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丈原,你無法知道五丈原的模樣。
約四萬年前,地球板塊劇烈碰撞,秦嶺山脈自海底崛起,臺原隨之顯現。五丈原承載著厚重的宿命,其嶙峋山體如橫生尖刺的棗樹,裹挾著亙古的滄桑,僅憑視覺沖擊便能令人臣服于這份遺世獨立的孤絕。
斑駁樹影間,浮動的塵霧似三月飛雪,又似含淚的追思,將千年歷史浸潤得越發凝重。世人或訪名山大剎,或尋山野小觀,唯有佇立在臺原上的諸葛亮廟時,方能在空寂中觸摸到靈魂深處的共鳴。這座廟宇無須刻意拜謁,其近乎完美的精神意象早已鐫刻在華夏文明的血脈里。朝圣者腳步未至,那份跨越時空的敬重便已如廟前古柏的根系,深植于每個仰望者的心間。
一
立于衣冠冢前,往來者必有悟。諸葛亮功高未震主,位極未遭妒,為蜀國強盛、復興漢室鞠躬盡瘁。這份執念如暗涌的江河,使廟宇不僅烙下隕落者的碑銘,更成為昭示忠魂的精神圖騰。生命的獨特風景在此凝結為擲地有聲的諾言,令青石黃土亦浸染著穿越時空的震顫。
山門外,古柏虬枝蔽日,仿若織就千年之愿。斑駁光影灑于青苔小徑,若上古讖緯符紋,引著步履向歲月深處漫溯。忽見巨巖橫亙,其“心外無刀”四字,以鐵畫銀鉤之勢破石而出,鑿痕迸濺出匠人魂魄,鏨紋里游走千年骨血。渾厚筆鋒暗合三國風骨,簡約里蘊萬丈豪情,粗獷處藏清醒鋒芒。這非單純的字跡,而是將文化精髓鑄入巖層的青銅命紋。每道鑿痕乃淬火的思想,每處頓挫皆凝聚對臥龍先生的頂禮膜拜。其石紋仿佛在晨昏線中翕動,斑駁字跡化作史冊泛黃的書頁,與時光同頻的浩蕩長風掠過臺原,令沉睡的刀光劍影在石刻溝壑間蘇醒。探看者駐足于此,恍見那襲羽扇綸巾的剪影,正從青銅色蒼穹深處投來穿越千年的凝視。
石碑銘文出自日本友人野呂雅峰之手,他揮動一百四十余斤如椽巨筆,飽蘸一百六十余斤墨浪,將武侯畢生功業凝于方寸。此舉絕非筆墨炫技,亦非對書道的僭越,而是以金石為載體的文明朝圣。“心外無物”的哲思與“攻心為上”的兵道,在此交融,恰如古柏根系穿透巖層——王朝興衰不過彈指一揮間,但靈魂迸發的威力,終將在時光褶皺里生長為超越個體的精神圖騰。當《三國演義》典籍化作異國文字流淌,智者的目光早已穿透書卷,在東亞文明的血脈里投下千年倒影。那些深埋地宮的舍利、鐫刻青銅的讖緯、隆起于大地之上的陵闕,皆為文明長河中凝結的琥珀。此刻五丈原的嶙峋巖脈,正以青銅器紋般的肌理,將這種賡續千年的精神震顫刻入地質年輪。或許因這巨石,五丈原憑其獨特的地形,更添蒼涼,令人神往。歲月流轉,諸葛亮仿若仍在沉思,揮扇垂眸,長須微動,智慧閃耀。他在靜寂中登高凝望,而后話語擲地有聲:“天助我也,就是這地方了。”
靜于是就這樣被打破了,從沉寂中透出無比堅定,那些跋山涉水遠道而來的士兵,雖然沒有爆發出歡呼聲,但還是在東倒西歪的盔甲下忘記了所有疲勞,用流露出希望的眼神,新奇地看著眼前這山這水這樹這原。
