人在夜色中涌起的“畫意”，其理與此相通。外文“TAGUS”既可是16度的烈性品牌啤酒，激發本我，畫意綻出，也可以是將葡萄牙分為兩部分的塔霍河，天人未分的混沌狀態即將分裂，整一不再，詩人斥之若“垃圾分類”。所謂“一生二”，而“二”是兩分：“而她，羽衣至貞／白了白夜的明亮／但這就是她，泥土里的故事／黑了黑的詩”，黑白為陰陽，陰陽互生萬物，此為天地，皆為“一”所生，疼痛而有16度的美好。

一切藝術創作的苦惱在于，創作的結果總是與初心相去甚遠，心手雙暢成為畫家的理想境界。藝乃道之文，道為本體界，無形無聲，一落筆，皆為現象物，淪為有限者：“你，絕不是那畫上的看見／而我在變奏之間／傷了碧煙／寒山眺望，誰的妙識／醉了我的破裂？你的美／復能如此靜芳”，追求源初的渾沌整合一成為畫家的渴望，還鄉成為哲學的沖動，但那個未分的母體卻再也回不去，盡管“度盡秋水千年”，藝術終究只是“留下那個頑念”。如何重返原初的境域？畫家認為，需尋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的路徑，即將“萬物置放于共振之上”，但卻需要穿越“青銅時代”“白銀時代”的淼淼之河，付出勞績上下求索才能見若隱若現的繪畫女神，在徘徊中迎來“黃金時代”：“氮氬間你是幻變的形體／那道孤痕，人們急切打聽／你我是否同一玄念，／同一處女子宮的消息……”。盡管如此，畫家還是難免懊惱，再回不到美好的原初：

“榮耀的生存之間，什么都沒有／而最初，幸福的糾結如何美麗／是無形象的行為在情理間切換／還似破殼感觸那莫名的秩序”。下筆之前的神思仙境再完美，落筆即是落凡，“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是誰無限柔情的朝絕望追憶”，每一次追尋都成為“新進的惘然”，只留下“妙想、默識與追憶”，陰陽未分的本源之域，“這無界疆之地／豐饒萬有，璀璨寥寂”，一切依然“有如無法捕獲的隱秘”。

在紙上的墨色變幻中，在天地四季的流轉里，雨后煙嵐的瞬息萬變，霧色隱現的流光溢彩，畫家通過筆的提按開闔，墨色與水體的有無相生，墨生氣韻，筆出萬象。此時，畫家回想外界，物受氣生，人受物感，與造化相逢，“每一次感動都輾轉難眠”，不再受時空限制，“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劉），致廣大，見精微，“什么時候，誰會快樂？而此前／三葉蟲聽取寒武紀的紫藍碧天／誰的蠻音低敲小巷？這眾盼／是千回百轉，還是燃指露電？”人與世界相互打開，相互發現，畫家窺意象而生喜，“窺意象而運斤”（劉），生命突然被打開，“Mylovein thedark／恰逢此時喜臨深淵/My hazy obsession is a kind of quiet/即使金熔暗度空虛之核/Whocandivideitintotwo！”這是畫家理想的“互參其禪”，頓悟由此而生，“妙得難識，識得無寥”。天地萬物，渾厚華滋，創生摧朽，源遠不息。

在畫畫的思前想后中，從原初的一念之起，到其間的徘徊尋覓，轉瞬即千年，回看心路歷程，沿路繽紛的風景，悲喜激蕩：“脈絡之中，流淌過些什么／用數不完的根緒充塞著我／誰的歸心朝你—而仿徨／你從我身邊掠過；那心不在焉的催促是突然疲倦的憶想／看吧，夏日黃昏的七彩云／形如巨齒鯊游戈虹霓，靜臥暮光／她穿行而來，來了，少女一任翻飛／用最可愛的歌”。看到畫神之她穿越而來，撲面入懷，如此美妙，畫家終于釋懷：“如果你有著神圣的告知／那王者之香，請給我一個啟航／來吧，無比艷許之后／我的眩等，且對夜已央”。

