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門開
天下武功出少林。河南嵩山少林寺在武術(shù)史中地位尊崇,尤其達摩傳授《易筋經(jīng)》以及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傳說,更是令這座古剎成為中華武林無可爭議的泰山北斗。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它也有過被重重打臉的尷尬經(jīng)歷。
明嘉靖年間,一位從北方邊防征調(diào)南下的將軍俞大猷,經(jīng)過河南時特意前去拜謁了少林寺。他觀看了寺僧為他安排的棍術(shù)演練后,直言統(tǒng)統(tǒng)都是花架子,古訣遺失。少林寺眾多武僧與之過招,不料紛紛敗下陣來。此后,俞大猷將對棍術(shù)的理解著成書,奇怪的是,書里明明寫的都是棍法,他卻取名為《劍經(jīng)》。假如跳出武術(shù)界,這種有意無意的名義混淆,或許正好是對當時進行的一場戰(zhàn)爭的暗喻,而俞大猷正是這場戰(zhàn)爭的重要指揮官。
俞大猷單挑少林寺六年前的農(nóng)歷八月,南京城突然進入了緊急戰(zhàn)備狀態(tài)。令堂堂大明王朝的陪都這般如臨大敵的只是五十三名匪兵。令人驚駭?shù)氖敲鎸?shù)以萬計的衛(wèi)戍軍隊,他們不僅不逃,竟然還敢攻城,扛著明晃晃的長刀,操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指著城樓嗚哇亂叫,有幾個甚至轉(zhuǎn)過身去,高高翹起屁股,啪啪拍著挑釁城墻上的守軍。這群匪兵自六月初七在紹興地界突襲上虞后,一路攻掠,狼奔豕突八十多天,直至闖到南京城下。朝廷派出大批正規(guī)軍清剿,付出死傷四五千人的慘重代價,才將其殲滅。在中國的歷史書中,這群悍匪被稱為“倭寇”。
通常認為倭寇是日本海盜集團。十四世紀初,鐮倉幕府滅亡后,南北朝戰(zhàn)爭失敗的大名、武士及浪人走投無路,干脆流竄下海,燒殺劫掠,做了海盜。這些海盜開始只是騷擾朝鮮半島,后來逐漸南下,入侵中國東南沿海,成為大明王朝的一大禍害。但史學界對于這種說法也有不同的意見,尤其是很多日本學者,認為“前期倭寇”誠然是南北朝戰(zhàn)爭中潰敗的日本武士,但“后期倭寇”雖然打著日本的旗號,主體卻是中國人。執(zhí)有這種觀點的人,往往都會提到一個叫汪直的中國人。他們稱汪直才是嘉靖年間那場聲勢浩大的倭寇大入侵幕后真正的領導者。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冬,杭州城張燈結(jié)彩,年味正濃。然而,早間官巷口卻突然戒嚴,清場搭臺設公案,僧道念經(jīng)撒紙錢,布置起了法場,引得眾多看客圍觀。令人意外的是,等來的竟是一乘綠呢小轎。轎子停在刑臺中央,轎簾掀開,走出一名六十來歲的老者。老者見到刑官,原本雍容的面容瞬間變得猙獰狠鷙,大聲怒斥。很快他又恢復平靜,仰天長嘆道:“想不到我居然會死在這里。”稍作停頓,冷哼一聲,環(huán)顧四周,一字一頓地森然說,“死我一人不要緊,只怕是要苦了你們‘兩浙’百姓?!贝嗽捯怀?,眾人心中一顫,頓感寒風刺骨。此人正是汪直。
汪直,徽州府(今安徽歙縣)人。因山多田少,徽州人多外出經(jīng)商,汪直十幾歲便離開家鄉(xiāng)。起初他在江淮販鹽,卻被朝廷禁令所困。一狠心,他跑到廣東投靠同鄉(xiāng)許二,從事半商半匪的海上武裝走私。沒過幾年,便成為許氏集團的得力干將,在東海上混得風生水起。這一時期,他主要將硝、磺、絲棉等明朝禁運物品販銷到日本、暹羅等國,不少人認為日本的火槍也是經(jīng)他傳入的。
日本九州島以南的大隅海面,有個種子島。據(jù)當時一名僧人留下的筆記,一五四三年八月二十五日,一艘大船突至島上,船上百余人相貌、衣著怪異,語言不通。幸有帶路的中國人五峰為雙方翻譯,原來他們是來自西洋的胡商,遇到臺風才漂到這里。種子島領主堯公發(fā)現(xiàn),胡人有一種兩三尺長的可怕鐵炮,塞入火藥和鉛彈,扣動機關就會發(fā)射出“雷電”,離得很遠都能殺人。堯公做夢都想要這種武器,通過五峰,花二千兩銀子從船長處買了兩桿,讓鐵匠拆解仿制,經(jīng)反復試驗,制成日本第一支火繩槍并迅速推廣,種子島也因此聲名遠揚。而將“種子”(火繩槍技術(shù))引到種子島的五峰,是汪直某次出海,見五座島嶼似故鄉(xiāng),心有感觸為自己取的號。
歐洲進入大航海時代后,隨著迪亞士、哥倫布、達·伽馬等探險家不斷有地理大發(fā)現(xiàn),各大洲聯(lián)系日益緊密。令人遺憾的是,在這場進軍海洋的競賽中,原本遙遙領跑的中國,卻在朱棣與鄭和去世后,解散船隊、封存海圖,放棄海洋優(yōu)勢。葡萄牙人趁機將觸角伸進東太平洋。
一五一一年,葡萄牙攻占馬六甲城。兩年后,葡萄牙首支商船隊駛抵珠江口。船員們望著漸近且人煙稠密的陸地,滿以為會受到馬可·波羅描述的黃金國度的熱烈歡迎,卻遭明朝廣州官員拒絕登陸,被勒令離開。明王朝奉行朱元璋定下的“片板不許下海”海禁政策。這個農(nóng)民出身的皇帝本能排斥海洋與商業(yè),僅留朝貢作為國際貿(mào)易通道。海外商品須以進貢名義進入,且因天朝回饋遠超商品價值,朝貢受限,屬官營壟斷經(jīng)濟。
葡萄牙人遠渡重洋而來,貿(mào)然求商遭拒,卻不甘空手而歸。船長阿爾瓦雷斯沿華南海岸線尋覓,終在香港屯門島自建商港,此地旋即淪為走私據(jù)點,汪直同鄉(xiāng)許二或是大主顧。葡萄牙人本就違禁登陸,又因海上稱霸而張狂,在屯門立碑、架炮、設絞刑架,肆意欺辱土著。一五二一年,朝廷令廣東海道副使汪鋐率水師出擊,苦戰(zhàn)之后,將這群惡客逐出廣東。漂泊海上的葡萄牙人得許二指引,一艘載著火槍的商船,駛向原定目的地——中國雙嶼。雙嶼海岸線腹地開闊,波平潮緩,對葡萄牙人而言,雙嶼孤懸海中卻離陸地不遠,利于補給與躲避官軍,契合其走私需求,還能開拓新客源。