臺原地形獨特,襟渭水而枕秦嶺,東壁臨淵,石河激流裂谷。西徑盤折如蛇,嶙峋處,酸棗叢生。蜀軍北上時,荊楚子弟不識此虬枝鐵刺,甲胄常為棘爪所擒,咒罵聲里寒刃紛落。傳聞武侯督造棧道時,改良冶鐵之術,使刀斧用之百余日而無壞者,終使鋼鋒降服棗刺,于荒莽中劈出蜿蜒血路。酸棗終被征服,人與原、人與人、人與樹的交集,讓歲月生死盡顯人性。酸棗樹不慕高枝,卻有內心的自信與寧靜。這些被征服的荊棘,卻在歲月里淬煉出別樣風骨:虬曲軀干裹著青銅色皴皮,細葉如翡翠般綴滿星芒,棘刺似淬火銀針直指蒼穹。它們不羨松柏參天,卻甘守瘠土,以鐵骨錚錚編織著原野的尊嚴。年輪里鐫刻著三國煙塵——當蜀漢旌旗掠過枝頭,當五丈原的風裹挾著《出師表》的墨香,這些靜默的生命早將武侯“鞠躬盡瘁”的執念,化作了年輪里永不銹蝕的青銅紋。
《山海經》載黃帝狩于岐山,金果破饑,倉頡觀其棘形而造“棗”字。這草木中的上古密碼,恰與武侯命運共振:正如棗樹以棘刺守護果實,孔明亦以智謀護蜀漢星火;正如酸棗果實酸中回甘,北伐征程亦苦里蘊道。當他星夜踏勘至此,渭水濤聲應和著《梁甫吟》的余韻,秦嶺霧靄漫卷著八陣圖的玄機,剎那間天地澄明——羽扇定指處,不是窮途,而是超越生死的精神祭壇。而今酸棗依然歲歲結果,鐵褐色枝干上,新刺與舊疤層層疊疊,如同活的史冊。樵夫經過時,衣袂仍會沾染幾縷三國風霜;風過密林,恍惚還能聽見建興十二年(234年)的鐵馬嘶鳴。這些倔強的生命,早將五丈原的蒼涼,釀成了文明長河中永不消散的回響。
酸棗樹雖無言,當人們真正面對這一棵棵、一簇簇酸棗樹時,想象力也相形見絀。在農村,叢生酸棗樹難以用于打造家具,多被當作地坎邊的籬笆,防止家畜或孩童踩踏。踏上五丈原,仿若步入原始洪荒,生命力頑強的酸棗樹隨處可見。它們有的扎根懸崖,有的簇擁路邊,仿佛承載著三國的厚重與憂傷。這些生命在歲月打磨中,與叢林、寂寥相融,宛如穿越時空的嗟嘆,直擊人心。
諸葛亮想必對這里的草木并不陌生。二者同樣在空寂中堅守,頗有英雄相惜之感。盡管無從得知他當年所思所想,但若知曉這些故事,或許對他在五丈原上的堅守會有新的感悟。
在這里,生命的堅韌令人動容。初春,寒意未消,酸棗枝已頑強抽芽,遠看似孤遠背影,近看盡顯生命的堅強。它以淡然之姿,冷眼旁觀人間紛爭。花開時,棗花雖小卻香氣四溢,剛中帶柔,為五丈原增添幾分悲壯。高僧修行亦如此,頭頂藍天,頓悟內心。相傳諸葛亮駐兵五丈原時,常執羽扇靜坐冥想,直至星光滿天。他為北伐殫精竭慮,其身影恰似荒原上的酸棗。一雨入秋,原上棗香四溢,令蜂蝶沉醉,想必也讓諸葛亮心醉不已。
酸棗樹宛如攜著遠古幽情,自帶悲天憫人的情懷,與五丈原相融,傳遞神秘執念。諸葛亮逝于秋風蕭瑟的五丈原,雖廟算心戰,卻未能卸下牽掛與使命。這些酸棗樹恰似歲月化石,銘記蜀漢軍隊駐扎的過往,堪稱諸葛亮的知音。酸棗樹無須喝彩,默默陪伴著這位外鄉人,其愈砍愈盛的特性,與諸葛亮七年北伐愈挫愈勇的經歷何其相似。
五丈原地形如琵琶,彈奏歲月悲歌。諸葛亮一心將戰線推至隴右,增強國力、擴張領土,以完成先帝一統天下的夙愿。這片土地充滿無法說清的奧秘,三國征戰與之緊密相連。想必諸葛亮也被五丈原獨特的地形和頑強的生命力深深吸引,而五丈原似乎也注定了他鞠躬盡瘁的命運。
二
傳說是美好的,歷史的書寫卻很難改變。
一片西原土,空埋盡瘁身。凄凄煙樹冷,似泣漢家春。如今,原還是原,水還是水,樹還是樹,操練的兵卒早已了無蹤影,那種植的農人也已作古,只有他們的后代和酸棗樹一樣,依然生活在這土原上,以不變的姿態展露著血性,昭示著具有某種神話色彩的記憶。大自然總是這樣神奇,竟然能讓這不起眼的一株株酸棗樹幻化成人形佛影,有了神話般的動人。
諸葛亮不就是這樣嗎?
