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形廢墟（組詩）

冰凍絕句

露營區沒有路，也沒有鹿

不能指鹿為馬

棗紅色的馬在灰色的帳篷下

棕色的馬在綠色的草坪上

白色的馬在斑斕的甬道里

灰色的馬在陸生植物中

還有其他顏色和音同字不同的馬

馬馬虎虎心猿意馬，盲人騎瞎馬

馬克杯馬克筆，亂碼馬后炮碼住

二維碼支付碼，馬桶人青梅竹馬

相愛吧，趁著梅雨綿綿

我們做戀愛的冰凍絕句

夜晚和周末。我們喝酒

除了研究身體還

邀請雅克·德里達

談論魂靈、火焰與各種灰燼

爾你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一起。汗水從皮膚濕了

你的襯衫。咖啡兩次從咖啡杯里

飛落到我的白T恤上

這本不該發生但發生了，愉悅需要逾越

才能出現。一只耳朵后面是一只耳朵

這么想著，小心傾聽

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分

我將失眠推出窗外。月亮把所有的心事

暴露出去，多像黃昏時

來自天邊的一道光，它照著你一半的臉

多好。我在影子里望著你，而你

注定是從光里走來的人

雨中獨坐

雨前，我在煤斗咖啡前的石凳上

和李亞偉聊天。聊婚姻以及園區里幾只兔子

聊天氣，猜測雨什么時候可以打濕

游客的裙角。給煩躁降溫

把池里魚送到岸上，跟我們在一條

地平線。烏云說來就來。為了等雨

我跑到煤斗甬道下，像猴子似的

攀爬著的爬山虎，在風力作用下

旋轉旋轉。我想我可以接受

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失敗。接受

一個貌美的姑娘稱呼我：叔叔

接受連做愛都感覺疲倦的身體

噴灑的雨水噴灑著園中草木

雨中有那么多詩人喜歡之物

我甘愿這樣干坐著。遠離任何人

心靈的形狀

春紫羅蘭開敗夏紫羅蘭開

四五月過后是六七月

雨后的樹葉像干凈的靈魂

雨后的傍晚帶來夜晚，也帶來熱供站的浪漫

白晝出現的一切好像換了位置

悠哉美哉地參加一場化裝舞會

衰落的宇宙恢復了青春的模樣

鳥鳴里有一座鳥鳴的天堂。或者說

它有了天堂描繪的風景。從語言里走到生活里

從人群里回到植物的安靜的幸福里

“時間是珍珠里的時間

空氣是歌聲里的空氣”

散步時我是輕盈的，除了

身體的重量，其他都可以卸下

我們背負的東西太多了，你發現

所謂的皺巴巴的抑郁，以及由它

帶來的精神的傷口逐一被撫平

我早已過了而立之年，這人間

依然有新鮮的事發生在我身上

如果愿意也許你也可以來散散步

認真的回憶

飯吃到一半，四個男人開始談童年

馬良說，記憶里房子很大，其實只有

二十四平方米，他的床是一間壁柜

他的夢是長方形的。作為上海好少年

他經常參加國際友人的歡迎儀式

穿上學校準備的新衣服，揮舞著手臂

一度說，他的記憶比較寬闊，茅草房

由泥漿和茅草混合的土磚砌成，可以

抵擋怪獸和風雨。茅草是童年的火車

趙勇說，小時候插秧，腿上爬了幾十只螞蟥

聽到這里，同桌的女孩瞪大眼睛

像在聽熱帶雨林的巨蟒事件

“下雨天外面大雨屋里小雨

盆盆罐罐都是演奏的樂器”

我說，一個人有一個童年

童年是一個年代的展陳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還是那顆星星

玉蘭苑，花園，侍者，燈，一棵樹，弧形的路

再見。我有老婆在床上等著我呢

適合的研究

詩來自生活，但不再是“生活”

