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馮雪峰與水沫書店關系考析

1926 年，戴望舒、杜衡、施蟄存、劉吶鷗都是震旦大學法文特別班的學生，戴望舒、劉吶鷗①早一屆，兩人關系親密一些。戴望舒、杜衡、施蟄存三人原來是計劃學好法文后一起去法國留學的，但不久因1927年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這個計劃沒能實現。1927年下半年，戴望舒、杜衡、施蟄存集中在松江施蟄存家中，一方面借此實行政治避難②，另一方面開始大量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使這里成為他們的“文學工場”。1928年春節過后，馮雪峰從北京到上海，也住到了施蟄存的家里。施蟄存說，馮雪峰“在一九二七年，已在北京北新書局出版了三本介紹蘇聯文學的書，都是升曙夢著作的譯本，我們認為他是當時有系統地介紹蘇聯文藝的功臣。他的工作，對我們起了相當的影響，使我們開始注意蘇聯文學”①。確實，1928年4一6月，他們的文學工場相當興旺，戴望舒、杜衡和馮雪峰都創作和翻譯了很多文學作品，并企圖依托光華書局出版期刊《文學工場》，沒有成功，但馮雪峰之后對水沫水店的影響于此就埋下了伏筆。

1928年7月，馮雪峰接上了黨組織關系，到老家義烏縣以中學老師的身份開展革命工作，直到11月因身份暴露不得不返回上海。于此稍前，1926 年底回臺灣的劉吶鷗，再次來到了上海，在北四川路底江灣路六三花園旁的公園坊中租了一座小洋房，邀請戴望舒一起同住，施蟄存有事從松江到上海也同他們住在一起。施蟄存家的“文學工場”就此解散。

一、水沫書店的前身—第一線書店

劉吶鷗是臺灣人②，青少年時期一直在日本接受教育，日語日文都很好，喜歡文學和電影。在文學方面，他尤其喜歡所謂的\"新興文學”\"尖端文學”③。1928年上半年劉吶鷗即已在上海翻譯出版了很多日本的新潮小說，但苦于無處發表。經過1928年暑期一個多月時間的醞釀，劉吶鷗、戴望舒、施蟄存三位無所事事的文學青年，在周圍文人開辦書店的文化氛圍影響下④，決定創辦一種文學期刊《無軌列車》，以發表自己翻譯和創作的文學作品。稍后，劉吶鷗又決定開辦一個書店，由他做老板和會計，邀請戴望舒任經理，施蟄存做營業員。

1928年9月10日，劉吶鷗投資創辦的\"第一線書店”正式開業，地點在靠近北四川路的寶興路142號。“第一線書店”的店號是劉吶鷗取的。9月17日，書店托朋友寶亭寫了一篇《無軌列車與其他》的文章在《申報》發表，對書店的創辦緣由有一個大致的交代，算是正式為書店做了廣告。第一線書店開業之初是相當冷清的，施蟄存回憶：

這個招牌也是劉燦波寫的，自左至右橫寫的黑底白字的宋體美術字。書店只有一間店堂，開幕時出賣的只有《無軌列車》創刊號。過了幾天向四馬路各家新文學書店批購了幾百本書來充實書架。燦波是老板，望舒是經理，我是營業員。我和望舒整天在店里，可是很少人進來買書。①

這樣看來，像其他書店一樣，第一線書店開辦之初雖然規模小，但功能齊全，集門市、出版和期刊發行于一體。不同于附近同時創辦的樂群書店、大江書鋪等，這些書店有多個股東和豐富的人脈資源，一開張就大規模出版書籍，很快打開了市場；第一線書店是由劉吶鷗獨資創辦的，經理戴望舒和營業員施蟄存也都是剛剛走出大學校園的大學生，書店的運作顯然要經歷一個慢慢探索的過程。

第一線書店開張的同時，《無軌列車》文藝半月刊創刊號也正式出版。這個期刊的刊名是劉吶鷗定的，意思是刊物的內容方向沒有一定的軌道，但書店一開始就想把它辦成一種“內容美備，裝訂精麗，定價低廉”②的期刊。《無軌列車》的主要作者是劉吶鷗（葛莫美）、戴望舒（江思）施蟄存（安華）、杜衡（蘇汶）馮雪峰（畫室）、姚蓬子、黃嘉謨、徐霞村等人。如同刊名所表達的意思一樣，這里既發表論文，也刊發文學創作作品，涉及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各種體裁。尤其是對國外“新興文學”“尖端文學”的譯介方面，占據了期刊大量篇幅。《無軌列車》一共出版了8期，最后一期出版時間是1928年12月25日，此后即因1929年1月國民黨上海市政府的查封被迫停刊。

