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次聽說詩人宋憩園的名字,但系統地讀他的詩,還是第一次。《環形廢墟》組詩里邊,最讓我困惑的是一個專有名詞“熱供站”。這個詞應該是詩人的一個生活場景,我就此請教了宋憩園。憩園也給了認真的回復:“‘熱供站’前身為上海市莘莊工業區熱供一站,是中國工業發展的典型象征。隨著時代高速發展,二〇一四年正式退出人們視野。二〇二一年十月三十日重新以藝術園區的形象為公眾進行‘精神供熱’。這里有高度機械文明與朋克文化結合的未來科幻場景,隨處可見的怪誕機械生物,警鐘長鳴的紅燈,夢核一般的場景,既現實又迷幻。”憩園還說,“我就是在這樣的‘荒原’里工作和寫作。”說這個地方如“荒原”,確實不為過,相較于那些極為類型化的旅游景點,“熱供站”要被視為有趣味的風景,估計還需要觀看者內在素質的提升,需要人對藝術空間的重新理解。但對于憩園來說,這個地方已經具有了獨特的意義,這里確實似乎缺乏“詩情畫意”,但卻是一個寫作的操練場地:詩人的身份使他重新審視個人生活、寫作,使一個空間成為具有獨特“經驗”的“地方”——“空間”是客觀化的,不具有個人印記,而“地方”,是個人經驗的,凝聚著記憶、當下的感覺和彌散的想象——在憩園的詩中,關于“熱供站”的敘述,第一次顯示出“存在就是存在本身”的意味:“今天是第四十天,我學會了怎么和一個地方相處,和一個人相處有顯然的區別,它永遠不說話你怎么能和一個永遠不說話的存在發生沖突呢?……矛盾的產生往往因為意思的相左,情緒的堆積它永遠在那里,你是什么樣,它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繼續生活和愛吧像游客,第一次到一個地方的心態一時竟難以界定、言說和概念化”。在這首《適合的研究》中,詩人沒有以主體的認知來統攝“一個地方”,“它在那里”“它就是”,這些才是詩人的敘述要努力的目標,為此他避開了對敘述對象作界定、做概念化的處理,他沒有將熱供站“對象化”,而是將自己置于此環境之中:“今天下雨,我孤獨它在那里,好像和你有一樣的孤獨昨天下雨,我高興,它在那里好像和你一樣高興”。這種面對世界的方式是反形而上學的,人沒有將世界區分為主體和客體,知識的目標就是主體努力去認識客體、把握必然,詩人的方式是存在哲學式的:人在世界之中,那個存在著的人,關注的是“存在”本身,而不是聚焦于一個個“存在者”。
詩作的前半部分也值得探討:“詩來自生活,但不再是‘生活’我的朋友懷疑,為什么那么熱愛。才幾天,談愛是情緒化的我說,你來,這里的早晨到夜晚都在場,你就會像我一樣他說,早晚你會厭倦,像厭倦身上的器官,因為熟悉而忽視可能他是對的,愛是持續性的問題而非答案,是‘哲學海綿’的水滴”。很明顯能看出詩人的認知體系不同于常人,他說的“生活”“愛”的意義已經被改變了,面對“朋友”的質疑,詩人的回答是:愛,不是主體對客體的情感投射或意欲上的占有,而是放棄對象化的方式,去試圖體會那個“在場”,與那個情境同在。“愛”不是一個輕易能給出答案的單向度的問題,而是一個“持續性的問題”。“‘哲學海綿’的水滴”一語,能看出詩人的時間觀和生命觀:時間和生命在過程哲學中,不是單向度的、靜態的,而是綿延的、變化的、過程式的,在一個被理性、概念和邏輯所統治的世界,詩,可能正是源于那時間和生命的“海綿”的水滴。
二
憩園詩歌所體現的認知方式,有一種存在論的意味。詩,作為一種言說,其努力的目標不是去捕捉客體,而是盡量讓“存在”顯露出來。憩園似乎不在意詩的那種抒情性和完滿性,他的一些詩作,如同熱供站的形態一樣,有形態,有質料,但缺乏傳統意義上的美感,他的寫作,似乎只專注于“存在”之“顯露”:“我喜歡看天空。我的天空不是一成不變的除了鴿子、斑鳩還有飛機除了煙囪、汽車還有爬山虎……我喜歡看天空,可能因為幾個瞬間,天空只是天空。沒有‘這些那些’煩惱隨我怎么想,顯露是一直存在的它還真的做到了”。“天空”在詩歌中常常被寄寓了繁多的主體情思,而事實上天空沒有這些那些煩惱,詩人只是在陳列特定時刻天空所呈現的一些現象。
這首叫《郵差》的詩,也讓我想起余怒在詩集《蝸牛》中的《地平線》:“夏日傍晚我去觀察地平線那兒,一會兒,有東西跳出來再過一會兒,又有東西跳出來仿佛是為了這里的平衡不是太陽月亮星星不知道該叫它們什么在江堤上,我躺下來這么多年不停地衰老是值得的這么多年沒有任何東西出現消失沒有任何意義上的驚喜地平線從來沒有抖動過”。和天空相對,地平線對于許多人,也是意味深長的存在者,但余怒最討厭那些庸常的“詩情畫意”式的敘述與言辭,他力圖讓在他看來更真實的地平線顯露出來。無論是憩園的“看”還是余怒的“觀察”,都表明作者的出發點:去體察這個世界,而不是只傾瀉內心的情感;去努力地呈現某種程度上的存在之“真”,而不是營造由主體情感所裝飾的存在之“美”。這種現象學式的寫作,對于傳統詩歌寫作而言,是反美學的,但使人成為人之“存在”而言,應該說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顯現。詩人不創造什么,而只是傳遞者,借著語言,將存在之“真”傳遞給讀者,也許,這是這首詩標題的意思。