與此同時,在寧波的日本人引發(fā)“爭貢之役”。朝貢貿(mào)易厚往薄來,諸侯爭搶入貢,甚至假冒使者。明朝不勝其擾,頒發(fā)勘合文冊,核驗無誤方能登岸。一五二三年,日本細川氏使團和大內(nèi)氏使團因勘合真?zhèn)纹馉巿?zhí),從寧波打到紹興,燒殺搶掠后奪船遁海,浙民死傷無數(shù)。朝廷震怒,關停寧波市舶司。此番收緊日本入華貿(mào)易,意在懲戒。
日本各大名慣于從明朝貿(mào)易獲利,被拒門外怎會甘心?明路不通便走暗道,對他們而言商與盜不過一念之間。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雙嶼港,考察后欣喜若狂,卻也不解明王朝為何棄此寶島。
明朝初年,倭寇侵擾,朱元璋將舟山島民遷入內(nèi)地,堅壁清野。福建海商率先發(fā)現(xiàn)荒島雙嶼,用作偷販南洋藥材香料的中轉(zhuǎn)港,走投無路的日本人和葡萄牙人也接踵而至。中國走私商、日本海盜、葡萄牙殖民者,三伙人在六橫島一拍即合。他們的結(jié)盟,讓馬六甲—中國東南沿?!鹎颉毡镜哪媳鄙叹€貫通,東亞三角貿(mào)易網(wǎng)絡就此成形,日本白銀為這網(wǎng)絡注入強勁動力。十六世紀的日本國內(nèi)生產(chǎn)落后,諸多物資依賴中國進口,此前商品多為倭刀、折扇等,獲利被動。后來,他們找到了中國人無法拒絕的商品——白銀。明朝立國之初推行紙幣,禁金銀流通,卻因濫發(fā)寶鈔導致通脹,無奈默許用銀。嘉靖年間,軍餉都用白銀支付,貨幣體系演變?yōu)殂y本位。中國銀礦儲量有限,白銀短缺,白銀既是硬通貨,也是緊俏貨。正在這個時候,“爭貢之役”幕后主使之一的大內(nèi)氏的領地內(nèi)驚現(xiàn)石見銀山,其產(chǎn)量竟占當時全球產(chǎn)量的三分之一。受此鼓舞,武田氏的甲斐黑川銀山、上杉氏的佐渡與越后金山相繼問世,島國瞬間“銀光”熠熠,財大氣粗。
葡萄牙人在此輪礦產(chǎn)熱潮中斬獲頗豐。他們以歐洲火器換取日本廉價白銀,轉(zhuǎn)而向中國海商購置絲綢、瓷器運往歐洲,途中還不忘在南洋搜羅寶石與香料,貿(mào)易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消息一出,葡萄牙商船紛紛駛向中國舟山,東南亞海商也紛至沓來。有了廣東的教訓,葡萄牙人學乖了,懂得賄賂海防官員,將雙嶼打造成亞洲最大的走私港。
這場東海上的走私狂歡持續(xù)二十余年,直至一五四八年夏天,明朝水軍抵達雙嶼洋面。很大程度上可以說,雙嶼的走私其實是得到浙江官方默許的,后來雙方驟然翻臉,導火索是一五四七年余姚的一起滅門慘案。一伙來自六橫島的強盜洗劫了謝姓地主莊園,把謝氏全家男女老少包括奴仆全部殺死。余姚謝氏的先人謝遷曾任內(nèi)閣大學士,其子孫在中央和地方勢力龐大,此事震驚朝野。東南沿海諸多大族參與雙嶼港走私,給日本人、葡萄牙人當窩主。在買賣時卻欺負商人,又坑又騙隨意壓價,甚至賴賬,對方索要就以報官威脅。這些大族有時還和官兵唱雙簧,借進剿姿態(tài)通知走私商躲避,換取下次交易賒賬,如此反復盤剝。謝氏族人仗著權(quán)勢百般壓榨,走私商一忍再忍,終于忍無可忍,動了殺心。
嘉靖皇帝接到奏報后震怒,將朱紈調(diào)至浙江打擊走私。朱紈性格剛直,行動果敢,到任后馬上走訪調(diào)研,摸清情況后,于一五四八年四月七日夜間,調(diào)動閩浙兵船猛攻雙嶼港。門德斯·平托在《遠游記》中稱目睹突襲,一位類似海軍上將之人,率三百艘中國大帆船及八十艘雙桅帆船,不到五小時就摧毀一切,所有東西被付之一炬,夷為平地。其說法有夸張成分,但雙嶼走私基地確實被搗毀,港口被填。僥幸逃脫的葡萄牙人逃往福建,又被明軍追擊,大部分都被殲滅在閩粵交界的走馬溪。
攻破雙嶼后,各國走私船前來舟山,見滿島焦炭后無奈離去,大明海疆的走私集團一時得以肅清。然而,這場肅海戰(zhàn)役的總指揮朱紈卻因這場勝利陷入絕境。六橫島古稱黃公島,源于東晉《東海黃公》的故事:秦朝末年,一個叫黃公的術(shù)士法力高強,能降蛇伏虎,卻在降伏東海白虎時被咬傷致死。這似乎在冥冥之中預示了朱紈的悲劇結(jié)局。
朱紈成功清剿東海走私,未得朝廷嘉獎,反遭到閩浙兩地官員以“濫殺無辜”之罪,集體彈劾。走馬溪大捷后不到兩個月,朱紈被指濫殺無辜而罷官,遣回蘇州老家。當年七月,他將被押入京審訊。朱紈深知自身處境,稱自己又老又窮且多病,脾氣欠佳,不堪對簿公堂,遂服毒自盡。
朱紈很清楚,即便皇帝不懲處他,浙江、福建的官紳也不會放過他。以余姚謝氏為例,雙嶼港背后是覆蓋帝國東南的龐大利益網(wǎng)絡。官紳豪強參與其中,眾多普通百姓也投身海商走私。文獻記載,葡萄牙人在寧波舟山采購食品,出價遠高于市場價,致使當?shù)剡B孩童都將海盜視為衣食父母,把官兵當作世代仇人。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朱紈強硬的海禁立場,斷了閩浙兩省官民的財路,成為眾矢之的。浙江各級衙門陽奉陰違,竭力阻撓其軍事行動。登島前夕,他催要火藥,寧波府吏書陳應道、沈忠緣借口拖延。朱紈換人運送,卻被派了個行動遲緩的老頭,還送錯地方,致海戰(zhàn)時火力不足。戰(zhàn)后填塞雙嶼港口,朱紈從福建帶來的軍隊也因利益受損幾近嘩變,臨山衛(wèi)指揮同知馬奎更是以疲乏為由,公然拒絕執(zhí)行命令。