《無軌列車》創刊的時候，馮雪峰已離開上海，但他仍然在這個期刊上發表了《大都會》（L.Sosnovsky著，畫室譯，《無軌列車》第一期）、《論革命與知識階級》（《無軌列車》第二期）《庫慈尼錯結社與其詩》（黑田辰男，畫室譯，《無軌列車》第五期）三篇文章，積極支持了《無軌列車》的出版發行工作。施蟄存說：“創刊號向雪峰要稿，雪峰就把《文學工場》未印出的那篇《論革命和知識階級》交給我們發表。《無軌列車》一共印行了八期，大約這是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了。\"③施蟄存的敘述是比較客觀的，從期刊把這篇文章放在二期開篇的位置上也可以看出此文在編輯心中的地位。馮雪峰在北大就聽過魯迅的課，1926 年年中又在北京拜訪過魯迅一次，雙方有過一面之交，對魯迅的了解顯然要比其他陌生人多一點。《論革命和知識階級》一文寫就于1925年5月，當時魯迅與太陽社、創造社關于“革命文學”的論戰正酣。馮雪峰的文章顯然是有感有發，相對于創造社和太陽社諸位“革命文學”倡導者激進的思想，他關于魯迅的論述沒有前者那么多的教條主義和小團體意識，當然要公正很多。同時，也是因為《論革命和知識階級》一文的發表，增加了魯迅與馮雪峰之間的相互了解，為之后兩人的進一步交往奠定了基礎。

事實上，除《論革命和知識階級》一文外，《無軌列車》還刊載了很多相當不錯的文章。戴望舒發表的《斷指》《對于天的懷鄉病》等一系列新詩都是比較優秀、成熟的作品，劉吶鷗的《游戲》《風景》《流》施蟄存的《妮儂》和杜衡的《黑寡婦街》等小說也頗有風格。但劉吶鷗、施蟄存、杜衡等人的文章，都同黑暗的中國現實有一定的距離，不可能引起太多的社會關注。

幾乎在創刊《無軌列車》的同時，第一線書店也開始了書籍的出版工作，1928年9月一口氣就推出了四本書，即劉吶鷗（吶吶鷗）翻譯的日本小說集《色情文化》、黃嘉謨改編自曼殊大師說部《斷鴻零雁記》的《斷鴻零雁》杜衡的短篇集《石榴花》、胡也頻的《往何處去》①。《色情文化》是國內第一本以介紹日本新感覺派小說為主的翻譯集。正是在這本書的基礎上，劉吶鷗也嘗試著新感覺派小說創作，并且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由此被稱為中國新文學史上“新感覺派”小說的奠基者。

第一線書店所在地屬于北四川路半租界外的中國地界。施蟄存說，書店“開張后一二天，就有警察來查問。誰是老板？有什么背景？向市黨部登記了沒有？這些開店手續，我們事前都不知道，全沒有做。于是跑市黨部，跑社會局，跑警察局，補行登記，申請營業執照忙了好幾天。可是一切登記，一切申請，都杳無消息，沒有一個文件獲得批示。直到一個多月之后，警察局送來一紙公文，內容大約是‘查該第一線書店有宣傳赤化嫌疑，著即停止營業’”②。事實上，這次警察是來查封《無軌列車》的，還帶有轄區的行政官員和教育系統的官員，搜去了\"《無軌列車》第一期至第八期十六捆\"③。警察當日并沒有直接查封書店，但第一線書店無法拿到營業執照，很快就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

施蟄存關于第一線書店被查封的敘述時間跨度比較大，有點籠統。實際上，國民黨政府當局下達查封《無軌列車》文件的時間是1929年1月4日，理由是“所載文學提倡階級斗爭\"④。考慮到文件到達上海還需點時間，上海市政府正式派人到書店查封《無軌列車》的時間還要遲一點。關于這次查封《無軌列車》的情況，上海特別市市長張定潘于2月5日特別呈文向上級國民政府做了匯報。這樣看來，第一線書店正式存在的時間至少有4個月。因為需要一個過渡期，在沒有找到新的店址之前，劉吶鷗等人還在此待了一段時間。

