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候鳥,十二載飛到北海過冬,卻沒有登上潿洲島,實在說不過去。于是游覽歸來,就懷著幾分愧疚,提筆寫幾句游興之余的話。
先到離住處最近的海灘——滴水丹屏,好美的名稱。踏上沙灘,沒走出多遠,感覺異樣,心里怦然暗驚。不似是在北海銀灘、冠頭嶺,或者法國大西洋海岸、地中海沿線,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也不似走在大連鵝卵石子灘上,腳步不穩撞擊卵石發出聲響。就仿佛不小心踩著空心菜,或者類似嫩脆的東西,低沉像呻吟,恍若進入夢境,生活不曾實有,記憶中也無處搜尋。細看來,正踏上海灘中央的一條長帶,是海浪沖上來的。別處海岸沖積物多為貝殼,而這里全是珊瑚殘肢斷節,對我而言,真是奇觀!
是奇觀但慘不忍睹:這里有無數珊瑚的枯骨!海洋的“血之花”,海底世界的建造者——珊瑚,聚這么多枯骨迎接游客,要給人什么啟示呢?我不免感嘆大自然的滄桑。次日參觀天主教堂,又免不了感嘆人世滄桑。歷史遺留下來的神圣建筑,即使所供奉的神祇死了依然長存。
島上的天主教堂、三婆廟等,雖算不上古老,但也歷經百余年。
抗日戰爭期間,天主教堂成為島民的避難所,主事的兩位法國神父,也慘遭日軍殺害。教堂的那口大鐘稱得上圣堂的靈魂,多么寶貴的文物,只可惜后來被砸爛了。
大自然最宏偉、最奇妙的遺跡,就是海和山:一個是流動的凝固,一個是凝固的流動。一個反映了流動的千變萬化,一個刻寫了凝固的千姿百態,這就是潿洲島海山景觀的主要特征。
站在潿洲島上觀海看山,能產生無限的虛幻感。這種虛幻感想必來自史前。一顆砂粒便是世界的縮影,一座島嶼也是地球的微觀。以這小島的微觀可否猜想地球變化的宏觀?現在的潿洲島經過數年保護和修復,海岸和島嶼生態大大改觀。
初次來游,就有幸欣賞到盛裝打扮的潿洲島:滿山遍野郁郁蔥蔥,環島暢通的公路,有蕉林夾護,綠意中閃耀著豐收的金黃。下到五彩灘頭,走一趟鱷魚山十里棧道,有火山熔巖的遺跡。美不勝收在于景觀奇異,還在于那疊疊層巖,暗紅色中潛藏著多少秘密。
現在又踏著珊瑚的枯骨,佇立在滴水丹屏前。懸崖如屏立,崖頂雜樹叢生,枝葉肥大碧綠,紛紛披披,最顯眼的是筋骨草和巨型仙人掌。如此盛裝打扮,潿洲島如麗人亭亭玉立、婀娜多姿,面對面不由得貿然問一句:“你這么美麗,可記得你是誰,當初從何而來嗎?”丹屏滴水無語,不失大自然的神秘性。
有一套自然史,簡明而有趣,就是法國歷史之父米什萊撰寫的《山》《海》《鳥》《蟲》。這四本書引發了公眾對自然史全新的興趣,乃至引發出書的風潮,結果出現了自然史科普類的一種文學。這四本書的文學價值極高,它們以充滿詩意的真實,突破了自然科學與文學的界限,并不將人的主觀精神賦予自然,而是力求洞徹自然的精神,誠心誠意喜愛自然、叩問自然,追問每種生物特有的小小秘密。
當年,米什萊走出了野蠻社會的黑夜,走出了歷史的陰影,回到了大自然的明媚陽光之中,感到自然萬物是那么豐美和旺盛,要在新的感覺中再生……思想的轉化實在微妙,既隱秘又神奇。從家園情懷轉向大自然,他猛地憬悟,感到大解脫、大釋然了,心靈復歸安寧。比起自然界來,人類歷史的風風雨雨又算得了什么?我生活與寫作的秘籍,就是我將這些法國文學名著當作終生的教科書。這次探問潿洲島的來歷,還得自己找找答案。記得米什萊在《海》《山》中,對自然演變的形態、生物進化的過程,有過特別美妙而精彩的描述。“見微知著”是一理,不妨反過來,見米什萊描繪天體之“著”,知潿洲島之“微”,則又是一理,何樂而不為?