我的朋友懷疑，為什么那么

熱愛。才幾天，談愛是情緒化的

我說，你來，這里的早晨到夜晚

都在場，你就會像我一樣

他說，早晚你會厭倦，像厭倦

身上的器官，因為熟悉而忽視

可能他是對的，愛是持續性的問題

而非答案，是“哲學海綿”的水滴

今天是第四十天，我學會了怎么

和一個地方相處，和一個人相處

有顯然的區別，它永遠不說話

你怎么能和一個永遠不說話的存在

發生沖突呢？今天下雨，我孤獨

它在那里，好像和你有一樣的孤獨

昨天下雨，我高興，它在那里

好像和你一樣高興。矛盾的產生

往往因為意思的相左，情緒的堆積

它永遠在那里，你是什么樣，它就是

你看到的那個樣子，繼續生活和愛吧

像游客，第一次到一個地方的心態

一時竟難以界定、言說和概念化

夜坐者說

夜晚。我在落煤斗下坐著，趙勇坐著。范文景

也坐著。還有演短劇的路人甲和劇組服務人員

夜色的氛圍像一雙腿，夾住時間

風吹過草木、水面，然后回到我們的身上

我們聊著白天發生的事，以后會不會發生

以及奇幻的劇情何時結束。一只黃色的

兔子，我稱呼它“輝黃”，它望著我們

和聽著我們。正是這種視聽讓我想要像兔子

一樣只是活著。我們開始談論這只兔子

是從哪里突然冒出來的，為什么不怕人

家養的兔子和放養的兔子有何區別。后來

范文景打的回家了。趙勇開車走了。馬濤從

保安室也來到這里。我們繼續談論著

輝黃鉆進草叢。我拖著一日下來的身體

想著輝黃還有明日。我既開心又有一些疲倦

就像我深陷詩歌與香煙的旋渦，胃里一邊抗拒

一邊又用寫作掙來的碎銀，喂養這難割舍的癮

和對明天的忐忑。明天，繼續買煙，繼續寫詩

九月九日，心跳的香味

今天屬于呼吸和詩。爬山虎

從天空爬到身上。兔子跑起來

心跳是你身上的香味

當你從兔子窩前經過，我看到

你的背影交給了背后的詩人

關于熱供站的采訪，安排在球體里

這是第一次，又好像是很多次

唯一不同的是，你帶給我的

是偉大的感性

這感覺，多久不曾出現了

我故作鎮靜，像對鎮靜劑脫敏的人

有一只金魚的腦袋冒出水面

食詩

我的朋友米綠意是一位全職詩人

她寫詩，在上海繁華的街頭，賣詩

寫賣詩的時候遇到的人，有的人

買她的詩，有的人不買，會看一會兒

她和他們聊天，在聊天中，認識人

寫的時候她又脫離人間。在一次活動后

我們坐在亭子里。她說下個月將去

一個地方讀詩。她坐在那里像一株稻谷

秋日的稻田在她身后等待秋收。我想不出

這樣的詩人在人頭攢動的上海

怎么去吆喝別人來買她的詩

在熱供站，我也沒勇氣跟游客說：“你好

我是一個詩人。”私下里我會跟熱狗和

忘憂兔說：“你們好

我是一個詩人。”我們都在寫詩

她比我多走了一步：“你好米綠意

你賣詩，而且是一個詩人。”

郵差

我喜歡看天空。我的天空不是一成不變的

除了鴿子、斑鳩還有飛機

除了煙囪、汽車還有爬山虎

這些不是我喜歡看天空的理由

我喜歡看，向上看，順著

一條直立的、彎曲的軌道

天空是沒有形狀的空盒子

你可以任意填充也可以任意幻想

這些也不是我喜歡看天空的理由

我喜歡看天空，可能因為幾個瞬間，天空

只是天空。沒有“這些那些”煩惱

隨我怎么想，顯露是一直存在的

它還真的做到了。當我躺在草地上

天空會平行于我，在迂回中在返回

晚星

晚飯后，時候尚早

相對回家而言，過早不能給家庭

以安全感，得等接近睡眠的時刻

輕推房門，輕輕洗澡，輕輕

上床，閉上眼睛。輕微失眠

還好有一個地方，那里有煤球

燃燒出來的紅光，將孤寂照亮

還好有一間辦公室，可以把意識分成

若干部分。飯桌上大家討論“一億的現金

是多少立方米”問題時，爬山虎爬滿房間

我們沒有生活的花園

井然有序的數學里，允許幻想潛入現實

我是在菜園里長大的，所以

在花園里，有了這些植物也就

有了這些詩歌。我的詩歌是由

脆弱的事物構成。頭腦里開的花

不在乎一無所有。清教徒的信仰

周五的晚安是周六。四邊形的我

這里的“我”指寫作里的“我”