臨終之前,朱紈哀嘆: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易,去中國衣冠之盜難?,F(xiàn)實版的黃公死后,閩浙海防為之一松,很快東海上的走私卷土重來。只不過,已經(jīng)是汪直的時代了。
朱紈罷官前,曾把四十多艘繳獲的武裝走私船分給浙閩海防衛(wèi)所,想增強巡守力量。可他一走,船只大多被挪作他用,臺州海門衛(wèi)甚至把分得的十四艘船悉數(shù)遣散。朱紈去世兩年后,倭寇趁臺州海防空虛,登岸劫掠并深入占據(jù)黃巖,殺縣令后燒殺七日才退回海上。浙東此前雖也常鬧倭寇,但倭寇都是在城外搶掠就走,像這樣明目張膽打下一個縣還是頭一回,史家稱其為“壬子之變”。經(jīng)此一役,明朝海防官員意識到,此時的倭寇已和以往不同。而汪直的名字也在這時出現(xiàn)在奏折中,被奏報為這輪倭亂的策動者。
雙嶼被剿后,許氏集團覆滅,汪直趁機自立,在六橫島以北的金塘島瀝港聚集余部,吞并各路海商勢力,很快就掌握了整片東亞海域的走私貿(mào)易。他與官府私下達成協(xié)議,各國船只只要掛上他的五峰旗,便能在東海上自由通行,甚至能在蘇州、杭州等大城市公開經(jīng)商,被浙東百姓奉為財神。樹大招風,浙江海防總有不愿與海盜勾結(jié)的官員,雙方摩擦不斷。因官員行事盛氣凌人,汪直團伙受氣后發(fā)動了“壬子之變”。攻打黃巖或許非汪直本意,可能是旗下日本海盜的私自行動,可朝廷仍將責任算在他頭上,派王忬突襲瀝港。汪直雖脫身,部眾卻傷亡慘重,雙方就此決裂。
“壬子之變”次年三月,汪直率數(shù)百艦船蔽海而來,前鋒直抵浙西蘇南內(nèi)地,東南沿海數(shù)千里同時告警。倭患越發(fā)嚴重,明朝海防面臨著更為嚴峻的考驗。這場海盜大入侵,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嘉靖大倭寇”。而卷土重來的汪直,已經(jīng)是實至名歸的頭號倭寇領袖。瀝港被搗毀后,他將總部移到了日本的平戶,戰(zhàn)敗的武士、落魄的浪人,以及潑皮無賴地痞流氓,紛紛前來帳下投效。
明代畫家仇英畫出汪直嘍啰的形象:頭發(fā)剃成奇怪的半月形,光腳,上身穿單衣,下身只圍著一條兜襠布,背著弓箭,扛著長刀,個子很矮,幾乎還沒有刀高。與裝備精良的明軍相比,這支光屁股的隊伍,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但誰也沒想到,雙方交手后,敗下陣來的竟然會是明軍。
世人皆知戚繼光為著名的抗倭英雄,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與倭寇的早期戰(zhàn)爭其實打得相當狼狽。戚繼光出身武官世家,十七歲襲職在山東為將,嘉靖倭亂后調(diào)任浙江前線聽命。戚繼光一五五六年就任后的第一戰(zhàn),面對八百余名倭寇進犯龍山所,他雖調(diào)集數(shù)千軍士,可倭寇沖鋒時明軍竟紛紛潰散,他射死三名倭寇頭目才嚇退敵軍。不久在雁門嶺明軍又遇倭寇,部隊集體逃跑,戚繼光差點送命。
明軍脆弱,一是承平日久,武備松懈。明初構(gòu)建的完整海防體系,到嘉靖年間,衛(wèi)所殘破,兵員流失嚴重,戰(zhàn)船稀缺,還出現(xiàn)水師雇漁船作戰(zhàn)的情況。二是倭寇本身強悍,武器多為精心打造的長刀,且倭寇“輕捷如飛”,刀法詭異,善于游擊,行動謹慎,五十三個倭寇能打到南京,實在不足為奇。
一五五四年四月,胡宗憲掛帥抗倭。他深知明軍的素質(zhì)不佳,正面圍剿倭寇艱難,便盯上了汪直,打算擒賊先擒王。
到了日本后,汪直如蛟龍入海。當時日本混戰(zhàn),擁兵三千即可做一方諸侯,而汪直有五千以上配備精良火器的私人武裝,威懾力可想而知,全日本“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麾下艦船如林,能容兩千人、甲板可跑馬的超級巨艦便有一千三百多艘,儼然開創(chuàng)了一個龐大的海上帝國。事實上,他也已經(jīng)自稱為徽王,在平戶擺起帝王譜,緋袍玉帶,金頂五檐黃傘,侍衛(wèi)五十人皆著金甲銀盔,佩出鞘明刀。他居住的平戶,甚至被日本人稱為西都。
王號中的“徽”字,讓胡宗憲瞧出了端倪。胡宗憲是徽州人,老家績溪與汪直的老家歙縣相鄰,二人是地地道道的同鄉(xiāng)。瞅準“徽王”之“徽”,胡宗憲決心打一場攻心戰(zhàn)。他先是將滯留大陸的汪直老母妻兒從苦牢放出,給予錦衣玉食,還結(jié)交汪直的姬妾與義子,借此傳達善意并勸降。彼時汪直已不再年輕,來自故鄉(xiāng)的召喚,對垂暮游子而言,誘惑巨大。幾番試探后,他信了這個誠意滿滿的同鄉(xiāng),開始幻想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汪直先是掉轉(zhuǎn)槍口剿殺昔日同伙,接著率精銳回舟山大興土木建商港,最終親至胡宗憲軍營投降,還積極為朝廷出謀劃策,提議趁內(nèi)亂降伏日本列島,可使東海狂濤漸息。
可汪直還是落入了陷阱。一五五八年二月,他在杭州被誘捕。經(jīng)近兩年三司會審,嘉靖皇帝裁決判處死刑,妻子兒女發(fā)配為奴。起初胡宗憲不想違背諾言,曾上疏請求赦免汪直,然而朝野處死汪直呼聲漸高,甚至有人舉報他與汪直勾結(jié)謀反。重壓之下,他無奈遞交處死汪直的奏章。此后,胡宗憲再也不敢與汪直見面,他好酒好肉招待,直至將其送上刑場。行刑后汪直尸首未存。二〇〇〇年,汪直的日本崇拜者在其故鄉(xiāng)建了空墳,墓碑除年款外,僅刻“王氏祖墓”四字。在徽州有關汪直的記載,多寫成“王直”,改“汪”為“王”?;杖舜伺e,是想撇清這個人與徽州著名姓氏“汪”的關系,還是以筆為刀,將汪直永遠放逐海上?
