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骨人（短篇小說）

最后幾位食客撫腹而去。王奎擦凈灶臺，熄火落鎖，走出狗肉店，抬頭見夜色潑墨，倦云遮月，唯余數點孤星明滅。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挪到院門前，黑子聞聲躥跳。王奎倦意頓消，門剛開了一條縫，黑子便躥出撲蹭。王奎一下舒展開來，疲憊如衣褶被熨平，笑罵：“狗崽子！”黑子忽然抬起頭，觸到他眼中的憐愛，立刻雀躍歡叫起來，親昵地蹭著他的腿，尾巴急促擺動，如同搖晃的節拍器，把黑夜攪得叮當作響。

王奎手腕輕輕晃動，塑料袋頓時綻開銀亮的脆響。這聲響如同精準投出的誘餌，瞬間擊中黑子。黑子的耳朵像兩根靈動的天線，迅速支棱起來，鼻尖聳動，貪婪地捕捉塑料袋中食物的氣息。它的身體如滿弓之箭，蓄勢待發，喉嚨溢出一陣老舊留聲機的音符，似在訴說著期待與渴望。今天生意不錯，王奎心情很好，給黑子帶回幾塊帶肉的狗骨頭，到家掏出來放進食盆，黑子趴在一旁聞也不聞一下。王奎拍拍它的頭，“嘿嘿”兩聲，說：“黑子仁義啊！”又拿出兩根排骨舉得高高的，逗著黑子。黑子立刻跳起來，兩只前爪在空中亂抓，嘴里發出“嗚嗚”的叫聲，王奎嗔罵道：“跟那死丫頭一個德行?！痹谕蹩挠∠笾校畠很奋纷鍪裁炊际侨昼姛岫?。樂器、繪畫、舞蹈，還沒有去學幾次就沒興趣了，唯有不吃狗肉這件事，從小到大從沒有動搖過。

王奎是十里八鄉有名望的敲狗匠，經營一家叫“絕味狗肉王”的狗肉店。芊芊還小的時候，放學后就徑直來店里吃飯，她一勺一勺喝湯，一口一口嚼肉。一頓飯吃完，芊芊就開始臉紅身熱，然后碗筷歸攏，抹凈桌面掏出書本寫作業。

一次，芊芊看《忠犬八公的故事》，被八公對主人的忠誠和癡癡的愛感動了，從此再不吃狗肉，再也不去店里吃飯。王奎一開始還不習慣那張小桌被客人占用，他跟芊芊說：“我們仙人鎮的人祖上就吃狗肉，嗜狗肉成風，你這么做豈不成了仙人鎮的另類？”芊芊說：“狗是人類的好朋友，以后我不吃朋友的肉了。”王奎笑著說：“你吃雞鴨魚的時候咋沒見你這么慈悲呢？”芊芊眼一瞪，說：“雞鴨魚就是人吃的菜，狗是看家護院的，不是讓人吃肉的。反正我不吃了。”氣得王奎差點揮起竹煙管敲她的頭。

孩子大了，主意越來越忙，王奎想開了，也不必強求。當年她媽媽生她的時候難產死了，她一直是自己心尖上的肉，隨她去吧。誰知芊芊得寸進尺，不但不吃狗肉，上初中后還領了一條黑狗回來。她有故意跟她爸爸對著干的意思，還天天“黑子，黑子”地叫著，給它喝牛奶、喂牛肉、洗澡，常帶它去野地里撒野，到河邊捉魚。天氣漸涼，她還買了一堆高檔狗衣裳，把黑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芊芊抱著黑子對爸爸說：“爸爸，你看，黑子的眼睛會說話呢。”王奎看著芊芊認真的模樣，又瞥見黑子濕漉漉的眼珠正瞅著自己，“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可心里卻莫名地泛起一絲漣漪，只是嘴上依舊不饒人：“狗哪會說話？芊芊別跟著黑子學傻了?！蓖蹩鼭M臉嫌棄，嘴里罵罵咧咧，嫌黑子被打扮得人模狗樣。倔強的父女倆為黑子不知慪了多少氣。這真怪不得王奎，他敲狗、賣半輩子狗肉，離開這個行當，他啥也不會做了。

