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考略

作為古典文獻學的三大分支之一，目錄學天然地具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①的學術史意義，更被視為治學門徑，如王鳴盛稱：“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②余嘉錫稱：“治學之士，無不先窺目錄以為津逮，較其他學術，尤為重要。\"③自近代以來，受西方學術影響，在傳統的書目編纂實踐外，開始出現對目錄學進行學術總結的理論著作，如劉紀澤《目錄學概論》汪辟疆《目錄學研究》余嘉錫《目錄學發微》、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等皆為其中之著名者。與此同時，學者也在高等院校開設目錄學課程，據汪辟疆的觀察，“目錄學既為治學之門徑，而近時高級中校以上學校，多列為必修科”①。如劉咸燈在成都大學、余嘉錫在輔仁大學、劉國鈞在金陵大學、汪辟疆在東南大學、容肇祖在中山大學等校教授目錄學課程，并各編有講義，多經整理出版。鮮為人知的是，民國時期的湖南大學亦曾開設有目錄學課程，且有《目錄學講義》存世。此書存有湖南大學、東北大學、國立清華大學三種印本，另有單篇析出的論文發表，涉及戴士穎、曾運乾、楊樹達等湘籍學人，以及湖南大學、東北大學、中山大學、清華大學等高校的目錄學課程開設情況，可借以考察近代學人交流、高校目錄學課程設置與講義撰寫，為民國目錄學發展史增添新的史料。

一、湖南大學本《日錄學講義》與戴士穎在湖南大學之授課

湖南圖書館藏湖南大學石印本《目錄學講義》（索書號：298.1/39），兩冊，四周單邊，白口，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四字，版心上寫“目錄學講義”，下寫“湖南大學”。首葉題“目錄學講義”，未署作者。第一冊計81葉，包括第一至五篇，分別題“溯源”“劉略”“荀簿”“王志\"\"阮錄”，后附\"劉略迄隋志分類變遷表”。第二冊計91葉，包括第六至十篇，其中第六篇無標題，查其內容，為匯錄《隋書·經籍志》總序及各部類之大、小序；第七至十篇各題“崇文總目”\"鄭藝文略”“遂初唐書錄”“明志”②。兩冊葉次連續，總計172葉，下冊末葉題“終”，知為全本。

在目前所見文獻中，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喬好勤最早在論文《略論我國1919—1949年的目錄學》中提及這一部《目錄學講義》：“鮑鼎《目錄學小史》和湖南大學《目錄學講義》皆詳古略今。”③頗為簡略，且徑稱“湖南大學《目錄學講義》”，可知對此講義的作者并無了解，這或許是因為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未署作者。其后，湘潭大學圖書館王晉卿在《湖南高校目錄學研究概述》一文首次標注了此講義的作者：“作為傳統學科的目錄學，在湖南高校應追溯到30年代湖南大學戴士穎教授為中文系科學生編著的《目錄學講義》，但歷時不久便中斷其研究。”④指出《目錄學講義》的作者為戴士穎，雖是只言片語且未提示信息來源，但亦顯彌足珍貴。在此以后，這部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便淡出學術界視野，當代學者對民國目錄學或民國大學講義的研究論著中均未提及此書①有關戴士穎，《益陽市志》記載其生平較詳：

戴士穎（1886—1934），字韻珂，益陽市涌泉街人。試府縣，補博士弟子員。正逢清末廢科舉、興學校，便到湖南高等學堂深造，歷時7年，文科畢業。通經、史及古文義法，兼攻英文、數學。開始在長沙中等學校講文史課，后來與教育界同事先后創辦大麓中學及含光女子中學。1921年，到湖南大學教預科國文，以講授先秦文學著稱。1931年，任本科教授，著《諸子述學》一卷。在講《莊子》《荀子》時，善于引用近代邏輯理論及辯證法來闡明它的深奧含義。戴根據近代科學基礎知識注釋的《莊子·天下篇》，更有獨特見解。他講課時從目錄、版本到校對等學問，都能旁征博引，論述詳確。他所著的《公羊通誼》《莊子·齊物論注釋》《莊子·天下篇注釋》均能融貫中西學藝，別開生面。