圖窮匕見,“徽”字被扯碎。汪直被捕后,其黨羽瘋狂報復。倭寇行徑殘暴:他們深入內(nèi)地,殺掠甚慘;遇人即砍殺,死者無數(shù);婦人晝則繰繭,夜則聚而淫之;賊回壘不得志,殺男婦千余以泄怒。倭寇所到之處燒殺搶掠,慘不忍睹,積骸如陵,流血成川,城野蕭條,過者涕零。面對這般慘狀,唯有一戰(zhàn)。戚繼光赴浙抗倭第三年,戰(zhàn)局扭轉(zhuǎn)。之后的七八年,他先后打了十三戰(zhàn),幾乎每戰(zhàn)全殲敵軍,敵我傷亡平均比例達三十比一,己方最大單次傷亡為六十九人。
輝煌戰(zhàn)績背后,是一支脫胎換骨的大明軍隊。龍山所之戰(zhàn)后,戚繼光意識到原有士卒萎靡,必須重新練兵。他起初想用處州(今浙江麗水)兵源,處州山民性格粗豪、作戰(zhàn)勇猛,卻在出戰(zhàn)前討價還價,條件得不到滿足就不肯打。于是換到紹興,這里的人聽話能吃苦,修營筑寨毫無怨言,可膽子小,打仗不敢肉搏,還??硽⑵矫?,斬受傷戰(zhàn)友頭顱假冒倭寇領賞。
幾輪篩選,戚繼光總結(jié)出獨特的選兵標準:當過兵的老油子、能說會道的、好耍花拳繡腿的、游手好閑的、細皮嫩肉的、膽子小的、性格偏激的一律不要。此時,浙江中部義烏和永康交界處,因爭礦發(fā)生大型民間械斗,歷時四個多月,參與人數(shù)累計三萬以上,死傷兩千五百多人。戚繼光見此慘烈場景,決定收編這群礦工,并為他們打造“鴛鴦陣”。每組十一人,隊長在前,接著是兩個藤牌手、兩個狼筅(前端削尖留枝丫的竹子)手、四個長槍手,最后是兩個鏜鈀(由農(nóng)鈀演變的三股叉)手。長槍一丈七尺,狼筅一丈三尺,鏜鈀八尺,遠中近無盲區(qū),狼筅保護藤牌,長槍保護狼筅,鏜鈀保護長槍,進可攻退可守,還能靈活變陣。每人練熟武器,集體配合,縱使刀圣級別的倭寇也難施展刀法。
一五六一年四月,數(shù)百艘倭船大舉犯浙,猛攻戚繼光的臺州防區(qū)。義烏兵以鴛鴦陣御敵,新河首戰(zhàn),花街再戰(zhàn),共斬倭兵近四百人,生擒賊酋兩人。五月初五戰(zhàn)仙居上峰嶺,斬倭兵三百四十余人,生擒賊酋五人。五月初六,戚繼光凱旋,臺州民眾夾道二十余里相迎,歡聲雷動。礦工、毛竹、鏜鈀,這支在世界軍事史上赫赫有名的戚家軍,散發(fā)著濃烈的農(nóng)耕時代氣息。十五世紀,當海潮發(fā)起全面沖擊時,古老的中華大地上,運用得最得心應手的力量,依然來自大地深處。
抗倭主力除戚家軍外,還有俞家軍。俞家軍領袖是單挑少林寺的俞大猷。他是被后人嚴重忽視的大軍事家,在某種意義上,他的成就甚至超過戚繼光,當時有“俞龍戚虎”之說。俞大猷年長戚繼光二十五歲,從朱紈時代便被調(diào)到抗倭前線,足跡遍及沿海一帶,幾乎參與所有重要戰(zhàn)役。俞大猷武功超絕,暮年還能一個打三十個。當然戚繼光也是絕世高手,因而能設計出克制倭寇的鴛鴦陣。這位陸戰(zhàn)第一人多次向朝廷提議,應用堅船利炮將倭寇殲滅在海上,不給外敵登岸機會。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但他的呼吁無人理會。
從《孫子兵法》開始,中國的傳統(tǒng)軍事理論中,有車戰(zhàn)、步戰(zhàn)、騎兵戰(zhàn)、水戰(zhàn)、火戰(zhàn)、輿論戰(zhàn)、間諜戰(zhàn)……林林總總五花八門,但就是沒有海戰(zhàn)。將士們將抵御海寇的戰(zhàn)場,擺到華南的丘陵山地間,拳拳到肉地用冷兵器拼出勝負。
一五六一年,四月二十六日至五月二十六日一個月間,戚家軍大展神威,九戰(zhàn)九捷,將進犯臺州的倭寇一網(wǎng)打盡。與此同時,浙江總兵盧鏜與參將牛天錫也成功剿滅寧波、溫州的倭寇。經(jīng)此一役,倭寇聞風喪膽,從此避開浙江,將主力轉(zhuǎn)至福建、廣東。隨后戚繼光與俞大猷攜手南下追剿,耗時五年蕩平閩粵的倭寇勢力。此后,中國文獻中關于倭寇的記載越發(fā)稀少。
十六世紀末,倭寇之患走向終結(jié)。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的強力打擊,自是功不可沒,而“隆慶開關”同樣與之有關。一五六七年,嘉靖駕崩,隆慶帝繼位后,當年即宣布有限解除海禁,準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還開放福建漳州月港為對外貿(mào)易區(qū),正所謂“市通則寇轉(zhuǎn)而為商,市禁則商轉(zhuǎn)而為寇”。實際上,“爭貢之役”、東南倭亂初起時,明朝內(nèi)部便有不少人提議開放海禁。彼時日本大名混戰(zhàn)結(jié)束,豐臣秀吉統(tǒng)一日本后,為防基督教滲透,頒布八幡船禁止令限制對外交流。德川幕府建立后,連發(fā)五道鎖國令,加之日本銀礦經(jīng)長期開采逐漸枯竭,東海上的倭亂,終慢慢平息。
葡萄牙人參與了這場戰(zhàn)爭的掃尾。雙嶼及走馬溪之戰(zhàn)后,殘余葡萄牙人回廣東,借口海難不走,通過行賄、獻槍炮并協(xié)助明軍清剿海盜等手段,最終獲許以五百兩白銀一年的租金在澳門定居,澳門由此成歐洲人進入中國的橋頭堡。
一五八四年,年老多病的戚繼光駐防廣東,向朝廷請辭。同年,西班牙人胡安·包蒂斯塔·羅曼抵達澳門,近距離觀察明朝水師后,給國王腓力二世寫信直言,看似浩浩蕩蕩的艦只和水師,實則脆弱不堪,徒有其表,只注重打扮裝飾,華而不實。鐵炮古舊,數(shù)量稀少,無加固圈箍,火藥劣質(zhì),多用于放禮炮?;饦尣顒哦绦。衩?、棍棒等武器簡陋。在信的最后,他向國王建議,只需五千個西班牙人,便能平定這片土地,至少可占領沿海地區(qū)。
