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李招呼張小天急匆匆出門,迎面撞見法醫陳露,便支使她說:“陳露,一會兒下班你抽空兒幫我去接下云朵!”
陳露破天荒不樂意了,追著他倆大喊:“哎,哎——人家沒空兒!人家今天要出去相親!”
“就你?一身消毒水味?就別忙乎了……”張小天輕飄飄嘲笑著,怕被陳露逮到薅頭發,趕忙跳腳跑遠了。
老李大笑,說:“回頭讓熊老師給你介紹個好的!”
“我信你?先把熊老師哄好了再說!”陳露不以為然地回他。
“能哄好,一準能!”老李的聲音已經遠了。
陳露直撇嘴,嘀咕著:“我信你?熊老師要是哄好了,云朵能三天兩頭沒人管?”
陳露抱著五歲的云朵,沿著單位宿舍樓老式樓梯往上爬。
這是公安局為單身職工提供的宿舍,樓體老舊,沒有獨立衛生間和廚房,只提供公共水房和浴室,生活像是回到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不過,青年男女們一般都是在這兒過渡兩年,不假時日都成家立業搬出去了。唯有陳露將這兒過成了家,一住三五年,沒有一點兒搬出去的跡象。她也心安,絕不委屈自己,斥資裝修一番,將個單身宿舍捯飭得溫馨雅致。
此時陳露懷抱云朵,不急不緩地按著自己的節奏爬樓梯。五歲的女孩不算重,對每周都有體能訓練的陳露來說,頂多算是個負重加練,不算啥事。但她嘴貧,抱怨說:“云朵,你胖了啊——姐姐都抱不動了,該把你的零食分給姐姐吃!”
云朵乖巧地將手中的糖葫蘆往陳露嘴邊送,陳露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頂上紅艷艷、裹著透明糖霜的草莓,贊聲“好吃”,滿意地夸云朵懂事。
云朵受了鼓勵,小嘴蜜甜:“陳露姐姐,你對云朵真好!等我長大賺了錢,一半給你花,一半給我媽花!”
陳露樂開了花,點著她的小鼻子笑道:“哎喲喲,真孝順!真不枉姐姐相親都不去了,就去接你!”
云朵眨巴著眼說:“陳露姐姐,你不用去相親,我媽班上好多小哥哥,又高又帥,任你挑!”
“哎喲!小祖宗,”陳露倚著樓梯欄桿笑得喘不過氣,“就你媽班上那群毛頭小子,都沒成年,陳露姐姐可下不了手!”
“等等吧,過陣子他們就長大了!這事急不得,得有耐心!”云朵學著大人的樣兒,語重心長地說。
“嗯,說得好有道理!”
陳露忍著笑,將警服外套松了扣子,換只手抱著云朵繼續向上爬。
容城熱得早,三月穿短袖短褲也常見,只是還未到統一換裝的時間,陳露還得穿春秋裝,這潮濕悶熱的天氣,加上爬樓梯耗體力,她早已一身薄汗。云朵貼心,見她體熱,輕輕搖著手中的一把團扇為她扇風。
陳露感動地親了親云朵的小臉蛋:“我們云朵可真貼心!”云朵受了鼓勵,搖得更起勁,陳露又贊,“風真大,真涼快!扇子真好看!”
“好看吧?我也覺得特別好看,”云朵得意地晃晃手中的團扇,“幼兒園門口有小哥哥在送,好多小朋友都得了。但就我得的這把最好看,我可喜歡了。你看,這上頭的孔雀,多好看呀!”
陳露瞟了眼團扇,扇面上,一只藍綠工筆繪就的開屏孔雀昂首而立,尾翎上無數只偽眼流光溢彩,十分精致。陳露感嘆現在工藝都這么發達了,連街邊隨手贈人的扇子都做得這么精巧,下次碰著了也要一把,閑著玩玩也挺好。正這么想著,迎面碰上阮雪拿了飯盒上食堂打飯,見著她們,笑說:“喲!熊老師又鬧小脾氣了?”
全局的人都知道老李的老婆熊妮什么都好,就是氣性大,時不時發點兒小脾氣。按說她發脾氣也是在家里朝老李鬧,不該鬧得人盡皆知。但人家熊老師就是有殺手锏,一發脾氣就不管不顧,直接撲在學校連家都不回,這就苦了老李,上班下班本就沒個準點,還得見縫插針去接女兒,伺候她吃飯睡覺。而老李肯定沒這個空兒,還不得逮誰就抓誰幫工,局里上下,大半女同事都被他抓過,不是接云朵放學,就是喂云朵吃飯,時不時還得當保姆,替他哄云朵洗澡睡覺。
云朵聽阮雪調侃媽媽有些不高興,接口道:“小雪阿姨,這回你可錯怪我媽了!我媽這回是送學生去省里參賽,他們可是為學校爭光去了!不對,是替咱們容城爭光去了!”
小姑娘說完驕傲地噘起嘴,一副你不懂你不配的模樣。阮雪捏了下她的小胖臉頰,佯裝生氣地說:“小沒良心的,還不高興了,下回我可不去接你了!”
“不用小雪阿姨接,我要陳露姐姐接!”
“喲,小白眼兒狼!叫我就叫阿姨,叫她就叫姐姐,你小雪阿姨我可比你陳露姐姐還年輕幾歲哩!”
阮雪邊說邊拍了云朵小腦瓜幾掌,搖頭往前走。陳露在身后喊:“雪,雪,幫我打包份飯!”
“不幫不幫!”
“多加半勺米飯!”
“自己去!”
“再加勺辣椒醬!”陳露笑著繼續喊,回頭低聲嘀咕,“出息!”說著,抱著云朵繼續上樓,想著云朵向著自己,心中得意,問,“喜歡小雪阿姨還是喜歡陳露姐姐?”
“當然陳露姐姐!”
“為什么?”
“小雪阿姨從來不抱云朵!”
“小雪阿姨那小身板可抱不動你!再說了,上回小雪阿姨還給你買意大利巧克力哩,你不挺喜歡嗎?”
“喜歡——其實小雪阿姨我也喜歡,只是我更喜歡陳露姐姐!”
“更喜歡哪里?”陳露乘勝追擊,故意為難小姑娘。
云朵認真想了想,說:“更喜歡陳露姐姐買的糖葫蘆,更喜歡陳露姐姐身上的味道!”
陳露心頭一顫,愣了一下神,此時已到家門口,她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句稚嫩的童言童語帶給自己的震撼,便開了門,云朵從她手臂上滑了下來,熟門熟路地將手中團扇放門口的鞋柜上,然后脫下書包,取了雙粉色拖鞋換上,就直奔垃圾桶,將手里一直握著的糖葫蘆竹簽扔了進去。
周末的江濱公園春光爛漫,繁花盛開,蜂蝶翻飛,鳥語啁啾。人們趁著好天氣紛紛出門踏青,有成群結隊騎行的,有三五好友散步閑聊的,也有帶著孩子老人野餐游玩的。涼亭里,樹蔭下,草地上,人們或立或坐,或匆匆而過,有幾個閑散無聊的,甚至直接躺臥在斜坡上,隨手扯幾根鮮嫩多汁的草根,放進嘴里嚼著,閉眼曬太陽。公園廣場照例被幾個老年活動社團占據,老頭老太整整齊齊列了方陣,紅彤彤那塊兒是扭秧歌的,素衣素褲那塊兒打著太極,黑裙子紅頭花那塊兒則跳著“最炫民族風”。廣場的空隙處,小販們支個小攤干起了營生,有賣風箏的,有賣風車的,有賣彩色泡泡水的,還有賣小金魚的,叫賣的吆喝聲和風格不一的背景音樂互相纏繞,匯成一股公園特有的熱鬧——互相干擾又互不影響,人們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事做。
云朵穿了條白色泡泡袖雙層長紗裙,足蹬紅色漆皮小靴,配了雙白色半筒襪。若仔細瞧,你會發現這白色筒襪略呈粉色,白色紗裙也失了本白,隱隱透著點兒臟粉,應是和著易褪色的紅色衣物一起混洗了的緣故。云朵嫻熟地曲腿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離她不遠處,一個半長頭發、看起來像藝術系學生模樣的大男孩兒,正一手舉著顏料盤,一手舉著畫筆,時不時在面前畫架上的白紙上落下一筆,時不時又抬頭和氣地對著云朵笑,邊笑邊說:“真乖,真美,小妹妹保持別動哦,哥哥要把你的樣子畫在畫里……”
云朵對把自己畫進畫里這件事十分感興趣,用了十二分的力氣控制自己不去追飛過的蝴蝶蜜蜂,端端正正地坐著,即使脖子酸痛也不抱怨一句。
追著云朵滿地跑了一上午、累得腰酸背痛的老李有了片刻閑暇,左手捏了根香煙湊在鼻下聞著,右手則摸起那只用了八年的老手機打電話,語氣又低又軟:“回來吧,家里沒你真不行……我這頭忙得跳腳,事情千頭萬緒……”
電話那頭剛有些松動的熊妮,一聽這話,聲音不禁又拔高了三分:“光你的工作重要,我的工作就不重要啦?誰不是做份事領份薪水?憑什么你就重要些、高貴些呢?”
“你重要,你高貴,咱家熊老師最高貴!”老李恨不能抽自己兩耳刮子,直討饒,“哪有比人民教師更光榮的職業呢?更何況咱家熊老師培養了那么多體育尖子,省隊、國家隊都有弟子,那可真是桃李滿天下!咱家都以熊老師為榮!”
電話那頭熊妮噗嗤笑了,老李聽到那笑聲就知道這場家庭小矛盾大概率算是過去了,但仍然不敢大意,繼續哄老婆:“老婆你快回來吧,家里沒你不成樣子。云朵可憐,今天這家明天那家,都快成吃百家飯的孩子了,你不心疼?再說了,你再不回來,云朵都快忘記你長什么樣兒了。我跟你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兒,記性可不怎么牢靠,這幾天我見她老念叨陳露都不念叨你了……”
為了哄好老婆,老李已經將詢問犯罪嫌疑人的戰術都用上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先打感情牌,撓人癢處;再攻人軟肋,戳人痛處,叫人瞬間破防。既退又進,有守有攻,層層遞進,怎能不攻城略地?
那頭的熊妮恨不能立即回家親親女兒,早將那點兒小脾氣拋到九霄云外,連聲說:“行、行、行!訓完這幫小子就回來!”
“我立馬來接你!”
“不用!我這兒還要一個多鐘頭哩!”
“那我買些菜再來接你,時間剛剛好!”