路子是對了,馬上就有驚喜的發現:不謀而合,我稱潿洲島為“潿洲麗人”,而在米什萊的著述中,也有“女人的面孔類似自然”的說法,這給我極大的鼓舞。米什萊大略是這樣表述的——但凡歷史,都會把女人視為典型的疑難問題,女人既是流放又是家園,既是不可能又是前景,既是奴役又是解放,既是沉默又是激勵;女人的面孔類似自然,類似蕓蕓眾生……
是啊,女人周期的形象,就如同大地的旋轉,我們覺察不到的天體運行,米什萊給出這種具象。
地球最初的時期,還沒有地殼,它的內部運動遇不到任何障礙,可以任性而自由地飛向光明。那時的地球,含有相混雜的兩種生命,呈固態和液態,開始處于糊狀,逐漸涌向表面,也逐漸凝固,最終成為固形。那時候,地球是個清平世界,沒有后來顯示火山可怖噴發的任何物質,什么火山巖渣、火山灰、玻璃化的熔巖,一概都沒有。就連珊瑚群打造的花崗巖世界,也是靜靜地勞作,從不喧囂。
不知經歷了幾億年,地球成熟了,連通心臟的兩條大動脈——印度洋和安的列斯群島,沸騰著巨大的熱流,從內部奮力而終于升到了表面,自由宣泄的地方。主宰生命、愛與渴望的這種器官,一方面顯示在印度洋中,以爪哇為中心的火熱的島嶼群,另一方面顯示在海地、古巴沸騰的盆地。
兩大片火山、火圈,延展四五千公里,地球火光沖天,變成一顆火球。火山排列有序,全是地球的毛細孔。島嶼與半島,全是有機有益的器官,大大促進地球的發展,為地球增添了生機和力量。就這樣,經過火山噴發的狂熱之后,地球變得清新而年輕了,到處大擺植物盛宴。那么碩大的植物,仿佛演示著地球的夢,欲望的奇思異想。
地球盛裝打扮起來了,光彩奪目。米什萊也發出一問:“她還能念起她半存在的那種久遠時期嗎?”是的,當初的情景無比溫馨,內心沖動毫無障礙,能夠自由地噴發,總能望見她全身心圍著轉的太陽。如今她被地殼罩住了。米什萊為之感嘆:“任何個體生命,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們漸漸被我們的作品、成果所包圍,我們志得意滿,就是這樣增添了分量。然而我們有時就會發覺,我們的人格不再輕便了。我們消失在這種所謂的財富之下。我們感到這樣的財富太沉重了,有時壓得不禁呻吟起來。”
地球仍然懷舊,她在厚重的華麗外殼下,有時喘不過氣來。是啊,華麗的外殼厚重到一定程度,再難卸掉。這就是米什萊所講的天體的運行,可以比作“女人周期的形象”。
最美的形狀,地球集于一身:圓形,“美的絕對”,具有“高度的統一性”,無與倫比的優雅。
她這渾圓線條所彰顯的形貌之美,又因運動美感倍增而富有活力,愈加美不勝收。圓形適于地球的高度統一性,也適于地球的運動。
地球的運動:自轉,還有公轉,圍繞太陽運動。想象一下劃出的弧線多么優美,“美在她那和諧的奔放姿態——既沖動又克制——奔向光明的愛、生命”。
在米什萊的筆下,赤道非洲叢林異常茂密,人類根本無法通過。歐洲則支離破碎,每走一點都要受阻。亞洲自身完善而完整,仿佛一個絕對體,堪稱一個自足的世界。母性的亞洲,生出的種族,當然最善于表達大地幽深的靈魂。米什萊寫道:“從她那里產生多少藝術、多少思想!甚至我寫作的語言,這里所使用的文字,也是將近一百個世紀之前,她在最遙遠的東方發現的。”
比起對天體的觀察,人類對生命的認識更為滯后。直到十九世紀初,法國天才的博物學家拉馬克才發表革命性的觀點:“一切都是活的,或者當初是活的。一切都是生命,現時的或者過去的生命。”
全新的觀點,推翻物質無活力的傳統認知,甚至進而取消無機物,認為已經活過的事物,可能進入睡眠狀態,生命潛伏起來。生命無所不在,地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她在億萬年間周期性演變中,盡情彰顯無限生機與活力。可以猜想,如果說大地在不斷創造動物,那么動物也在不斷創造大地:兩者都履行對方的職能。
海孕育生命,超越了植物性,一下子就要跳到動物性生命。海底一望無際,鮮花、芳草和樹木,無不打扮得花枝招展,花草能戰栗,樹木會發怒,初步有了感覺,要表露意愿。一種精神,徘徊在植物和動物的臨界,以飄浮的形象,烘托出夢幻般奇妙的仙境,表明它蘇醒了。這是震旦紀,這是拂曉,開始講述黑夜的長夢、白晝的憧憬。
米什萊懷著無限的深情,用詩一般的語言,描繪創世的原生一代代小族群,探求它們隱蔽的個性、幽微的秘密。尤其挺拔如喬木的石珊瑚,美在整體,美在共同城池的高雅景觀。
繁茂的石珊瑚喬木林,展現了這些勤勞部落的能動性。這些巧妙的迷宮似乎在尋找一條線,這富有深意的游戲則象征一切生命。這些生靈,組成了純潔而博愛的族群,制造出這樣的夢幻景象:受禁錮的自由靈魂,喜愛這種被禁錮的狀態,既向往自由,又不想完全如愿。
人類一旦明了地球形成的過程,就不應忘記創建這個世界的小族群。至此,潿洲島的來歷也就有了答案。
地球火山從深海拱起一個個圓頂,圓錐體的頂端裂開,噴出巖漿,過一段時間,便形成圓形火山口,火山的力量耗盡,火山口變得溫暖,便產生了有生命的膠凍,覆蓋在山面。這歸功于原生物纖毛蟲、甲殼動物、珊瑚蟲,它們不斷吸收海水。珊瑚海在生育、構建、坍毀、再構建的過程中,形成了遍布海底火山的表層石灰巖工場。
石灰巖層越積越厚,增高了火山,露出海面的火山口,便成了大小島嶼,星羅棋布。潿洲島便是其中亮麗的一員。潿洲島上,設有火山地質博物館,走進去或許能了解火山地質構造的特點,也算別有收獲。不過,心存一問,借助米什萊海山之說,做一趟幻想之旅,得窺天體演化和生命厚重歷史的奧秘,也是一次難得的心靈之旅。
【作者簡介】李玉民,著名翻譯家,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從事法國文學翻譯工作已有四十余年。其主要譯作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巴爾扎克的《幽谷百合》,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基督山伯爵》,莫泊桑的《一生》《漂亮朋友》《羊脂球》等。曾獲得一九九一年度法國詩社翻譯獎、一九九二年度法國詩協友誼大獎及二〇〇〇年國家圖書獎、二〇一〇年度傅雷翻譯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