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松塔被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職業。在小興安嶺的原始森林里,王玉紅打了二十多年松塔,是那片森林唯一的打松塔的女人。她和松塔的故事,要從那年,她硬拽著老公進山說起。
逆戰:30米高空尋生計
“多大點事兒呀,我上給你看,你等著瞧。”王玉紅抓起竹竿別在腰后,抱住身旁的一棵大紅松,噌地一下就爬了上去。小興安嶺里的紅松高三十余米,一棵棵直逼藍天。
一抬頭,王玉紅的心便突突直跳,樹枝樹葉刮在臉上,火辣辣的。但想到家里的境況,王玉紅也顧不得疼痛和害怕,呲溜呲溜奮力往上爬。
眼見松球越來越密,王玉紅抄起背后的竹竿就敲了起來。啪啪啪一頓敲,王玉紅停下喘口氣時,山風過耳,她猛然意識到,自個兒正站在高高的樹梢上,遠處一個炸毛的松鼠正咧嘴瞅她……
王玉紅1978出生在黑龍江省伊春市東方紅林場。她跟謝德峰在一個屯長大,20歲時嫁給了大她2歲的謝德峰。謝德峰很聰明,自學當上了農機修理師。但這個工作是季節性的,其余時間,他得外出找活干。1999年,兒子小雨出生后,家中日子越發過得緊巴。
瞅著打松塔一天能掙大幾百,王玉紅硬是拽著老公上了山。因為和老公置氣,她沒顧得上帶保護繩,穿上腳扎子就自己上樹打松塔了。
這天,夫妻倆一起打松塔,收獲不小。王玉紅個頭小,上樹靈便,動作麻利,斬獲比老公還多。打松塔,成了王玉紅收入的重要來源。
伊春地處小興安嶺,林場遍布,上百年的紅松,郁郁蔥蔥。每年9月初,鄉親們組隊進山打松塔。那會兒,小興安嶺還處于雨季,到處都是黑壓壓的蚊子,叮一口又癢又痛,幾天都消退不了。最嚇人的是,原始森林里有黑熊出沒。不過,王玉紅不怕。
自從第一次上樹打松塔就斬獲頗豐后,王玉紅夫婦就開始按時進山。他們夫妻都很勤快,靠著打松塔,家里的日子慢慢好了起來。
2005年的夏天,謝德峰騎摩托車發生車禍,導致嚴重腦出血。他被送進醫院時,已不省人事,在重癥監護室住了20多天才醒過來,接連又做了開兩次顱手術,總算撿回來一條命。
幾次手術,掏空了家底,還欠了債。欠債不可怕,可怕的是謝德峰偏癱了。因腦部受損,他智力也退化了,不僅口齒不清,性情也變得古怪起來。
沒有錢去康復科,王玉紅沒日沒夜地給老公做康復,重新教他說話。夫婦倆住在林場的職工宿舍,屋前有一方小院。王玉紅每天架著人高馬大的老公,繞著小院前的馬路來來回回地走。
謝德峰好不容恢復了語言功能,康復時乏了,或是鬧脾氣了,就沖著王玉紅說刻薄話撒氣。王玉紅大嗓門,急性子,一下就跟他吵了起來。這天,王玉紅又跟謝德峰吵了,一轉頭,發現小雨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老公出事后,一向活潑的小雨變得沉默了。以前,他常帶小伙伴來家玩,現在,他總是獨來獨往。為了小雨,謝德峰耍小孩子脾氣時,王玉紅干脆退讓,不跟他正面剛。
謝德峰受傷后,家里少了主要勞動力。王玉紅白天要照顧他,帶他做康復理療,沒法去掙錢不說,每個月還要支出一筆醫藥費。這日子,太難了。
無數個睡不著的夜晚,她偷偷坐起來,對著窗臺流淚,發呆。窗臺上,她在冬天種下的冰凌花早已枯萎,它們正在蓄積能量,等到來年再生發。王玉紅擦掉眼淚,告訴自己,春天會來的。
一天,謝德峰躺在床上,不肯配合做康復,王玉紅氣得發抖。小雨靜悄悄地走過來,摟住她,低低地喚一聲:“媽媽。”她快速用手擦了把眼角。
小雨遞給她一個果凍:“媽媽,這是老師發的,表現好的小朋友才有。”王玉紅接過果凍,看著兒子的笑容,頓時消了氣。
王玉紅把心一橫,拉著小雨去了超市。“今兒小雨得表揚了,媽媽也得獎勵你,任你挑好吃的。”自從老公出事,她好久沒舍得給小雨買水果零食了。在水果區,小雨伸手挑了個最大的蘋果,送到鼻子底下聞香氣。瞥見價格后,他立馬將蘋果放了回去,拉起媽媽就往別處去:“不要了,我門牙缺了,吃不了。”王玉紅鼻頭一酸。為了兒子,可不能消沉下去。