這便是身處煙火鄉村中的五丈原諸葛亮廟了。古老如出土的化石,從稠密的樹蔭籠罩中一點一點被打開,伴隨著幾聲雞鳴狗吠,不經意中拓展出供人憑吊的空間,這樣的田園情調富足誘人,自然也負載著魂牽夢縈的思念。于是我又把目光投向了五丈原,對這座寺廟給予了關注和期待。
五丈原廟,作為文化地標,即便歷經千年風雨,雕梁畫棟間仍盡顯生命的興衰。泥胎塑像、精美壁畫、參天大樹,在此相互映襯。世間萬物難以不朽,唯有傳承與精神可抵御蒼涼。成就永恒。面對這些穿越時光的建筑,于古舊神秘中,能感受到巨大的寧靜,青磚之中,盡顯歷史的悠遠。諸葛亮未被理解的政治抱負,恰似房檐上枯榮交替的松塔,但香燭、石碑一直延續著他的志向。諸葛亮駐兵的古戰場,經人們口口相傳,成為人們心中的信仰。“短兵五丈原,長眠一臥龍”,這片土地見證了滄桑變遷,也證明了得民心者,方能受人民的愛戴。
原上的彩旗隨風作響,聲響之中充滿著力量,讓人身臨其境般感受到豪情。
穿行在樹蔭下,刺目的陽光被遮擋得嚴嚴實實,似乎要把這廟包裹起來。此時的廟宇掩映在灌木叢中。斑斑駁駁的影子晃動著,讓人感覺這樹是靜止的,廟宇倒是動了起來,訪客似乎不是慕名來觀瞻,反而成了安靜的傾聽。行走在這樣的廟宇中,多的是懷念,多的是感動,多的是精神的內化。眼前是高大的泥胎塑像,可栩栩如生的高大、色彩搭配的艷麗,讓人從歷史的面目中學會凝視和思考。
面前的五丈原廟,雖是老百姓為紀念和緬懷諸葛亮而建,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個紅磚碧瓦的小世界中,既有軍民開荒種田的情真意切,又是平和安詳的田園牧歌。透過這幅安貧樂道、自給自足的畫面,平靜下暗藏的四伏危機,只有諸葛亮自己知道。這天他來到五丈原邊,思慮如何攻破司馬懿的軍隊,不想放眼四處風景一片大好,遠望讓人心旌搖曳,渭河如同玉帶從眼前而過,帶走的不僅有惆悵,也有著無法報效君主的失落。再靜觀河對岸的魏軍大營,坐落在三刀嶺土原上,經過渭河流域的沖刷,兩道塬形成了高高的壁壘,魏國大將司馬懿就駐扎在那里,依稀可以看到城頭晃動的戰旗。對于司馬氏來說,他情愿踞守北原,哪怕落得個軟弱的罵名。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對決,得以讓五丈原的傳說至今流傳。
眾所周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諸葛亮一生忠貞、剛烈的寫照,但這被傳誦了千年的幾個字,卻始終折射著一種難得的精神,讓人從絕美中讀出強勁的生命力。人有百年之期,樹有千年之愿,可以想象,數年后蜀漢士兵親眼看見丞相逝去時,他們又該是怎樣的恐慌、悲慟?拳拳之心,撼人魂魄。這樣的逝去,其實要比血染蒿萊更撼動人心。
亂世彰顯血性,五丈原廝殺間,風云豪氣激蕩。諸葛亮與五丈原默契相融,靜時蓄勢突擊,動時盡顯勇敢。這絕境之美,是精神的淬火、傳承與燃燒,人地合一,矗立起忠誠之碑。不禁讓人思索,五丈原歷經千萬年,是否就在等諸葛亮?而他的到來,是否注定此地成為生命歸宿?即便消逝,他也要讓這段歷史熠熠生輝。在諸葛亮心中,他并非想成為時代的忠誠楷模,只是遵循本心,完善高潔品質,追求堅貞精神:“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歸隱。”其衷心穿越千年。