“隨便……馬子軒你又偷懶!還不歸隊……”
熊妮咆哮著掛了電話。這邊老李聽到那熟悉的大粗嗓門,高興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兒,收了電話,他用力嗅嗅那根煙,又將它收進煙盒里。正好云朵那邊正在畫的肖像也差不多了,作畫的學生正將畫好的畫卷起來,遞給笑容滿面的云朵。
老李小跑過去,問多少錢。學生答,只是寫生的作品,不要錢。老李還是硬塞了兩百塊錢給他,那學生見推辭不掉,便從畫袋里抽出一副卷軸,裝進一只黑布袋,遞給老李,說:“叔,既然這樣,您就收下這副裝裱用的空卷軸,尺寸剛好和剛才的畫是配套的,您回家用膠水把畫粘上去就能掛了。”
老李接過卷軸,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學生食指那枚骷髏頭銀戒上。他抬眼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凌亂的長發,沾滿顏料的白色T恤,渾身散發著藝術生特有的不羈氣質。老李暗想:這孩子雖清貧卻有傲骨,若自己不收下這卷軸,他也斷不會收錢。思及此,便伸手去接那布袋。不料掌心突然傳來一陣刺痛,竟是被那枚造型鋒利的銀戒劃了道口子。
老李微微蹙眉,卻未多言。他抱起云朵,哼著輕快的小調,接熊妮去了。
周一清晨,老李精神抖擻,早早兒到了單位。他一進辦公室就忙活起來,掃地、擦桌子、燒水沏茶,好不忙乎。張小天推門進來,一眼看見師父正彎腰拖地,連忙上前要接手:“師父,這活兒讓我來!”
阮雪在一旁抿嘴笑道:“你個沒眼色的家伙!沒瞧見你師父今兒高興,正找事兒活動筋骨呢!”
張小天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對??!準是師娘回來了,師父高興得都藏不住了!”
老李笑罵一句,故意揚起拖把往張小天站的地方甩,水珠濺了一地。張小天邊跳腳躲閃邊嚷:“師父,你這‘功夫’不行,還是讓我來!”
正鬧著,羅懷寧匆匆推門而入,臉色凝重:“老李!看守所那邊出事了!”
“能驚動重案組的案子,絕非等閑!”老李拍案而起,聲如洪鐘,“全體注意,三分鐘后會議室緊急集合!”
羅懷寧快速匯報案情:昨夜看守所熄燈前,在押人員丁偉突發中毒癥狀。據目擊者描述,受害者先是呼吸困難、全身痙攣,短短十分鐘內便陷入昏迷。雖緊急送醫,終因搶救無效死亡。事件引發連鎖反應——監區在押人員集體騷動,聲稱面臨生命威脅;死者家屬聚集看守所外拉橫幅示威,高音喇叭的抗議聲此起彼伏,現場警力已難以控制局面。
羅懷寧調出看守所提供的視頻監控。監控沒有聲音,只有畫面。只見看守所宿舍內,十二名身著統一條紋服的男子各自洗漱,準備上床睡覺。一個瘦小男子剛拿起杯子準備喝水,一個壯漢就欺身過來,攥了他的手腕阻止他喝水。片刻后,小個子男人雙手舉杯,恭敬地遞給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那男子接過水杯,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這時,熄燈鈴響起,提示還有五分鐘便要熄燈,十來個人陸續爬上床。突然,那中等身材的男子從床上滾落,渾身抽搐。眾人急忙圍上去,手忙腳亂,場面一片混亂。不一會兒,看守民警趕到,所有人立即面壁,雙手抱頭蹲下,民警們將四肢抽搐的男子抬出……
羅懷寧將視頻倒回,畫面定格在中等身材男子仰頭喝水的瞬間。他將畫面放大,指著喝水的男子說:“這就是被害人丁偉?!苯o他遞茶水的小個子男人名叫樊衛星,看守所已將其作為重點嫌疑人單獨關押。羅懷寧打開面前的文件夾,繼續介紹被害人和嫌疑人的基本情況。
被害人丁偉,本市無業人員,因故意傷害致人重傷被刑事拘留,已在看守所羈押六個月。一審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即將移交監獄執行刑罰。
嫌疑人樊衛星,廣西籍外來務工人員,在容城從事小區保安工作十余年。因涉嫌盜竊罪被羈押三個月,目前檢察院已提起公訴,建議量刑三年零六個月。值得注意的是,其辯護律師在初審時提出無罪辯護,控辯雙方主要爭議在于被盜物品的價值認定。公訴方依據失主提供的購物發票,認定樊衛星盜竊金額達一百五十萬元。而辯護律師則主張被盜物品實際價值僅千元左右,未達刑事立案標準,應當庭釋放。
“你們猜樊衛星究竟偷了什么導致如此大的價值差異?”羅懷民故意賣關子問道。
眾人紛紛追問:“到底是什么?”
唯有經驗豐富的老李淡然道:“不是古董就是字畫?!?/p>
羅懷民本想考驗年輕同事的推理能力,卻被老李一語道破,略顯掃興地答道:“是一幅畫?!?/p>
“什么名畫這么貴重?”
“徐悲鴻?齊白石?是真跡嗎?”
羅懷民所知有限,只能搖頭。老李拍了拍手,提高嗓門說道:“是真是假,查一查不就清楚了!都打起精神來,開始干活!”
樊衛星如驚弓之鳥,渾身顫抖不止,完全無法集中精力回答警方的提問。他語無倫次,反復念叨著:“那杯水本該是我喝的……有人要殺我,要殺我!警官,求你們保護我,一定要保護我……”
張小天苦笑,合上電腦,巴巴地望著老李。老李沉吟一陣,說聲“走吧”,起身便走。張小天緊隨其后,不解地問:“師父,咱們大老遠來一趟,沒問出一點兒有用的信息,就這么走了?”
“這人受了刺激,神智不清,能問出什么來?叫看守所給他申請個心理醫師!”
“走了?就——走了?”
老李雙目一橫:“不走還留著吃飯不成?”
但張小天還是理解錯了“走”的意思。老李帶著張小天來到看守所所長辦公室。郭所長調出了看守所檔案記錄。自丁偉關押以來,進出嫌犯共計一百零三人,除去已釋放的,還剩七十二人在押,這個范圍太大。老李將調查重點鎖定在與丁偉同宿舍的犯罪嫌疑人,發現其余十一名均是丁偉之后關押的。
郭所長介紹說:“丁偉本是個慣犯,又仗著來得早,在宿舍里儼然是個牢頭獄霸,經常欺負新來的取樂。本來所里打算給丁偉調換宿舍,但考慮到他即將被移送,就沒有采取這個措施,沒想到卻出了意外?!惫L表示十分懊悔,所里發生這種事確實存在監管疏漏,加上家屬聚眾鬧事,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
“也就是說,丁偉喝下的那杯水,原本是樊衛星要喝的,丁偉為了給樊衛星下馬威才故意搶他的?”老李追問道。
郭所長點頭道:“事發后我們第一時間調查了其余十一人,他們的口供一致。樊衛星睡前喝水是他的習慣,當晚他確實是倒了杯水準備自己喝,只是還未喝上,丁偉的馬仔高俊便捏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喝,說他大哥渴了,讓樊衛星奉茶。樊衛星這才將手里的水給了丁偉?!?/p>
“按理說,樊衛星已經進來三個多月了,丁偉要對他下手早就該動手了,怎么突然在這個時候發難?”
“還不是因為新來的兩個人對樊衛星表達了友好,丁偉覺得自己的老大地位受到了威脅,才搞了這么一出!”郭所長指著檔案上的兩個人,繼續解釋道,“這兩個人是三天前收押的,前后腳進來的。先進來的叫王千禧,二十三歲,本地拆遷戶的兒子,家里有錢,卻染上了吸毒的惡習。好不容易送去戒毒所戒掉了,結果出來沒幾天又鬧著向家里要錢,差點兒鬧出人命,家里人沒辦法才報警把他送進來。后進來的這個叫周嘉樹,三十五歲,白瞎了個好名字,長得歪瓜裂棗的,是個爛賭鬼,欠了一屁股債,被人追得走投無路,估計是故意砸壞銀行的監控,讓人抓進來躲幾天賭債!”
郭所長說得沒錯,檔案上記得清清楚楚,周嘉樹被抓時還在現場叫囂:“來抓我呀,抓我呀!老子正想進局子吃幾天清閑飯!”態度極其囂張。
老李問道:“那個喝水的杯子呢?我們要帶回去檢驗?!?/p>
“早就封存好了,案發當時就封存了!”
郭所長立即叫人去辦手續,張小天利落地跟著工作人員去辦理證物移交。老李仔細翻閱著檔案,不時在隨身筆記本上記下關鍵信息。等到張小天回來時,已是正午時分。老李仔細查看證物袋里的杯子——那是個普通的素色帶蓋塑料杯,杯蓋上裝飾著紅色花紋。
“所有人都用這種款式的杯子?怎么區分是誰的呢?”老李問道。
“這是我們統一找廠家定制的,”郭所長解釋道,“每個杯蓋上都印有專屬的阿拉伯數字編號?!?/p>
果然,在紅色花紋中間,隱約可見一串數字編號。
老李不禁笑了:“別人家都是把編號印在杯身上,你們怎么偏偏印在杯蓋上?”
“這種杯子杯身素色,杯蓋印花,我們要是在杯身上加數字那得再加道工序,要加價,但是杯蓋本身就有印花工序,加個數字也不多事,就不用加價!”郭所長解釋。
忽然,一陣尖銳急促的哨聲傳來,郭所長叫聲“不好”,起身就往辦公室外跑,老李和張小天對望一眼,緊隨其后。
哨聲是從食堂傳來的。郭所長趕到時,所有犯罪嫌疑人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幾名看守民警手持警棍,警惕地掃視四周,控制著場面。食堂靠窗的角落里,杯盤散落一地,嘔吐物灑在地面上,一名瘦小的男子側躺著,上衣被扯開,臉色慘白,身體不停抽搐。醫務室的崔醫生穿著白大褂,跪在地上,正往他的手臂上注射藥劑。
整個食堂雖然擠滿了人,卻異常安靜,沒人敢出聲。
注射完后,崔醫生高聲喊道:“快,再準備些淡鹽水,灌他催吐!”
食堂的工作人員立刻小跑著去準備。
郭所長盯著地上抽搐的男子,眉頭緊鎖:“和昨晚丁偉的癥狀一樣?”
崔醫生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頭道:“幾乎一樣。幸好昨晚的事給我提了醒,提前備了亞硝酸鈉,剛才已經催吐了,救護車馬上到,應該能救回來?!?/p>
“好,好!”郭所長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崔醫生的肩膀。
這時,幾個食堂工作人員提著水桶趕來,幾人合力架起那男子,捏開他的嘴往里灌水??赡侨艘庾R模糊,灌進去的水又順著嘴角流出來,幾乎沒什么效果。
郭所長急得來回踱步,不停地看表:“救護車呢?怎么還沒到?!”