當然，國民黨對第一線書店的查封并不是空穴來風。《無軌列車》介紹無產階級文學的意圖十分明顯，幾乎每期《無軌列車》都有同蘇俄、東歐文學相關的重要文章刊載，八期《無軌列車》中的二、三、四、五、六期刊首文章都是“新興文學”的重頭文章，這段時間杜衡、戴望舒、施蟄存和劉吶鷗的創作，也頗受“新興文學”影響。以《無軌列車》第三期為例，劉吶鷗在編后《列車餐室》中說：“本期高爾基訪問記一篇，是珍貴的稿子。兩篇創作也都是佳作，國慶的書廳里是應該有一本《無軌列車》的。蘇維埃聯邦現在正舉國熱鬧著托爾斯泰的百年祭，聽說俄政府為他出了十五萬盧布去請了蕭羅朗、巴比塞、辛克萊爾和其他有名的文士，中國的托爾斯泰在什么地方呢？”①這期《列車餐室》文字很短，但介紹的核心內容都是“新興文學”。《無軌列車》一共只有三、四期末尾刊有《列車餐室》，第四期重點介紹的也是“新興文學”。由此看出，倡導“新興文學”是《無軌列車》的一個核心編輯思想，代表著時代的潮流，編者自己并不認為有何不妥。這就為后期水沫書店在馮雪峰影響下向左翼陣營靠攏奠定了思想基礎。

二、水沫書店的創辦與早期發展

1929年陽歷開年之后，北四川路的新書業進入了一個蓬勃發展的新階段。1928年下半年在此創辦的樂群、大江、春潮等書店經過最初階段的運作都在新書業界站穩了腳跟，新書業的競爭事實上已全面展開。《無軌列車》被查封，顯然對劉吶鷗、戴望舒、施蟄存等人是一個大的打擊。他們吸收第一線書店開業失敗的經驗，調整策略，到600米外的北四川路公共租界內尋找營業場所，重新創辦一個新的書店，取名“水沫書店”。這里不用登記，他們把店設在弄堂里，只在門上掛了一塊很小的招牌，顯得相當低調。施蟄存說：

這回不設門市部了，采取出版社的形式。我們在北四川路海寧路口公益坊內租了一幢單開間二樓的石庫門房屋。樓上前間是辦公室，后間給兩個中學生做臥室。這兩個中學生專做跑腿的事，買紙，聯系印刷所。沒有出差任務，就當初校校對員。樓下前間是營業室，兼堆存印書紙。請了一個寧波人崔龍泉，當老師傅，做負重出差的工作。他是謝旦如介紹來的，剛結婚，想把新娘從寧波帶出來。我們就把樓下后間給他們倆做臥室，他的新娘林翠給我們管伙食。①

水沫書店創辦于1929年1月上旬②，地點在北四川路公益坊1109號（今公益坊16號）。店名來自1928年下半年劉吶鷗、戴望舒、施蟄存、馮雪峰、姚蓬子等人組織的水沫社。這是一家集策劃、編輯、發行、銷售（印刷業務外包）于一體的出版機構，老板、經理、編輯都是第一線書店的原班人馬。為了尋找合適的營業場所，他們花了數月時間。1929年1月至3月初，水沫書店先后出版了劉吶鷗的《色情文化》（再版）施蟄存的《追》江錫鵬的《結局》蘇聯查洛夫的《流冰》（畫室譯）、姚蓬子的《銀鈴》③等多部著作，但都沒有書店的住址信息。這說明水沫書店的店址直到1929年3月中旬還沒確定下來。

1929年3月之后，水沫書店日益繁忙起來。首先制訂了《水沫叢書》的出版計劃，先后出版了“水沫社\"同人的《水沫叢書》，分別是姚蓬子的新詩集《銀鈴》（1929年3月版），戴望舒的新詩集《我底記憶》（1929年4月版），徐霞村的短篇集《古國的人們》（1929年4月版），施蟄存的短篇集《上元燈》（1929年8月版），劉吶鷗的短篇集《都市風景線》（1930年4月版）。這套叢書一共有五種，雖然出版時間跨度比較長，但在文學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其中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本“新感覺派”小說集，對中國現代文學流派發展影響深遠。戴望舒和施蟄存的著作，也給文學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惜的是書店沒有做好發行工作，這套叢書并沒有給書店帶來好的經濟效益。

水沫書店1929年上半年的另一項重要業績，是策劃出版《科學的藝術論叢書》。

馮雪峰早在第一線書店時期就囑咐戴望舒他們要出版一些“有意義的”書，水沫書店創辦以后，最常去水沫書店的是馮雪峰。施蟄存說：“雪峰對我們出版事業，寄予很大的期望。有時他白天到我們店里來閑談，晚上從景云里看了魯迅之后，又順便到我們家里來坐一會兒。”④馮雪峰是1928年12月初回到上海的。12月9日夜晚，馮雪峰在柔石的帶領下見到了魯迅，但時間很短。1929年1月20日夜，馮雪峰又去拜訪了一次魯迅。第二次見面時雖然魯迅的話仍然很少，但馮雪峰“提出請他翻譯普列漢諾夫的幾篇關于藝術起源的通信體的論文，編在我在發動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叢書的第一本的意思，而他當即答應了”①。馮雪峰回憶自己第二次會見魯迅的時間有些語焉不詳，但他兩次面見魯迅，除了向魯迅請教翻譯問題之外，另一個重要目的是動員魯迅把其翻譯的著作交由水沫書店出版，這件事是清晰的。