戴生平喜愛藏書，經過書店時看見珍本，往往不惜高價購買，所收集的書多達數萬卷。1934年秋，在長沙大麓中學病逝，歸葬益陽。②

李肖將戴士穎與同為益陽人的陳鼎忠、曾運乾、羅德源并列，稱：“益陽人物，清世稱盛。…而今代學人，則陳曾羅戴四君其尤也。”③又稱：“韻珂好治諸子，聞所述《莊子天下齊物講疏》，中多精發。”④《星廬筆記》又稱：“益陽戴君潤珂，湖南高等學堂文科卒業，而精于數學。…后以嘔血，卒于大麓學校。潤珂好深思，所欲著書多未成。潤珂所述有《諸子學述》一卷。”③對之評價頗高。

戴士穎與湖南大學的因緣始于1921年擔任預科教授，1926年5月出版的《湖南大學一覽》之《理科教授一覽表》《商科中學部教員一覽表》均載戴士穎教授國文課程，又1929年出版的《湖南大學一覽》之《湖南大學教員一覽》載戴士穎為預科專任教員，教授國文？。1929年9月，湖南大學中國文學系成立，戴士穎兼至中國文學系授課。根據1930年12月填報的《湖南省立湖南大學教員一覽表》，戴士穎為文學院文學系一年級、預科三年級各組教授諸子學、國文課程①。由此可知，自1921年開始至1934年去世，戴士穎一直在湖南大學任教。

戴士穎在湖南大學開設目錄學課程，亦有相關文獻記載。在1934年1月出版的《湖南大學一覽》之《文學院學程內容》中，詳細記載了戴士穎所開設的目錄學課程及其學分、課時、課程性質、授課內容：

目錄學 教員戴士穎

每學期二學分，每周授課三小時，一學年修完，本系必修。

內容：本學程研討分四時期。第一時期：秦漢以前，黃唐而降，史臣司籍，當有專書；參稽遺文，溯其原始。第二時期：向歆父子，校理群書，《別錄》《七略》，條流至析；發微闡幽，彰期義例。第三時期：荀撰《中簿》，唐修《隋志》，《七略》既，四部代興，自爾千年，無改舊范，諸所著錄，外捂實多；繩糾謬，規其離合。第四時期：海通以來，移譯西籍，《七略》難裁，四部罔紀；酌古準今，議其通變。②

戴士穎在湖南大學教授目錄學課程，也有學生回憶可為憑證。湖南大學中國文學系學生劉經校③于1984年5月完成《憶戴師韻珂》一文，內有戴士穎講授目錄學之記載：

戴師教授目錄、板本、校之學，似在一九三四年我班進入三年級之時，目錄學編有講義印發。據傳此講義系與鄉先輩曾運乾星笠世伯所合編。起自《漢書·藝文》《隋書·經籍》等志，下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書目答問》諸書，旁征博引，論列詳確。④

由劉經校的回憶可知，戴士穎為湖南大學中國文學系三年級學生教授目錄學課程，且編發了講義，湖南圖書館所藏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即是其書。根據李肖的記載，戴士穎卒后，“而校長胡庶華聘余繼其任，俄而有尹某者爭教諸子，有席某者爭教目錄\"③。席某當指席啟（1896—1966），字魯思，湖南東安人，曾任教于湖南大學、武漢大學等校，著有《目錄學要略》①；然未見該書，未知與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有何關聯。

劉經校的回憶還揭示了另一條隱含的記載：“據傳此講義系與鄉先輩曾運乾星笠世伯所合編。”指《目錄學講義》實際上是由同為益陽人的戴士穎與曾運乾合作完成。而這一點也為考察《目錄學講義》的其他作者提供了線索，并可經由與曾運乾相關的文獻記載得以印證。

