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二〇一九年下半年,我讀到了鄭驍鋒的“為客天涯”系列散文,一下子被驍鋒筆下的山川河流、歷史文化深深吸引。后來他寄來一本以中藥的角度書寫歷史的散文集《本草春秋》,得知此書可以授權再版,我在二〇二〇年十月推出了精裝版,收入“文化散文經典系列”之中。隨著與驍鋒的交往,得知他正在創作一部多卷本的歷史散文,預計用八十篇散文的篇幅,以朝代為時間線,聚焦重大的歷史事件、重要的歷史人物、特殊的歷史節點,梳理中華文明史,展現中華文明發展演進的主線脈絡,這就是《人間道》。《人間道》分為《先秦秦漢卷》《魏晉南北朝卷》《隋唐宋卷》《元明清卷》四卷,每卷兩冊,目前已經出版《先秦秦漢卷》《魏晉南北朝卷》《隋唐宋卷》三卷六冊。本期《海門開》《將相和》兩篇選自《人間道》中的《元明清卷》,透過這兩篇散文,可以窺探作者歷史散文寫作的特點與個性。
《海門開》從嵩山少林寺的一次打臉經歷起筆,切入口小而有傳奇色彩。俞大猷拜謁少林寺,觀看寺僧的棍術演練后,與武僧切磋武藝,武僧皆敗下陣來。直到暮年,俞大猷還可以一人打三十人,武功超絕。“俞大猷單挑少林寺的六年前的農歷八月”,筆鋒一轉,時間來到了六年前,五十三名倭寇闖入南京城。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倭寇由外國人組成,但作者善于發現被遮蔽的歷史細節,發掘出后期倭寇的主體中,存在著不少中國人。一個重要的例證,是嘉靖年間倭寇入侵的幕后領導者——汪直。汪直的出場極具戲劇性,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年味正濃,他出現在行刑臺上,赴死前的那幾聲長嘆讓人唏噓。不可否認,汪直是考察明朝海禁政策與貿易中的重要人物,透過汪直的人生軌跡,我們能發現歷史的另一種面向。
汪直的經歷頗具傳奇色彩,他出生在安徽歙縣,十幾歲離家,起初靠販鹽為生。迫于朝廷禁令,去了廣東投靠同鄉許二。沒過幾年,汪直成為許氏集團中的得力干將,在走私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半商半匪”的經歷充分彰顯了其骨子里的豪俠氣概,他將硝、磺、絲綿等物品販賣到日本。后來,搭乘葡萄牙的商船,他又將火繩槍技術傳到了種子島。葡萄牙攻占馬六甲城后,葡萄牙人的商貿請求被明朝官兵拒絕,“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政策,促使中國走私商、日本海盜、葡萄牙人,因為利益捆綁到了一起。在走私的過程中,雙嶼成為亞洲最大的走私港。然而,一五四七年發生在余姚的謝姓滅門慘案,引起了嘉靖皇帝的震怒,朱紈赴浙江打擊走私勢在必行。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細小的環節往往能影響甚至決定大的歷史走向。
帶著嘉靖皇帝的命令,朱紈搗毀了雙嶼走私基地,大明的海疆一時得以安寧。吊詭的是,朱紈并沒有得到朝廷的嘉獎,反而被閩浙兩地的官員以“濫殺無辜”的名義彈劾,他陷入了絕境。在雙嶼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囊括閩浙官紳、參與走私的普通百姓、日本海盜和葡萄牙走私者等組成的利益共同體。在龐大的利益集團面前,朱紈顯得微不足道。諷刺的是,朱紈被罷官后,他曾經繳獲的四十多艘走私船并沒有用于海防,一些被挪作他用,一些被遣散。朱紈選擇了服毒自盡,落寞地離開了人世間。兩年后,“壬子之變”發生,倭亂的策動者汪直多次出現在朝廷奏章中,卷土重來的汪直成為頭號倭寇領袖。
在抗倭的力量中,除了朱紈,還有胡宗憲。胡的攻心戰頗有成效,他放出汪直的老母和妻兒,結交汪直的妻妾與義子,最終成功誘捕汪直。在行刑前,胡宗憲不敢與汪直相見,只是好酒好肉招待,胡的內心也許會有一絲愧疚與不安吧。汪直被捕后,其黨羽進行了漫長的報復。直到戚繼光赴杭抗倭的第三年,才扭轉了局勢。戚繼光的成功依賴一支有戰斗力的軍隊,在與倭寇的對抗中,戚家軍的“鴛鴦陣”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戚家軍的威名讓倭寇聞風喪膽。隆慶帝繼位后,解除了海禁,加上外部環境的改變,東海上的倭亂逐漸平息下來。
《海門開》還原了明嘉靖年間倭患的復雜性,所謂的倭寇中摻雜了以汪直為代表的本土走私者,在明朝皇帝、閩浙官紳、民眾走私者之間,存在著一場權力與利益的博弈。歷史從來都是駁雜與繁復的,海禁政策與走私貿易之間的角逐,落實在具體的個人身上,往往具有偶然性與戲劇性,汪直、朱紈、戚繼光、俞大猷、嘉靖皇帝……他們成為這段歷史留存的符號與注解。
《將相和》將敘事的重點集中在張居正身上。在明朝的歷史上,張居正無疑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萬歷十年(1582年),京城的法師忙著做法事,雇主是朝廷的大小官員,大家都在虔誠地為張居正祈禱,只因張病入膏肓。與《海門開》中汪直的出場相似,張居正是以臨死前的病態的方式出場的,眾人的祈禱儀式極為隆重。隨著對張居正病情的分析,痔瘡與縱情聲色犬馬可能為重要的死因。接下來,作者大筆宕開,講述了戚繼光與俞大猷的關系,并將二人的仕途與性格進行了對比——會揣摩領導意圖的戚繼光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性格耿直、不善逢迎的俞大猷被稱“堪大受”;即使抗倭有功,論功行賞之際,排在首位的是戚繼光。作者以具體的歷史細節寫活了歷史人物,并呈現出個體性格與命運之間的關聯性。張居正被神宗蓋棺定論之后,曾經的追隨者戚繼光被定性為張居正的“門下走狗”,落了個罷職歸田的下場,在貧寒中度過余生。“歲獻海狗腎,時時購千金姬,相君門下沐恩小的戚某”,一個與民族英雄截然相反的戚繼光形象得以呈現,充分顯現了人的復雜性與多面性。