1929年2月馮雪峰住進景云里11號甲茅盾的家中，同魯迅居住的景云里18號只有一弄之隔，雙方見面的機會更多了。不久二人的關系就變得十分和諧緊密，最終馮雪峰成為中國共產黨同魯迅之間的親密聯系人。

與此同時，1929年新春之后，劉吶鷗已開始翻譯弗理睬的《藝術社會學》，戴望舒在翻譯伊可維支的《唯物史觀文學論》，馮雪峰也在翻譯盧那卡爾斯基的《藝術之社會的基礎》②。正是有了這些譯著作為基礎，水沫書店才有了編輯出版《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的想法。施蟄存說：

一天，雪峰來閑談，講起魯迅正在譯盧那卡爾斯基的《文藝與批評》。我們便靈機一動，想到請魯迅主編一套介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叢書。我們托雪峰去征求魯迅的意見。過了幾天，雪峰來說，魯迅愿意編一個這樣的叢書，但不能出面主編。對外，他只能參加幾種譯稿，其他都和他沒有關系。我們同意了魯迅的建議，就請雪峰和魯迅一起做了一個計劃，并擬定書目，分配譯者。③

魯迅同意接編《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的時間應該在1929年初夏了，因為魯迅翻譯完成盧那卡爾斯基的《藝術論》，已經是1929年4月22日。再譯《文藝與批評》，最快的開始時間估計也要到1929年4月下旬。考慮到馮雪峰翻譯的盧那卡爾斯基的《藝術之社會的基礎》出版于1929年5月，而這本書是作為《科學的藝術論叢書》之四出版的，則可以斷定，魯迅下決心接編這套叢書的時間最快也應該是在5月上旬。

水沫書店出版《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的決策既定，很快就行動了起來。不久，“在魯迅的指導下，雪峰和望舒擬定了十二種書，列為《馬克思主義文藝論叢》”④。1929 年9月15日《新文藝》創刊號詳細刊出了叢書的12種書目名單。稍后，隨著形勢的發展，到年底又增加了4種譯著名單，一共是16種：

1.《藝術論》（蒲力汗諾夫著，魯迅譯）

2.《藝術與社會生活》（蒲力汗諾夫著，馮雪峰譯）

3.《新藝術論》（波格達諾夫著，蘇汶譯）

4.《藝術之社會的基礎》（盧那卡爾斯基著，馮雪峰譯）

5.《藝術與文學》（蒲力汗諾夫著，馮雪峰譯）

6.《文藝與批評》（盧那卡爾斯基著，魯迅譯）

7.《文藝批評論》（列什耐夫著，沈端先譯）

8.《文學評論》（默林格著，馮雪峰譯）

9.《蒲力汗諾夫論》（亞坷弗萊夫著，林伯修譯）

10.《霍善斯坦因論》（盧那卡爾斯基著，魯迅譯）

11.《藝術與革命》（馮乃超譯）

12.《社會的作家論》（伏洛夫斯基著，畫室譯）

13.《文藝政策》（藏原、外村輯，魯迅譯）

14.《唯物史觀的文學論》（伊可維支著，江思譯）

15.《文學史論》（默林格著，江思譯）

16.《藝術社會學》（蒲里契著，洛生譯）

《科學的藝術論叢書》是一套經魯迅審定，由馮雪峰和戴望舒負責主編組稿，20世紀30年代出版界最著名、最重要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叢書。這一計劃龐大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叢書，除戴望舒（江思）譯的《唯物史觀的文學論》（1930年8月版）和劉吶鷗（洛生）譯的《藝術社會學》（1930年10月版）被單獨列出改為《馬克思主義文藝論叢》外①，還出版了6本，分別是：1.杜衡（蘇汶）翻譯的《新藝術論》（波格達諾夫著，1929年5月版）；2.馮雪峰翻譯的《藝術之社會的基礎》（盧那卡爾斯基著，1929年5月版）；3.馮雪峰翻譯的《藝術與社會生活》（蒲力汗諾夫著，1929年8月版）；4.馮雪峰翻譯的《文學評論》（默林格著，1929年9月版）；5.魯迅翻譯的《文藝與批評》（盧那卡爾斯基著，1929年10月版）；6.魯迅翻譯的《文藝政策》（原定書名《蘇聯的文藝政策》，藏原惟人、外村史郎輯，1930年6月版）。原定馮雪峰翻譯的《社會的作家論》（伏洛夫斯基著，1930年3月版）和魯迅翻譯的《藝術論》（蒲力汗諾夫著，1930年7月版）被光華書局商量拿去出版。沈端先、林伯修、馮乃超翻譯的三部譯著，是馮雪峰聯系的，因各種原因最終沒有完成。實際這套叢書共出版了8本。