仙人鎮雖不見仙人，但彈丸之地日日聞得狗肉香，家家都有一手烹煮狗肉的本事。很早以前，仙人鎮就有狗肉街，短短的老街有二十多家狗肉店，日夜食客盈門。但最熱鬧的莫過于三伏天吃狗肉喝狗肉湯，三九嚴寒吃冬令狗，食客洶涌而來，場面壯觀，令人嘆為觀止。狗肉本是帶燥性的冬令補品，但仙人鎮不拘時節，男女老少，四季大吃，還美其名曰：“三伏天以熱制熱，三九天補陽驅寒?！?/p>

暮色漫過仙人鎮時，狗肉湯的膻香在檐角凝成淡黃霧靄，王奎正準備去看看狗肉湯燉好了沒有，剛到房間就看到芊芊正在看《忠犬八公的故事》的光碟。芊芊眼睛發紅地看著風雪中的秋田犬八公，他端著狗肉湯進來時，芊芊正用校服袖子猛擦眼睛。

“關掉這些洋把戲！”他故意把瓷碗磕得脆響，“咱鎮上的狗可比這畜生有造化?！薄澳阌忠讶倌昵澳翘坠碓挵岢鰜?？”芊芊按下暫停鍵，八公凝固成雪白的雕像，“什么神仙托夢殺狗破城，根本就是老祖宗嘴饞找的借口！”王奎的竹煙管在陶甕邊磕出清響，甕中陳鹵泛起三百年前的漣漪：“你該去讀縣志！嘉慶年間的月亮照著義軍鐵甲，狗群徹夜狂叫泄了天機——”煙鍋里的星火忽明忽暗，在他瞳孔里燒出個佝僂的神仙輪廓，“那夜神仙踩著瓦當上的霜說話，說天地有桿秤，萬犬吠城是因秤砣墜著太多冤魂。”

芊芊突然掀開砂鍋，蒸汽頂散了傳說。三塊帶骨髓的狗骨在琥珀色湯中沉浮，像未超度的亡魂?！澳悄霉窌r怎么不學學神仙？所以咱家灶王爺供的是桿血秤。”芊芊突然轉身，瞳仁里跳動著影碟機的藍光，“您可好，竹煙管一敲就完事，和偷狗賊張大強有什么區別？稱幾錢狗魂換幾兩銀子。”

王奎的竹煙管在空中劃出殘缺的八卦，卻拼不全傳說里那個慈悲的圓。月光突然變得黏稠，他看見芊芊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成狗形，正對著三百年前的自己狂吠，八公的嗚咽聲正從音響里滲出來。他忽然發現芊芊耳垂上閃著銀光——那是去年清明節給亡妻燒的紙耳環，不知何時被芊芊偷偷戴在耳朵上。