在對張居正的進行人物畫像時,作者采取了一種相對客觀、公正的態度。張居正的形象,是由其門生、同僚、神宗和張居正自己等共同建構而成,每一方的講述只是一個側面,多方的敘述讓張居正的形象更為豐富和立體。比如,張居正的門生劉臺上疏彈劾他擅作威福,儼然以相自處,對張居正權力的合法性進行了質疑。在正人君子看來,張居正首輔的位置也是勾結閹人所得。但張居正認為,個人名節微不足道,救國救民、掌控局勢才是最為重要的。對于神宗的教育,張居正可謂盡職盡責、任勞任怨。神宗讀錯了《論語》中的詞語,被張居正厲聲呵斥。張居正甚至被李后用作嚇唬神宗的旗號,神宗一直生活在張居正以教導之名進行的規訓之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掌權的神宗后來一系列荒唐的行為,可以視作對兒時被規訓經歷的一種抗爭。
在《將相和》中,除了一眾官員請法師做法事給張居正祈福,張居正回荊州葬父也稱得上其高光時刻。扛著鳥銃的軍將開路,近百平方米的大轎,沿途府州縣官及藩王跪接迎送,豪華的排場無不顯示出身份的顯赫與權勢滔天。在河南新鄭,張居正帶著禮品拜會了高拱,二人見面后抱頭痛哭。“人間極致的悲涼與孤獨,只有身處高位者才能體會。”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共情,只有身處相通的處境才能體會得到。作者寫出了張居正真誠的一面,哪怕高拱依舊寫《病榻遺言》罵張居正的陰險毒辣,也不影響張居正在高拱去世后為其上疏申請恤典。與張居正的“坦蕩”相比,神宗的陰陽怪氣暴露出其心中的怨憤與不滿。
令人唏噓的是,弄權一世的張居正不能善終,長大后的神宗自然要與曾經的張先生算賬。領旨抄家的官員還未到達,湖北江陵的張宅就被地方官封門,禁止出入,亦不準送食,十幾人活活餓死,張居正八十余歲的老母親慘遭羞辱,他的兒子們也被刑訊拷問,長子不堪受辱懸梁自盡。與張宅的慘烈相比,神宗的文華殿上,似乎還回蕩著師生間親密無隙的溫情話語。這是何其諷刺的一筆,一邊是家破人亡,一邊是溫情脈脈。抄家單子呈給神宗,他滿心懷疑,又無比憤怒。對于神宗來說,張居正教給他知識,指導他為人處世之道,又親自將這一切毀滅了。神宗后來的稱病罷朝、尸位素餐,大抵是因為真心體會到了夢想幻滅后的寂寞感、無助感。
在當下歷史文化散文中,不同的作家對歷史的解讀與表達路徑并不相同,他們擁有各自的特點。祝勇以“故宮”(書畫、建筑、器物等)為書寫對象,建立起獨特的文體標識;夏堅勇深耕“宋史”(《紹興十二年》《慶歷四年秋》《東京夢尋錄》),剖析歷史的橫切面,在行文中置入大量的點評,重在探尋長篇歷史散文寫作的可能性;夏立君以人物(屈原、曹操、陶淵明、李白、司馬遷、李斯、李陵、商鞅、夏完淳等)為切入口,旨在重述歷史場域中人物的命運軌跡……鄭驍鋒《人間道》的寫作,展示出歷史散文寫作的另一種可能性,豐富了歷史散文的寫作譜系。
在我看來,《人間道》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厚重的文學品格:從先秦到清朝,《人間道》的歷史跨度相對漫長,中華文明史皆是其考察與書寫的對象;以朝代為經,以重要的歷史事件與人物為緯,打通朝代的界限,編織出一張復雜而龐大的歷史之網。這里有朝代的更迭,也不乏時代變遷下個體的喜怒哀樂。從寫法上來看,歷史是由具體的人和事件構成,寫出人的復雜性、多面性,從多種角度還原事件的真實性,是《人間道》的藝術追求。《人間道》的書名化用了辛棄疾的《鷓鴣天·送人》:“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人間道”的落腳點是對儒家文化的一種理解,人間的道路意味著一種選擇。在設計《人間道》這套書的封面時,我有意從清代翁同龢的書法中集出“人間道”三個字,翁同龢的真跡現收藏在常熟博物館。翁同龢的字寫得大氣有力、立得住,也契合《人間道》厚重的氣質。在長達十多年的光陰中,驍鋒堅持創作《人間道》,這注定是一條充滿艱辛與勇氣的探索之旅。
【作者簡介】周聰,文學碩士,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現為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副編審,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評論家。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文學報》《中華讀書報》《中國圖書評論》《兒童文學》《星星》《福建文學》《廣西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滇池》《紅豆》等報刊。曾被評為《兒童文學》“2012年全國十大魅力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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