當然，至1929年7一8月，水沫書店還出版了其他著作和譯著。其中，古羅馬詩人沃維提烏思的《愛經》（戴萬舒譯，1929年4月25日版）、水沫社編的《俄羅斯短篇杰作集》（第一冊，1929年5月版）、日本橫光利一集《新郎的感想》（郭建英、杜衡譯，1929年5月版）、美國葛普東克萊的《錢魔》（林微音譯，1929年6月版）水沫社編的《俄羅斯短篇杰作集》（第二冊，1929年6月版）孫曉村的《英美資本戰》（1929年7月版）、比利時愛米爾·凡爾哈侖的《終善旅店》（徐霞村譯，1929年7月版）、董若雨《西游補》（施蟄存校點，1929年7月版）、美國現代短篇選集《別的一個妻子》（黃嘉謨譯，1929年7月版）、猶太俾萊支的《結婚以后》（杜衡譯，1929年7月版）英國勞倫思的《二青鳥》（杜衡譯，1929年7月版）、日本平林泰子的《在施療室》（沈端先譯，1929年7月版）施蟄存的《上元燈》（1929年8月版）、意大利皮藍得發的《六個尋找作家的劇中人物》（徐霞村譯，1929年8月版）等書籍的出版，進一步增強了水沫書店的文化經濟實力，使書店在上海新書業界獲得了很多聲譽，迅速在上海站穩腳跟。

三、水沫書店的事業高峰期

1929年7一8月是水沫書店出版事業的高峰期。因業務上的發展，原來單靠戴望舒專職經營的局面①已經無法適應書店運作的需要。在戴望舒的要求下，施蟄存、杜衡放棄了原來的職業，全職加入水沫書店的出版事業。他們在大興坊租借了一幢房子（大興坊5號），把各自妻子也帶在身邊，將全部精力用在著述和書店的運作上，使書店的實力大增。同時，因為《新文藝》的出版和書店事務太多，住在附近的徐霞村也加入進來。到了次年2月孫曉村在杭州代課結束，也進人水沫書店當編輯（時間只有半年），使水沫書店于1929年末到次年春進入了經營發展的頂點。

1929年上半年出版了書籍20多部，加上原第一線書店的出版庫存，實際上到1929年9月前，水沫書店出版的著作已有30余種。水沫書店亟須創辦一份定期文藝刊物，既方便發表編輯和朋友的文章，也為書店出版的書籍做廣告。這樣，水沫書店的定期文藝月刊《新文藝》，在1929年9月創刊了。

《新文藝》創刊號出版于1929年9月15日，厚達一百五六十頁。直到1930年5月最后一期出版，一共出版發行了二卷八期。創辦之初，水沫社同人是有相當抱負的：“我們辦這個月刊要使他成為內容最好，最有趣味，無論什么人都要看，定價最廉，行銷最廣的唯一的中國現代文藝月刊。”①為達到這樣的目標，使期刊顯得“最新穎”，水沫社同人設計了很多欄目，內容包括“短篇小說，詩歌，戲劇，長篇小說，中篇小說，隨筆，書札，日記，記行文，藝文逸話，現代文士橫顏，評論，文藝漫畫，漫談會，現代藝術名作，國內外文壇消息，新書推薦”②等，努力使任何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文章。

《新文藝》第一卷一共六期，是沒有明確政治傾向的同人雜志。創作與外國文學介紹各占一半。在小說創作方面，《新文藝》主要刊載了施蟄存、徐霞村、劉吶鷗、葉圣陶、李青涯、許欽文、彭家煌、章克標、穆時英、汪錫鵬、賀玉波等人的作品，尤其是施蟄存的《鳩摩羅什》（《新文藝》創刊號）和穆時英的《咱們的世界》（《新文藝》二月號），在文學界產生了較大影響，獲得了一時好評。翻譯小說方面，期刊主要刊載了戴望舒、徐霞村、沈端先、章克標、郭建英、林疑今、高達等人的一些譯作，特別是戴望舒的長篇譯著《紫戀》（法國Colette著），在期刊上連載了四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在詩歌領域，期刊幾乎每期都有戴望舒的創作和譯作作品，在這個欄目中占有最大分量。此外，還有章靳以、崔萬標等人發表的詩歌，風格也比較清新。在散文領域，茅盾以\"M.D.”為筆名在十月號發表《櫻花》《鄰一》《鄰二》三篇文章，使期刊增色不少。