二、曾運乾《目錄學講義》撰寫及其在國立中山大學之授課

曾運乾（1884—1945），湖南益陽人，字星笠，晚年自號棗園。先后任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東北大學、國立中山大學、國立湖南大學等校教授，著有《尚書正讀》《音韻學講義》《史記概要》等。

曾運乾參與撰寫《目錄學講義》，除劉經校回憶中的“據傳”外，還可經由多種文獻記載得以實證。其一，《國立中山大學日報》1932年4月21日第三版刊載曾運乾已出版著述十一種，均為其于1932年進入中山大學任教以前的著述，其中即有《目錄學講義》一卷。其二，曾運乾于1936年11月1日出版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專刊》第三期發表《七略釋例》一文，查其內容，即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之第二篇《劉略》，但略去其第十節《釋疑》中的具體論證部分，可知為自《目錄學講義》中抽出單篇別行。其三，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第二篇《劉略》第十節《釋疑》中，三次引用“先師郭子燮”即郭焯瑩之觀點（此部分在《七略釋例》中略去），郭焯瑩曾先后任教于湖南高等學堂、湖南優級師范學堂②，戴士穎畢業于湖南高等學堂，曾運乾畢業于湖南優級師范學堂，均為郭焯瑩弟子，后者并在所著《史記概要》中每引\"郭子燮師云\"③，由此亦可證明曾運乾曾參與《目錄學講義》的撰寫。其四，楊樹達日記中亦提及曾運乾著有《目錄學講義》一事，其1929年1月12日日記：“曾星笠由奉天來，談古韻，云擬分三十部。”④同月14日日記：“午后，星立來談《切韻》，極歡，又見示《音均》及《目錄學講義》，皆極佳。\"2月9日日記：“閱星立《目錄學講義》，甚佳。”2月13日日記：“晨看星立《目錄學》。”①曾運乾自1926年起任教于東北大學，其間至北京時將所著《目錄學講義》展示給楊樹達，可知楊樹達所見《目錄學講義》之作者為曾運乾無疑。

由此可知，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是由曾運乾、戴士穎合作完成，并曾由戴士穎用作在湖南大學教授目錄學課程時的授課講義。需要指出的是，民國時期的大學講義存在一定范圍內的流通與利用。如劉異在武漢大學授課所用目錄學講義兩種，一題《目錄學》（1933年印），一題《目錄學發微》，二本內容均同于余嘉錫《目錄學發微》而在章節次序上略有不同，前者在封面即徑題“劉異先生著”②。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未題署作者，且各處均未見戴士穎撰寫《目錄學講義》的明確記載，而曾運乾則有楊樹達日記之明證，故此書之著作權，首先應歸屬于曾運乾。戴士穎是否曾參與《目錄學講義》的編撰，或是直接利用曾運乾《目錄學講義》作為授課講義，則因文獻無征，只能暫告闕如。

除被戴士穎用于湖南大學中國文學系目錄學課程授課講義外，這一部《目錄學講義》還曾被曾運乾直接使用。曾運乾于1926年5月起任教于東北大學，但未有開設目錄學課程的明確記載③。不過，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一冊石印本《目錄學講義》（典藏號：60-38039），為李小緣（1897—1959）舊藏。此本半葉10行，行33字，小注雙行同，版心寫“國三”，其版式與湖南圖書館藏曾運乾《禮經禮記通論》《春秋三傳通論》相同，同為東北大學講義，“國三”即中國文學系三年級。此本雖未標示作者，但其內容與湖南大學本第一冊相同，包括“溯源”“劉略”“荀簿”“王志”“阮錄”五篇及“劉略迄隋志分類變遷表”，可知即曾運乾在東北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目錄學課程時的講義④。

“九一八\"事變后，曾運乾由東北南下，并于1932年3月至國立中山大學任教。據1932年出版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課程總目》之中國語言文學系課程說明，曾運乾開設有目錄學課程：

