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默如雷（組詩）

道路

塹壑縱橫，江河密布

我將軀體橫架而起，自上走過

沒有道路，我的軀體便是道路

從腳掌到頭顱，我的全世界

僅僅就是我的軀體

在我的軀體之外，精神

是時間的形式。它使無限伸手可及

使永恒如同回憶。在永恒和無限之間

我的白骨生成群山

我的熱血流成湖海

廣大的卑微，凡庸的高貴

但我比卑微更卑微，比高貴更高貴

從來如此

我們的黑夜

我們的黑夜密不透風

卻質地柔軟，如同群星低語、月光流淌

我們沉淪，睡夢取消了死亡

黑夜之外一無所有，你我之外

仍是你我。黯淡、朦朧或者模糊

令所有光芒無地自容，你的出現即是隱匿

隱匿背后是我與羞澀的萬物

一股巨大的勇氣也正油然而生

我，曾經的盜火者，棄絕驕傲、忘掉理想

開始學習，如何同你一道消失

黑夜也緊隨我們消失

我們成為黑夜，抹去一切界限

不再需要認知，不再需要愛

甚至不再需要彼此

我們，就是愛，就是彼此

除了愛，我們還能是什么？

告訴我，用你的沉默

失眠

枕上江河奔涌，床上鮮花怒放

野馬踏碎荒原，夢放逐我

我放逐夜晚。無法下沉的身體

腦海奔騰。無光的火焰雙目里燃燒

還有什么，比無法死去更痛苦

沒有死亡，活著便是彷徨

針尖上的流亡

睡眠，死亡的練習

醒來，見證活著的奇跡

而夢，是死亡在呼吸

或者說，活著是死亡的夢囈

那么，不再入睡，不再做夢

如同既未活著，亦未死去

失眠，被盜走的生命讓死亡徒具形式

一年

一年，亦長，亦短

像你辮梢上的那根橡皮筋

只是，它無法恢復原狀

只能，繼續伸展或者蔓延

美好的故事綿綿不絕

江河浩瀚，雪峰巍峨

再無渺小，再無有限

時空成灰，夢的風在吹

你我，已不再需要睡眠

一切，皆是崇高

一切，皆是永恒

不見魔鬼，不見上帝

唯有滿園的蘋果樹，與你我

蘋果，是你的面龐

樹干，是我的身軀

天堂，是我們的名字

母親來訪

《水晶》，我的第四部長篇小說

主人公叫水明居，是個房地產商

結尾寫到他年邁的母親，夜晚來訪

在春節的前夕沒有進屋

只是同他寒暄了幾句，然后轉身離去

說還要再去看望一下四兒子

她一共有四個兒子，水明居是老三

母親的突兀出現，又突兀消失

讓水明居感覺像在做夢，正茫然無措

隨即，手機響了，是他的繼父打來

告知他母親剛才走了

我一直以為，如果母親離世

她一定會先來和我告別

也是在這樣的夜晚

但是，她沒有，她選擇了在上午

此后，夜深人靜之時

我常常會聽到敲門聲

無須吃驚，我知道，是母親來了

起身，可不等開門

母親便走了進來，像影子一樣

她什么話也不說，我們面對面坐下

在黑暗中，燈光被徹底遺忘了

回憶開始滔滔不絕，我們聆聽

沉默笑逐顏開。天快亮時

母親才會輕聲問一句：你們都還好吧？

【作者簡介】路文彬，作家，學者，詩人，譯者，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長篇小說《天香》《深海沉默》、論著《視覺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失聰》《中西文學倫理之辯》、隨筆集《被背叛的生活》《閱讀愛情》、譯著《安琪拉的灰燼》《女性與惡》等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