假設寫作是一種勾引，認真勾引

我是這么想的，安非他命的藥效

使然。一個星期接著下一個星期

感性印象

第一次去一個地方，陌生讓你緩慢

花開在這里是這里的花

樹長在這里是這里的樹

池水和游客是這里的池水和游客

如第一次約會一般，什么都是好的

哪怕她生氣時，轉過去的側臉

——你說：側臉殺。蒙娜麗莎

一年后，七年甚至再久一點

回頭看。懶得回頭看。時間

把我們變成虛擬人，虛擬的空間和空氣

空蕩蕩地掛在一幅油畫的房間里

每次臺風總會把生活的環境搞亂

天空永遠是無辜的。我在運煤甬道下喝一杯冰水

看著爬山虎胡亂攪拌在一起

看著一個穿睡衣的女孩在推土機前拍照

（推土機是改裝過的推土機。女孩是

剛從夢里醒來的女孩，風吹她的睡衣

和島嶼，以一種類似人類的姿勢）

她站在那兒，像一本書的目錄一樣瘦削

我想把看到的一切風景都指給你看

聽到的一切風聲都讀給你聽

或許有一天，你來到這里，我們

在同一個方向上，相遇。你也會

把臉藏在樹葉后指著干凈的天空說：

“那里一無所有但我依然會義無反顧”

最后的清白

飯桌上，一位行為藝術家身邊坐著一位膚白

高挑的女性。她的年輕，她的眼睛和呼吸

他剛從巴黎過來，她剛從巴黎過來

他拿出酒壺，說威士忌是他的血液

她看著他，他看著我們。她的白皙在流淌

他一邊喝酒一邊談論巴黎的物價他的身世

他的祖父死于饑荒，他的父親比較窩囊

他的母親是知識分子，他的外公很厲害

他的舅舅——說到這里，他喝了一口酒

他的舅舅寫詩，愛旅游，從一個地方回來

把那個地方的泥沙裝回來當作禮物，喜歡

普希金，臨終前還大聲呼喊“我要找一位

喜歡朗誦普希金詩歌的處女”

他停了下來，身體戰栗。埃菲爾鐵塔

他繼續說：“我舅舅到死還是一個處男”