三百年薪火淬出的絕味狗肉王店在仙人鎮老街巷底。酒香不怕巷子深，狗肉香也一樣。王奎烹制的狗肉一出鍋，整條街肉香彌漫，像長了鐵鉤似的牽著人們的鼻子往狗肉店里鉆。

說這香味勾人絕不夸張，這與王奎從挑選活狗到敲狗、烹煮不無關系。選擇什么樣的狗歷來十分講究。在王奎看來，黑狗第一，黃狗第二，花狗第三，白狗就排到最后了。王奎一般都是選用當地黑土狗，狗只敲不殺，放了狗血的狗肉就不好吃了。王奎敲狗很是講究，買回來先喂養十天半月，直到某天狗朝他搖尾巴了才拿出敲狗的竹煙管。煙鍋前一寸處鑲嵌一塊指甲大小碧綠的和田玉，玉被精心雕琢過，昂起蛇頭的地方就是敲狗鼻的地方。王奎敲狗前從煙袋里捏煙裝鍋，點上火蹲在一旁慢慢吸，不慌不忙瞇縫著眼耐著性子瞅著狗。機會一到，煙管一揮，吧嗒一聲，似以指彈瓜，蛇頭已敲中狗鼻梁，狗嘴咧開，一聲不吭，倒地而死，無半點痛苦。被敲死的狗用稻草包裹，點燃煺毛，待狗皮被烤得焦黃并開小裂時，開膛破肚，洗凈剔骨剁成大塊，再用麻繩將狗肉捆緊后放進泡滿草藥的大砂鍋里燉煮。砂鍋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煮好的狗肉撈出晾涼，用紗布蓋上，隨用隨取。狗肉連著皮，沒有骨頭，刀切后肥瘦間夾，片片薄如紙，碼得整整齊齊，吃起來很有韌性。王奎還調制了一種秘制調料，調料蘸水裝在一只瓷碗里，里面放著辣椒和新鮮的薄荷葉，以及一些帶著奇怪香味的白色小顆粒。把鍋里的狗肉湯舀一勺放進碗里，攪拌一下，調料頓時變得紅彤彤油汪汪的，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鎮上很多狗肉店的老板都訂制竹煙管，也鑲嵌玉蛇頭，但敲狗時不是被狗咬了就是連砸幾十下砸不到，無一人能做到王奎那樣似以指彈瓜，一敲斃命。也有人提著煙酒上門請教訣竅，王奎也不駁面子，笑著收下，細心教導：“狗有精、氣、血、脈，精聚氣游血走脈流。敲狗要觀子、丑、寅、卯，下手時得認真查精氣血脈，比如，丑時脈上血下精橫氣豎，則命門在耳門穴。看了精氣血脈還得看狗的呼吸，吸氣下手慢，吐氣得快；還得看狗的眼睛，它要是睜著眼，則得下勁，閉著眼則悠著點力道……”一大通說得神乎其神，來人聽得似懂非懂，摸不著頭腦，所以一直沒人學到這絕活。

王奎敲狗雖是絕活，但還是有兩條狗躲過了他的竹煙管。一條是鄰村李阿婆送來的大黃狗，她要去城里的兒子家養老，便將這條大黃狗賣給了王奎。王奎喂了整整一個月大黃狗也不對他搖尾，便將它放了。另一條是黑母狗，他買回來喂幾天發現是帶窩母狗，便自認虧本。除此之外，所有的狗都不會超過三日，便自動對他搖尾巴，當然死期也就到了。

王奎敲狗無數，唯獨對黑子另眼相待。芊芊去省城上大學后，黑子被留在了家里。黑子已出落成矯健的獵犬模樣，漆黑的皮毛如浸透月色的綢緞，前襟抖落半幅雪原，四爪鑲嵌著新雪，仿佛浮動的云絮。脊背處油亮的墨色隨肌肉起伏流淌，利爪踏地時猶帶風雷之勢，儼然荒野里游走的黑色閃電。

芊芊去省城上大學后，黑子好幾天不吃不喝，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吹酵蹩貋砭吐劼勊男?，又用腦袋蹭蹭他的小腿，然后抬起前肢站起來搭在王奎的腿上，嘴里嗚嗚地叫，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傾訴。王奎想起芊芊小時候也是這樣，她撲在他身上，小手不停地拍打，眼里閃著淚花，嘴里唧唧噥噥。看著眼前的黑子，他心里的某一根弦被撥動了。

仙人鎮狗肉需求量大，催生出專門偷狗的閑漢，其中張大強便是此中翹楚。他游手好閑，十幾歲就開始偷狗。每年入冬后，他要偷二十多條狗殺了吃。他常年偷狗，吃狗肉喝狗肉湯，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眼里透著邪光，再兇猛的狗，只要一見到他就夾起尾巴趕緊逃竄。

