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1984年春節剛過，父親趕著馬車帶著我去對岸的紅旗公社拉白菜。馬車穿過伊犁河大橋，經過一個又一個村莊，走了半包莫合煙時間才到紅旗公社。回來在裝滿白菜的馬車上，父親說，他訂的《小說月報》中有幾篇王蒙寫的文章就發生在這里。回家后，父親翻出他訂閱的《小說月報》，找到相關文章又讀了一遍。出于好奇，我翻到了《葡萄的精靈》這篇小說。我應該是沒有看完這篇小說，八九歲年齡的我僅記住了小說篇名。1992年夏，整理家里舊書看到父親訂閱的80年代的《小說月報》，于是靜下心來讀這些小說，印象中王蒙寫的小說僅在伊犁系列便被《小說月報》轉載了好幾篇。

2004年11月27日中午，時任伊寧市文體局局長的顧堅告訴我王蒙來伊犁了。他知道我喜歡看王蒙的小說，便告訴我王蒙在伊寧市喬黎繁餐廳與朋友聊天。“喬黎繁”在維吾爾語中有明星、名望、知名之意，王蒙先生的伊犁朋友之所以選擇在喬黎繁餐廳相聚，大家都希望在這里看到伊犁走出去的大作家王蒙先生。

私人聚會都是他的朋友，我有充足時間來采訪王蒙先生。讀者和記者雙重身份，我以最快速度抵達新華東路的喬黎繁餐廳。

王蒙先生戴著伊犁朋友送給他的維吾爾族花帽，和夫人崔瑞芳與伊犁朋友一起正在餐廳里遍家常。得知有伊犁媒體記者想采訪他，王蒙招手讓我坐在他的身邊，笑著說：“有什么問題，哈馬什問，我回答一部分，我的這些伊犁朋友幫我回答一部分。”

王蒙先生這一非常伊犁的表達讓我緊張的心情一下松弛下來，于是我坐在王蒙先生身邊和他聊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期間，有一位慕名而來的伊犁讀者拿了一張國畫讓王蒙先生鑒定，問這張畫是不是他畫的。卷軸打開后，王蒙先生笑著說：“這應該是元代畫家王蒙作品，是不是真跡需要行家鑒定。應該可以肯定的是，這幅畫不是今天坐在這里的王蒙所畫，寫作是他的強項。”說完，他又極為認真地用維吾爾語講了一遍。聽完王蒙的補充說明，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王蒙先生現場講了一段伊犁恰克恰克。

“伊犁維吾爾語地方方言最好聽的是伊寧縣吐魯番于孜，我當時工作的紅旗公社也屬于伊寧縣。最樸實的語言和通透的智慧來自于人民群眾。”對于維吾爾語學習心得，王蒙這樣解釋。

看到張肇思、賴洪波、姜付炬等老朋友接踵而來，為了不占用王蒙先生與伊犁老朋友相聚的寶貴時間，王蒙先生約我們下午去他休息的酒店聊關于語言學習的話題。隨后在酒店里，王蒙用耳朵、血液、語言三者關系，形象地解釋了他學習維吾爾語的秘訣。

“語言是一門學科，我學維吾爾語，不僅僅是從我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還進入我的血液在大腦中循環過濾一遍。在伊犁的七八年時間，我是勞動學習，學習工作，伊犁人的熱情、包容與樂觀，讓我學習維吾爾語聽和說的過程都非常牌子，那是人生經歷中的一種享受。”

因為第二天便要離開伊犁，王蒙先生的一些圖片資料需要及時整理出來，所以我有幸獲得幫助整理王蒙此行拍攝的一些圖片資料。從圖片資料中得知，2004年11月中旬，王蒙先生應俄羅斯總統駐西伯利亞聯邦區全權代表、俄中友好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俄方主席德列切夫斯基的邀請，前往俄羅斯訪問。除了考察交流座談外，此次出訪，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還授予王蒙先生榮譽博士學位。結束俄羅斯訪問后，因為思念伊犁，王蒙先生和夫人崔瑞芳專程轉道伊犁看望他們的老朋友。離開伊犁之前，王蒙還到伊寧市東郊花果山公墓祭拜了在伊犁病逝的姨媽董學文。