大約過了十分鐘,救護車終于呼嘯而至。醫護人員迅速將人抬上擔架,郭所長這才長舒一口氣。見老李和張小天還站在一旁,他苦笑著搖搖頭:“讓李隊見笑了,真是慚愧!這案子您可得抓緊啊,再這樣下去,我們這小看守所怕是要亂套了!”
老李站在角落,目光如刀般掃視著現場??词厮镏刃蚓?,即便突發狀況,工作人員依舊各司其職,處置得當,顯然管理有方。
“是樊衛星吧?”老李壓低聲音問道。
郭所長沉重地點了點頭。
老李踱步到嘔吐物旁,兩個男人正蹲在那里。一個瘦得像竹竿,另一個則胖得圓滾,身上都濺滿了污物。能離樊衛星這么近的,除了新收押的王千禧和周嘉樹還能有誰?老李想起檔案照片上那對鮮明的對比:一個骨瘦如柴,一個腦滿腸肥。
突然,老李厲聲喝道:“說!誰指使你的?”
那胖子渾身一顫,直接癱坐在地上,帶著哭腔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兩名民警立即沖上前,利落地將胖子按倒在地,“咔嚓”一聲銬上了手銬。
老李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周嘉樹,我可沒喊你名字,你慌什么?”
周嘉樹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老李。方才的扭打讓他的嘴唇裂開一道口子,血絲順著下巴蜿蜒而下。他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沒下毒!”
老李輕蔑一笑:“哦?你怎么知道樊衛星是中毒?我們可還沒下結論呢?!?/p>
“你——”周嘉樹一時語塞,眼珠暴突,活像只被激怒的野獸。
張小天上前一步,冷笑道:“瞪什么瞪?在一個老刑警眼皮子底下耍花槍,你還嫩了點兒!”
老李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周嘉樹。這個看似莽撞的嫌疑人身上,究竟能把毒物藏在哪里?他轉向郭所長,沉聲道:“安排專業搜查,必須把他身上的毒源找出來?!?/p>
郭所長一個眼神示意,崔醫生立即會意,帶著兩名民警將周嘉樹押往檢查室。其余民警開始對在場人員逐一搜身,翻來覆去搜了三遍,卻只找到幾包香煙和幾顆糖果。
正當眾人一籌莫展時,崔醫生匆匆返回,壓低聲音道:“找到了!他指甲縫里有白色粉末殘留,普魯士藍反應呈陽性,確認是氰化物。”
一旁的民警補充:“監控顯示,他假借給樊衛星端湯的機會,將指甲浸入湯中下毒?!?/p>
“果然是他!”郭所長看向老李,眼中滿是敬佩。
老李微微頷首,突然眉頭一皺:“等等,收押時的例行檢查怎么會漏掉指甲藏毒?”
崔醫生神秘地笑了笑:“您是老刑偵了,不妨猜猜他是怎么把毒帶進來的?”
張小天猛地拍手:“牙齒!是假牙!”
“沒錯,”老李目光銳利,“他的兩顆門牙明顯比其他牙齒白得多!”
崔醫生眼中閃過一絲贊嘆,豎起大拇指:“厲害!他的兩顆門牙都是中空假牙,里面藏著氰化物。這家伙生怕劑量不夠,另一顆假牙里還密封著一小袋備用毒藥!”
“那他交代昨晚的下毒手法了嗎?”郭所長急切地追問。
崔醫生搖頭:“他全程保持沉默,明顯受過專業指點,在行使緘默權。”
老李目光一沉:“我推測,他昨晚先在自己杯中下毒,再伺機調換樊衛星的水杯。全所只有樊衛星有睡前飲水的習慣,他的目標始終明確。只是沒想到丁偉誤飲喪命。”他轉向郭所長,“建議重查昨晚監控,重點尋找調換杯子的畫面。”
“您是怎么想到的?”郭所長驚訝地問。
老李瞥了眼張小天。后者立即舉起證物袋:“看這個用了三個月的杯子,杯身嶄新,杯蓋卻有明顯水垢?!彼钢w內側的黃色沉積物,“這不合常理?!?/p>
郭所長恍然大悟:“難怪李隊特別關注這個杯子!我們竟然忽略了這么明顯的線索!”
臨走時,老李還是忍不住囑咐:“務必加強樊衛星的安保。對方來頭不小,絕不會善罷甘休。”他頓了頓,“這案子,恐怕不止表面這么簡單?!?/p>
雖然知道郭所長自有分寸,但老李還是多說了這句。有些話,明知多余卻不得不說——這就是他的職業病。
三天后,法醫鑒定報告確認:丁偉死于氰化物中毒。與此同時,醫院在樊衛星體內同樣檢測出氰化物殘留,雖然經過搶救保住性命,但仍需在重癥監護室觀察治療。
周嘉樹始終拒絕配合調查,堅持行使緘默權,讓訊問工作陷入僵局。警方在追查其資金流向時發現,一個月前他的賬戶曾收到明月齋匯入的五十萬元巨款。這筆款項名義上是“慈善捐贈”,手續齊全且有公證處證明,資金來源顯示為明月齋藝術品拍賣的慈善基金。
根據明月齋提供的資料,該基金專門用于救助重癥貧困兒童,目前已資助十六名患兒。而周嘉樹七歲的女兒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半年前就向明月齋提交了醫療援助申請,直到一個月前才審批通過。
羅懷寧經過多方走訪調查,發現樊衛星盜竊案遲遲未判的關鍵在于涉案畫作的價值爭議。畫作主人——一位在商界打拼多年的女企業家堅稱,該畫是她花費一百五十萬元從明月齋購得,并提供了完整的購買發票和銀行轉賬記錄作為證明。
在容城藝術圈,明月齋以“原價回收”政策著稱,僅收取百分之十的手續費,這使得其經手的藝術品幾乎等同于硬通貨。檢方原本憑借完整的交易憑證,對畫作一百五十萬元的估值可謂證據確鑿。
然而庭審出現了戲劇性反轉:辯護方不僅提供了十家權威拍賣行出具的不足千元的估值證明,更請來了著名藝術品鑒定專家吳老先生當庭進行專業鑒定。
法庭上,身著青灰長衫的吳老先生言辭犀利,毫不留情地評價道:“此畫無門無派,筆法粗劣,匠氣十足,如同流水線制品,毫無藝術價值可言。竟敢妄稱價值一百五十萬元?依我看,連一百五十元都不值!”這番擲地有聲的鑒定,讓庭審現場一片嘩然。
由于原告方堅持畫作價值一百五十萬元,而辯護方提供的專業鑒定僅估值不足兩百元,雙方差距懸殊,法院不得不暫緩判決。
“周嘉樹恰在此時獲得明月齋的巨額捐贈,時機實在蹊蹺?!睆埿√彀櫭妓妓鳎暗@筆捐款手續完備,合情合理。若說明月齋雇兇殺人,可樊衛星不過偷了一幅他們賣出的畫,何至于此?”
“怎么會這么巧?兩件事都與明月齋有關聯,卻又若即若離,找不出半點兒破綻?”老李眉頭緊鎖,指節輕輕叩擊著桌面。
張小天煩躁地翻著筆錄:“樊衛星這廝也是古怪,出院都半個月了,還是瘋瘋癲癲的。每次問詢都答非所問,東拉西扯,硬是問不出半點有用的信息……”
老李取出一支香煙,在鼻尖緩緩轉動,突然問道:“明月齋的背景查清楚了嗎?”
張小天立即遞上文件夾,嬉皮笑臉道:“師父英明!徒弟早就準備好了?!?/p>
資料顯示,明月齋成立二十載,最初是民間收藏機構,近年才涉足藝術品交易。老李仔細翻閱股東名冊和財務報表,抬眼問道:“看出什么門道沒有?”
張小天神色一凜:“師父,這家拍賣行,恐怕大有文章……”
“證據呢?別拿直覺糊弄我!”老李掃了徒弟一眼,語氣嚴厲。
張小天縮了縮脖子,知道師父在考驗自己的專業能力,連忙正色道:“明月齋的最大股東是光隆集團,持股百分之三十一;其次是總經理簡心,持股百分之二十。簡心的股份是近幾年才增長的,一部分通過收購小股東股權,另一部分來自光隆集團的轉讓。值得注意的是,簡心還有一個身份——他是光隆集團2010年資助的學生之一。據說,這些受資助的學生建了一個微信群,叫‘光隆之子’?!?/p>
“他也是群成員?”老李追問。
“不僅是成員,還是群里的標桿人物?!睆埿√禳c頭,“他僅用十年就從普通資助生躋身億萬富豪,成了群里的傳奇。成員們常討論他的發家史,視他為榜樣?!?/p>
“怎么個成功法?”
“獨到的藝術品位和犀利的投資眼光!據說,經他手的藝術品無不價值攀升數倍甚至數十倍,而且投資策略精準果斷,但凡他看好的藝術品,即便傾注全力,甚至多方籌資也要收入囊中,以把握市場機遇實現共贏。不過,這都是圈內流傳的說法,事實如何,還有待考證?!?/p>
老李微微頷首:“嗯,有進步?!?/p>
張小天受了鼓勵,面帶喜色,繼續說:“還有一個疑點,師父您看他們的賬務流水,從簡心接手明月齋開始,業務突然暴增,除了新增藝術品交易業務外,另一個原因則是藝術品回購。這本是個輔助業務,十年前幾乎無人問津,而十年后竟成了明月齋的重要業務,且因此帶來的利潤占比高達三成,您說這是不是值得深究?”
“那還等什么?走,會會簡心去!”
老李合上文件夾,遞給張小天,起身向外走去。張小天連忙將資料收進包里,快步跟上。師徒倆剛坐進捷達,正巧遇見換了便裝的陳露。張小天搖下車窗,笑著打趣:“喲,露姐!這大中午的,花裙子配高跟鞋,這么精致,是有重要約會?”
陳露瞥了他一眼:“飯點兒還出外勤?你們是不是路過時代廣場?順路的話捎我一程,這高跟鞋走遠路實在不方便?!?/p>
張小天擺擺手:“不順路不順路——”話音未落,老李已經解鎖車門,示意陳露上車。
“謝謝李隊!”陳露坐穩后向老李道謝,見張小天還在后視鏡里擠眉弄眼,沒好氣地用手包輕拍了他一下,“就你話多!”張小天知道她沒真用力,也不躲閃,只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今天的陳露妝容精致,比平時更顯明艷。他略帶調侃地問:“打扮這么好看,對方什么來頭???”
老李也從后視鏡里看了陳露一眼,語氣溫和:“這次的人,靠譜嗎?”