一條流浪狗在黑市能賣出數百元的高價，一些油膩膩的狗肉店老板早與偷狗賊達成心照不宣的契約。王奎總是冷眼拒絕這些骯臟的勾當，他寧肯啃冷硬的饅頭，也不愿碰那些泛著血腥味的鈔票。不過最近張大強來得勤，王奎知道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就不客氣地說：“有事直說，少跟我拐彎抹角?！睆埓髲姾韲蹈煽纫宦?，說：“是有件好事呢，我有個老主顧，是個大老板，想跟你買些溫陽補腎的好東西。”

王奎除了有一手敲狗、烹狗的絕技，還有祖傳的絕活。平時他把處理好的狗鞭焙干后加上中藥泡酒，能溫陽補腎，專治男子不育，尤其陽痿的男子服一段時間能恢復雄風。特別是用大黑狗的鞭炮制的藥酒，吃上十天半個月，男子就會雄風重振。

“這有什么難開口的？五千塊錢一壇，你拿去就是?！蓖蹩钢昀锏牟ＡЧ拮诱f。“不過，”張大強嬉皮笑臉道：“王哥，大老板看中你家黑子了，人家出七千，讓你炮制好。”王奎一聽，竹煙管往桌上重重一敲，瞪著眼罵道：“放你娘的屁！黑子是我女兒的心肝，給座金山也不賣！”

三天后，大老板登門，將兩萬塊錢往桌上一甩，說：“王老板，這些錢夠了吧？”王奎慢條斯理地吐口煙，瞧都不瞧一眼桌上的錢，說：“我王奎再窮，也不稀罕這點臭錢。黑子你想都別想！”張大強在一旁急了，惡狠狠地威脅，說：“王奎，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王奎揮起竹煙管指著張大強的鼻子吼道：“你敢動黑子一根毫毛，老子跟你拼命！”王奎舍錢財護黑子怕閨女的事很快傳開，仙人鎮的人都說他傻，把財神往外推，到手的鈔票怕燙手。

王奎到十里八村的人家買狗都很順當，可沒想到黃家榜的狗很有野性，老遠見了王奎就開始叫，真是一呼百應，大狗小狗、老狗幼狗都圍著他狂吠怒咬，群起而攻之，那些狗張口真咬，毫不客氣。王奎揮舞著套狗桿，咒罵著，但寡不敵眾，被群狗圍堵得從田埂上翻倒在水田里。村里人哈哈大笑，都笑他狼狽不堪的熊樣。跟他一樣狼狽不堪的還有離他不遠的菜地里的一個女人。她正在給菜地澆水，大概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嘴皮發白，渾身篩糠似的打哆嗦，手上的水瓢也握不住，掉在菜地里。王奎看得心生憐憫，狗群散去后，他替女人收拾起地上的東西，目光被這女人牢牢鎖住。她眉眼間的溫婉，恰似春日暖陽，直直照進他的心底，令他不禁心旌搖曳地問：“這些狗都是沖我來的，你……你……怕它們干什么？”女人滿臉緋紅，不好意思地說：“小時候被狗咬過，現在聽到狗叫聲就害怕?！闭f完低首輕步向村里走去。王奎眼睛死死地追在后面，癡癡地看著她腦后的烏黑發髻，耳垂下輕盈的耳墜，楊柳一樣的腰身，只覺得整片田野煥發出不一樣的生機。

王奎從黃家榜回家半個月，仙人鎮的王嬸子去絕味狗肉王店里八九回。王嬸子一跑得勤，人們就在猜測她又要給誰說媒了。漸漸有了風聲，她是要把黃家榜的帶著八歲男孩的寡婦水秀說給王奎。