2005年秋，新疆人民出版社準備為王蒙、梁衡、周濤等作家出版一套名家文叢。得知我曾經采訪過王蒙先生，出版社委托我為名家文叢中王蒙的圖書《虛掩的土屋小院》拍攝一些圖片。時間的風中，巴彥岱、院落、伊寧市二中都已經被吹得模糊。王蒙散文和小說中寫的舊景基本都不在了，鄉村辦公地變成了樓房，村民大多是蓋了新房。在老屋小院里還可以找到王蒙文學作品中一些印跡。王蒙暫住的阿卜都熱合曼家那棵老樹還在，但人已經去世。王蒙先生的夫人崔瑞芳教書的伊寧市二中校園已經沒有一間平房，無論是當年的教室還是宿舍都被新樓替代。王蒙先生的女兒王伊歡出生在伊寧市聯合醫院的平房，但今天更名為伊寧市人民醫院，院區已經沒有平房。拍攝這些圖片時我仿佛又回到了1960年代中期的伊寧縣紅旗公社，伊寧市解放路、新華路。我又看到了王蒙快樂地騎著自行車在紅旗公社二大隊小路上，崔瑞芳站在二中教室講臺給學生授課，王伊歡好奇于父母如何能夠在漢語和維吾爾語之間無縫轉換。

2006年5月，《虛掩的土屋小院》出版了。拿著這本書，我騎著自行車在巴彥岱轉了一圈。那天，我以這種方式經過王蒙住過的小院和工作生活過的巴彥岱。

2009年5月，我向伊犁州文聯和伊寧市領導建議，能否邀請王蒙、唐棟、畢淑敏、艾克拜爾·米吉提等在伊犁生活工作過的作家一同回伊犁看看，在伊犁舉辦一場文化活動。6月，伊寧市決定擇時舉辦伊寧市文化節。

2009年7月1日，王蒙隨中國作協到新疆參加采風活動。伊犁是王蒙的家，于他而言在伊犁采風便是回家見老朋友與親友敘舊。得知王蒙回家，他的老朋友金國柱、玉蘇甫、阿西木等早早便在村口等他。看到小巷里有人群歡快跳舞，王蒙情不自禁地跟著音樂跳了起來。見到等候的老朋友，王蒙與朋友們一個個緊緊擁抱。“眼睛花了，老伴走了，孩子去口里了”他們坐在葡萄架下，話像葡萄一樣多。葡萄架下，得知伊寧市委宣傳部正在編印一本關于講述民族團結內容的刊物，王蒙欣然為宣傳部題寫了《伊寧宣傳》的刊名。采風團離開伊犁時，王蒙表示他非常支持伊寧市舉辦一場文化節，伊犁人民需要通過文化活動不斷豐富各族人民生活。

9月，我和時任伊犁州文聯副主席阿拉提·阿斯木一同前往烏魯木齊，希望自治區層面同時邀請王蒙先生來伊犁參加主題文化活動。回伊犁的路上，我向阿拉提·阿斯木請教關于王蒙能夠迅速掌握維吾爾語的問題。阿拉提·阿斯木一本正經、很認真地分析：“從生理結構上說，你認真地看王蒙老師的腦袋與普通人不一樣，略顯差異的顱骨形狀裝下了常人難以裝下的東西，比如維吾爾語不規則地在大腦里排列。從后天在生活中學習態度上說，王蒙將家從北京搬到伊犁，就已經將心完全放下了。在紅旗飄飄的紅旗公社，不掌握好維吾爾語，連坎土曼你都不知道怎么用。”