將相和
萬歷十年(1582年)六月,京城法師晝夜奔忙。各大廟觀的法事聘約一場接著一場,經(jīng)常這家還沒結(jié)束,那家就抬著豬羊祭品硬闖進來,香案整天走馬燈轉(zhuǎn)動般不停翻臺。酷暑煙熏火燎間,法師又唱又拜,法袍濕透又烘干,捂出酸腐味卻無人敢怨,禮金厚薄暫且不提,關鍵是雇主得罪不起,他們盡是朝廷各部衙的大小官員。
官老爺們更受煎熬。為顯虔誠,法師作法時,常捧著香爐陪跪、陪暴曬,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他們時有昏厥。所有法事皆供奉同一人:內(nèi)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每場儀式畢,主人必請書法家將燒給天帝的表章用精美小楷謄錄,裹紅紙,覆錦緞,送入府中,賄賂門房,以求首輔親閱。此時,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病了,他病得很嚴重。這股風氣迅疾席卷全國,多地衙門停辦公務,主官率眾齋醮放生,用各種方式祈禱首輔早日康復,就連神宗皇帝也隔三岔五,下親筆手諭問候。眼見張居正病勢越來越兇險,神宗趕緊給他頒了一個太師的銜,令他成為本朝自李善長之后在世時,就得到“三公”封號的文臣。
然黃泉不懼人間高位。張居正一向嚴于家教,子侄五日方得入室請安,他病重后晝夜垂帷避人。六月二十日,晉太師銜第九天,家人一整夜沒聽到幕內(nèi)有任何動靜,天明進去看時,張居正早已沒了鼻息。喪報至紫禁城,神宗立丹墀遙望張府垂淚。哀音中,首輔遺骸漸涼,而全國萬千祭壇青煙猶自升騰,似在挽留這位曾執(zhí)掌大明命脈的蒼老靈魂。
張居正享年五十八歲,《明史》未記載他所患何病。他在書信中稱自己因痔瘡多年誤治,訪得名醫(yī)割治后元氣大損,最終病逝。
痔瘡本是常見疾病,民間有“十男九痔”之說,很少致命。時人王世貞在書中明言,痔瘡只是張居正表面病癥,真正病因是他晚年縱情聲色又力不從心,大量服食壯陽藥,火毒積蓄發(fā)而為痔,又驟用寒劑清泄,冷熱交攻耗竭了元氣。《萬歷野獲編》的作者沈德符更明確指出張居正服的是膃肭臍,即海狗腎,其性燥烈,服后易上火。沈德符記載張居正嚴冬不能戴貂帽,《五雜俎》還說張居正死時,膚體燥裂,如炙魚然,符合過燥癥狀。
中醫(yī)入藥的“腎”“鞭”多樣,膃肭臍藥力最為霸道。我國海狗量少,價格高昂且假貨泛濫。沈德符稱張居正服用的膃肭臍,乃薊帥戚繼光每年進獻,戚繼光身為山東蓬萊人,此地恰是海狗產(chǎn)地。另有文獻記載,戚繼光送藥時還附帶試藥工具,王世貞更言其“時時購千金姬”孝敬張居正。雖王世貞與張居正有隙,記載或有夸張,但張居正書牘中有戚繼光年節(jié)送禮記錄,且戚繼光派的信使能隨時直入張府,足見二人關系非比尋常。戚繼光在張居正面前姿態(tài)極低,時人記載他每次拜見張居正,總是靦腆俯首,自稱“相君門下沐恩小的戚某”。歲獻海狗腎,時時購千金姬,相君門下沐恩小的戚某,如此戚繼光形象,實在顛覆眾人認知。
身為民族英雄,戚繼光穩(wěn)坐神壇。我國漫長的海岸線上,眾多碑刻、雕像、廟宇紀念著他,諸多地方還將他與關羽、岳飛合祀。然而戚繼光的重要戰(zhàn)友俞大猷聲名卻不算高。俞大猷是戚繼光多年的老領導,兵部尚書譚綸曾點評當時名將,認為包括戚繼光在內(nèi)皆為“小知”,唯俞大猷“堪大受”。俞大猷投身抗倭前線比戚繼光還早三年,參與諸多關鍵戰(zhàn)役,在軍界資格老、名聲響,與戚繼光并稱“俞龍戚虎”。
俞大猷官運極為不順,屢屢被奪職、降級、奪蔭,甚至幾近被處死。上司常給他使絆子,他立下功勞,不是被嚴嵩壓制不予敘功,就是被趙文華、胡宗憲攘奪,有一次僅得五十兩賞銀。戰(zhàn)果不佳時便背黑鍋。他的人生軌跡猶如波浪線,大多數(shù)時候總在戴罪立功。究其原因,俞大猷為人耿直,以古賢豪自期,不懂逢迎討好,脾氣又臭又硬。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倭寇大舉進犯福建,俞大猷與戚繼光被調(diào)為福建正副總兵前去圍剿。二人聯(lián)手擊潰倭寇,可朝廷論功時,排在首位的竟是副職戚繼光,戚繼光升官蔭子,俞大猷僅得賞銀,還讓出總兵之位給戚繼光。戚繼光一生與領導相處融洽,懂規(guī)矩、會辦事,官場應酬與練兵打仗同樣得心應手,歷任上級皆與他交情深厚,俞大猷自然難以與之爭功。但俞大猷從未鄙夷、嫉恨戚繼光,二人終生肝膽相照。俞大猷明白后方穩(wěn)定的重要性,深知戚繼光陪酒賠笑等手段背后,是為國為民的苦心。戚繼光少年時“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詩句,正是他們共同的理想。
戚繼光深知,僅靠譚綸的支持不足以平息四海波濤。他洞察大明王朝弊病,曾言“(國防)其機不在邊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議論掣肘”。他送膃肭臍給張居正,是為自己尋覓國家最大的靠山,以便全力施展才能。東南倭患解除后,戚家軍被北調(diào)薊州防備蒙古。為減少對戚繼光的干擾,張居正將轄區(qū)內(nèi)與他級別相近的將領陸續(xù)調(diào)往別鎮(zhèn),諭令文官不得隨意干預軍務,為難戚繼光的官員被悄然遷調(diào),財政后勤也無須戚繼光操心。
這一切,都是膃肭臍的功勞嗎?