目錄學 三四年級選修一學年 四學分 曾運乾

古今著述，浩于煙海，作的指意，尤各不同，非略識其條流，固難規其門徑。周秦之間，智慮發，儒墨諸家，蜂出并作，然好惡殊方，水火異用，流別不具，覽者茫然。故自《戴記·經解》，述六藝之精微；莊子《序編》，詳諸家之條貫；孫卿《非十二子》，以非難見其異同；司馬談《論六家》，以括明其要旨；下逮淮南兼綜百氏，而《要略》亦附著諸子之源流；馬遷不志藝文，而《儒林》諸子列傳，則詳述各家之流別，目錄之學，此其濫觴。承其流者，則為劉向、劉歆父子。向撰《七略別錄》，歆撰《七略》，二書雖佚，然據班《志》所要刪，清儒所綴輯，尚可見其法式。大約向、歆學家，其業有四：剖析條流，一也；論指意，二也；條列編目，三也；辨章訛謬，四也。后起諸家，引而勿替，雖《七略》變為四部，史志盡去解題，更革紛，各崇所尚，要以部類區分，敘釋詳明，不乖乎向、歆家學者近是。今言目錄，上起《七略別錄》，下訖《四庫提要》，中間則擇取有特見創識者，詳加論列，明其法式，辨其疑誤，學子得略瞻學問之眉目，識讀書之門徑，并借以知簿次群書之方法，如是而已。其余族史記存佚之致，藏家侈鑒賞之真，非所及也。本講義分

十二章：

一，緒論。

二，劉略為二劉《錄》《略》釋例，兼及班書《藝文志》。

三，荀簿釋荀《中經簿》，志《七略》變為四部之始。

四，王志釋王儉《七志》，返四部于《七略》者。

五，阮錄阮孝緒《七錄》，上承二劉《七略》之流別，下開《隋志》四部之門類者也。

六，隋志為《隋書·經籍志》釋例，志《七略》變為四部之成。

七，崇文總目為《崇文總目》釋例，部類仍于《隋志》，敘釋仿于向、歆者也。

八，鄭略為鄭樵《通志·藝文略》釋例，鄭《略》每書之下，盡去解題，各類之中，多開子目，亦目錄中之異軍特起者也。

九，尤目尤《遂初堂書目》，一書復收眾本，編為目錄，為后起言板本學者之祖。

十，明志《明史·藝文志》，史志中之專記當代著作者也。

十一，四庫提要部類準諸《隋志》，序釋原于向、歆，分子目本諸鄭樵，言板本仿諸尤，集目錄之大成者也。

十二，結論。①

此一介紹的內容與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基本相同，其中湖南大學本之《明志》一篇已涵括《四庫提要》的內容，曾運乾之課程多出《結論》稍異。可知曾運乾后來對《目錄學講義》略有修訂，但目前尚未見中山大學本講義存世。曾運乾后又擇取其講義之第二篇，以《七略釋例》之名交《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專刊》發表，相較于湖南大學本多有修訂，是此講義唯一的單篇別行。

三、國立清華大學本《日錄學》與各本流轉關系

湖南圖書館還藏有一種《目錄學》講義，為國立清華大學鉛印本（索書號： 298.1/62 ），一冊，四周雙邊，白口，單黑魚尾，每半葉十二行，行三十六字，版心上印“目錄學”，中印葉次，下印\"國立清華大學講義”。此冊總計68葉，其中第57、58、59葉存在錯葉現象，當為裝幀之誤。首葉題“目錄學講義”，共包含五篇，分別題“藏書之起源”“劉氏七略”“晉荀之中經簿”“宋王儉之七志”“梁阮孝緒之七錄”，后附“劉略迄隋志分類變遷表”。