1930年初，北四川路的左翼文化運動在文委的領導下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魯迅、蔣光慈、潘漢年、錢杏邨、李初梨、馮雪峰、馮乃超、鄭伯奇、杜國庫、彭康、沈端先、柔石、洪靈菲、戴平萬、沈葉沉、沈起予、許幸之、陶晶孫、王一榴、陳波兒、左明等大批左翼文化人，都積極參與文委領導的左翼文化工作，并在所創辦的《拓荒者》《萌芽》《大眾文藝》等期刊上積極傳播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鄭伯奇負責的藝術劇社的兩次公演和許幸之負責的時代美術社的活動，擴大了左翼文化運動的影響。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是文委1929年10月中旬開始籌建的，1930年2月中旬在北四川路底的公啡咖啡館召開了最后一次籌備會議之后，即召開成立大會。

1930年3月2日，文委在北四川路底的中華藝術大學內召開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大會。魯迅被推為左聯的盟主。這個時期馮雪峰已是文委文學小組的重要成員，深度參與了左聯成立的籌備工作。會議召開前一日，馮雪峰特地到水沫書店通知戴望舒、施蟄存和杜衡等人參會。次日下午，戴望舒和杜衡參加了左聯成立大會①，就此成為左聯盟員和左聯的發起人。

施蟄存說：“在第一卷即將結束的時候，形勢要求我們有所轉變，于是從第二卷起，《新文藝》面目一變，以左翼刊物的姿態出現。”②的確，這個時間段正是北四川路左翼文化運動的高潮期，新興哲學社會科學、左翼文學、左翼戲劇和左翼美術都進人活躍期。《新文藝》第二卷第一期出版于1930年3月15日，編委在《編輯的話》中聲稱，要“適應著時代的要求以貢獻我們的能力所允許貢獻的一切”，“本期的內容，顯然已和一卷中的各期不同了；這個在我們覺得是一個重要的改革，并且是一個進步的改革，雖然材料還不能如我們所熱望的那樣整齊又充實。”③誠如編委所言，這期《新文藝》面貌一新，目錄文字全部套紅，先是刊載四篇重要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譯作，刊中還有戴望舒和姚彬尊（姚蓬子）幾首激情洋溢的詩歌。這期《新文藝》還刊發了政治態度不明的作者的作品，即穆時英的小說《黑旋風》。此外，杜衡特別發表了書評《沖出云圍的月亮》一文，為蔣光慈新創作的長篇小說宣傳造勢。

《新文藝》第二卷第一期的出版發行總算順利，但“到第二卷第二期排版峻事，即將出版的時候，受到了政治壓力，刊物和書店都有被查封的危險。大家研究了一下，還是自動停辦刊物，以保全書店。于是第二卷第二期的《新文藝》封面上印出了‘廢刊號’三個字”④。這期《新文藝》標注的出版時間是4月15日，但實際出版時間已經是5月初了。如同上一期一樣，這期《新文藝》的政治態度也十分鮮明。這是一期紀念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專號，重點刊發了紀念馬雅可夫斯基的文章（劉吶鷗的文章占了大部分），同時也發表了戴望舒、穆時英、姚彬尊和郭建英的一些作品。最后，編委在《編輯的話》中向讀者交代了停止出版期刊的原因——“內則受了執筆人不能固定的影響，在外則受了暴力的視之影響”。運行了8個多月的《新文藝》就此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

1929年9月之后，水沫書店的出版勢頭稍緩。除《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的部分譯著之外，還出版了卡爾·馬克思的《哲學的貧困》（杜竹君譯，1929年10月版）、德國雷馬克的《西部前線平靜無事》（林疑今譯，1929年10月版）、匈牙利瓦爾加的《世界經濟與經濟政策》（李一氓譯，1929年12月版）等譯著。尤其是對于林疑今翻譯的《西部前線平靜無事》一書，水沫書店十分重視。