陳露也不扭捏,爽快地說:“應該還行,我師父介紹的,是她師弟,市醫院的外科醫生,勉強算半個同行吧。”
“嗯,不錯,好好相處!”老李點點頭。
“嗯,不錯,肯定黃!”張小天在一旁插嘴。
“張小天!你這張嘴開過光是吧?”陳露瞪他。
“喂!看路看路……”老李提醒道,順手打了把方向盤。
送完陳露,老李順路在快餐店買了兩個漢堡。他一手拿著一個,自己先咬了一口,把另一個遞給張小天:“墊墊肚子?”
張小天搖頭:“不餓?!?/p>
老李挑了挑眉——平時就屬張小天最不經餓,到點不吃飯能念叨半天,今天倒是稀奇。見他蔫頭耷腦的,老李問:“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沒怎么!”張小天語氣硬邦邦的,瞥見老李已經專心吃起了漢堡,似乎完全沒在意自己的情緒,心里更悶了。他索性往座椅上一靠,半真半假地抱怨:“師父,您看看人家的師父,再瞧瞧您!您也關心關心您徒弟行不行?”
“咳!咳咳!”老李差點兒被漢堡噎住,用力咽下食物,一臉詫異地看向張小天,“怎么?你也想相親?”
“不行嗎?陳露不也三天兩頭在相親!”張小天不服氣地頂回去。
“她多大你多大?”
“也就比我大兩三歲!”
“她是姑娘家,你是大小伙子,能一樣嗎?”老李突然反應過來,瞇起眼睛,“等等,你小子該不會是對陳露……”
“絕對沒有!”張小天立刻斬釘截鐵地否認。
老李剛好吃完最后一口漢堡,騰出手來就往張小天后腦勺招呼:“陳露這么好的姑娘你居然看不上?”
張小天連忙抱頭:“看得上看得上!”
老李反手又是一記:“陳露也是你能惦記的?”
張小天徹底抓狂:“師父!您這什么道理啊?說看得上要挨打,說看不上也要挨打?”
老李開啟了長篇大論的訓導模式。直到下午,被打擊得垂頭喪氣的張小天終于聽見師父總結道:“喜歡就去追,在這兒生悶氣吃飛醋算什么本事!”
張小天低著頭嘟囔:“我這條件……哪配得上啊?!?/p>
老李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試試怎么知道?再說了——”他故意拖長音調,“就憑你這城墻厚的臉皮,說不定真能成呢?!?/p>
張小天剛要反駁,老李的大手已經按在他腦袋上揉了揉。師徒倆相視一笑,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了。
正午時分的明月齋空蕩寂靜,只有兩名女服務員躲在柜臺后刷短視頻。展覽廳里,除濕機的轟鳴聲在空曠的空間內回蕩。亮明證件后,一名女服務員慌忙去請總經理,另一人則殷勤地招呼他們入座沏茶。
展廳四壁掛滿各式書畫,價簽上的數字從數萬到百萬不等。老李和張小天對藝術一竅不通,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圈,也沒看出什么名堂。張小天趁服務員不注意,悄悄掏出手機準備拍照。
“先生,這里禁止拍照?!币粋€溫和的女聲從身后傳來。
來者正是明月齋總經理簡心。她優雅地上前握手,輕聲解釋:“這些藝術品都受版權保護,而且閃光燈會損害顏料。還請兩位警官見諒。”
張小天連忙道歉。簡心微笑著擺擺手,目光卻依然緊盯著他。老李立刻會意,便開口叫張小天將照片刪除。簡心眼見著張小天刪除了照片,才請他們重新落座奉茶。
得知兩位警官為樊衛星案而來,簡心侃侃而談。樊衛星盜竊的是一幅《牡丹倦睡圖》,技法成熟,構圖精妙,牡丹疏落有致卻不失濃麗,午睡的少女和嬉戲的小狗栩栩如生,堪稱現代水粉畫中的精品。明月齋對這幅畫的定價十分公允,未來還有很大的升值空間。至于吳老為何給出那樣的評價,簡心認為這與南北文化差異有關。吳老是北方著名的鑒賞家,對南方市場和審美了解有限,加之他的專長在于古畫鑒賞,對現代畫的技法和風格難免有所隔閡,因此他的觀點并不具備足夠的說服力。至于拍賣行的評估,簡心更是嗤之以鼻,直言他們不過是一群市儈商賈,只會盲目追隨名家,根本不懂藝術的真諦。
說到此處,簡心冷哼一聲,言語間滿是不屑,仿佛自己與那些“市儈商賈”毫無瓜葛。
“我對藝術品不太了解,冒昧問一句,像您這里掛的字畫,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價格卻不菲,你們是如何定價的呢?”老李問道。
簡心淡淡一笑:“這些已經算是便宜的了,真正的好作品怎么會隨意掛在這里任人觀賞?藝術品的定價是一門復雜的學問,一時半會兒很難解釋清楚。簡單來說,買賣當代藝術品,本質上也是一種風險投資?!?/p>
“風險投資?這話怎么講?”老李覺得簡心的回答有些避重就輕,但他本就不指望從這里得到什么關鍵信息,只是順著話題繼續追問。
“懂藝術的人未必買得起,買得起的人又未必懂藝術。所以藝術品的鑒賞往往是圈內人互相吹捧,參考價值有限。如今人們購買藝術品,極少是為了裝飾,絕大多數是當作投資。既然是投資,自然有賺有賠,風險不可避免。投資最看重什么?是利潤!是升值潛力!因此我說,當代藝術品的交易本質上是風險投資,賭的就是未來的升值空間!”
眼看話題越扯越遠,張小天連忙將話鋒拉回正事:“那幅被樊衛星盜竊的畫,具體是如何定價的?”
“那幅畫的定價非常公允。”簡心輕描淡寫地答道,“它是我們明月齋近年來重點培養的一位畫家耗時半年完成的精心之作,絕對值這個價!”說完,她起身帶著兩人走向展廳,指著墻上的畫作介紹道:“兩位警官請看,這個展廳里陳列的作品,大多是我們明月齋發掘的新銳畫家之作。我們與他們簽訂了合作協議,他們的作品會優先供給我們。當然,只要質量過硬,我們也會盡可能全部收購。我們會逐步幫他們打開市場、積累名氣,所以千萬別小看這些作品——假以時日,它們的身價或許會讓人高攀不起!”
簡心套用了那句網絡名言“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自覺用得恰到好處,嘴角不禁浮現一絲得意的笑容。
張小天對這種自吹自擂卻毫無實質內容的回答十分不滿,但又不知如何從這只老狐貍嘴里撬出有用信息,索性拋出一記直球:“我查過你們的賬目,明月齋的回贖率是不是高得有些反常了?”
簡心眉梢一挑,從容笑道:“我剛才說過,顧客購買藝術品多為投資,遇到資金周轉問題來回贖很正常?!?/p>
“可你們按原價回贖,還要收取百分之十的手續費,投資者豈不是虧了?”
“短期回贖確實會有損耗,貨幣尚且會通脹,何況商品?”簡心理所當然地答道。
老李暗罵這老狐貍偷換概念,把藝術品說成普通商品,便追問:“那買家圖什么?”
“當然是升值潛力!”簡心兩手一攤,瞪大眼睛,一副“我剛才白說了嗎”的表情。
張小天覺得被當成了傻子,忍不住嗆聲道:“可根本沒升值啊!”
“我說的是‘假以時日’,”簡心收回目光,耐著性子強調,“投資都有風險,但長遠看升值是大概率事件?!?/p>
眼看談話陷入僵局,雙方都失去了耐心。這時老李的手機突然響起,辦公室的阮雪在電話里語氣急促,卻不肯說明緣由,只催他趕緊回去。老李心知必有急事,便匆匆告辭,帶著張小天快步離開。
辦公室里籠罩著異樣的緊張感。走廊里迎面遇見的年輕民警們一反常態地沉默,只是匆匆點頭便快步離開。阮雪遠遠地朝老李打手勢,示意他進里間的小會議室。老李會意,大步流星地走去,張小天剛要跟上,卻被兩名陌生青年攔在門外。
會議室里坐著七個人——五張陌生面孔,以及副局長王富民和低著頭的熊妮。年近退休的王富民分管紀檢工作,此刻正和主座上年長的調查組成員耳語。熊妮與身旁的年輕女同事眼睛通紅,始終沒抬頭看老李一眼。老李心頭猛地一沉。
那五人標準的配置:一位年長者、兩名中年骨干帶著兩個年輕干部。這分明是紀檢組的標配!老李暗自攥緊拳頭,喉頭發干。王富民示意他入座,主座上的年長者微微傾身:“李隊長是吧?”他指節輕叩桌面,聲音溫和卻帶著分量,“別緊張。我們只是例行調查,真金不怕火煉。”
老李一時錯愕,但面對這公事公辦的語氣,只得點頭:“好,請說。”
坐在正中的中年男子開門見山:“我們接到實名舉報,指控您收受古董賄賂——”
“荒謬!”老李猛地站起,被王富民一個眼神釘回座位。他深吸一口氣,從口袋里摸出香煙在鼻尖輕嗅,強壓著怒火道:“重案組天天跟尸體和亡命徒打交道,哪來的受賄機會?”
“我們也不愿相信?!鄙鲜啄觊L者語氣平和,“所以才要查個明白。”
另一位調查員翻開檔案:“舉報材料非常具體。一件宋代《青綠孔雀開屏圖》宮扇,成交價六百七十萬元;一件清代《名仕聽濤圖》,五百萬元。都是明月齋簡心拍得的。”他抬頭直視老李,“但這兩件拍品現在既不在明月齋,簡心也拒絕說明去向。而今天……”他舉起黑色長布袋,“我們在您家中發現了這幅《名仕聽濤圖》?!?/p>
“我家?”老李瞳孔驟縮,煙卷在指間碎成兩截。
老李猛地站起身,望向妻子熊妮。熊妮再也繃不住,淚水決堤而下:“我真不知道家里有這東西……”
“在哪兒?在哪兒找到的?”老李聲音發顫。
“就……就在玄關的鞋柜上……”熊妮攥緊了衣角。
紀檢組五人冷眼旁觀這場夫妻對質,仿佛早已看慣這般戲碼。為首的中年男子敲了敲桌面:“李隊,我們重點想了解另一件宋代宮扇……”
“什么公扇母扇?我聽都未曾聽說過,哪有印象!”老李怒道,“這是個圈套,絕對是個圈套!請你們查清楚!”
熊妮突然拍案而起,聲音尖利:“怎么能這么說呢?你們要調查我們配合,你們若是先入為主認定我們家老李收了人家東西,這調查就別怪我們不認!”