張居正在書信中評價戚繼光:“戚帥才略,在今諸將中,誠為稀有?!泵鞒跏芳艺勥w則在《國榷》中如此評判他倆之間的關系:“非戚將軍附江陵也,江陵自重將軍耳?!睆埦诱m非清廉,卻只收邊將禮而不納朝官饋贈。幕僚曾質(zhì)疑此舉易落口實,他解釋道:“武將長年在外,最怕朝廷防忌。若不受賄,其心難安。”送禮與收禮,實為雙方以自污形式,互交投名狀。
《明史》載戚繼光得張居正全力支持后,薊門軍容遂為諸邊冠,邊備修飭,薊門宴然。但同書以俞大猷為參照,給戚繼光“操行不如”的評語。在中國傳統(tǒng)理念中,建立在私人關系上的公共事業(yè)終須打折,臣僚過密交好終非正途。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揭示張居正的施政方式:通過私人信函授意親信提建議,再以內(nèi)閣票擬之名代皇帝批復,甚至暗示以升遷作激勵。這種以個人為中心的行政體系,實為“正常行政機構(gòu)之不及”的權(quán)宜之計,使張居正淪為“黑市宰相”。
隆慶初,一年的冬天,文淵閣爆發(fā)罕見沖突。殷士儋怒斥首輔高拱,繼而揮拳相向。張居正勸架時亦遭痛罵。三位重臣在皇宮斗毆,暴露內(nèi)閣制度之尷尬。朱元璋廢除宰相后,內(nèi)閣大學士本為五品秘書官,隨著皇權(quán)懈怠,內(nèi)閣漸成決策中樞,卻始終缺乏法定地位。首輔這一制度雖約定俗成,但無明確授權(quán),全憑資歷與人望維持。首輔高拱與其他的閣臣并無實質(zhì)上的下級關系,終致當庭斗毆。內(nèi)閣首輔本質(zhì)仍是“臨時秘書處秘書長”。
萬歷四年(1576年),張居正門生劉臺上疏彈劾座師擅作威福,儼然以相自處,直指其“政治原罪”。此舉打破明朝二百余年師生倫理,張居正雖嚴懲劉臺,卻難掩其權(quán)力合法性危機。時人反視劉臺為豪杰,折射士林對張居正權(quán)謀手段的抵觸。
錢穆評張居正做不了大臣,只能做權(quán)臣。黃仁宇繼而剖析張氏不得不以非正常手段馴服官僚集團,在旁人看來即是“上下其手”。清流士大夫?qū)幨軕吞幰嗖辉傅皖^,以免背負趨附權(quán)貴之名。這種制度性困局,終使張居正改革如履薄冰,即便戚繼光等邊將實績昭彰,仍難逃“操行有虧”的歷史評判。
除了職權(quán)不正,張居正還有一些行徑,亦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他的首輔,居然是勾結(jié)閹人得來的。
打完那一架后,殷士儋辭職回老家,首輔依然是高拱。次年隆慶皇帝駕崩,還托孤于他。高拱雖有才干,卻性格孤傲,看不起宦官。國喪期間,他一句“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的感慨,被大太監(jiān)馮保抓住,上綱上線告發(fā)他有意另行廢立。他遭一悶棍打倒,當天就被趕出京城,首輔之位傳給張居正。
群臣猜測這背后有張居正謀劃,高拱便認為自己被出賣,至死耿耿于懷,寫《病榻遺言》罵張居正陰險刻毒。馮保也向張居正吹噓,若非他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舉薦張居正,張居正就不可能這么快主政內(nèi)閣??梢姀埦诱c馮保關系密切。馮保的心腹徐爵和張居正的管家游七結(jié)為兄弟,馮保很是受用,也囑咐徐爵一定要把游七當成失散多年的親大哥。
張居正除刻意結(jié)交太監(jiān),對付后宮也有手段。神宗繼位時僅十歲,朝政由生母李氏主持,她非正宮,品級低于隆慶正牌皇后。神宗想抬舉娘親卻礙于舊規(guī),馮保使個眼色,張居正心領神會,擬詔一位“仁圣皇太后”、一位“慈圣皇太后”,讓兩宮并駕齊驅(qū)。李后從此“傾心委倚”,將軍政大事托付給張居正,還請他做小皇帝的家庭教師。張居正身材高挑、眉目軒朗、長須至腹,是美男子,李后對他有好感,這或為其增添信任。時人筆記載張居正很重視個人形象,所穿袍服每天更換,務必折痕分明,上朝前還要涂抹一些脂粉,所到之處有隱隱清香。
構(gòu)陷同僚、沆瀣閹宦、逢迎后宮,卻以周公霍光自命行使宰相大權(quán),看似不正。高拱主政時,張居正韜光養(yǎng)晦,口碑好,升任首輔后朝野批評增多。
與宦官結(jié)盟,對正統(tǒng)儒士如張居正而言,痛苦堪比良家女子自賣為娼。戚繼光同樣如此,其父親為官清正,恨奉承權(quán)貴,以孝聞名的戚繼光采買海狗腎時很羞愧。但最終,張居正在馮保面前低頭,戚繼光封好禮盒送禮。
張居正擔任首輔后,讓游七給馮保傳話,讓其別插手外廷,馮保答應。張居正對馮保和李后所做的,如同戚繼光對他做的,都是為獲上層支持,以施展抱負。他們深知,大明王朝歷經(jīng)二百多年,已盤根錯節(jié),常規(guī)辦法難解困局,非得磊落奇?zhèn)ブ看笃瞥8瘢蛔阋藻籼煜轮肌C鎸Ρ碧敗⒛腺?、國窮、民變,在隨時可能崩盤的國家前,個人名節(jié)顯得微不足道。張居正擔任首輔的第一年,他寫給朋友的信中,回憶二十年前立下宏愿,愿做草席讓天下人枕臥,縱然遺屎遺尿各種污穢,也沒有遺憾。主持內(nèi)閣后,張居正雷厲風行整頓國家,鞏固國防、整飭吏治、清查土地、簡化賦稅。他做事果決,有太后與馮保撐腰,行事一錘到底,敷衍偷惰的官員即刻撤換,提意見的言官一概罷黜。有人勸他別太霸道,他稱縱是芝蘭當路也得除。張居正清楚自己強硬定會得罪官僚,但他不在意,為救國救民甘愿千夫所指,且相信自己能掌控局面。
