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起源 (組詩）

羅霄山：貴州畢節人，現居畢節。

冷冽的哥特尖頂

在傾斜的側面，我們相信有一些靈魂留了下來。這些黑暗的觸須，探照燈般進入時間內部，照耀出交織的命運的路網。這是我們的神經，在幽暗中閃現的光芒，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允許冥想者勾勒出未來的三角形狀，一種錐形的期許，閃耀著金屬物青銅般的質地。我們爬上建筑物的尖頂，記住哥特的面孔，記住陰郁的世界中，陰郁的萬物給我們的情緒。但是主人公下落不明，她將在一種緩慢的語調中復活，或找到挾持自然的魔法。但神靈不允許我們旁逸太多，他在拱門探出臉，嚴肅地警告我們“孩子，請記住神話的終結。”

缺席者

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座位？

人們對等待他失去耐性，

但還相信他在尋找自己的位置。

大家給他留下一把空椅子，

和一個空酒杯。他們起身，

端起酒杯一仰而盡，都在

心底悄悄地說：“來，我們一起

干杯，盡管你并沒有來。”

更有一種情況是他們似乎忘了他，

在他應該坐下的位置上，

塞進去一個不相干的人，可能

曾經是朋友，也可能是敵人。

它們同樣起身，端起酒杯

一仰而盡，都同時心頭一震

還是缺一個人啊。缺席者

躲在無邊的暗處，隱匿在

時空的無序中，面目不詳。

他仿佛在偷窺他們，以一種

隱蔽的方式，介入他們的生活

成為他們卡在喉嚨里的一個詞。

我們一生都無法拒絕影子

偶然回頭，我與它撞個滿懷。

它緊跟著我，就是另一個我。

它會精確地指出，我的某一個皺紋里，

暗藏的光陰和屬于哪個地理的灰塵。

我什么時候冥想，什么時候高歌，

它能計算出，有多少是不真實的。

它是我的鏡子，以及鏡子背后

來不及映照的舊形體。譬如初生時，

落在手背上的細碎陽光，

學步時，搖搖晃晃的國度。

它是我背負的一劑狗皮膏藥，

醫治我逐漸衰老，并陪伴我走到

生命盡頭。當有一天我跑不動了，

它依然陪伴著我，不離不棄。

它像一個盡職的追蹤者，追著

我的一生，直到把我送入泥土。

梨花雨

這些暗含末世氣息的梨花終于落盡。

一個人松一口氣，望天色漸漸昏暗，

模糊中有人影飛奔。

梨樹上有鳥叫得歡暢，小花瓣里，

一些野蟲蛀洞，這屬于他們的江湖，

廣場，剮刑立柱，被一場透明的雨

映得透亮。一個人站在梨樹之下，

看雨點打落花瓣，頓覺浮生若夢

——一場大雪在體內紛紛揚揚下起。

公路之歌

一條公路被安放在人間，

像在夢境里安插了一根肋骨。

它伸向遠方，連接萬家燈火。

它讓一枚落葉停留，讓一個

罪犯經過，但云游的人尚未歸家。

一群吉普賽人撥響手中的吉他，

他們踏出彌漫的塵土，把他們

勾勒成一幅水墨的樣子，更像

是公路串起他們，如一串葡萄陷入

迷霧重重的生活。一輛客車

犁進山的腹部，穿過隧道，

猶如穿過兩塊骨頭相連的骨刺。

旅客們多數望向窗外，看群山

倒退著迅速消失，路旁的林木

呈現出模糊的影子。它這樣

延伸到遠方，延伸到一種空無，

延伸到難以抵達的悲傷和迷。

搭積木的孩子

整個下午，孩子都在重復這件事情

——將積木搭出不同造型再推倒。

陽光擅長撫摸，耀眼，但溫馴。

孩子蹲在地下，間或跪下膝行。

他沉浸在其中，時而砌成一座城堡，

時而一個村落，一列火車或一只鳥窩。

他從諸多隱秘的道路抵達某個終點，

停下沉思片刻，然后推倒又重來。