會議室外,張小天從同事口中拼湊出大概,聽到里面動靜頓時紅了眼。他猛地撞開阻攔的年輕紀檢員,卻被另一人攔腰抱住?!拔規煾盖迩灏装?!”他掙扎著怒吼,“這是有人做局!”
王富民暴喝:“閉嘴!還有沒有組織紀律?張小天,立正!敬禮——向后轉——出去!”
張小天只得“啪”地敬禮,老老實實正步走了出去。
王富民露出歉意的笑容:“這事確實蹊蹺。剛接手明月齋相關案件,就收到賄賂舉報,時間點未免太巧了?!?/p>
紀檢組領隊微微頷首:“王局放心,我們和公安一樣講究程序正義。還是那句話——不冤枉好人,也不讓好干部受委屈?!彼D向老李,“調查期間請你暫停職務,不得離開容城,保持通訊暢通?!?/p>
“可我手上的案子……”
“立即交接!”領隊不容置疑地打斷。
送走紀檢組后,警隊頓時炸開了鍋。年輕警員們圍住王富民,七嘴八舌地抗議:“這擺明是栽贓!”
“匿名信也能當證據?”
“太欺負人了!”
王富民被吵得太陽穴直跳,猛地拍桌:“都給我閉嘴!紀檢組依法履職,誰再鬧情緒按紀律處分!”轉頭對老李說,“先和羅懷寧交接工作,回家等消息。要相信組織?!?/p>
老李機械地點點頭。三十年刑警生涯,他第一次被停職調查。職業本能讓他迅速整理案件資料,動作一絲不茍。熊妮默默站在一旁,眼眶通紅。
交接完畢時,張小天突然沖上來,一把抱住老李的脖子,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竟像孩子般“嗚嗚”哭出了聲。
老李眼眶發紅,強壓著翻涌的情緒,用力掰開張小天八爪魚般纏上來的手臂:“臭小子,有點兒刑警的樣子!”
熊妮用袖口抹去張小天臉上的淚水,擠出一個笑容:“就當給你師父放個長假?;丶椅姨焯旖o他燉湯,保準養得白白胖胖的?!?/p>
張小天又一把將師父師娘摟住,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就是替師父憋屈!師娘,您可……”他突然壓低聲音,“您可要對師父好點兒,別欺負他??!”
“放心!”熊妮破涕為笑,“以后不欺負他,都讓著他,把你師父當祖宗供著?!?/p>
老李聽著這番對話,喉結動了動,最終只是重重拍了拍徒弟的后背。午后的陽光斜照進走廊,在三人的身影上鍍了層金邊。
五月的容城早已化作一座蒸籠。警員們換上短袖夏裝,陳露的業余時間全耗在了相親路上,連“欺負”張小天的樂趣都顧不上了——何況現在的張小天,誰還忍心欺負?
那個總愛插科打諢的活寶,如今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整天蔫頭耷腦。老李一日不復職,他就一日打不起精神,連說話都像被抽了筋骨。局里風傳老李可能面臨“雙開”,只等正式文件下達。第一次聽到這傳言時,張小天差點兒和傳話的人打起來,可謠言卻像暑氣般越傳越盛,逼得他只能攥緊拳頭生生忍住。
張小天常去看望師父。令人意外的是,身處漩渦中心的老李反而最是鎮定。每天雷打不動晨跑十公里,晚上準時出現在拳擊館練搏擊,保持著隨時能歸隊的體能狀態。“謠言止于智者”,他總這么安慰徒弟,有時碰巧熊妮在家,還會炒一盤辣子雞,開兩罐冰啤酒,師徒二人就著夏夜的蟬鳴對飲。
重案組目前調查陷入僵局。周嘉樹涉嫌謀殺丁偉、樊衛星一案雖證據確鑿,但嫌疑人始終行使沉默權,拒不交代作案動機,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仍存疑點。受害人樊衛星因嚴重創傷后應激障礙,在看守所頻繁發作癔癥,多次心理干預未見成效,其律師提出的保外就醫申請已被駁回。
5月2日晚,酷暑未消。因拳擊館假日歇業,老李改為夜跑。完成五公里訓練后,他正沿著小區步道慢行降溫,突然一道黑影從灌木叢中竄出。老李條件反射般側身閃避,對方卻抓住他頸間的毛巾猛力一拽。老李一個反手擒拿,將襲擊者按倒在地——竟是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
“松手!我要報警了!”老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警察身份,尷尬地松開鉗制。那女子卻再次撲來,驚得他連連后退:“女士!騷擾男性同樣違法!”
女子突然跪地痛哭:“李警官!求您救命啊!”淚水混著汗水在她臉上縱橫,“我妹妹失蹤三天了……他們都說只有您能查這種案子……\"
老李大吃一驚,趕忙上前扶了她:“您……您這是……有話慢慢說、慢慢說……”
老李虛扶著那女人,引她到小區椅子上坐下。此時,濕透的背心貼在身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夜露。
女子約二十七八歲,生得一副矛盾的面容——小巧的鼻子眼睛嵌在鵝蛋臉上,櫻桃般的嘴唇襯著瓷白的肌膚。她穿著時下流行的印花襯衫配黑色直筒褲,手腕上幾串水晶手鏈在路燈下閃閃發亮,卻掩不住那雙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右肩挎著的“朝南地產”帆布包更添幾分違和感,整個人像是把精致與粗糲生硬地拼湊在一起。
“擤——”女子從帆布包里抓出皺巴巴的紙巾,擤鼻涕的聲音在寂靜的小區里格外刺耳。老李不動聲色地往長椅另一端挪了挪,等她呼吸平穩些才開口:“遇到什么困難了?”聲音刻意放輕,像是怕驚飛夜棲的鳥兒。
女子自稱姚小芹,是樊衛星的同鄉兼女朋友。她在金海灣小區當住家保姆,而樊衛星正是同小區的保安。兩人省吃儉用,本計劃年底回鄉結婚,卻不想突遭變故。
“他……他最多判幾年對嗎?”姚小芹攥著皺巴巴的紙巾,指節發白,“表現好還能減刑嗎……”
老李松了口氣,寬慰道:“樊衛星那案子判不了幾年,表現好還可以減刑。耐心等,出來了回家好好過日子……”
“可是……可是有人要殺他!”
“放心,”老李擦擦汗水,繼續安慰,“殺他那人已經查出來了,單獨關押,就等宣判?,F在樊衛星安全得很,看守所那邊也特別加強了對他的看護,很安全,這個你大可放心!”老李加重了語氣。
“不是的!”姚小芹突然抓住老李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肉里。她慌亂地翻找帆布包,掏出一沓泛黃的信紙,“他自己寫的!說有人要毒死他!”信紙邊緣滿是反復折疊的痕跡,顯然被翻閱過無數次。
老李抬手擋住遞來的信件:“據我所知,樊衛星中毒后一直有被害妄想,經常疑神疑鬼的,總說有人要害他,甚至連飲食都需要醫護監督,好幾次嚴重到要輸葡萄糖??词厮沁呉驯M力照顧他,還請了心理醫師給他治療……”
“不,不是這樣的……”
“您要放寬心,上次我特意叮囑過看守所的郭所長,請他加派人手保護樊衛星的安全,他不會不重視……”
姚小芹聽了,像被蜂蜇了似的尖叫:“就他壞事!”
說著,她疾速在那沓信里找著,揀出一封,抖開里面的信紙,指著信上的字激動地說:“樊衛星信上說的,郭所長要殺他!”
看守所提供的信箋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洋洋灑灑兩三頁。老李皺眉瞄了眼說:“樊衛星現在精神狀態不太好,他的話,你不能全信!再說了,這不是寫了些家常話嘛,哪有什么……”
姚小芹急忙從布袋里掏出一支筆,在信紙上畫圓圈,再遞給老李。只見第一張信紙上從第二行到第六行各圈了一個字,連起來是“郭力偉殺我”五個字;第二張信紙從第三行到第七行也各圈一個字,連起來仍然是“郭力偉殺我”五個字!

姚小芹指著上面的字,解釋道:“我與樊衛星是初中同班同學,早早就好上了。那時候,怕老師發現我們早戀,遞紙條時都用我們自創的暗語。通常,我們會寫一堆無關緊要的話,但是,每一行句子里會寫一個明顯的錯別字,而有用的信息就寫在這個錯別字的左邊。這個法子我們從上學時期就用,比如傳遞約會的時間、地點等信息,表達戀愛心情等密語什么的,都會用這種方式,從來沒出過岔子!”
“這……”老李眼中精光一閃,卻仍故作謹慎,“會不會是樊衛星精神狀況導致的誤判?畢竟,他現在精神狀態……不太好……”
“絕不可能!”姚小芹斬釘截鐵地搖頭,發絲在夜風中飛揚。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急切地翻動信紙,紙張發出嘩啦聲響:“我雇主家有私人信箱,我每月都能收到他三四封信。中毒后他是害怕,但遠沒到瘋癲的地步!”她的指尖重重戳在一行字上,“看這里——他親筆寫的,裝瘋是郭所長的主意,說是能爭取保外就醫!”
老李就著路燈昏黃的光線細看。那些被紅筆圈出的字跡工整清晰,每個都精準地位于錯別字左側。要在這般長篇累牘的信件中埋藏密語,需要何等的冷靜與縝密?一個精神病患絕無可能做到。
他猛地扯下臂包,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小天!立即秘密安排保護樊衛星!”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千鈞,“要快,要隱蔽!”
電話那頭傳來張小天含糊不清的聲音:“師父……太遲了。樊衛星……自殺了。我們剛做完現場勘查……”
老李的老舊手機漏音嚴重,“自殺”二字剛漏出來,姚小芹就像被雷擊中般僵住,隨即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不可能!”她瘋了一樣撲向老李,指甲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線。
老李一個側身閃避,左手死死攥住手機,右手五指張開如盾牌般擋在身前:“冷靜!”
他對著話筒沉聲問:“確認是自殺?”
“基本確認。”張小天咽下嘴里的食物,語速突然加快,“單獨關押室,無入侵痕跡。他用尼龍襪掛在雙層床架上……”紙張翻動聲從聽筒里傳來,“監控顯示停電前他還坐在下鋪,來電后就……”
“監控故障?”老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整層樓跳閘。剛好有兩間監舍趁機鬧事,等警衛發現時……”張小天的聲音突然壓低,\"師父,這太巧了。\"
姚小芹癱坐在地上,指甲深深摳進柏油路面,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停電持續了多長時間?”老李接著問。
“前后不到三十秒!”張小天說,“這么短時間,沒有人能將單獨關押的樊衛星殺死并偽裝成自殺現場!這么完美的密室殺人,鬼都做不到!”