值得注意的是，此本書根以墨筆寫“曾星笠目錄學”六字，揭示了此冊《目錄學》與曾運乾的關聯。相較國立清華大學本《目錄學》與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雖各篇標題略有不同，但國立清華大學本內容基本同于湖南大學本之第一冊，可知二者實為同書。湖南大學本未題著者，前文已考證為曾運乾與戴士穎合作完成；此國立清華大學本書根徑寫\"曾星笠”，可知其與曾運乾的關聯更為密切。

在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以外，還存有相同內容的國立清華大學講義，亦即曾被國立清華大學授課使用。其文本修訂者為何人，又是在何時、何地被何人所使用，此一問題，亦可稍作考察。前引楊樹達1929年1月、2月日記，可知楊樹達曾于此年獲見曾運乾《目錄學講義》。據《國立清華大學本科學程一覽（民國十八年至十九年度）》，楊樹達于1929—1930 年間在國立清華大學開設目錄學課程，目的在于\"欲使學者明了中國書籍分類之方法及其歷史”①。又據楊樹達1929年3月5日日記：“飯后，始授目錄學。”3月19日日記：“到清華，授目錄學、文法各一時。”②可知此時楊樹達正在國立清華大學講授目錄學課程。國立清華大學本《目錄學》之書根以墨筆寫“曾星笠目錄學”，其內容又與曾運乾參與撰寫的《目錄學講義》相同，可知此國立清華大學本實即源自楊樹達所見曾運乾本。根據以上文獻略加推測，恐即楊樹達將曾運乾所示《目錄學講義》交由國立清華大學鉛印，用作上課之講義。

此本正文中雖未署作者，但仍在書根處題寫“曾星笠目錄學”，以示使用朋友之作而不掠美，亦不隱沒其名。楊樹達與曾運乾同為湘人，引為學術知己，楊樹達使用曾運乾《目錄學講義》授課的這一做法，應該也獲得了曾運乾的首肯。這一推測，雖不中當亦不遠矣。

從刊印和發表時間上來講，在目前所存的四種《目錄學講義》中，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最早（1928年以后）①，國立清華大學本《目錄學》次之（1929年以后），東北大學本介于其間，《七略釋例》最后發表（1936年）。從文本內容來看，亦整體呈現出這一時間特點，但實際情況更為復雜。湖南大學本為手寫石印，文字錯訛最多，東北大學本與之相同；國立清華大學本為活字鉛印，改正了湖南大學本的部分文字錯誤，并在文本和注釋上有所增加；《七略釋例》為鉛字排印，內容更接近于湖南大學本，對后者的文字訛誤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訂，但仍有部分錯誤保留；部分文字又與國立清華大學本相同。茲略舉三例如下：

第一例為湖南大學本誤，國立清華大學本《七略釋例》改正，且《七略釋例》有所增補。第二例為湖南大學本、國立清華大學本同誤，《七略釋例》改正。第三例為湖南大學本、《七略釋例》均無，國立清華大學本增補。由此大概可見，在文本上而言，三本各有優劣。湖南大學本為曾運乾、戴士穎寫定之最初版本；國立清華大學本源于楊樹達所見曾運乾本，并經過楊樹達的修訂②；《七略釋例》最為晚出且經曾運乾本人修訂。后二本既保留或改正了湖南大學本的部分錯訛，又各自有所增刪，且曾運乾恐未必見到國立清華大學本，或對其增補未予采納，才形成三本之間復雜的不同面貌。