鎮里的好心人，那些嘴快心善的婆娘，不知道給王奎說了多少門親事，不是他嫌鎮上的女人嬌而饞，就是嫌鄉下的女人上不得臺面，做不得店里的老板娘，要不就是女兒死纏爛打不同意。不過黃家榜的水秀王奎打心眼里中意。王嬸子趁勢三天兩頭來，她在王奎家吃狗肉吃得肚子圓滾滾，臨走不是提走一串香鹵狗肉，就是抱走一兩罐上好的家釀米酒。這天，王奎給的紅包她麻溜地揣進兜里，心里頭樂開了花，一邊盤算著要是說成這媒，往后狗肉可以隨便吃，一邊哼著跑調的小曲兒，腳底生風就往女方家去了。

到了女方家，王嬸子那嘴皮子抹了油，啪啪啦啦就開講：“妹子呀，我跟你說啊，男方家那條件在咱這片兒是數一數二的。跟著他你和狗蛋指定有福享。”一會兒拍拍胸脯保證，一會兒又比畫著王奎家狗肉店有多大，說得有鼻子有眼。沒幾天，王嬸子就像領自家閨女似的把水秀帶到了仙人鎮。別看水秀是寡婦，但長得水靈靈的，眼睛像能說話，紅撲撲的臉蛋跟熟透的蘋果似的。再看她手腳，一刻都閑不下來，幫王奎收拾東西那叫一個麻溜。王奎這回細細看著水秀，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嘴巴張得都能塞下一個鴨蛋，嘴角不受控制地往耳根子咧，那模樣活像撿到寶了，滿臉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最難得的是芊芊暑假回來，見了水秀不但不反對，還親昵地挽著水秀，笑語晏晏，如菟絲花和常春藤，相互傳遞著溫馨，在小院里悄然纏繞，氛圍暖化彼此的心。芊芊還嬌滴滴地問她爸爸：“爸，水秀阿姨那么怕狗，你打算怎么安排她和黑子？還有狗肉店的老板娘到時不敢去狗肉店，你的招牌怕是保不住嘍！爸，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睔獾猛蹩呐Ｑ勖俺隽嘶鹦亲?，他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還能給尿憋死不成？”

再去黃家榜，王奎便帶上黑子。以往去買狗每次都要受些驚嚇，去黃家榜尤甚，黃家榜的狗和他有仇似的，只要他進村，聽到他車子的聲音就集體圍攻。這次身邊有了黑子，村里的狗遠遠觀望，再不敢圍上來又咬又叫。只見黑子鎮定自若地站在王奎身邊，看看四周，仰起頭低吼一聲，村里的狗便老實下來，怔怔地盯著它，隨后四散開去。

水秀一開始不肯讓王奎把黑子帶進院里，自己怕狗，更怕狗咬兒子狗蛋。王奎說：“黑子從不咬人，還護著主人，今天我帶黑子來，別的狗也不敢對我又咬又叫了。”“我還是有點怕?！彼闱忧拥卣f，“那你就看好黑子，別讓它亂跑，我去做飯?！?/p>

王奎為討狗蛋開心，拿出一袋狗糧給狗蛋，鼓勵他喂黑子，說：“不要怕，不會咬你的，黑子是很聽話的。”狗蛋鼓足勇氣，把狗糧扔得遠遠的，讓黑子跑去吃。黑子吃了狗糧，又跑回來蹲在王奎和狗蛋面前，看看王奎又看看狗蛋。王奎就故意訓斥黑子兩句，它立馬匍匐在地做罪人狀，可看到他的表情轉晴，又立即撒嬌似的往他身上撲，把廚房里的水秀也引得忍不住探頭看，撲哧笑出了聲，說：“黑子真通人性。”王奎說：“這些年芊芊不在家，多虧了它陪在我身邊?！彼銌枺骸八娌灰耍俊蓖蹩乱庾R地挺直了脊背，拍著胸膛說：“我保證，它絕不會咬人。而且你以后再也不用怕了，我會好好保護你們娘倆，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水秀聞言不禁紅暈滿面，眼波蕩漾，眼神很柔軟，也很動人?！耙粋€人帶個孩子那么難，怎么這么多年也不找一個暖被窩的？”水秀又問。王奎嘆口氣說：“一開始怕孩子受委屈，孩子大了有主見，就得看她同不同意、喜不喜歡。后來孩子懂事了，我的年紀也大了……”水秀聽他說著，想著自己的境遇，心里不由得酸酸的。