2010年8月22日，王蒙攜夫人崔瑞芳及長子王山一同再回伊犁。中午，我陪王蒙、崔瑞芳、王山一同去了六星街。在六星街中心看到一處花田，王蒙停下腳步，我給他們三人拍了張合影。傍晚，我經過伊犁賓館，正好遇見王蒙和夫人在朋友陪同下散步。他們向賓館大門口走來，我端起相機抓拍了一張合影。后來這兩張照片成為我主編《印象伊寧》一書中王蒙《又見伊犁》散文中的插圖。

2010年10月，伊寧市首屆金秋文化節如期舉辦。基于王蒙對宣傳伊犁作出的卓越貢獻，伊寧市人民政府決定授予王蒙“功勛市民”榮譽稱號。文化節上，王蒙先生受聘新成立的伊犁文化研究學會名譽會長。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伊寧市舉辦的第一屆金秋文化節，也是伊寧市建市以來第一次對公民授予功勛市民。因為特殊原因，王蒙先生沒能來到現場，長子王山代領了證書獎牌。

伊寧市首屆金秋文化節期間來了諸多文化名人，無論是在伊犁生活工作過的畢淑敏、唐棟，還是喜歡伊犁的蔣子龍、沈葦、楊鷗，他們都寫了關于伊犁記憶的文章。伊寧市委宣傳部準備將這些文章集結匯冊成書定名為《印象伊寧》。由于我全程參與了籌辦文化節，編輯《印象伊寧》一書任務便交給了我。讓王蒙先生題寫書名成為我腦海中第一閃念。在和王蒙先生聯系后，先生答復不是問題。一個月后，王蒙先生親自題寫了橫豎兩版“印象伊寧”書名寄給我。圖書編印好后，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將此書列入2012年北京圖書訂貨會進行重點推介。2011年12月底，在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做印刷前的最后校對時，出版社負責人提出能不能請王蒙先生出席在北京的新書發布會。將王蒙先生請到新書發布會現場，無論作為《印象伊寧》主編，還是一名讀者，我都想看到王蒙先生在新書發布會現場出現。當我將這一愿望向王蒙先生轉達后，很快得到了答復，全力支持。

2012年1月9日，《印象伊寧》在北京中國國際展覽中心舉辦新書發布會。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和伊寧市委宣傳部負責人都來到現場。距離新書發布會開始還有半小時，王蒙先生提前來到現場。他的出現讓國際展覽中心的《印象伊寧》版塊成為熱點，全場媒體記者都向這里聚集。

坐在沙發上，王蒙一頁一頁地翻看《印象伊寧》。看到他與伊寧市各族群眾歡快地一起跳舞的照片時，他指著圖片笑著問我，你拍的照片？2009年？翻到散文《又見伊犁》篇目，在自己和夫人散步的圖片頁他目光停留了半支煙時間，又讀了一遍自己的文章，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一家人在伊犁的時光。因為有自己的文章入選并且書名是自己題寫，王蒙先生現場為100位讀者進行了簽名贈書。

在《印象伊寧》新書發布會上，王蒙先生很牌子地分享了他在紅旗公社富足幸福的生活。一說到伊犁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一看到伊犁人總有說不完的話。20分鐘時間里，王蒙先生向讀者推介一個伊犁詞語“牌子”，牌子就是好、舒服、享受，這個詞屬于新疆，更屬于伊犁。伊犁那個地方是一個河谷，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漢族、回族等各個民族像伊犁河水一樣幸福地在伊犁大地上生活。大半斤（拉面）里有搓不完的幸福，大田里有說不盡的恰克恰克，莫合煙里有唱不盡的歌。