公元二二二年,蜀軍在夷陵大敗,馬良戰死,劉備退守白帝城,一蹶不振。臨終之際,劉備托孤:“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諸葛亮憶起三顧茅廬之恩,誠惶誠恐,跪地泣言:“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此后,憑借托孤之重,他全身心投入國家建設,參政、治軍,殫精竭慮。
原上,將士正在等待著他的軍令,去激發體內的血性,去追隨沙場上的彪悍勇猛、奔走沖突,去找尋無邊激蕩風云。所有的動都在這出奇的靜中醞釀著。或許就在剛才,滿滿一碗烈酒下肚,內心早就著火一般,似乎可以燃燒所有的血性豪氣。只是沒有人能夠描繪出這樣的決絕罷了。這些將士已身經百戰,對生死完全置之度外,此時此刻,他們追隨諸葛先生身處荒野,只想著于烽火亂世中血染叢草,用血性的軀體征服這座土原、征服一切。不一樣的歷史演繹到了此處,雄壯的吶喊聲便成為出征的慷慨,讓吶喊聲響徹五丈原上空,淬了火一般激濺渭水,讓渾濁的水花如血般濃郁。諸葛亮完全無視這些舉動,他只是淡然地揮扇思慮,想從這火熱中找一條帶領蜀漢將士完勝的途徑。他何嘗不知道這次北伐征戰的悲壯意味?已經損耗了太多國家物資,可他必須堅持下去,否則荊州已失,蜀漢又經歷數次大敗的時局下,亡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到了五丈原我才知道,這方寸的土地上,竟容納著太多夢想和情懷,雖說而今已沒入了喧嘩之中,卻無法抹去歲月中的離別生死。風又在原上吹起來,吹得人心驚慌,吹得滿面黃土。風吹拂著獻殿上方那塊“五丈秋風”的大匾,映入心際后卻有了落日蒼茫的悠遠。如果視這廟宇為一處守靜的壯美風景,未必有人能寫出這般的粗獷豪氣,而心中沒有可歌可泣的感動,又怎么會讓人立在這匾下不禁心潮澎湃?這種關注,我更認為是信仰、是崇高、是人性的放大。這時候,考驗他的不只是勇于造道的精神,更是一道筑在人與人、道義與精神之間的長城。諸葛亮實則很難,從五丈原走向長安的路很近,策馬只需兩個時辰;這條路也很長,長得用一生也未走完。當初邁出的這一步,無疑充滿著風險和挑戰。作為諸葛亮來說,他完全可以在朝堂中手握重權,不在乎外界的風云變幻,做一個安穩的太平丞相,之所以要選擇人生中最艱難的挑戰,不就是為實現個人的理想,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嗎?北伐一路險阻,曾讓多少英雄豪杰不住感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當人真正感到無能為力之際,才會覺得人的渺小。
這是一個時代最明顯的印記所在,無論傳奇還是不朽,胸中有格局,他就能羽扇綸巾、談笑有鴻儒,茅舍中觀天象、通地理,等待明君。有人說,以他滿腹的才學,完全可選擇吳國孫權,或當時三分天下最強的魏國曹操為主,可他對此不屑,出人意料地選擇了綜合實力最弱的劉備。
難道是因為那個民間傳說中的故事?