水秀的廚藝也不錯，王奎吃著飯也堵不住他的嘴，不停地夸水秀做的飯菜好吃。吃完飯，狗蛋帶黑子出去了，兩人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只是抿著嘴微笑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誰都以為他倆的事是鐵板上釘釘，不料一山下雨一山晴，天下好事最難成。原來水秀的兒子狗蛋和小伙伴出去玩的時候，小伙伴們諷刺他找的后爹是敲狗匠，是賣狗肉做狗肉湯的，一身狗腥氣?；丶液蠊返叭鰸娝Ｙ嚥蛔寢寢屧偃ヒ娗霉方?，說他身上有一股子狗腥氣。為討狗蛋的歡心，王奎每次去黃家榜都提前跳到河里，用細膩的河沙把渾身上下擦得通紅，洗得干干凈凈，再從里到外換上新衣服?？晒返斑€是不待見他。

這天芊芊帶著黑子跟同學玩去了，王奎一個人去黃家榜，他剛進村子，就聽幾個頑皮的孩子跺著腳對著狗蛋齊聲唱：“狗蛋狗蛋沒人要，就往敲狗匠懷里靠；狗蛋狗蛋沒人疼，敲狗匠的煙鍋敲得疼……”狗蛋一聽很惱火，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鵝卵石，朝著他們砸過去。隨后他們瞪著王奎，恨恨地一聲呼哨，引來了村里十幾條狗一呼而上圍住王奎?？礋狒[的孩子還在一旁喊叫著慫恿狗咬王奎。王奎一時沒忍住，揮起手中的套狗桿，將一條咬住他褲腿的母狗打倒了。誰知這一桿打在狗肚子上，那狗當場就痛得在地上打滾，不一會兒就生了四條還沒長毛的小狗崽。小狗崽蠕動了一陣，便無聲無息地死去，母狗也沒能活下來。他把身上的錢都給了母狗的主人家。從此，幾個月也沒去過黃家榜。

幾個月后，水秀卻找上門來，水秀抽泣著跟王奎說：“老爸得了怪病，一天到晚腳手冰涼，還尿血。去了幾家醫院，醫生都束手無策。死馬當作活馬醫，找鎮上的老中醫看，老中醫給他配了中藥，說須以經年黑狗的腰子做藥引。老中醫說，方圓幾十里，就你家黑子的腰子最好?！?/p>

王奎一抬頭，恰巧看到水秀脖頸間的銀項鏈晃得刺眼，他知道這是她死去的丈夫以前給她買的護身符。當初王奎替她收拾菜籃時，這鏈子分明藏在衣領深處，此刻卻像一道符咒懸在兩人之間。如果是別人，王奎一定會拿竹煙管把他趕走?？蓙砣耸强蘅尢涮涞乃?，關系的是她命懸一線的老父親，他嘴唇哆嗦了幾下，說：“你多叫幾個人去我家里逮住殺了吧。讓我親自敲，我可下不了手?！?/p>

正是午間飯點，狗肉店人多嘈雜，王奎的眼皮突突地跳個不停。他知道水秀這時正在他家院子里逮黑子。王奎不時地看向窗外，胸口越來越悶，急喘起來，眼里好像有火苗在跳動。老伙計老劉見王奎臉色不對，讓他趕緊回家休息。王奎拗不過，便踩著烈日踉蹌而去。水秀遠遠地見他回來，眼圈紅紅的，身子微微顫抖著，說不出話。他打開院門，只見那幾個捕狗的人或坐或臥，在院子里氣喘吁吁、汗如雨下。王奎看著大槐樹下舔傷的黑子，不由得眼一熱。他說：“算了，還是我來吧，免得它受罪。”并告知水秀放心回家把藥熬好等著他，掌燈時候藥引必然送到。