雷馬克的《西部前線平靜無事》是一部轟動全世界的書。1929年1月在德國出版后，3個月內銷售60萬冊。很快英譯本和法譯本也得以出版，銷量巨大。施蟄存回憶：

林疑今是林語堂的侄子，在圣約翰大學讀書，他在暑假中把這本書譯成中文。大約在九月間，他帶了譯稿來找我們，希望我們給他印行。當時我們已知道馬彥祥和洪深也在譯這本書，而且聽說原稿已由現代書局接受，已付印刷廠排版。因為洪深在寫一篇二萬字的文章，論戰爭文學，預備附在譯文后面，而這篇文章尚未交稿。我們都知道洪深的拖拉作風，他這篇文章未必很快就會寫成。于是我們把林疑今的譯稿接受下來，做好付排的加工手續，我和望舒帶了五聽白錫包紙煙，到和我們有老交情的華文印刷所，找到經理和排字房工頭。請他們幫忙，在一個月內把這部二十多萬字的譯稿排出，排字工加百分之二十，另外奉送紙煙五聽，讓他們自已分配。①

由于水沫書店采取了特別措施，水沫書店的《西部前線平靜無事》很快在11月上旬就得以出版。等到洪深、馬彥祥翻譯的《西部前線平靜無事》出版時，水沫書店的林譯本已經再版。當然，書沫書店對《西部前線平靜無事》的重視，不光是體現在出版速度上。為了提高出版質量，戴望舒、施蟄存、徐霞村等人還親自為林疑今的譯稿潤色。這本書很快就為水沫書店帶來了可觀的利潤，五個月內就銷售了1萬多冊，創造了1930年上海圖書出版的奇跡。

1930年上半年，北四川路的左翼文化運動進入高峰期。水沫書店在馮雪峰、魯迅等人的影響下，也緊隨時代潮流，加快了左翼文化的進軍步伐。除如期出版《新文藝》月刊，以及《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兩種（魯迅《文藝政策》和戴望舒《唯物史觀的文學觀》）之外，還先后出版了挪威哈姆生的《餓》（章鐵民譯，1930年2月版），英國莫理思的《虛無鄉消息》（林微音譯，1930年2月版），美國尼埃林、福禮門的《金圓外交》（張白、區端曲譯，1930年3月版），日本谷崎潤一郎的《殺艷》（章克標譯，1930年3月版），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1930年4月版），蘇聯里別進斯基的《一周間》（江思、蘇汶譯，1930年3月版），蘇聯布哈林的《有閑階級的經濟理論》（鄭侃譯，1930年5月版），美國勤維思的《社會學入門》（高維翰譯，1930年5月版），奧地利顯尼志勒的《循環舞》（趙伯顏譯，1930年5月版），蘇聯柯侖泰的《偉大的戀愛》（周起應譯，1930年6月版），德國雷恩的《戰爭》（耶夫譯，1930年7月版）等著作。

1929年和1930年是水沫書店出版著作的鼎盛期，1929年出版書籍40種，1930年出版書籍15種。實際上集中出版著作的時間是從1929 年初到1930年上半年。1930年9月左右，隨著李立三推行的\"左\"傾冒險政策的失敗和下半年國民黨軍閥之間中原大戰的結束，國民黨加緊了對左翼文化運動的“圍剿”，上海中小型書店的運作越來越困難，水沫書店也不例外。在這樣的情況下，1930年夏秋之交，徐霞村和孫曉村相繼離開水沫書店到北方工作，水沫書店逐步進人后期發展階段。

四、水沫書店的后期發展

魯迅和馮雪峰是1930年5月遷入拉摩斯公寓的，但他們的左翼文化工作仍然十分繁忙。國民黨對左翼文化的壓迫于當年紅五月就已經開始加緊，左聯的三份機關刊物《拓荒者》《大眾文藝》《萌芽》和李一氓主編的《巴爾底山》都在當月出版后被迫停刊。《萌芽》雖于次月改名《新地月刊》再出版了一期，但旋即被國民黨的圖書審查官發現，也被迫停刊。水沫書店的《新文藝》早已被國民黨盯上，如不自我廢刊，也很難發行下去。

1930年下半年之后，水沫書店還零星出版了一些書籍，但都不起波瀾。這個時期，中共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正在不停地向前發展。1931年2月左聯“五烈士”事件發生之后，水沫書店的杜衡、戴望舒因怕事，不再參與左聯的會議，同左聯的關系越來越疏遠。