經由見存各本及楊樹達日記等相關文獻記載，亦可進一步推論《目錄學講義》的成書時間。戴士穎于1934年去世，湖南大學本的石印最遲亦在此年以前。《目錄學講義》第二篇中三次征引郭焯瑩的觀點并稱\"先師郭子燮”，考郭焯瑩于1928年9月去世①。第十篇征引的“近人《宋史藝文志探原》”實為朱希祖所作，發表于《天津益世報·學術周刊》第一期；又征引蠡舟《評朱師轍清史稿藝文志》一文，發表于《大公報·文學副刊》第四十二期，兩刊的出版時間均為1928年10月22日，則此書最終完成之時間上限當在1928年10月以后。前引《國立中山大學日報》1932年4月21日第三版記載曾運乾已出版著述中已有《目錄學講義》一卷，則《目錄學講義》一卷之完成應在1932年4月以前，所指當是東北大學石印本。另據楊樹達日記，楊樹達于1929年1月已見到曾運乾《目錄學講義》，是《目錄學講義》至遲至此時已經完稿。經由前述各條可以推論，《目錄學講義》之全部完稿當在1928年10月至1929年1月之間。

總結來說，這一部由湖南益陽人曾運乾、戴士穎合作完成的《目錄學講義》，約在1928年10月至1929年1月之間完成。戴士穎取用作為在湖南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目錄學課程的講義，即今日所存的湖南大學石印本二冊。曾運乾持以作為在東北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目錄學課程的講義，即今日所存的東北大學石印本一冊。此本由曾運乾見示在國立清華大學任教的楊樹達，楊樹達修訂后又付國立清華大學鉛印，用作在該校教授目錄學課程的講義，即今日所存的國立清華大學鉛印本一冊。曾運乾后來持以在國立中山大學教授目錄學課程并有修訂，發表在《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專刊》上的《七略釋例》即其一斑。這一部由湖南學人完成的《目錄學講義》，因湖南學者戴士穎、楊樹達、曾運乾任教之時、地不同，而存有四種不同版本，適可考察民國時期的書籍流轉與湘學情誼②。

四、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學術價值發微

在中國目錄學史上，最早以“目錄學”作為著作題名的當屬清代耿文光于光緒二十年（1894）刊行的《目錄學》，但此書實為“以示學童”①的指導閱讀書目。在近現代目錄學史上，商務印書館于1926年7月出版的杜定友《圖書目錄學》是第一部以“目錄學”為題名的研究著作，但系介紹圖書編目，而非古典目錄學。其后，劉咸在成都大學任教的授課講義《目錄學》于1928年2月完稿②，分“著錄”“存佚”“真偽”等十四篇。容肇祖于1928年7月、8月、9月出版的《國立中山大學圖書館周刊》第4卷第1期、第4卷第6期、第5卷第4期發表《中國圖書館分類的沿革》《目錄學家著述的分途》《中國目錄學引論》，即其在國立中山大學編寫的《中國目錄學》講義稿三篇，在此基礎上又編成《中國目錄學大綱》。劉咸燈與容肇祖之作均非對中國古代目錄學史的縱向研究，而是將中國古代書目及其體制分為專題進行理論探討。至姚名達《目錄學》《中國目錄學史》等著作，亦是對此種專題體例的延續。

從時間上來看，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完成于1928年10月至1929年1月，與劉咸爐、容肇祖同期，又遠在余嘉錫、劉紀澤、姚名達等著作之前。但區別于后者的專題體例，湖南大學本《目錄學講義》選擇以時間為序，以各時代具有代表性的書目為核心，展開對中國目錄學史的縱向考察。《目錄學講義》中所討論的書目，漢代有劉向《別錄》劉歆《七略》、班固《漢書·藝文志》，晉南朝有荀《中經新簿》、王儉《七志》阮孝緒《七錄》，唐代有《隋書·經籍志》《群書四部錄》《古今書錄》，宋代有《崇文總目》顯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鄭樵《通志·藝文略》尤《遂初堂書目》，元代有《宋史·藝文志》，明代有焦《國史經籍志》尤侗《明史藝文志》，清代有黃虞稷《千傾堂書目》、《明史·藝文志》，下至民國時期纂修的《清史稿·藝文志》而止。可以說，《目錄學講義》是一部對中國古代目錄學史進行縱向考察，同時也對重要書目進行專題研究的專門著述。此種以書代史的寫作