潑墨畫之妙，在于用水，借筆的運行，將墨色的干濕濃淡枯潤氤氯在紙上幻化成象，象生成境，山川交錯，草木叢生，山水由此成畫。水成就墨，水破醒墨，墨在紙上重獲生機：“在你的素潔瑩亮里，幾乎可以斷言／松滋侯層層破醒令人絕望的曲線／因你而生，逐美可不是我的罪念/昨夜，握手已違的二執為誰而惑？／因你而來，點妝竟是相對無言／哦，這輝煌而又致命的空空如也／隨著煙的泛紫，靜誘古絹”。胡世鵬對墨的材料屬性很有研究，墨的粗細膩或暗淡透亮，他都深有體會，墨的潛質需要清水和宣紙的誘發激發，好畫才有可能畫出來。畫是無中生有，紙絹本來空無，卻似乎召喚畫家筆下生有，讓虛空容納萬物，生成世間萬象，所謂“空中生妙有”。

要進入繪畫的澄明之境，其實是相當困難的。畫家向自我的淵源處、本能的幽深處自我批評檢討：“請在我的心源放棄私戀和纏綿／恰如我所有的發現因你而私藏／哦，我的天，如果只是為了生存／那這愛與不愛都是磨人的荒唐”。藝術要做得純粹是相當艱難，每個畫家的內心深處都有私念，或是畫價，或是名望，這些都為大畫家所不齒。自我檢討之后，畫家深入到形而上層面的思索：“有是得不到，無是跑不脫／宇緣默不動，宙任事蹉跎”。一切“有”皆是虛妄，如紙上萬象，如利益榮譽；一切終歸于“無”，無為本體，無為歸處。上下四方曰宇，山川亙古如斯；古往今來曰宙，唯有世事蹉跎。“那遙隔長河的光暗一體／有如絮狀依舊如故的回憶／在混沌深邃中來來去去”，藝術只是“不可知的遇見”，“不是嗎？在換指的本能間／你把我無望地視見/—鳥鳴山空的妄界”。藝術用短暫的定格來對生命進行救贖：“在什么時候，我渴望第一道光／穿越成熟愛情從未創造的光／在窗口沒有關閉之前將我解救”。愛與美之神的venus（維納斯）“用綿綿空寂的身體／如無物之物的最終蜜語／無須再加區分的影子”，畫家終于和解。回看該詩的標題“指南針”，似有所悟。

胡世鵬是當代畫家，他的知識結構是古今中外皆有，從詩中的詞匯如“venus”（愛與美之神維納斯）、“lcarus”（伊卡魯斯，希臘神話人物，因向高處飛翔時忘記自己的翅膀是蠟制的，從而被太陽烤化翅膀而墜落），甚至是英文詩句“Mylovein thedark”（我深愛這黑夜），“Myhazy obsession is a kind of quiet”（我迷戀這靜寂），“Whocandivideitintotwo”（誰能即將其一分為二），馬奈的《吹笛少年》等，而古代繪畫術語“松滋侯”“玄池”“自碧”“煙”“《涼州詞》”等。

胡世鵬是現代人，有著弗洛伊德式的本我釋放和面對本我的靈魂拷問。古代畫家的作品里，似乎畫家皆是虛靜坐忘，他們內心的波瀾似乎從未觸底到弗洛伊德的本我深處，畫面都是一派水流花開，空山無人的景象。胡世鵬的畫作，既保留文人水墨畫的唯美靈韻，又出現黑暗深淵里的哥特式山水。作為詩人，他在半生從畫歷程中反思真我：有時是旁鶩糾纏，瞻前顧后；有時是靈機乍現，柳暗花明；有時是林中路上的徘徊仿徨，歷盡千山萬水時的登高望遠，驀然頓悟。

也許是現行語辭的局限和束縛不足以表達胡世鵬精微恍惚的思緒，詩中創造了一些可理解卻又陌生的詞，諸如“讀秒”“眩等”“芬”“艷諾”等等。語言終究是撒向這個世界的一張網，而這張網終究是有邊界和限度的，藝術家都會有藝術媒介的局限性帶來的懊惱，這也許是他畫畫半生卻還要寫小說寫詩歌的原因吧。跨媒介在今日已是學術熱點。換一個角度說，詩作為陌生化的語言，總是去攪動沉寂板結的日常語言，使語言不斷得到更新和激活。許多詩歌寫得太像詩歌，全是詩藝的嫻熟與斧痕，全是語言的把玩和能指的滑動，但看不見技巧的詩才是高級的詩，胡世鵬以“素詩”狀態回歸本真之我，以傾聽內心的微響的赤子方式寫詩。這幾乎就是他意識流動的回聲，如此心緒漂流卻又情有起伏，如此形而上之思又附著于叢生茂密的意象，對他來說，類似的長詩寫作，也許將不可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