同時，水沫書店內憂外患接而來，經營越來越困難。內憂是經濟的壓力，主要是因書店在內地沒有自己的銷售渠道，向內地書商大量放賬收不回來。事實上，《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因是理論性刊物，內容太紅在內地的銷售也不太理想。“水沫書店辦了兩年，劉燦波支付的資金已超過一萬元，而放在內地的賬面有三四萬元，而這些錢能收回的恐怕不到百分之十。一九三一年初，劉燦波的經濟情況發生問題，他表示無法再投入資金，要求今后的書店自力更生。”①這樣，書店為了要節約流動資金，不得不暫緩出版書籍。書出少了，書店的營業額便更低。在這樣一種惡性循環的經營中，書店很快就萎縮下來。外患主要是來自政治。1931年1月中下旬伊始，國民黨就開始大量查搜、查封進步書店，1931年1月19日、20日，國民黨先后對租界內棋盤街一帶的華通、樂群、北新、群眾四家書店進行了查搜，逮捕了華通書局經理。1931年2月12日，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宣傳部召集上海30家主要出版機構開會，要求統一思想，燒毀被查禁書籍，水沫書店也在這次約談之列。3月4日，國民黨查封了北新、樂群、群眾和江南四家書店。施蟄存說：“我們雖然停止了《新文藝》，但《科學的藝術論叢書》也是被視為‘宣傳赤化’的出版物。”①水沫書店對自身命運的擔憂油然而生。

在這樣的壓力下，劉吶鷗等人商量決定不等政府查封，自己先宣告停業。另外再辦一個東華書店，并通知上海市及內地各同業，把水沫書店的賬目，一律轉人東華書店名下。水沫書店的停業時間應該是在1931年春夏之交，因為1931年5月出版《西部前線平靜無事》第八版的時候，用的已是東華書局的名號。

水沫書店改用東華書局的名號，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把書店續辦下去。這次他們改變出版方向，遠離政治，企圖出版一些大眾化的日常用書，如《唐詩三百首》之類的書籍，來解決經濟問題。但事與愿違，不久“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東華書局處在北四川路火線上，秩序大亂，劉吶鷗狼獨遷人法租界，東華書局的創辦就此流產了。書店主要編輯各奔東西，劉吶鷗離開了出版界。劉吶鷗、杜衡等人同左翼文化界也越走越遠，尤其是杜衡，不久就參與了同左翼文化界的論爭，最終在抗戰時期投入國民黨的懷抱，成為人民的敵人。

1929年以來，魯迅同水沫書店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系。1929年和1930年魯迅就多次收到了水沫書店寄來的版稅，數目都不少，有時候魯迅還托馮雪峰讓水沫書店幫助辦點事；水沫書店也長時間出版售賣魯迅的譯著。1931年魯迅在日記中兩次記載了收取水沫書店送來版稅的情況：一次是1931年2月16日，“夜收水沫書店版稅七十三元六角”②；另一次是1931年7月13日，“夜收水沫書店版稅四十一元五角五分”③。由此可見，即使是到了東華書局時期，書店同魯迅之間仍然沒有任何裂隙，雙方關系是親密的。

水沫書店從1929年初建店以來，到1931年上半年自行關閉，存在時間不到兩年半。這段時間，正是北四川路左翼文化運動在中共中宣部文化黨團和中央文委的領導下激進狂的時期。水沫書店在魯迅和馮雪峰的影響下，追隨時代浪潮，出版了很多不錯的著作和譯著，在讀書界和出版界贏得了很多聲譽。尤其是《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在傳播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方面產生了較大影響。但事實證明，這一時期劉吶鷗、杜衡等人雖然在翻譯傳播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方面做出了一些成績，但這只是追隨時代文藝潮流的應時行為，他們并沒有真正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更沒有建立起無產階級革命的政治信仰。翻譯出版新興哲學社會科學著作，也有相當一部分是出于商業利益的考慮。水沫書店自我廢刊和廢店的行動，就已表明書店的經營者只是一群明哲保身的機會主義者，不可能真正同下層人民站在一起，為廣大人民群眾說話。

[作者俞寬宏，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會址紀念館副研究員]

An Exami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u Xun， Feng Xuefeng and Shuimo Bookstore

Yu Kuanhong

Abstract：Shuimo Bookstore was founded in 1929 on North Sichuan Road in Shanghai. It was privately owned by Liu Na'ou， with Dai Wangshu serving as its manager and Du Heng， Shi Zhecun， Xu Xia and others as editors. The bookstore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Feng Xuefeng. Under the influence of Lu Xun and Feng Xuefeng， it actively participated in the activities of the left-wing cultural center on North Sichuan Road from 1929 to 1930. It published the renowned Scientific Discussions on Art Series， contributing significantly to the dissemination of Marxist thoughts on literature and art. Besides， its Shuimo Series was distinctive and played a certain role in the circle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This article provides a detailed exami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u Xun， Feng Xuefeng and Shuimo Bookstore， comprehensively summarizes its publishing activities， and tries to discuss the reasons for its closure.

Keywords：Lu Xun， Feng Xuefeng， Shuimo Bookstore， Dai Wang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