“不!他不可能自殺!是郭力偉!一定是郭力偉!”姚小芹涕泗橫流,額上頸上青筋凸起,她絕望地仰面,雙手握拳,捶胸頓足,聲嘶力竭,“一接到他的信我就來找你,他說你能救他,我馬不停蹄來找你,可我在公安局周圍轉了一天也沒找到你!我真沒用,我真沒用!”
她的拳頭狠命地砸向自己的太陽穴和臉,很快一縷鮮血從鼻腔溢出。老李急忙出手阻止,嘴里大聲安慰著:“查,我們一定查清楚。”但姚小芹瘋了一樣狂虐自己,力道十分大,拉扯中手機跌落草叢,電話里微弱地傳出張小天著急的聲音:“師父,出什么事了?您可別激動,千萬不要擅自行動,他們可正抓您錯處呢!師父!師父……”
樊衛星尸檢結果出來,窒息而亡,腸胃空無一物,體內有抗抑郁藥物殘留,與心理醫師開給他的藥物一致。因毫無他殺可能,警方最終以自殺結案。一個要求律師作無罪辯護的人怎么可能自殺?更多傳聞說,樊衛星是被活活嚇死的。
當聽到這個傳聞,五星級酒店最高層豪華套間里,身著燕尾服的光隆集團董事長馬遙正端著水晶高腳杯,輕輕轉動,把玩欣賞著杯里激蕩的一抹紅,挑眉戲謔地說:“你還別說,這些飛短流長有大智慧?!?/p>
“可不是嘛!”同樣西裝革履的海青云——馬遙新聘的高級助理,輕輕與馬遙碰杯,一口飲盡杯中紅酒,輕嘆道,“唉,誰能想到,沒有抑郁癥的人服用抗抑郁藥,加上咱們郭所長三天兩頭談話談心,傳聞傳著傳著不就成真的了嗎?”
馬遙輕啜了口酒,似乎不滿意酒的味道,撇嘴道:“傳聞還說咱們的李大隊長該蹲大獄了……噢,哪能那么便宜他?都還沒有身敗名裂……”
海青云輕笑:“好戲不怕等,該來的總會來……”
夜晚的十字路口,行人稀少,車輛寥寥。姚小芹垂首等待紅綠燈——主家來了客人,囑咐她去買些高檔水果。她心情低落,神色疲憊,始終低著頭。綠燈提示音“滴滴”響起,她頭也沒抬,徑直向前走去。
突然,一輛右轉的轎車加速沖來,眼看就要撞上她!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飛撲而來,猛地抱住驚愕的姚小芹,順勢翻滾,驚險避開疾馳而過的車輛!
——是老李!
老李扶起驚魂未定的姚小芹,厲聲責問:“你怎么不看路?”
姚小芹渾身顫抖,帶著哭腔喊道:“是綠燈!剛才明明一輛車都沒有的!”
老李引她到馬路邊的人行道上,安慰道:“行了,也別哭了,小心點兒!”
“這都第二次了!今天早上去買菜當頭砸的那盆花,若不是您拉一把,我哪還有命?這都第二次了!”
“行了,別哭了,意外而已!”
前些天姚小芹打電話告訴老李有人跟蹤她,有人要殺她。老李問她有什么跡象,她說憑直覺。雖然老李認為姚小芹受了樊衛星事件的刺激,疑神疑鬼,但還是潛伏著暗中觀察,不想一天之內就撞上兩起意外,是巧合嗎?
“這不是意外,他們要殺我!”
“你別太緊張,我會保護你的?!?/p>
“有什么用啊,你都被革職了?!币π∏圻呎f邊抹淚。
“我會幫你的!”老李堅定地說。
“你自身都難保,”姚小芹翻了個白眼,“聽說你都要去坐牢了!”
老李一怔,低聲說:“胡扯!我只是暫時停職!”
姚小芹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哭開了:“天殺的!這都是什么命喲!唯一肯幫忙的是個等著要坐牢的警察,什么時候才能出頭呀?殺了我吧!我不活了!”
“閉嘴!”老李瞧不得她那副尋死覓活的耍潑樣,低喝道,“你這個樣子,若真有人謀害你倒合了他們的心意了!你還想不想找條活路?”
姚小芹抬眼呆呆地望著他,許久,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是被停了職,可我有那么多老同事,他們都是久經考驗的人民警察!”老李用沉穩有力的聲音說道,“要警方立案,不能靠空口白牙的三言兩語,更不能靠什么神乎其神的直覺。你得提供有用的線索,這樣才能立案。如果確有必要,警方甚至會安排專人二十四小時保護你的安全!”
“線索?”姚小芹眼神躲閃,緩緩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該說的我都說了……還能上哪兒找線索?”
“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在顧慮什么?”老李突然提高聲調,嚴厲地質問,“你們到底隱瞞了什么秘密,值得別人冒這么大風險來追殺你?”
“沒有秘密!”姚小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了起來,隨后又蹲下去,雙手抱頭,使勁搖晃著重復喊道,“沒有秘密!沒有秘密!”
“好,既然你不肯說,那我也不勉強?!崩侠顕@了口氣,語氣冷淡下來,“反正我現在停職了,正好落個清閑!”說完,他轉身就要離開。
姚小芹急忙扯了下他的衣角:“你可不能就這么走!”
老李看著那緊緊攥住自己衣角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微微戰栗,心知她是真慌了神,也更確信她心里一定藏著事——而且這事非同小可,多半是捅破了某張利益網,甚至驚動了上頭的大人物,否則怎會從獄中的樊衛星牽扯到他這隱姓埋名的女友身上?若真如此,姚小芹現在的處境便是刀尖上跳舞。
多年辦案的直覺讓老李后頸汗毛倒豎,面上卻仍像塊冷鐵。他盯著那只手看了三秒,姚小芹便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指。老李從兜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一支紅雙喜抵在鼻尖下。他早戒了煙,可身上總備著一包,想事時便習慣性嗅兩下。辛辣的煙草味刺進鼻腔,像根針挑開混沌的思緒。秘密這東西,他太熟悉了——人人都以為裹緊傷口就安全,可若是往那舊傷上再捅一刀呢?老李嗅著煙卷,皮鞋在地板上碾出半圈焦灼的弧度,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把姚小芹從頭到腳掃了個透。
姚小芹被老李盯得渾身發毛,如坐針氈。半晌,老李才緩緩開口,語氣中帶著譏諷:“謀殺?你活蹦亂跳地跑來報案,說有人要害你,警察怎么信?是圖你的錢,還是圖你的人?是打算斷你手腳,還是挖你心肝?”
提到錢財和色相,姚小芹雙手緊絞,面露窘迫;待聽到手腳心肝,她猛地一顫,臉色煞白,聲音發抖:“這么說……沒得商量了?”
“有商量,怎么會沒商量?警察的職責就是保護百姓安全!但你得讓警方相信你確實有危險。”老李抱臂點頭,撇了撇嘴,“我個人愿意信你,可你看,我現在停職了,沒權沒槍,赤手空拳,幫不上大忙。你得說服其他警察,讓他們保護你,這樣你才安全!難道你想落得和樊衛星一樣的下場?”
姚小芹猛地跳起來,尖聲喊道:“不!我不要!”
“你們到底隱瞞了什么?為什么被盯上?”老李步步緊逼,“你在怕什么?還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我……我說!我全說!”
樊衛星和姚小芹本是廣西農村的農民,早年曾去北上廣打工,雖然長了些見識,但生計艱難。幾經輾轉,他們來到地處湘粵桂交界的容城。這里離家不遠,交通便利,收入不比大城市低,開支卻少許多。兩人決定在此打工攢錢,若能安家便安家,實在不行回老家也方便。
兩人學歷不高,又不愿做太辛苦的工作,于是樊衛星當了保安,姚小芹做家政。姚小芹早年接受過家政培訓,持有“月嫂”證,為多賺錢專門伺候月子。但這工作實在太累,干了兩年便轉做住家保姆。住家保姆也不輕松,尤其照顧有老人小孩的家庭更累人。換了幾家后,她來到一戶干部家中。這家沒有老人同住,獨生女已長大成人,每天只需打掃衛生、準備三餐,工作清閑卻薪資豐厚。
姚小芹很滿意這份工作,做事細致,謹言慎行,深得主家信任。她不清楚男主人具體官職,只聽人稱他“局長”,想必職位不低。這戶人家門庭若市,來訪者絡繹不絕。近兩百平的復式江景房常常高朋滿座,雖然不留客吃飯住宿,但迎來送往、端茶遞水的工作量不小,這也是女主人堅持要請住家保姆的原因。
這位局長看似清廉:空手而來的客人,他熱情相迎;若見客人提著禮物,便拒之門外。即便是過年過節的禮品,也堅決不收,必定原樣退回。這般作風令姚小芹頗感敬佩。漸漸地,客人們都不再帶禮物,而是手持字畫來訪,賓主一邊品茶一邊鑒賞。鑒賞過后,字畫自然留下“供局長品鑒”。隨著時間推移,這類“鑒賞品”越積越多,局長的女兒便定期來整理,將那些字畫悄悄處理掉。
有一次,局長女兒來清理字畫時,姚小芹給她倒了杯茶,卻不小心撞到她,半杯熱茶潑在了一幅國畫上。姚小芹慌忙用毛巾擦拭,但宣紙吸水極快,根本無濟于事。她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地表示愿意賠償。局長女兒冷冷地丟下一句:“明月齋的畫,你賠得起嗎?”隨即將那幅畫扔進垃圾桶,甩臉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局長女兒一直沒給姚小芹好臉色。姚小芹性子要強,最受不了被人輕視,心想一幅畫能有多貴,無論如何也要賠給他們。于是,她從垃圾桶里撿回那幅染了茶漬的畫,四處打聽,終于找到明月齋,想問問價格,好湊錢賠償。
然而,明月齋的老板見到畫后,只驗了印鑒,二話沒說便按原價贖回,僅收取百分之十的手續費。姚小芹恍如做夢般拿著九萬元走出店門——她萬萬沒想到,那幅不起眼的畫竟標價十萬元,更沒想到明月齋根本不驗畫,只認印鑒!
她本想把錢還給主家,可這么大一筆錢擺在眼前,實在誘人——在容城,這足夠買好幾平米的房子了。猶豫再三,她找到男友樊衛星商量。樊衛星起初以為她發燒說胡話,直到親眼看見她賬戶里的錢,才信以為真。
“當然不能還!”樊衛星不假思索地替她做了決定,“就憑咱們受的氣,也值這個價!”最終,兩人決定吞下這筆意外之財。
姚小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身子不停地發抖:“樊衛星在高檔小區當保安,平時就愛幫業主搬東西討好人。那天他看見一戶人家里掛著明月齋的畫,就……就起了貪念給偷了。誰想到去明月齋換錢的時候,當場就被抓了……”她突然打了個寒顫,聲音變得又尖又細,“被抓也就認了,可明月齋……明月齋他們是要命的??!早知道這樣,打死我們也不敢招惹??!”