太陽一點一點移動，與他的烏有鄉

構成無數個對應——一種隱秘的期許？

他偏著頭，不是思考，應該是在打量

光學之于幾何的結果。形體的諸多可能

最后他推倒一座自由女神像，拍拍

身上的塵土，丟棄了四散的木頭。

一分田野調查報告

首先消失的是稻田，金黃的噩夢。

什么失去了，我的鄰居還守著

蒲公英的春天。青蛙是月夜下

最為寧靜的事物，蚱在草莖上

蕩著秋千。一個生來羞澀的人，

像一粒灌漿的麥子。如果雨

能夠深入人類的欲望之河，

一定有巖漿滴滴答答，試圖勾勒

時間經過的夢境。對新添的墳瑩

學會熟視無睹，一個人走在

寂寞的田野，會涌起想把影子

踩碎的沖動。多少人走出我們的

視野，化為白骨，或在他鄉改變口音，

只是尚未洗去刻在骨骼上的胎記。

焚燒秸稈的煙塵令人親切，仿佛

從茫茫人海指認相依為命的兄弟。

果真回不去了，與田野失去聯系，

我們持續傷害它的沉默，以及無言

的它，隱秘生長的萬物的眼睛。

尷尬的音符

從一段陳舊旋律中逃掉的

幾個音符，懷著對自由的狂喜和

對冒險的期盼，奔向未知的河流。

它們并未刻意回避審查、清算，甚至

告密者的陷阱，變調后的磨合期。

一群狂熱的老人反復吟哦它們，以獲得

死亡的寬恕。更多是孩子們

用來贊美陽光，和逆流里的小船。

而孤獨的年輕人將它們獻給

素未謀面的女神，和遠方的兄弟。

它們寄居在黑白琴鍵上，有時是

盲人的手指，歌女的唇。有時是戰斗的

鼓點，葬禮上的哀悼。它們藏在

失聰者的夢境，失語者的舌根。

它們奔跑，攜帶風塵仆仆所消磨掉的

金屬之聲，進入一種垂暮的淺唱，

停頓，拉長，難以找準自己的位置，因

低吟，提不上氣而發出曲折的半音。

冰河期

你并不了解潛流的秉性，而

難以覺察暴動的行跡。

在冰河期，大地光滑如鏡

炊煙呼喚火種，我們的祖先

赤腳抵御寒風的切割。

但寂靜是難得的高貴品質。

一顆松果落在雪地，

發出輕微的噗聲，像嬰兒的

一聲嘆息，但他又怎能嘆息？

這綿綿的繁衍之功，

你看到的族譜里的垂線，

以及分岔出的無數支流。

大地，用一種呆板的白色

鑄成堅冰，和胸中的塊壘。

你當然難以釋懷。河流

似乎并無盡頭，在絕對的靜止下，

誰來運送流水，到達

后人建設的燈塔？在冰河期，

你是沉睡的隱士，

等待著這場未完成的游戲，

何時打出底牌。是的我們寧愿

返回，返回這種無色的世界，

迷失在冰雪覆蓋的荒原。

追風箏的人

他搖搖晃晃，起步，首先

追著風，我以為

他在春天喝醉了。再仔細看，

原來他在追的是一只風箏。

風灌滿他臃腫的衣服，使他

看起來更像一只風箏——

如果他真的飛起來，那就是

一只風箏追逐另一只風箏。

我暗自擔心，如果他

像一只真的風箏一樣，他將

掛在遠方的樹梢再不回來。

多少人就這樣，一頭扎進

這場追逐的游戲中，一陣風

將他們帶走，我們總是

搞不明白，什么將他們從人間

帶走了。而總是有人，向著

遙遠的虛空義無反顧地飛去——

大地有一雙碩大的耳朵

大地也有一雙碩大的耳朵。

譬如，那些洞穴收藏了太多

人間的悲呼和自然的聲響

只等合適的時候重新放映。

偶爾會釋放一些聲音，在深夜

從某一個縫隙泄出隱隱的哭泣，

伴隨一陣風掠過山脊，掀起

樹群的密語，松濤的怒號。

一個能夠傾聽到大地耳朵

藏著聲音的人，內心一定

有一把利刃。他記錄下

這些寒光，他的字典里孕育閃電。

譬如河流融入海的合唱，總有

一些不協調的聲音滲透到地底，

隱藏在海峽的夾縫。譬如推土機

隆隆駛過，不能據理力爭的萬物，

安靜地支起它們的耳朵。一個

仰望星空的人，他的眼神