人散去后，王奎的手撫摸著竹煙管上溫潤的玉蛇頭，想起三十年前師父的話：“竹煙管敲的是狗鼻子，其實敲的是自己的良心?！贝丝趟X得喉頭堵著一塊滾燙的炭火，最終還是蹲下伸出手叫道：“黑子，黑子?！焙谧舆t疑著，但還是從大槐樹下走過來。王奎點上一鍋煙，閉上眼，心里默默告訴自己：黑子它再聰明也是摸不準自己的心思的?？赏蹩氖挚刂撇蛔〉剌p微顫抖，微閉的眼皮也不停地眨動。黑子潮潤的眼看著有些異樣的王奎，鼻尖輕輕觸到竹煙管上的玉蛇頭，溫熱的呼吸在王奎手背凝成水珠。三十年來王奎第一次看清了那些即將被敲骨的狗眼里，都藏著這樣一汪清泉。竹煙管揮起的瞬間，他聽見芊芊小時候時的聲音：“爸爸，你看，黑子的眼睛會說話呢?！?/p>

玉蛇頭快要碰到狗鼻子時生生頓住，震得他虎口發麻。猛然間，王奎微閉的眼睛射出一道眼風，眼前突然出現黑子叼來芊芊的紅領巾，輕輕放在他的腳邊的情形。那是十來年前的一個暴雨夜，芊芊高燒不退，是黑子鳧水引來了村醫，也叼來了紅領巾。但王奎的竹煙管還是敲到黑子鼻梁上，黑子沒出一聲便倒在地上。王奎站起來，肩上搭著的那條臟兮兮的汗巾滑落在黑子的身上。他打電話讓老劉過來去毛剝皮，便進屋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等老劉大呼小叫把他叫醒后才知道黑子不見了，地上留有黑子倒下的印子和他的那條汗巾。

“還真有地氣上身，死狗復活，這也太邪性了。都知道狗肉王敲了一輩子狗，還沒有一條能逃得掉的呢?！崩蟿⒄f?！昂谧印蓖蹩Щ曷淦堑亟辛艘宦?，雙手緊緊地抱著頭朝門口跑去，左手邊通往玉水河的小路上依稀可見一撮淡褐色的毛。

王奎跑到玉水河邊，他眼前模糊了，腦袋像打不進空氣似的，越發昏沉起來，只恨不能多長幾個鼻孔吸氣。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他沿著河岸跌跌撞撞叫黑子，腳下一滑，頭重腳輕倒栽進湍急的水流中。閃電長龍似的劃過天際，天像撕開了口子，雨如傾如倒。流水湍急，王奎力不從心向河中的漩渦漂浮而去。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黑影縱身躍入水中，迅疾向他游去。王奎看到的黑影正是黑子。黑子一口咬住他的衣裳，奮力把他拖離漩渦，帶出急流，游向岸邊，終于游到了一棵樹旁。黑子松開了嘴，用頭將王奎一頂，王奎就勢抓住了樹枝。一個濁浪襲來，疲憊不堪的黑子一下被卷得無影無蹤。王奎大聲嘶叫：“黑子——”玉水河吞沒了最后一道波紋。王奎癱在泥濘的岸上，手中攥著斷掉的半截竹煙管，河中央漂浮的黑色皮毛漸漸沉入漩渦，像他三十年來敲過的所有狗魂，終于找到了歸處。

仙人鎮的街巷里，再無人品嘗過王奎秘制的狗肉，也再無人啜飲過他家那醇厚的狗肉湯。幾年后，聽聞在省城醫院工作的女兒把王奎接去省城生活，自此，他的身影便從仙人鎮徹底消失，再未歸來。然而仙人鎮的空氣中依舊彌漫著狗肉獨特的香氣，引得無數外地人慕名而來，小鎮的熱鬧有增無減。只是鎮上的店家縱使廚藝精湛，卻沒一個人膽敢掛上“狗肉王”的招牌，也無人能施展王奎那令人咋舌的敲狗絕技。