今年是王蒙先生來伊犁60年，腦海里忽然閃出當年的紅旗公社應該有一些王蒙印跡。年初，我來到伊犁州、伊寧縣、伊寧市檔案館，想看看新中國成立后的伊寧縣紅旗公社、伊寧縣巴彥岱鄉、伊寧市巴彥岱鎮一些資料。在查閱紅旗公社檔案時，看到金國柱、阿西木、阿不都熱合曼這些在王蒙回憶伊犁文章中提到的老朋友名字時，我仿佛看見一雙雙清澈的黑眼睛從歷史的紅旗公社田野里遠遠張望。看到印有紅色字頭“伊寧縣人民公社”的信箋時，我看見黑眼睛的社員們搶著坎土曼、榔頭、夯錘，握著鐵鍬、鋤頭、犁在大田地揮汗如雨勞作。學習毛主席語錄先進個人登記表、紅旗公社社員名單、冬季挖渠總結，這些一頁頁文件資料將王蒙在巴彥岱生活工作期間的場景一幕幕還原。

王蒙與《伊犁河》

郭從遠

王蒙先生九十華誕時，伊犁州文聯和伊犁州作協致信祝賀，雖然我不在伊犁，但我的心情與他們是一樣的。我今年82歲，王蒙是我的兄長，更是我的老師。我是通過宋彥明讓我編《伊犁河》認識王蒙的。我們聘請他當《伊犁河》的顧問，他欣然同意了。1981年，我去《當代》學習，去他家里看望他，請他為我題字，他想想說“給你送句老話吧”，他寫的是“立腳伊犁，放眼世界”，從此這成了我們辦刊的指導思想。作為全國新時期文學的領軍人物，他新發表的每一篇作品都會引起廣泛的關注。

他的真誠善良、他的開放包容、他的樂觀豁達、他的汪洋恣肆、他的詼諧幽默都深深影響著《伊犁河》的作者和我。其中艾克拜爾·米吉提和阿拉提·阿斯木是他成績最好的兩個學生。艾克拜爾·米吉提后來在中國作協工作，進步很大。最近我讀他發表在《人民日報》談書面文學的文章，感覺他已是學者型作家了。阿拉堤·阿斯木獲獎去北京領獎時正好是王蒙給他頒獎，王蒙用維吾爾語向他表示祝賀。如今阿拉提已出版了十幾部長篇小說。他是用“雙語”創作的作家，有一部長篇小說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為此他們經常自豪地說自己是王蒙的學生，當然受王蒙作品影響的《伊犁河》的作者不止他們兩個。

我在視頻上看到王蒙感恩新疆、感恩伊犁的談話，他滿懷深情地用漢語和維吾爾語連說了兩遍，深深打動了我。

一個巴彥岱的農民說他只知道王蒙是巴彥岱的農民，王蒙說這是對他最好的褒獎。他每次來伊犁都要去看望巴彥岱二大隊的鄉親。我見過他與他們熱情擁抱，不少鄉親流下了熱淚。一個維吾爾族鄉親告訴我，他曾到北京看望王蒙，王蒙用小車帶他們在北京參觀并帶他到醫院看眼病。王蒙的善良在二大隊廣為流傳，當時有一對燕子在王蒙住進一間久無人居住的房子后飛進去銜泥筑窩，村民們說這足以證明王蒙是善良的人。1981年，我去北京后，王蒙到了伊犁，他去我家看望我的夫人，告訴她我在北京很好。在我夫人去世后，他又給我寫信表示哀悼和慰問。

在我退休前，他來伊犁時我陪他去了伊犁河大橋。我問他喜歡哪個季節，他爽朗地答道：“秋天。”

事后我想了很久，他為什么喜歡秋天？不是蘇軾的“人生幾度秋涼”，也不是辛棄疾的“天涼好個秋”，而是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樂觀，是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豪邁。王蒙喜歡秋天，還因為它是金色的、成熟的、豐收的季節吧。這是歷經了多少磨難才贏得的收獲啊！

王蒙，我的老師，我的兄長，我衷心地祝福你：青春長在。

青春萬歲！

2024年10月，寫于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