會被星光捕捉，他內心的低語、

呢喃、控訴，一定能被大地聽到。

光之門

走過光線的鋼絲，擠掉

與身體等量的空氣，最先

逃離的是光，它的速度總比

空氣要快，但是它們究竟

去了哪里？在光的縫隙，

我們養成窺視的惡習，有時看到

黑暗具有馬蹄形的悲傷，

在落日擂響黑夜蒞臨的鹿皮鼓時。

有時看到光是反擊世界的鋼針，

它契入一片黑暗，與黑暗

形成互為參照的對立物。一道閃電

撕裂開欲的巨口，我們感到

風灌滿胸腔，但它隨即將天空縫合

一道門打開又關閉。我們總是

徒勞地搜尋這些照耀靈魂的星辰

或火把，總期望奇跡出現，

而側身閃入命運空闊的虛境。

一只森林里的烏鴉

它懷著怎樣的心情，在

黑沉沉的午夜，拒絕加入合唱

而發出孤苦的鳴叫？就像一粒

投進水波中的石子，

它所激起的漣漪投影在

疲憊的旅人毫無來由的懷鄉病，

像一刀深邃的刻痕。

它總是獨來獨往，飛翔然后

拋錨于一截枯樹枝，

使陰沉的天空越發沉重。是什么

將它的軀體染成墨黑的？

我們不知道，它更具漆黑的內心。

它的鳴叫更像一個巨型的傷口，

我們傾聽它孤鳴于靜寂的午夜，

想起它沉船一樣，停留于

白天的枯枝。它隱身森林深處，

像洞中被風逼出的氣流，

在黑暗中吟誦起，自己的詩篇。

回響

一粒石子投入水中，

散開的波紋具有鋸齒的憂郁，

緩慢漾開，然后平復如一面

深藏感情的鏡子——時間帶走一段

石子與水面碰撞的事實，

經過的事件不會再重復，

本質上是經過的時間讓我們來不及惋惜

一寸一寸在身后展現蛇形的終結——

我們總在遷回中向死而生，

奔向屬于自己的終點，狂喜時太急，

悲傷時又太慢。現在，

我準備再一次向水面投去石子，

不是為了對上一次投石進行驗證，

而是為了嚴肅地對時間

進行追。石子進入水的紋理，

水面漾開的同時也發出一瞬回聲，

而我只能用時間來測度回聲中

所蘊含的憤怒的當量。就

像在高壓時，我們喊出疼后出現的巨響。

悲傷起源

被時光奪走的，不只是年邁的

親人，還有忽而逝的青春，

那走著走著就老了的一聲嘆。

所以那悲傷毫無來由，仿佛憑空就生了出來，

像漲潮的海水，一波又一波，沖刷內心的堤岸。

那說不清的，讓人法然欲泣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一個人的內心被濃霧充塞，他無論

怎么掙扎，都有一個無形的網套牢他，

命令他沿著既定的方向前進，直至毀滅。

仿佛一道嚴整的規程，必須按部就班，

不允許有絲毫旁逸，就連偶爾的出神

都是要被大張撻伐的異端，或背叛。

要理解一個男人迎著寒風淚流滿面，

或在無人的午夜，低低飲泣，甚至

在無邊的曠野，像狼一樣痛哭失聲。

要理解一個人悲傷的深淵，那難以

測量，卻又醒目地存在的扭曲的面孔。

要理解悲傷如此相似，困境仿若李生。

隱形的人

一定有什么常駐體內，

擅長破壞平靜的氣氛。

譬如，那閑坐觀星的人，

他內心正在翻滾，我們不知道，

是那隱匿的事物，發出了

壓抑的吶喊，不屈的控訴。

那東西似有若無，或若隱若現，

羚羊掛角卻又真實地存在。

他觸摸不到它，卻能感受到

它運行的軌跡，把握它爆發的規律。

我們不知道它來自哪里，

就像體內拳養的一匹烈馬，

眼看就要脫韁，

就要沖開圍攏它的木頭柵欄。

如果它真是一匹烈馬，

那韁繩到底握在誰的手中？

我們身體里一定住著一個陌生人，

隱藏在暗處，時不時教唆烈馬，

替我們沖開，那囚室緊閉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