三
作為憩園現在工作的區域,熱供站會不會在一批杰出的詩人、藝術家的打造下,借著高度發達的自媒體和新媒體平臺,成為上海新的時尚藝術空間,實現某種流量引爆?這個我無法預測,但我知道,憩園在寫詩上,一直拒絕當代漢語詩歌寫作的某些流量密碼。他對此非常警惕:“‘流量’是一個可怕的詞語。它讓藝術的純度急劇下滑,下滑到它的反面。‘流量’——應該是大眾層面的概念和影響基因,不應該被認作是評判藝術的標準。哪怕是‘之一’也是魯莽的。高純度的藝術必然是本能地拒流量于千里之外的。至少,是不關注流量本身的,它來任它來,它去任它去。被流量制造出來的藝術創作者,是悲哀的。”作品會不會被讀者廣泛接受,這不是憩園關心的事,他需要的乃是詩之來源:生命的本能沖動與內心的直覺。
在詩作《不可見的》中,他寫道:“秋日夜晚,凌霄花正盛,我失眠……失眠的星球里有巨物,將我包裹進去,四周是直覺上的四周”。“四周”作為一種存在的境況,他沒有繼續以主體的情思來敘述,就是“直覺上的四周”。“直覺”一語,在這里對于存在之顯現,似乎已經足夠。語詞的恰當運用,顯示出他的詩性言說的功力。
“本能”與“直覺”,對于當代詩的寫作,何等重要。我們看到太多的詩作,似乎是概念化的情感、經驗之邏輯性的演繹,“存在”在這里被“存在者”所替代。當代詩人,有多少人在用理性寫詩?可能很多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憩園以人身上的“動物性”來代替此“理性”,他說:“詩人是沒有被社會馴化的動物。詩人身上的動物性更強烈。之所以被叫‘詩人’是因為這種動物可以使用語言表達他身上的動物性,以及其他人身上的動物性,從而將自我的個體性突顯出來,成為獨特的人。詩人處理的核心是‘語言’和‘本能’的問題。”我對此的理解是,相對于被適用于日常交際的“理性”和工具化的“語言”,人的生命和表達要寬廣、深邃得多,詩人必須面對這“本能”的生命沖動與“直覺”性的語言尋求。在一個充滿技術、計算和實際收益的世界,詩,其實在呈現人更內在更豐富的生命狀態。
四
當然,將人的生命狀態呈現出來,我們就必須避免那些已經被消耗的抒情話語、陳詞濫調、陳言套語……詩人,必得重新面臨“語言”的問題。“除了這個詞語再沒有,更合適的了”,一個嚴肅的詩人,恐怕不得不常常陷入這樣的苦惱。“我總在喻體和象征中才能摸到一樣東西,可它不是任何語言可以說清楚的一樣東西以至于我懷疑它到底是不是地球上的東西我站在窗邊,將臉貼在玻璃上五官因為被雙手捂著才是五官”(《不可見的》)。
人如何以詞語的“雙手”來真切觸摸“存在”之“五官”,這是寫作者的重任。海德格爾正是賦予語言這樣的重任:語言是存在之家——“存在”正是在合適的語言中得以顯現,“存在”安居于“語言”之家中。借著談論荷爾德林的詩,海德格爾道出“詩的本質”:“詩是用詞語并且是在詞語中神思的活動。以這種方式去神思什么呢?恒然長存者。”詩人的寫作是尋找詞語,在詞語中神思、彰顯“存在”。
在海德格爾看來,形而上學的思維已經徹底敗壞了,它已經不可能把握到存在,要尋到存在之路,只有詩。存在被遮蔽已久,詩的職責就是在語言中讓人與存在重新照面。詩是傳達感性、生命的直覺,呈現更內在的、更豐富的“人”,呈現一個天、地、人、神同在的多維世界。詩性,也許是對這個日益技術化、計算化的世界的拯救。憩園說他在荒原里工作和寫作,這是有意味的,這是真詩人的使命:以詩來完成某種救贖。
海德格爾在《林中路》里就說過:“哪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圣書上也記載了耶穌的話:“尸首在哪里,鷹也必聚在哪里。”“貧乏”是世界的常態,但對于詩人而言,正因為“貧乏”,故他在,正因為“貧乏”,詩在。
憩園所在的工作和寫作環境,以及他寫詩的方式,在今時代,意味深長。
【作者簡介】榮光啟,一九七四年生于安徽樅陽,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寫作》雜志副主編。著有《“現代漢詩”的發生:晚清至五四》《如何談論新詩:本體認知與批評方法》《目送自己進入曠野:文學寫作的意義與限度》等;出版有詩集《噢恰當》等。曾獲“中國十大新銳詩評家”提名,獲首屆“安徽詩歌獎·優秀評論家”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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