鎮里的老食客，每每談及王奎的絕味狗肉就會口舌生津，言語間滿是懷念：“在仙人鎮來來回回走了這么多年，可無論在哪一家都尋不到能與絕味狗肉王相媲美的味道，實在是可惜。那等美味，如今怕是只能留在回憶里嘍，恐怕成了俺仙人鎮的絕響?！?/p>

十年前的清明，返鄉祭祖的芊芊在玉水河邊撿到半截竹煙管。她的手指輕輕滑過那斷裂處，一陣酸澀涌上鼻尖，父親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此時，玉水河正吞吐著霓虹與河燈的碎影，往生閣的鋼化玻璃后，自動炒鍋在熬煮第十代香料包，廣告上宣稱秘方源自某塊萬歷年間的狗骨化石。

她蹲在當年黑子消失的河邊，發現蘆葦根全變成了琥珀色，每截根須里都蜷縮著米粒大小的犬齒。暮色中芊芊突然拔出發間銀簪，那是母親的遺物，此刻卻在她掌中扭曲生長，簪尖迸出竹煙管的紋理。她將發簪刺入河灘時，整個仙人鎮的狗肉香驟然凝固，所有電子招牌同時閃爍出三百年前義軍屠狗時的星圖。

夜晚，河心浮起一口青銅甕，甕口卡著半塊鎮志殘碑。芊芊伸手觸碰的瞬間，碑文突然化作黑子的嗚咽：“你們忘了神仙跪著超度第一萬條亡犬時，月光也是藥引……”

芊芊走進往生閣，店里的食客們大快朵頤，對狗肉的美味贊不絕口。她看著這一切，心中滿是糾結。一方面仙人鎮的狗肉文化源遠流長，承載著無數人的記憶和情感；另一方面，父親與黑子的故事，又讓她深知生命的可貴與敲狗行為的殘忍。往生閣的老板認出了芊芊，熱情地與她交談起來。老板表示，他一直敬仰王奎的廚藝，也希望能將仙人鎮的狗肉文化發揚光大。芊芊思索良久，終于開口。她向老板講述了父親與黑子的故事，以及自己內心的掙扎。經過一番商討，芊芊和老板決定對往生閣進行一次大膽的革新。他們保留狗肉菜品，但是與正規的養殖場合作，確保狗的來源人道且安全。同時他們在店內增加了“關于動物保護和善待生命”的宣傳展示區，讓食客們在享受美食的同時，也能思考生命的價值。

前年元旦，一個偶然的機會，芊芊結識了一位紀錄片導演。導演聽聞王奎和黑子的故事，以及仙人鎮獨特的狗肉文化，決定以此為題材拍攝一部紀錄片，展現傳統技藝與現代觀念的沖突與融合。在拍攝過程中，芊芊作為重要的參與者，帶著導演走訪了仙人鎮的每一個角落，拜訪那些曾經與父親有過交集的人。

在拍攝往生閣時，老板講述了自己傳承狗肉制作技藝的初衷與堅持，也表達了對未來的迷茫。紀錄片播出后，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仙人鎮的知名度進一步提升，吸引了更多游客前來探尋獨特的狗肉文化。

芊芊和往生閣的創新嘗試也獲得了成功，新菜品受到了許多食客的喜愛。那半截竹煙管，被精心裝裱起來，掛在往生閣入口處的櫥窗里，旁邊配上了紀錄片的截圖和文字介紹。它不再是血腥的象征，而是仙人鎮文化傳承與創新的見證，在回憶與希望的交融中，為仙人鎮的未來點亮了一盞新的明燈。

【作者簡介】歐陽華麗，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湘江文藝》《紅豆》《芒種》《北方文學》等刊物，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轉載及入選年度選本和其他選本。著有長篇小說《風雨人生路》。小說曾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好小說等。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