白天要帶老公康復理療,要掙錢只能利用晚上的時間。王玉紅一番琢磨,支了個早餐攤兒。
每天半夜兩點,王玉紅起床,揉面,發面,做餡,包包子。凌晨四五點,包子上了蒸屜,王玉紅趕緊去磨豆漿。“媽媽,我幫你磨。”小雨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來了,搶過她手中的勺子,有模有樣地添起豆子來。
倔強:松塔隊唯一女人
心結打開后,王玉紅干勁十足,起早貪黑擺早點攤掙錢。累,但有盼頭。就像她喜歡的冰凌花一樣,花一開,河面上的冰就融化了,春天就要來了。
送走炎熱的夏季,便是秋天,又到了打松塔的季節。王玉紅收拾好打松塔的工具,準備進山。謝德峰知道老婆犟,勸不住,長嘆一口氣。
小雨嚷嚷起來:“樹老高了,太危險,干點啥不好?”“所以打松塔一個月能頂幾個月呀。沒事,我打了好些年,伶俐著呢。”王玉紅笑著,翻出生銹的鋼筋腳扎子往腿上綁。她拍拍堅實的腿肚子:“挺好,你媽現在的肌肉老結實了,老得勁了。”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看著樂呵呵的她,沉默了。松塔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幸運的是,這年趕上豐收年。王玉紅上一趟樹,能一連把周邊的三四棵樹的松塔都打下來,一趟收獲上百斤松塔。
周末,小雨吵著也要進山:“我去搭把手,指定還能打更多。”“你好好讀書,長大了可不興干這個。”王玉紅叮囑兒子。
“媽呀,這棵樹老大了。”母子倆停在了一棵兩人都合抱不過來的百年紅松下,樹梢高聳入云。小雨瞪大眼睛,張大嘴,看著媽媽穿戴鋼筋腳扎子,綁安全繩,擔憂地問道:“媽媽,你真的不怕嗎?”“怕啥?比這大的樹我都爬過。”說話間,她抱著樹干,蹬著腳扎子,快速爬上樹。手起桿落,噼噼啪啪,胖乎乎的松塔落滿大地。
王玉紅爬上的這棵樹太大了,相鄰的紅松她只能夠到一部分樹枝。她不貪多,之前有人抱著僥幸心理,試著從一棵樹跳到相鄰的一棵樹,差點出大事。“安全第一,那些整不下來的松塔,是老天爺留給松鼠過冬的。”突然,一只松鼠躥出來,沖著她裂開腮幫子,好像在呲人:“又來搶我的糧食了!”每次看到它們,王玉紅特別開心,開心得忘記了生活中的所有委屈。
倒是每次上鎮里趕集,她會渾身不自在,尤其怕被賣衣服的攤主給她推銷時興的裙子。她就喜歡穿迷彩服,利索,耐臟,兜子多。滿大街的姑娘媳婦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有她,頂著黑臉膛。“你咋整得跟個老爺們兒似的。”妹妹都看不慣了,常給她捎來衣裳和搽臉油。衣服她沒機會穿,臉油她沒工夫搽。如果不是因為添日用品,她都不愿意趕集,花錢還耽誤干活。
王玉紅打松塔麻溜,但從深山腹地將松塔扛到車上,她力氣不夠,不得不多分幾次扛。小雨說要幫她扛松塔,王玉紅特意帶了小袋子。可小雨一個勁兒往里裝,看著他小小的個子被松塔壓彎了腰,王玉紅很心疼。她加快腳步將松塔放在車斗里,趕緊回頭幫小雨。小雨看出她的用意,小小的人兒不知哪兒來的勁兒,跑得賊快,嘴上還咋呼:“就不讓你攆上我!”王玉紅看著前面那個小黑點,一抹額頭的汗珠,埋頭向前沖……
拖拉機在原始森林里搖搖晃晃,累壞了的小雨靠在王玉紅身上,睡著了。隊友們都夸小雨懂事,能吃苦。王玉紅扭過頭,望著遠處的山林,一片模糊。她發誓,自己再苦再累,也要讓兒子考出去。
幾年下來,林場人員批量外流,當地小學也隨之關停,并入鎮小學。不少家庭去鎮上買房陪讀。王玉紅沒這條件,只能把小雨寄養在親戚家。從家里到鎮上,來回一趟要大半天,車費就夠給小雨買幾天的水果了。王玉紅硬起心腸不讓他回家,鍛煉他獨立生活的能力。到寒暑假,她盡量彌補兒子。
小學畢業時,小雨的個頭就遠超王玉紅,常常搶著干力氣活,嘴上還損媽媽:“看吧,現在你都成我家小矮人了,爸干不了重活,這個家沒有我不行。”“矮個打松塔有優勢,你們高個還干不來呢。”