方式，與汪辟疆《目錄學研究》大概同時①

從形制上來看，《目錄學講義》以文言文寫成，屬于常見的大學講義體。其體例，先列個人觀點，再征引相關文獻加以說明或論證，繼而進行申發。第一篇總論藏書緣起，追溯“正文字\"\"掌圖書”史官傳統，認為史官既掌藏書，故古學皆出于史官，以此有學術流別，進而產生群書簿次；第二至十篇分別論述漢代至民國間的重要書目，屬于目錄學史與專書研究。除所涉各代書目及基本的經、史、子、集文獻外，《目錄學講義》主要參考章學誠《文史通義》《校通義》、龔自珍《古史鉤沉論》《乙丙之際著議》、章太炎《檢論》《太炎文錄初編》《國故論衡》劉師培《論古學出于史官》朱希祖《宋史藝文志探原》、蠡舟《評朱師轍清史稿藝文志》及郭焯瑩等學者著述。其中所涉學術問題，前人大多已有論斷，故《目錄學講義》多截取前人觀點，少數則自抒己見。其中篇幅最大也是最具學術獨見的為第二篇，亦即后來單篇發表的《七略釋例》。

劉向、劉歆父子完成的《別錄》《七略》是中國最早的綜合性書目，在目錄學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但因其書久佚，相關研究往往受限于“文獻不足征”而不能得以充分展開，或依賴于《漢書·藝文志》與清人輯本，或如孫德謙《劉向校學纂微》對劉向文獻整理與書目編纂進行理論總結。《目錄學講義》對《七略》的研究，即\"以班《志》為主，兼采二劉之佚說為班氏所要刪者。雖未能完具，亦可窺見大略矣”。此篇共分“書名”“種別”\"家別”“輯略”“互著”“別裁”“敘釋”“第次”“類列”“釋疑”十節，涉及的內容有劉向《七略別錄》與劉歆《七略》書名、“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的分類體例、互著與別裁等著錄方法、解題撰寫、文獻編次方法、“以書類人”\"以人類書”的體例、對《七略》闕誤的匯總，包括了《七略》內外的多種層面，是對《七略》這一重要書目的綜合研究成果。

在此十節中，大多征引章學誠、章太炎等學者之說以為考論，其中最具獨創的當屬\"家別”一節。此節總結《七略》“略別為種，種別為家，班分類附，有條不紊”的體例，同時指出其所存在的家數問題：“顧自《諸子略》以下皆一書為一家，間有數處未合。而《六藝》一略則多合數書為一家。書數、家數，相差甚巨。而上自顏師古，下逮王葵園，未有能明其參差不齊之故者。”進而認為：“漢儒說經，家法最嚴，同一本經而師法各殊，同一大師而家法有異，故《六藝》各種，多比合數書混為一類，皆成條貫。”《六藝略》區分為易、書、詩、禮、樂、春秋、論語、孝經、小學九種，至于各種內部所分家數，向來是學術界懸而未決的難題。除“上自顏師古，下逮王葵園，未有能明其參差不齊之故者”之外，較《目錄學講義》稍前的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商務印書館，1924年）亦曾有過考證。

《目錄學講義》總結《六藝略》的十條類例，認為其下九種之內的文獻可分為本經、本傳記、訓釋、別傳、議奏、外篇等六種，本經、本傳、本記、議奏皆獨立為一家，別傳多合數家為一家，外篇多合數家為一家。其中特例，家法相同者，雖數家仍合為一家；家法不同者，雖一家仍別為數家；總數家為一家者皆概括書之，合數家為一家者皆聯綴書之，并各舉例證加以說明。進而，將《六藝略》一百三家之文獻分別納入九種、六類，編制表格，一目了然。概括言之，《目錄學講義》將《六藝略》以六類來總括一百三家，并區分不同文獻單獨立家或合并一家的標準，尤其指出不同類別和家法對于能否單獨立家的重要影響。