我們都笑了，好像屋里的空氣

被什么抽空了。在哆嗦，縮成一面哈哈鏡

兩相比較

八月的季節里浸潤著女性的香味

下班后她們鰻魚一樣游走，我

藍色一樣游離（百合、百葉窗、

月光、意志、幽涼）

我為身在這里不是身在那里而困惑

電影里的我和一本書里的我

以及一首詩里的我——我是誰？

將燈關上，周圍的空間再次恢復

完整。明亮的暴露是明亮的掩蓋

早上我寫下的句子，夜晚變成一只兔子

熱供站被蟲鳴聲覆蓋，踩在干燥的

爬山虎葉子上，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可以預知未來，未落的爬山虎

和落下的爬山虎同在虛無之中

正在變黃的葉子，它的葉尖翻卷

朝上，它的中心貼著地面

葉子的本質決定葉子

不是葉子的顏色決定葉子

那么長時間我站在草地上竟

找不到一個合法的句子

紅色把時間變慢了，聽不到聲音

空氣里的香味因為附著于她們

才可以被視作抽取不盡的香味

不可見的

秋日夜晚，凌霄花正盛，我失眠

從園區回到家，空的房間

依然有日常的物件，妻兒不在身旁

我是我的旁觀者。屋里，似乎失去了靈魂

可能我不知道是否有靈魂，但好像

除了這個詞語再沒有，更合適的了

失眠的星球里有巨物，將我

包裹進去，四周是直覺上的四周

工作，月色，寂寥，微醺。走廊盡頭傳來

夢中的嗚咽聲。外賣員在門口和我通話

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銀發，他用

身體將整個夜晚支棱起來。如同園區的老建筑

下面有一個人工湖，將所有重量消解

我住在一首詩里夠久了，還是干的

浸潤、濕潤、溫潤。我有小悲傷像酒花

浮在酒水之上——酒花是酒還是花？

在冒著酒花的酒水中獲得酒話

我總在喻體和象征中才能摸到

一樣東西，可它不是任何語言

可以說清楚的一樣東西，以至于我

懷疑它到底是不是地球上的東西

我站在窗邊，將臉貼在玻璃上

五官因為被雙手捂著才是五官

不可妥協的

一個人時，他感覺他是一個園區

可以容納很多缺席的裝置

當他置身人群，他感覺

他是園區里的一把椅子，被穿著

綢緞的精致的臀部坐著

這是他從人群里出來后才發現的

她說：睡不著可以喝點酒。他喝了

所以有一種清新和審慎的清醒

她說：睡不著是因為沒喝好。他沒干

所以可能她是對的

他說他早已過了輕易喝醉的年齡

月亮照進來，月光鋪滿床單

他把失眠時寫下的句子命名

為詩通過它們一字一詞地去接近她

她說她要去沖涼，剛才一個人

玩得忘形了，還沒收拾自己

干凈的八月

傍晚剛從外地回到熱供站

發呆的時刻是放空的時刻

你和周遭成為一體，你帶來

一個陌生地方的起伏。人和物

被詞語化，被格律化，被融化

一旦你從那個狀態的那里驚醒

這個狀態的這里重新和你保持

“可能在所有時刻”的關系

下過雨的傍晚突然失聲

吃過晚飯的人來到這里等待

夢見一個夢中的人，或者

被他夢見。第二天早晨，重啟

黑格爾說，人死于習慣

習慣打破習慣的人是否

也是一種新的習慣？他死于什么？

下晚班的夜晚和上早班的早晨

我都會出現片刻的恍惚感。回到此

像同事撿到的一條狗，我喊它“茶歇”

它的過去只有一條路——迷路，它的未來

有很多條，這是一條狗的選擇。我望著它

它趴在我辦公室的門口，睡著了。它身旁

的植物是綠色的睡眠。睡眠之上的睡眠

我在敲擊著鍵盤，不用手指，用手指甲

汗淋淋的臉龐上開滿白色的花，如果

某人想要說話，我就用花蕾捂住她的嘴

幻聽者

中秋第一日，我在辦公室看天花板

妻子帶著顧客去泗涇看一套二居室

樂寶在隔壁會議室睡著了

他在夢里說著話：月亮。恐龍

藍色的。怪獸。你慢點。自行車

我輕輕關上門，也關上他的夢

樓下傳來游客孩子的喧鬧聲

他們在孫悟空雕塑前扮演孫悟空

手持的木棍比金箍棒還要閃爍

任何事和植物都比不上孩子的快樂

我把窗簾拉上，內心的花園明亮

放出一個園丁，他所過之處，丟下一顆種子

他不用澆水，今晚的臺風會把土地弄濕

種子在臺風后會發芽，長出他想要的樣子

他的花園是一座修道院

我的花園是一座圖書館

一本書是一朵紙花，無人時，我會

聽到花開的聲音，花瓣是詞語

有一個越發清晰的形象立在上面

我迅速打開窗，將自己裹成花開的樣子

正是這樣的循環的想象糾纏我并拯救我

朝向什么

大自然是手術醫生，臺風是他的手術刀

他想要切割你哪里就切割你哪里

有人在送外賣，有人在迎親。這些本不該

在臺風中發生的事，我在窗外都看見了

我們有相似的窗戶，卻有不一樣的窗外

臺風過境，道路上堆滿了被切割后的殘肢

樹枝下的轎車。被分割的外賣車

樹葉鋪滿人行道。窗戶破碎在路上

紅綠燈彎曲著，周遭都是黃色

我將手掌放在方向盤上，使勁按喇叭

試圖通過聲音的大小把黃色變成綠色

我的手遍布在我將要前往的任何方向

【作者簡介】宋憩園，本名宋家彬。一九八五年生于安徽懷遠，現居上海。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十月》《揚子江》《草堂》《詩歌月刊》《安徽文學》等刊物。曾獲深圳“睦鄰文學獎”、第六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