一份署名海瑞的《劾張居正疏》從江南傳出,迅速在全國流傳開來。一五七七年,七十四歲的張文明老人去世了。他只是江陵的一個府學生,也就是未中舉的秀才。但這位基層知識分子的死,卻引發(fā)了一場幾乎撼動整個國家的軒然大波,只因他是張居正的父親。
儒家禮法規(guī)定,至親逝世,孝子自聞喪起,須辭去官職,回鄉(xiāng)守制二十七個月,此為丁憂。那個深秋,京城的氣氛極其怪異,肅重背后,隱隱散發(fā)著幸災樂禍的氣息。因為“奪情”一事出現(xiàn)了。奪情指皇帝特令,大臣因國事不許辭職。皇帝、太后、親信挽留尚可理解,可張居正竟順水推舟答應了。這被指為保富貴,不顧生父后事,如禽獸一般。忘親貪位,厚顏就列,彈劾張居正的奏章紛至沓來,措辭激烈。畢竟此前種種尚可勉強解釋為逆取順守,如今卻觸到倫理綱常底線。在新政中利益受損或遭打擊的官員,終于等來反攻之機。那份《劾張居正疏》,是江南文人偽托海瑞之名貼出的“大字報”。由這位全國最大的道德偶像發(fā)動一場道德批判,再合適不過。張居正陷入嚴重危機。他并非不想守制,只是形勢緊迫,國家經(jīng)濟剛有起色,一條鞭法與清丈法的實施正處于關鍵時刻,稍有差池便前功盡棄,他實在無法脫身。還有一事刺痛了他。在張居正于丁憂與奪情間猶豫時,許多官員身著大紅袍,向次輔呂調(diào)陽道喜。呂調(diào)陽雖未敢坐張居正的交椅,卻也欣然接受祝賀,張居正人未走茶已涼。他又想到歷任首輔——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幾乎都沒好下場。權(quán)力反噬可怕,一旦失位便任人宰割。況且大明歷史上并非沒有奪情先例,在他之前閣臣在任丁憂十九人,奪情起復就有十一人,言官也未如此亢奮。
于公于私、為國為己,張居正都不能走,于是默默接受了奪情建議。對他的彈劾越發(fā)密集、嚴厲。一些衛(wèi)道士般的官員,輪番到張居正府上規(guī)勸,捶胸頓足、聲淚俱下。小皇帝看不下去了,要懲治鬧騰得最歡的幾個,把他們按在午門外施廷杖。翰林院王錫爵帶幾十個學生去張家求情,被擋在門外。王錫爵闖入內(nèi)室找到張居正。二人說著說著,張居正突然崩潰,跪地拿刀架脖,王錫爵大驚,落荒而逃。廷杖落下,血肉橫飛,午門外彌漫著血腥味。
奪情對張居正刺激極大。此前他對反對者還手下留情,此后則朝聞夕報,容不得質(zhì)疑,甚至禁毀天下書院,不許讀書人議論朝政。明朝規(guī)定每六年對京官審查,獎優(yōu)懲劣,即京察。萬歷五年(1577年)本非京察之年,張居正卻額外考核,解除五十一名官員職務;四年后的正式京察,又有三百三十一名官員被免職或降級。既已決裂,他便不再求諒解,放手施為。
奪情風波被強行壓制后,張居正執(zhí)政力度更強。在其高壓下,國家高速運轉(zhuǎn),短短幾年便海內(nèi)肅清,力籌富國,太倉粟可支十年,冏寺積金至四百余萬,一時治績炳然。從中央到地方氣象一新。有史家認為,若沒有張居正,明朝很可能在萬歷時就滅亡了,他以一人之力為國家續(xù)命。
對張居正的議論漸少,但很多人沉默是避其鋒芒,并非真正服氣。以廷杖受刑者之一、翰林院檢討趙用賢為例,其大腿被打爛,掉下一塊巴掌大的肉,妻子將肉用鹽腌好收藏,提醒子孫銘記此恨,可見怨恨之深。
朝堂上聽不到雜音了,審時度勢下,拜倒在張居正腳下的大臣增多。畢竟之前任何朝代,趨利避害的現(xiàn)實主義者都是主流?!叭赵虏⒚?,萬國仰大明天子;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張居正號太岳),一副用黃金打造的對聯(lián)被送到張居正府上。下聯(lián)將張居正抬得比皇帝還高,有悖逆之意,可張居正還是欣然掛出。
隨著地位鞏固、國勢轉(zhuǎn)好,張居正逐漸驕橫。萬歷六年(1578年),他回荊州葬父,乘坐一頂近百平方米的超級大轎,客廳、書齋、臥室、盥所、觀景回廊一應俱全,書童侍女在內(nèi)焚香揮扇伺候,吃住皆在轎內(nèi)。為這支豪華歸葬隊伍開路的,是一隊盔甲鮮明的軍將,每人扛著鳥銃。在萬歷年間,這種帶準星和扳機的火繩槍,已是亞洲最先進的火器,這隊鳥銃手是戚繼光派來表忠心的。從京城到湖北一千多公里,沿途府州縣官乃至藩王,全部跪接迎送,張居正只是憑廊點頭,從不下轎。但在河南新鄭,他卻停下來,帶禮品拜會前任首輔高拱。高拱那年已經(jīng)六十七歲,衰朽老病,話都說不清,兩人見面抱頭痛哭。人間極致的悲涼與孤獨,只有身處高位者才能體會??尥曜饕荆瑥埦诱^續(xù)上路,高拱接著寫罵他的書。當年七月,高拱去世,張居正上疏為其申請恤典,神宗勉強恢復高拱官職。到底還是記仇,詔書陰陽怪氣,只給了一半喪葬費。張居正絕對想不到,自己的結(jié)局比高拱還慘。