老李瞇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哭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她雖然渾身發抖顯得很害怕,可眼神總是躲躲閃閃,說話時也不敢抬頭對視。更奇怪的是,她說的每句話都像是提前背好的臺詞,流暢得過分。
詢問室里彌漫著劣質煙草的霉味,這味道刺激得老李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掐滅手里發霉的煙,突然說了句:\"煙都霉了,該換一盒了。\"
姚小芹一愣,眼淚還掛在臉上,顯然沒聽懂這話什么意思。
“我是說,我得回家了?!崩侠钫f著就要起身。
“別走!”姚小芹猛地撲過來抓住他的衣角,“我說的都是真的!求求您救救我……”
老李轉過身,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在她臉上。沉默了很久,他才緩緩開口:“我不是什么救世主,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
“您能幫我的!”姚小芹急切地說,“我不要在容城待了,工作也不要了。您只要把我送回老家就行……我一個人不敢回去……”
她仰著臉,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活像只被雨淋透的鵪鶉。老李看著她這副模樣,重重地嘆了口氣:“現在出城可不方便。你等兩天,我得先請示上頭……”
兩天后,老李駕駛熊妮的代步車送姚小芹回廣西。這款車專為女性設計,外形小巧可愛,功能齊全,但車身輕、加速慢,車速一快就會感覺輕飄飄的,像開飛機一樣。姚小芹收拾了全部家當,塞滿了整個車廂,后備廂和后座都堆滿了行李,看樣子是真不打算回容城了。
車剛上高速不久,一輛黑色路虎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小長假剛過,高速上的車寥寥無幾,這輛路虎明明可以輕松超車,卻偏偏一路尾隨,讓人心生煩躁。老李按了按喇叭,加速超了過去,沒想到路虎一腳油門又輕易追了上來!老李減速,路虎也跟著減速,慢悠悠地在后面龜速行駛。反復幾次后,老李被激怒了,猛踩油門,發動機轟鳴,車速瞬間飆到一百二十碼——這已是這輛粉色小車的極限了!路虎似乎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稍稍調整方向,便穩穩地咬住他們不放。
一旁的姚小芹臉色煞白,驚恐地低語:“是他們……是他們!他們跟來了!”
老李心里憋悶,沒好氣地問:“什么他們?神神秘秘的!”
“是明月齋的人!”姚小芹指著后視鏡里的路虎,聲音發顫,“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
“什么?”老李猛地踩了一腳剎車,怒道:“怎么可能?”
“就是他們……一定是他們……”姚小芹抱住頭,低聲啜泣起來。
老李見后方的路虎也跟著減速,低聲說了句“坐穩”,隨即一腳油門踩到底,車子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路虎毫不退讓,立刻加速緊咬不放。突然,老李猛打方向,變道拐進另一條岔路,路虎反應不及,直直沖了過去。老李側頭看了眼驚魂未定的姚小芹,咧嘴一笑:“這不就甩掉了?”
姚小芹喘著氣,回頭確認路虎確實沒跟上來,這才稍稍放松,但仍催促老李多繞幾條路,哪怕多花點時間也行。最終,為保險起見,他們干脆下了高速,改走省道。這下姚小芹總算松了口氣,連連向老李道謝,感激他一路護送。老李擺擺手,沒太在意。
然而,就在他無意間瞥向后視鏡時,臉色驟然一變。姚小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渾身發抖:“天啊——它……它怎么又追上來了!”
可不是!拐了那么多條路,那輛路虎依然穩穩地跟在后頭!方正的車頭、刺眼的車牌,像一張咧著嘴露出森森白牙的猙獰面孔,讓人又驚又怒!老李雙手死死攥住方向盤,目光銳利地盯著前方,嘴唇抿成一條線,調動起全部的刑偵經驗,全神貫注地想要甩掉這個“尾巴”。車內空氣仿佛凝固了,姚小芹連呼吸都屏住了,一雙驚恐的眼睛來回轉動,一會兒看看老李,一會兒又緊張地瞄向后視鏡。
老李猛踩油門,但小車在速度上根本不占優勢,眼看路虎越跟越緊,他突然方向盤一打,拐進了前方的小鎮。正趕上鎮里趕集,街上人潮涌動。老李仗著車身小巧靈活,在人群中左穿右插,總算把那笨重的路虎甩得沒了蹤影。
駛出小鎮后,老李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淌。一旁的姚小芹更是狼狽不堪,劇烈的顛簸讓她胃里翻江倒海,要不是被恐懼和緊張強壓著,怕是早就吐得滿車都是了!
老李把車停在一處林木茂密的隱蔽處,熄火后整個人癱在座椅上,長舒一口氣,突然轉頭怒聲問道:“你們到底惹上什么麻煩了?”
姚小芹怯生生地看了老李一眼,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有……”
老李冷笑一聲:“別跟我打馬虎眼!幸好還沒走遠,待會兒我把你送回原處,你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我可不想稀里糊涂地跟著你冒險!”
“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啊……”姚小芹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哭也沒用,”老李不耐煩地擺手,“這次我絕不會心軟!”
“明月齋……明月齋會要了我的命的,求求您了!”
“那就報警,我現在就送你去公安局?!?/p>
“報警有用我還找您干嗎?”
“找我?我可謝謝您嘞!”老李氣極反笑,習慣性地摸出一支煙聞了聞,沒好氣地說,“明月齋?明月齋要殺你?開什么玩笑?人家好好的藝術館,跟你們八竿子打不著,犯得著嗎?我就是吃飽了撐的,跟著你瞎折騰……”
“就是明月齋!”姚小芹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千真萬確!”
“胡說!我們調查過明月齋,干干凈凈!”
“不,有問題!”
“什么問題?難道你和樊衛星發現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老李語帶譏諷地反問。
“沒錯!我們發現了明月齋的秘密,天大的秘密!”
這一次,姚小芹確實沒有說謊,只是隱瞞了部分真相。當初她和樊衛星私吞那筆贖畫款后,嘗到了甜頭。雖然心中恐懼,但巨大的利益讓他們難以抗拒誘惑。此后,姚小芹利用住家保姆的身份便利,又成功偷出兩幅明月齋的畫作。她心想:被污損的畫都那么值錢,完好無損的畫豈不是更值錢?
出于擔心直接去明月齋兌換會被主家發現,他們決定悄悄拿到黑市出手。誰知輾轉幾家都沒人愿意收。樊衛星以為容城的人膽小怕事,便北上幾個省份尋找買家,結果處處碰壁。那些人都嘲笑他拿幾張破紙來招搖撞騙,譏諷道:“你是把別人當傻子,還是自己就是個傻子?”樊衛星不僅遭受羞辱,還賠了不少路費,既心疼又失望。
走投無路之下,他們抱著最后一絲僥幸再次來到明月齋。出乎意料的是,明月齋二話不說又贖回了畫作。只是這兩幅品相完好的畫,價格卻比之前那幅低得多,兩幅加起來不過幾萬元。雖然一頭霧水,但有錢總比沒有強,兩人也就沒再多想。
然而,當姚小芹再次試圖偷畫時,卻被主家當場抓住。局長女兒暴跳如雷,揚言要把她扭送公安局。幸虧局長夫婦出面制止,說這些畫不值什么錢,最終只是逼她寫下承認盜竊的保證書和保密協議,便將她辭退了事。
后來,姚小芹輾轉在幾戶人家做住家保姆,每次都暗中留意,只要發現明月齋的字畫就想方設法偷出來,由樊衛星負責去明月齋兌換。奇怪的是,即便失手被抓,主人家也從不報警,事情總是不了了之。
經過幾年的“實踐”,他們逐漸摸清了門道。樊衛星曾暗中觀察數月,發現明月齋大量交易的字畫,其實是由幾個年輕人在西門江街124號一間簡陋的出租屋里日夜趕制的。他們這才恍然大悟:明月齋展廳里那些明碼標價的字畫本身并不值錢,真正值錢的是明月齋的印鑒。只要蓋著這個印鑒,無論什么畫明月齋都會照價贖回。
他們還注意到,收藏明月齋字畫的人家多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字畫的來歷多半不清不楚,即便失竊也不敢聲張??恐@個發現,他們屢屢得手。但好運不會永遠相伴——樊衛星就曾栽在一個把價值百萬的畫作當真品掛在家里,失竊后立即報警的戶主手里。
不過他們早有準備。深知那些天價畫作根本不值錢,他們料定就算被抓也判不了重刑。所以樊衛星堅持要辯護律師作無罪辯護。
“樊衛星在明月齋被便衣當場抓獲時,我們還心存僥幸,以為最多坐幾年牢。直到丁偉誤飲樊衛星的水中毒身亡,我們才意識到死亡威脅!”姚小芹顫抖著說,“樊衛星后來用密信告訴我,可能是他頻繁出入明月齋兌換引起了懷疑。特別是他堅持無罪辯護,徹底暴露知道明月齋造假的內幕。這個秘密關乎明月齋存亡,他們絕不會放過知情人。果然,樊衛星沒能逃過這一劫……現在,他們連我也不放過了!”
姚小芹抽泣著將事情和盤托出,說到最后眼神飄忽不定,小心翼翼地偷瞄老李的反應,生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話。
老李沉默片刻,掏出手機撥通了張小天的電話。
此時張小天正坐在路虎駕駛座上,車子熄火停在一棵老榕樹下。他隨著車載音樂搖頭晃腦,看到師父來電立即切斷音樂:“師父,我現在就在……”
“知道了!”老李打斷他的話,瞥了眼毫無察覺的姚小芹,壓低聲音說,“放下手頭其他事,全力調查明月齋!記住,要查得徹徹底底,所有往來賬目、交易記錄一個都不能放過!”
明月齋果然是個精心偽裝的銷贓窩點!這套把戲要追溯到清朝末年,當時官場貪腐成風,但許多達官貴人又自詡清高,不愿直接收受金銀這些“俗物”。于是有人想出了個“雅賄”的法子:行賄者先去古玩店挑選價值相當的藏品,體面地送給官員,官員再將藏品賣回古玩店變現。
可悲的是,明月齋沒學到傳統文化的精髓,反倒把這些糟粕學得爐火純青,甚至“青出于藍”——他們連古玩字畫這道遮羞布都省了。畢竟真品珍貴,萬一出了差錯損失太大。明月齋干脆用粗制濫造的劣質字畫,自定價、自回收,為行賄受賄提供“一條龍”服務,做得風生水起,賺得盆滿缽滿!