劉備少時,門前有一株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大樹,生得亭亭如蓋,遮天蔽日。一日在樹下玩耍時他突然對伙伴們說,將來定要坐有羽飾華蓋的車。眾人聽后大驚失色,然而這個故事卻亦真亦幻地和劉備捆綁在一起。一個不起眼的細節,不經意中成就人們眼中從容、大氣的劉備形象。
然而諸葛亮的選擇絕非偶然,是綜合考量政治倫理、地緣格局、家族利益后的理性決策。其選擇不僅成就了“三顧頻煩天下計”的千古佳話,也印證了《鬼谷子》所言:“所處環境是龍則騰云,是虎則嘯風。”置身三國鼎立多元博弈的矩陣和權力傾軋中,他精準找到了最能實現個人價值與歷史使命的“奇點”。
當然,絕不是因愛哭的劉后主說出了那句“救天下蒼生于水火”而感動。
三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觸動諸葛亮的,不只是因他心懷社稷的抱負,還因骨子里的信仰和自信。彼時劉備名微而言輕,于江湖艱難打拼,落魄時自詡為中山靖王劉勝之后。劉勝乃劉邦曾孫、漢武帝兄長,借此與皇親國戚扯上關系,無人細究時隔數百年的族譜傳承,劉備與諸葛亮皆欣然接受。劉備身為漢高祖后人,“匡扶漢室,一統中原”的使命無須多言,這順應民眾道德倫理,契合諸葛亮理想。
劉備禮賢下士也至關重要。三顧茅廬打動諸葛亮,三讓徐州感動陶謙,新野遷移時劉備誓死與民眾共存亡。相較荊州劉表、益州劉焉和劉璋等人,劉備雖出身低微,卻心懷天下,而那些人沉醉于歌舞升平,不談血脈正統,盡顯目光短淺。正因這一系列感動,諸葛亮才會為劉備“鞠躬盡瘁”至生命盡頭。
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沒錢沒人的劉備竟然拉起了一支隊伍,竟然還離間了袁紹、劉表、孫權,讓他們成為曹魏死敵。更意想不到的是,在用對手消耗對手的布局中,爭取到了和魏、吳同分天下的態勢。如果說那時的諸葛亮不具備崇禮貴德的夢想,他定會勢利地依附強者,而不在乎人生的路會如何走下去,可他恰恰讓人不可思議地投奔了弱者。總之,從歷史人物的價值中足以證明這點。曹操說:“劉備不足為懼,吾實懼諸葛亮耳。”孫權說:“諸葛亮具異人之略,若效于江東,吾不愁大事不成也。”至于劉備,更是在言語中充滿著自信。他說:“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這些當事者的言論,何嘗又不是求賢若渴的期望?何嘗不是鸞翔鳳集的自信?再看看后世者的評論,自然就明白臥龍真不一般了。
康熙有言:“諸葛亮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人臣者,唯諸葛亮能如此耳。”乾隆則說:“諸葛孔明為三代以下第一風流人物,越其生平,亦曰公忠二字而已。”這些評價非常之高了,就算有些神化也不為過。但和當時的社會環境聯系起來,確實要對諸葛亮先生刮目相看了。當時荊州的首府在襄陽,作為全國非常重要的文化、經濟中心,年僅十七歲的他不貪戀繁華,卻隱居隆中半耕半讀,后來又通過姐夫陸續結識龐德公、司馬徽等大儒。在大師們的精心教誨下,逐漸提煉儒家學識中的內涵,形成了自己獨立的觀念,做到對天下形勢有獨到研判。可以肯定的是,這研判足以成為他出山入仕的撒手锏。
時勢造就英雄,諸葛亮的八斗之才,是經過了長時間的積累。中國自古不乏各種各樣的人物,有癡有傻有呆有慧,有忠誠有奸佞有大義有猥瑣,只是各自的品德與內心纏繞在一起,就會成就出不同的情懷。諸葛亮的入世放達,留給后人的無疑是后人對其之尊重和敬畏,就和樹木到了一定年限,除卻年輪還有著神性一樣。默默注視著夜色,依稀可見五丈原上星光閃爍。其實,五丈原自是一方安居的樂土,曾給予蜀軍太多的幫助。古代從長安去蜀漢,最近的道路就是從秦時開始修建的褒斜棧道了。這條最負盛名的古褒斜道蜿蜒穿行在叢山之中,來往的商旅踩踏著厚厚的落葉緩緩而行,沙沙的聲音中既有著提心吊膽的警惕,又有著滿目新鮮的輕松。