張居正病重時,推薦禮部尚書潘晟入閣接替自己,神宗應允??膳岁蛇€未從浙江老家動身,就遭七份彈劾,神宗旋即令其退休,另任首輔。彼時,張居正剛病逝四天,頭七未過,京城尚處縞素之中,這無疑是個信號,當夜諸多祭典悄然停止。接著有人揭發(fā)馮保門客徐爵擅入宮禁,一擊即中,徐爵旋即下獄被處死。很快彈劾馮保的奏章呈至神宗面前,皇帝直言等這道疏多時,話語冰冷。于是對張居正的新一輪批判如火山噴發(fā)。次年三月,其太師封號被撤,數(shù)月后“文忠”謚號被奪。再一年四月,抄家詔令至張居正老家江陵。這一反轉(zhuǎn)看似突兀,實則在情理之中。那副黃金對聯(lián)已暗示張居正對皇權(quán)的僭越,可他渾然不覺,還說出“我非相,乃攝也”這般犯忌之語。或許在他心中神宗仍是那個崇拜他的小男孩,想為其遮風擋雨、打理一切,卻忘了神宗在一天天長大。
張居正對神宗的教育盡心盡責且極為嚴格。他為小皇帝安排的文華殿講讀課程緊湊:早課誦讀《大學》《尚書》各十章,午課聽講《資治通鑒綱目》若干章,早午課間加“覽本”學披閱文件,回宮后還要溫習、練字,除每月三六九日視朝外,日日如此。張居正還編《帝鑒圖說》,配以插圖,類似連環(huán)畫,神宗很喜歡,他卻告誡皇帝要看其中意義。神宗常遇掃興之事。一次講學后,神宗撩起褪色紫袍想被夸節(jié)儉,張居正卻讓他少做新衣,還批評浪費。神宗十二歲送書法作品求鼓勵,張居正卻說皇帝主業(yè)是治國,練字適可而止。神宗讀《論語》讀錯字,張居正突然厲聲大喝,嚇得小皇帝一激靈。十年來,神宗在張居正高大身影下成長,常聽母后以“張先生知道了看你怎么辦”相威脅。十八歲時,神宗酒后打小太監(jiān),母后竟然用昌邑王被霍光廢帝之事嚇唬他。不知不覺,“霍光”老去,當年的“十歲太子”已長大,基因里朱元璋的刻薄寡恩之性逐漸蘇醒。神宗也該與張先生算算賬了。
領旨抄家的官員尚在途中,湖北江陵的張宅已被地方官封門,禁止出入,亦不準送食。待開啟時,十幾人已活活餓死。余下眾人遭受嚴苛搜檢。女眷包括張居正八十余歲的老母親,內(nèi)衣被脫至臍腹以下;他的兒子們則受刑訊拷問。長子敬修不堪刑辱,憤而懸梁自盡。此時,距張居正離世僅一年零十個月。文華殿上,“今兒天熱,為先生掌扇?!薄敖駜荷蟽?,給先生墊氈片?!薄半抻H手調(diào)碗椒湯給先生暖肚。”“朕想念先生,月初新涼可進閣”,師生間的溫情話語似仍在耳畔。
張居正弄權(quán)一世,卻期望教導出光明天子,終顯迂腐?;蛟S正因他深陷黑暗,才極度渴望光明。然而以世俗眼中的道德破壞者身份倡導道德,注定無果。其帝王師之夢,從起始便充滿矛盾。他的新政,被不少史家視作改革,實則不過是將國家拉回朱元璋設計的軌道,從吏治、財政、軍事全方位抽緊松垮、擠壓泡沫,恢復王朝早期的務實高效。但這位舊制度忠實的維護者,又是朱元璋最大的叛徒,其執(zhí)政無論是“相”還是“攝”,都從根本上破壞了以極致集權(quán)為主旨的《皇明祖訓》。這徹底且不可調(diào)和的撕裂,便是張居正宿命的悲哀之處。
“倒張運動”開啟后,海瑞冷眼旁觀多年,給出“工于謀國,拙于謀身”的八字評語。抄家單子呈上,金兩千四百余兩,銀十萬七千七百余兩……神宗看著,滿心懷疑。那頂三十二抬大轎、戚繼光送的波斯美女,還有春節(jié)時自己添的幾樣水果,與張居正轎中水陸珍饈上百樣還嫌無處下箸的對比,令神宗憤怒,卻也讓他看清一切,包括張居正、自己與大臣們。
強烈的道德感幻滅后,神宗厭惡這道貌岸然的世界。萬歷十二年(1584年)抄張居正家,萬歷十四年(1586年)后他便常稱病罷朝,萬歷十八年(1590年)后長期曠工,直至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駕崩,三十多年僅上過兩次朝,未踏出宮城一步,寧愿與小太監(jiān)擲銀葉子玩,也不接見大臣。文獻記載,他或許還染上鴉片癮。
張居正死后二十年,兩京缺尚書、侍郎、科道等諸多官員,諸省巡撫、布政監(jiān)司、知府也大量空缺,官員缺額超一半。廷臣請選補,神宗不理,對空缺、調(diào)遷、辭職報告皆置若罔聞。疑犯因缺少法官斷案,一二十年無人提審,在獄中精神錯亂。
神宗不再在意身后評論,明白帝國政治體系中,平庸之人才易獲好名聲。二十一歲,他便開始為自己修建陵墓。他不顧群臣請求,將大兒子朱常洛拖到十三歲才出閣讀書,或許也是擔憂自己與張居正的悲劇重演。
“本當斫棺戮尸,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神宗為老師留了最后一絲體面。
被定性為張居正“門下走狗”的戚繼光,也遭猛烈彈劾,罷職歸田。出人意料的是,這位鎮(zhèn)邊大帥,回鄉(xiāng)僅帶幾千卷書,連買藥錢都湊不出。萬歷十五年(1587年),戚繼光貧寒中病發(fā)逝世,終年六十一歲。朝廷毫無反應,六年后才給予恤典。
張居正的名譽到天啟年間才被追復。建議平反的人中,有當年奪情之爭時被打瘸腿的鄒元標。四十多年后,鄒元標似乎理解了張居正,但其出發(fā)點更多是呼吁諸臣和衷共濟,以應對糟糕政局。
對這位死去已久的人,爭論已無必要,就讓他安息吧。
【作者簡介】鄭驍鋒,浙江永康人,《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撰稿人,中央電視臺文史紀錄片特約策劃、撰稿人。著有《人間道》系列散文、人文地理《為客天涯》系列、散文集《眼底滄?!贰侗静荽呵铩贰赌媛们铩贰堵淙丈n?!?、紀錄片《一脈錢塘》《太湖畫脈》《帝國的黎明》等。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