對于《六藝略》所存的家數問題，當代學者如張固也、楊超提出“六藝略在具體書籍排列上是先著作體式而后內容區分”①，李零稱：“班志所謂‘家’，分兩種，一種指人，指家法的代表人物，以一人為一家；一種指書，以一書為一家。《六藝略》講家法，是兼用兩種概念，有人論人，無人論書，各類后面的小計，家數不一定等于書的種類。”②丁進總結出《漢志·六藝略》家數遵循的四個原則：“第一，同一作者多部作品只算一家；第二，今文經與部分曾立為博士的古文經不單獨計算家數，應與師法其它著作合并為一家；第三，每家師法著作種類雖多，也只算一家；第四，每家師法之下形成家法的某氏之學，可以另算一家，但該氏家法著作種類再多，也只能算一家。”③徐建委《漢書藝文志六藝略箋證》（中華書局，2020年）等對此問題亦有考察。以上研究，雖均未關注到《目錄學講義》尤其是已公開發表的《七略釋例》已有的成果，但從家法、作者等角度考察家數之獨立或合并的思路則基本相同，盡管對家數的具體推原或有不同，但都與《目錄學講義》形成了呼應。《目錄學講義》針對《六藝略》家數所提出的類例，為這一話題的深人探討提供了新的學術資源。

五、結語

由湖南益陽學者曾運乾、戴士穎合作的《目錄學講義》，完成于20世紀20年代末期，現存有四種版本：湖南圖書館藏湖南大學石印本《目錄學講義》二冊，為戴士穎在湖南大學中國文學系講授目錄學課程之講義；南京大學圖書館藏東北大學石印本《目錄學講義》一冊，為曾運乾在東北大學中國文學系講授目錄學課程之講義；湖南圖書館藏國立清華大學鉛印本《目錄學》一冊，為楊樹達借用曾運乾本在國立清華大學講授目錄學課程之講義；《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專刊》所刊《七略釋例》，為曾運乾在國立中山大學講授目錄學課程時將其講義之第二篇單獨發表。四者的源流關系頗為明顯，也見證了民國時期湘籍學人之間的著述關聯。

《目錄學講義》對中國古代目錄學進行縱向歷史考察，也對重要書目所涉及的重要問題進行考證。其間旁征博引，為了解中國古代重要書目和目錄學發展提供了基礎文獻；而在重要問題上又能提出自己的見解，可以說是一部簡明而又極具學術價值的古典目錄學研究著述。盡管《目錄學講義》只關注到中國古典目錄流變，而未能對當時的西方目錄學理論進行回應①，但恰也因此而可以成為這一時期中國傳統目錄學研究的代表，極大豐富了民國目錄學研究，也為此一時期大學講義研究提供了新的文獻。

[作者翟新明，湖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A Study on the Hunan University Edition of Bibliography Lectures Zhai Xinming

Abstract：Hunan Provincial Library preserves two volumes of lithographed Bibliography Lectures from Hunan University and one volume of letterpress-printed Bibliography from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These two books are essentially the same work， completed by Hunan scholars Zeng Yunqian and Dai Shiying in the late 192Os. Dai Shiying used it to teach bibliography in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at Hunan University， which was the origin of the Hunan University lithographed edition. Yang Shuda used it to teach the same subject at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which led to the creation of the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letterpress-printed edition. Zeng Yunqian also used the text to teach courses on bibliography at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and National Sun Yat-sen University. He published the second chapter in Journal of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 National Sun Yat-sen University， titled Explanation of Seven Bibliographies. Bibliography

Lectures was an early work in this field， employing the traditional lecture format to study important bibliographies from the Han to the Qing dynasties， both from a longitudinal perspective and with focuses on special books. Notably， its examination of the categories in Seven Bibliographies. Six Classical Arts Bibliographies was innovative and greatly enriched the development of bibliography and theoretical research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Keywords： Bibliography Lectures， Hunan University，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Zeng Yunqian， Yang Shuda， Dai Shi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