一支軍隊從此路神速穿行,神不知鬼不覺,出了山就是斜峪關。那么五丈原便是最好的駐兵之地。按當地人的說法,我沿著峪口向上攀爬至龍王廟,發現那里的樹木一律向北斜著生長,形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但我更愿意將其視為對這支軍隊的禮遇。同樣奇怪的是,寶雞只有五丈原附近能種小麥,也產大米。史書中記載,五丈原盛產大米,米粒飽滿晶亮,清朝時作為貢品向皇帝進貢。北方的氣候不能長橘子,卻可以產大米。這對于思鄉成疾的將士們來說,香噴噴的米飯可比任何思想工作都來得有效多了。這樣的安撫無異于上天的恩賜,至少沒有了后勤供給的威脅,在沒有戰事的情況下,可以在秦腔的氛圍中安安心心說著四川話拉家常了。當地人更喜歡將煮米飯稱為蒸飯,蒸飯并不是頓頓都吃,而是家里來了稀客或逢年過節時才可以吃上。物以稀為貴,當地人便喜歡如蒸饅頭一樣蒸米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彰顯出對大米的重視。可以想象,當年的五丈原上,每到開飯之際,那大米的芳香早已彌漫周圍的村落。時至今日,五丈原的人們還享受著口感頗好的大米,傳頌著體現諸葛亮機智神勇的故事。一碗米飯與一碗面條相比,米飯自然更容易讓人流口水。
八百歲的蘭溪高隆村靜臥如一卷褪色的兵書,苔痕斑駁的墻垣間,仍可觸摸諸葛氏后裔遷徙時烙下的八卦密碼。村名取自“抱膝高吟,躬耕隴畝”的隱逸意象,卻以陰陽雙魚之形藏鋒于野——八山合圍成卦,水陸相銜為爻,兩口水井如太極之眼,吞吐著千年未涸的智性泉涌。巷道如迷宮按坎、艮、震、巽布陣,屋舍反向嵌套于離、坤、兌、乾等卦位,外行人踏入此境,恍若墜入奇門遁甲的青銅羅盤。
這活的八卦陣曾讓前來掃蕩的日軍迷失其中。當漢中勉縣重建三國古鎮,以嶄新漆色復刻武侯祠的香火時,高隆村仍以褶皺般的石階、龜裂的井沿,供奉著未被馴化的野性智慧。外來者總在巷口迷失方向,卻不知迷途恰是叩問的起點:先民將兵法煉作生存術,讓每塊磚石都成為守護文明的符咒。
八卦亭中的青銅鼎銹跡如淚,篆刻著八陣圖殘章,而真正的陣法早已滲入土地肌理。春耕時,犁鏵劃開卦象間的秘道;秋收后,稻谷在陰陽界線上堆成微型沙盤。祠堂梁柱的蛀孔,或許比典籍更懂“潛龍勿用”的真諦。當游客在仿古景區觸摸冰冷的模型時,高隆的耄耋老者正用有龜甲紋路般的手掌,摩挲祖宅門環上早已包漿的“震”卦圖騰。
文化在此拒絕成為標本。那些反向嵌套的屋宇,如同歷史正反兩面的咬合齒輪:一面是三國狼煙鍛打的鐵血丹心,一面是荷葉水珠般易碎卻永恒的日常堅守。五丈原的秋風吹過秦嶺時,這里的井水會泛起相似的漣漪——諸葛亮未竟的北伐血性與歸隱渴望,終究在某個卦象交匯處和解,化作瓦檐滴落的水聲,敲打著永恒的黑白棋局。在這神奇的村莊里走走,用心感受諸葛家族的不凡。相信,在這條路上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獲。以對生命的感悟,來讀懂諸葛亮的大智慧和藝術的鬼斧神工。
年華似水,情思在心。諸葛亮的往事讓我逐漸體驗到了歷史的溫度。這是屬于一個人的行走歷程,也是特定時代的視覺記憶。作為傳奇,諸葛亮有著無須言說的蕩氣回腸;作為背影,他綻放出的是歷史本身的神秘;作為記憶,有烈烈如火如綿如織的不凡魅力,任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山是天地間的一抹蒼涼。從衰草逶迤中離開時,諸葛亮廟里傳來一陣緩慢而富有節奏的鐘聲。數千年來,這鐘聲一直是這樣韻味十足嗎?閃爍在秋間的野菊花,把這古原鋪陳得金黃燦然,在大地的起伏中延展向重疊的山脈。其實,這里有沒有廟都不重要了。這高聳入天的五丈原,本身就是一座神性的紀念碑。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人生無論是得意盡歡,還是失魂落魄,終究逃不出得失成敗轉頭空的命運軌跡。諸葛亮雖然從五丈原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留下的卻是精彩與傳唱,是屢戰不屈的英勇。他的逝去也只會讓無數的后來者嘆服、敬佩、追隨。
【作者簡介】常曉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長篇小說《我是兵》,散文集《行走紅河谷》《閑處風景》等十一部。曾獲冰心散文獎、林非散文獎、徐霞客游記散文獎、陜西文藝評論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