但這還不是全部!調查發現,明月齋總經理簡心名下的股份全部來自光隆集團董事長馬遙,加上光隆集團持有的股份,馬遙才是明月齋的實際掌控者。從近期幾起光隆集團蹊蹺中標市政工程的情況看,馬遙很可能利用明月齋獲取的機密信息獲得了特殊“關照”。
由于警方力量有限,這些線索被移交給了紀委。紀委如虎添翼,短短一個月就查獲多起貪腐案件,引發官場震動,讓不少人寢食難安!紀委隨即發布寬大政策,宣布在規定期限內主動投案者可從輕處理。消息一出,自首者絡繹不絕,紀委一時應接不暇。
重案組的調查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通過追蹤明月齋的資金流向,警方發現看守所所長郭力偉與明月齋存在近千萬元的異常交易記錄。調查顯示,郭力偉的兒子自初中起就在法國留學學習藝術,這筆巨額開銷遠超其正常收入水平。
郭力偉似乎早有防備,所有受賄行為都親力親為,不僅使用假身份證開設賬戶,還刻意避免讓家人親友參與。但警方通過多方取證,很快鎖定了郭力偉出入明月齋和銀行轉賬的監控證據。
被捕后,郭力偉為爭取寬大處理,主動供述了更多內幕:光隆集團總經理助理海青云曾利用其受賄證據要挾他,要求安排周嘉樹與樊衛星同住一個監舍。在周嘉樹誤殺丁偉后,郭力偉與海青云爆發激烈沖突,雖然海青云承諾收手卻再次食言,險些導致看守所又發生命案。
樊衛星中毒事件后,郭力偉加強了防范措施。但因受賄把柄被海青云掌握,他不得不屈從于對方要求,秘密安排海青云與樊衛星會面。這次會面異常詭異:不僅選在深夜,還要求中途故意斷電。
精明的郭力偉暗中錄下了會面過程。視頻顯示,當時樊衛星精神萎靡,海青云的談話看似在開導他:“只要有光,哪怕一絲光,你就能活!”當這句話重復到第三遍時,郭力偉按約定將水倒在電源插座上制造短路,導致全看守所停電近三十秒。
當時郭力偉并不明白海青云這古怪的要求,直到第二天晚上,看守所再次因跳閘停電近三十秒。就在這短暫的黑暗中,樊衛星在宿舍內自殺。聯想到海青云心理醫師的身份和他曾經的案底,郭力偉這才恍然大悟——海青云是在實施催眠!周嘉樹失手后,海青云不得不親自動手。他先是安排郭力偉暗示樊衛星裝病,讓他服用精神類藥物,利用藥物的副作用使樊衛星精力不濟、易生幻覺,精神難以集中從而更易被控制。接著,海青云選擇在深夜樊衛星狀態最差時實施催眠術,用“沒有一絲光明”暗示死亡,而斷電則成了觸發死亡的開關!
警方通過周嘉樹的家屬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終于讓他開口。周嘉樹的口供與郭力偉所述完全一致。郭力偉提供的音頻、視頻及口供,結合周嘉樹的證詞,充分證明了海青云的謀殺罪行。檢察機關將很快提起公訴,這個狡詐如狐、狠毒如蛇蝎的兇手終將伏法!
“師父,您就說解不解氣?”
光是想想就解氣!
張小天覺得天都清亮了,整個人神清氣爽,痛快極了!現在,就等師父歸隊,一切就能重回正軌,萬事順心!
他眉飛色舞地對電話那頭的老李說道:“師父,您就說,您徒弟厲害不厲害?”
得到老李的肯定后,張小天更加得意,意氣風發地說:“師父,您放心,我非把馬遙這個混蛋繩之以法不可!我就不信他能一直逍遙法外!您看看我們最近辦的案子,哪一件跟他脫得了干系?這家伙一肚子壞水,成天跟咱們作對!您別總跟我提證據,我心里有數……”
紀檢組那邊遲遲不給說法,老李一直無法歸隊。張小天決定不再等待,他要讓這事有個干脆的了結——于是,他秘密起草了一份請愿書,要求老李盡快返崗,并悄悄找同事們簽名支持。
周日一早,張小天離開宿舍,直奔陳露家。陳露睡眼惺忪,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只開了一條門縫,懶洋洋地問:“誰呀?”待看清門外精神抖擻的張小天,她“啪”地關上門,驚呼道:“怎么是你?等等,我換件衣服!”
張小天早已瞥見她睡衣上印著的歪歪扭扭的“超人”圖案,想起自己也有件類似的T恤,忍不住大笑:“別躲了,我都看見了,挺可愛的嘛!”
陳露連續加班,本想周末好好補覺,卻被這不速之客攪了清夢,正憋著一肚子火。恰巧門口鞋柜上放了把扇子,她抄起來,猛地拉開門,朝張小天劈頭蓋臉打去:“可愛你個頭!你才可愛,你全家都可愛!”
張小天連忙伸手格擋,連聲討饒:“我可愛,我可可愛了……姐,別打了,真有事!”說著晃了晃手中的請愿書,“正經事!”
陳露這才停手,扔下扇子問道:“什么事這么急?”
“我想幫師父早點兒歸隊!”張小天挺直腰板。
“好樣的!”陳露眼睛一亮,“老李沒白疼你這個徒弟!”
張小天揉著發疼的腦袋,撇嘴道:“他疼我?不接我就是好的了!”見陳露忍俊不禁,他正色道:“再說了,這跟疼不疼有什么關系?這是做人的道理!我師父是什么人?受賄?我寧愿相信自己是豬頭也不信他會干這種事!”
陳露噗嗤笑出聲:“那你打算怎么做?”
張小天獻寶似的遞上請愿書。
“請愿書?”陳露掃了眼末尾幾個潦草的簽名,又敲了下張小天的腦門,“你電視劇看多了吧?紀委辦案有正規程序,你搞這個是想用輿論施壓?這是咱們該干的事嗎?要是找幾個老同志商量,哪會出這種餿主意!”
張小天頓時蔫了:“那你說怎么辦?”
“走申訴程序??!這才是正道!用不著這么多人聯名,三五個甚至一兩個都行,正大光明地走程序!”陳露斬釘截鐵。
張小天這才恍然大悟,覺得陳露既有魄力又有見識。兩人當即商量起申訴書的措辭和流程,在請愿書上勾勾畫畫,敲定了具體細節。
張小天豁然開朗,心情大好。他倚在門邊不舍得走,隨手拿起陳露放在鞋柜上的扇子把玩:“這孔雀扇真漂亮!送我吧?”
陳露用筆輕敲他手背:“別亂動!”
張小天故意把扇子舉高轉了個圈,促狹道:“我偏要動!這么寶貝,難道是上次那個醫生送的?”他居然還記得她上次的相親對象。
陳露又好氣又好笑:“弄壞了你賠不起!這是云朵落在我這兒的,她可寶貝了?!?/p>
一聽是云朵的東西,張小天立刻小心翼翼放回原處,語氣突然柔軟:“我想云朵了,要不現在去看看她?”
陳露把皺巴巴的請愿書和筆塞回他手里:“今天不行,云朵有舞蹈比賽……”
紀檢組再次進駐公安局開展調查工作。雖然調查組成員即將因近期成功辦理多起大案要案而獲得晉升(部分已接到調任通知,部分正在公示期,還有幾位被省里看中準備調任新崗位),但在這關鍵時期,他們反而更加認真細致。收到申訴材料后,立即組織召開座談會深入了解情況。
會議室座無虛席,看似簡單的座談會卻氣氛凝重。想到老李的遭遇,在場民警個個面色沉重。為緩和緊張氣氛,紀檢組長和顏悅色地說道:“同志們請放心!我們始終堅持一個原則:既不放過違法亂紀者,也絕不冤枉好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也相信李隊長的為人。從現有證據看,李隊長確實是位好同志,這次事件很可能是有人栽贓陷害……但是,同志們,作為執法人員,我們最根本的原則是什么?是證據!目前確實缺乏直接證據證明這是栽贓……”
在場民警的表情逐漸從期待轉為壓抑的憤怒。就連一直沉默旁聽的副局長王富民也不自覺地嘴角抽動,身體前傾,換了個坐姿。
會議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難道連無罪推定原則都不懂嗎?”
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劃破會議室的沉寂。
這句話如同引爆了火藥桶,會議室瞬間沸騰起來——
“說得對!”
“這算什么調查!”
“以后誰還敢認真辦案?”
……
紀檢組長圓潤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但這位經驗豐富的干部只是低頭抿了口茶,隨即恢復笑容:“同志們可能有些誤會?;镜姆稍瓌t我們當然清楚,只是辦案必須謹慎。畢竟,那件宋代青綠孔雀開屏圖宮扇至今下落不明,這可是價值連城的文物??!”
“孔雀?宮扇?”
坐在角落的張小天和陳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低聲重復著這兩個詞。忽然,兩人眼睛一亮,同時驚呼:“扇子!”隨即輕手輕腳地起身沖出會議室。
十分鐘后,兩人匆匆返回。陳露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透明證物袋,里面裝著一把圓形絹扇。她鄭重地將證物呈遞給紀檢組長:“您說的是這把嗎?它一直放在我家鞋柜上,是上次接云朵——李隊女兒時,在幼兒園門口收到的贈品。”
紀檢組長猛地站起身,在場人員也紛紛起立。年輕的女紀檢干部仔細端詳后輕聲確認:“這紋樣……和檔案照片……完全吻合……”
尾聲
經過連續一周不眠不休的排查,張小天終于從幼兒園監控中發現關鍵線索:一個食指戴著骷髏頭戒指的年輕人,正在向放學的孩子們分發絹扇……
當老李看到那枚骷髏戒指時,模糊的記憶逐漸清晰——周末公園里,那個留著長發寫生的男孩,手上的戒指,突然的疼痛感,還有那個神秘的卷軸……
與此同時,羅懷寧帶隊突襲了西門江街124號。在這間簡陋的出租屋里,三名年輕人正在流水線作業:一人專攻人物,一人負責景物,還有一人題字裝裱。這里是專門為“明月軒”偽造字畫的窩點。三個年輕人不得不日夜趕工,換取微薄收入來支付房租、購買畫材和維持生計。
長發男孩最終承認,他受簡心指使,設法將宋代青綠孔雀開屏宮扇和清代《名仕聽濤圖》轉交給老李。作為交換,簡心承諾幫他獲得光隆集團的助學名額,并推薦他進入頂尖美院深造。
那個戴著骷髏戒指的手,此刻正握著一支黑色簽字筆,在筆錄上簽下工整的姓名。張小天捧著這份關鍵證據,反復端詳,難掩激動之情,忍不住親吻了這份決定性的文件……
責任編輯 謝昕丹
插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