林場的人煙越來越稀少,王玉紅的早餐攤只能關張。她和人合伙包地種玉米和大豆。在一眼看不到頭的農田里拔草,汗水順著腮幫子直流。一想著豐收了,就能攢下一筆錢到鎮上買個小房子,兒子大冬天不用在屯子里挨凍,她又有了干勁兒。
憧憬:冰凌花開又一春
小雨上中學后,變得沉默寡言,回家后就將自己關在房間里打游戲,成績一路下滑。謝德峰看不下去,父子倆不時掐架,王玉紅兩頭受氣。
有一次,她實在氣不過,揚起手中的衣架才發現,自己都不夠兒子肩膀高了。她頹唐地放下衣架,轉而做老公的思想工作:“他這么大了,管不住了,只要人品好,不干出格的事兒,讀書成啥樣都認了。”為了兒子的健康成長,家庭和諧,王玉紅提醒自己,要盡可能地多攢錢,為兒子,為了這個家。
冰凌花一開,春天就來了。地里種上大豆、玉米、高粱后,王玉紅再上山采野菜,腌制好后等商販來收。整個屯子里,她的山野菜收拾得最漂亮,商販干脆找她合作。王玉紅每天腌制上千斤山野菜,忙得頭發絲里都是鹽粒。9月,又是上山打松塔的時節,王玉紅帶上家伙什就跟著一群男人進山了。
2017年,小雨的高考分數夠上黑龍江省糧食學校的空乘專業。小雨各方面都符合報考要求,只有視力不達標。王玉紅二話沒說,花了幾萬元給小雨做了手術。小雨有些慚愧:“這么多錢,你得打多少松塔?”“打松塔不就是為了日子更好嗎?只要你將來更好,我愿意再多打幾年松塔。”
空乘專業不但學費高,還有很多其他費用。每次要繳費,小雨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王玉紅說:“知道你這個專業花錢,我一早就給你備著啦。”
小雨上大學后,王玉紅依然種地、挖野菜、打松塔,循環往復。謝德峰身體慢慢康復了,只是無法干重活。不過,他不再鬧脾氣了,也心疼老婆。地里的活,他幫著一起干,王玉紅去打松塔,他就打理菜園,做好飯等她回家。
2019年,小雨被分派去廈門航空實習。發第一個月工資時,正好趕上王玉紅的生日,小雨給她買了雙品牌運動鞋。得知要大幾百元,王玉紅催他退了:“我要下地干活,穿不了,別糟蹋了這么貴的鞋。”“媽媽,我領工資了,你就穿吧。以后,你也別再去打松塔了。”
王玉紅常年勞作,腰肌勞損,心臟不時突突直跳,謝德峰也勸她不要再打松塔了。但王玉紅舍不得這自由又能掙錢的營生。“還能爬得動,就接著干吧,不能把咱養老的壓力丟給兒子。”打了幾十年松塔了,一回首才發現,她早已經成了整個小興安嶺里唯一一個打松塔的女將。
2021年秋天,央視一紀錄片攝制組來東方紅農場尋找拍攝素材時,發現了王玉紅。當時,王玉紅跟老公正在改建宿舍前的小院,打算建成小花園。自從小雨去廈門工作后,他們夫妻倆就長住在屯子里,入冬后才回鎮上過冬。經過溝通,節目組計劃跟拍她的小花園和她打松塔的日常。
鏡頭里,43歲的王玉紅穿上腳扎子,在腰間掛上安全繩,別上長10米的竹竿,咕嚕一下就抱上樹,敏捷地爬上樹梢,麻利地敲打著紅松枝。
她還是那個干練的打松塔好把式,還尤其喜歡霜后上山打松塔。那時候,森林已染上金色,紅色,層層疊疊,濃墨重彩。
2024年,隨著紀錄片熱播,愛笑的王玉紅,她和丈夫打造的開滿大麗花的小院,給無數網友留下深刻印象。她的松子,也隨之直銷到了天南地北。
2025年3月,王玉紅和老公回屯里溜達,欣喜地發現冰凌花又開了,她又能搬回林場住了。那天,她和老公把去年五花大綁保護起來的月季、大麗花解綁,放到了初春的陽光下。
整理完花草,夫妻倆又開始打理小院里的菜地。王玉紅邊干活邊跟兒子視頻:“我再干幾年,等退休了,就擱這兒正經做個花園,養只貓,養條狗。”“還搞啥花園?過幾年,我接你們到南方生活。”小雨早就計劃好了,要努力工作,將爸媽接出東北。
“那還是咱這旮沓好,一年四季分明,我離不開這里的一草一木。冰凌花一開,我就知道,春天要來了,這一年就有盼頭了。”王玉紅說。
編輯/張亞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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