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的貓

那時候，深圳還不叫深圳，而叫寶安，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縣城。出縣城向東不到三十里，有一個叫梅林的小鎮(zhèn)。梅林鎮(zhèn)是一座典型的嶺南小鎮(zhèn)，北依山，南臨溪，街道交錯，人煙稠密。人們種田的種田，做生意的做生意，嫁娶的嫁娶，生養(yǎng)的生養(yǎng)，似乎并未受到當時國內(nèi)外形勢的影響。受到影響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比如書生楊琪。

楊琪，字士奇，年已二十，其父早逝，由母親王氏獨自撫養(yǎng)成人。因時局變化，科舉已廢，楊琪失去了進階之途，只好在鎮(zhèn)上的迎恩街租了一間小小的門面，以售賣字畫為生。他和母親則住在泥石街后面一座狹小的舊舍里。

卻說鎮(zhèn)上東頭臨梅花溪處，有一處富商的宅邸，高大恢宏，其主人姓林名貴，字天富。林貴在寶安和梅林鎮(zhèn)開著三家藥材鋪，家境殷實，苦于已近知天命之年，卻并未生得一男半子，膝下只有一女，名喚林詩芷，年方十七，并未婚配。詩芷姿容秀麗，才堪詠絮，名動寶安，提親者絡繹不絕，但卻無一說成，林貴不免有些憂慮。

這一年三月，嶺南天天風輕日暖，山林溪畔百花盛開，蜂喧蝶鬧，春意與人意俱好。一天上午，林詩芷在兩個丫鬟的陪伴下，去梅花溪邊賞花，正從楊琪的小店前經(jīng)過。楊琪此前早聽說林小姐的名字，卻并未見過她，如今聽到街上有人叫“林小姐來了”，忙出門去看，但見林小姐烏發(fā)如云，膚若凝脂，衣袂飄飄，懷中抱著一只渾身雪白的貓，真如塵世中的仙子一般，不禁看得癡了。待林小姐走過，楊琪隨即胡亂關了店門，悄悄追隨而去。

溪邊有三五株木棉樹，花開正盛，如紅霞蔽空，如大火烈焰，十分壯觀。樹下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人臉上皆有喜氣。楊琪跟在林小姐身后，不看花，只看人。林小姐一顰一笑，一揚手一低頭，都讓楊琪意亂神迷，難以自持。

午時人散，楊琪目送林小姐回家，卻無法追隨而去，只好轉(zhuǎn)頭回至店里。他一路失魂落魄，有熟人看見，與之打招呼，卻恍若不聞。

忽忽已過半月。這天，天氣時陰時晴，楊琪去鄰鎮(zhèn)舅舅家走親戚，回來時已是黃昏時候。行經(jīng)林家后院時，耳畔傳來一陣笑鬧聲，其中有個女人的聲音，清脆若風鈴，叮叮咚咚，十分悅耳。楊琪疑其為林小姐，不禁心癢難耐，看左右無人，便爬到墻邊一棵小樹上，往院子里看去。果然是林小姐，她正與兩個丫鬟在花間追逐那只白貓。想必是已經(jīng)玩累了，那貓便蹲在月季花下等著林小姐來捉。林小姐穿著一條粉紅色的裙子，衣袂飄飄，沖到月季花前，一把抱起她的貓，又“咯咯咯”地笑起來，邊笑邊說：“小乖乖，終于被我追到了吧。\"楊琪視其貌，聆其音，又是快樂，又是憂傷。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楊琪便不自覺地又往上爬了一些，不想搖動樹枝，被一個丫鬟發(fā)現(xiàn)了。丫鬟吃了一驚，輕輕地戳了一下林小姐的胳膊，又向墻頭努努嘴。林小姐一抬頭，也看到了楊琪，倏地收起笑容，抱緊了貓，向楊琪道：“你是什么人？爬到樹上去干什么？\"楊琪道：“我叫楊琪，是迎恩街上賣字畫的……\"剛說到此處，只聽咔察一聲，樹枝被他一腳踩斷，他也重重地摔了下來，墻內(nèi)又傳來一陣大笑聲。

楊琪在地上坐了一會兒，便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家里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何幸兩塵耳，聽此垂天音。\"就此相思成疾，臥床不起。其母請醫(yī)問藥，卻不見效，不免心中惴惴。

寒食節(jié)前一日，剛吃過午飯，楊琪正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此時母親剛好進來，楊琪便問：“不知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道：“聽說他們在找一只貓。\"\"一只貓？\"“是啊。據(jù)說是林老爺家的貓，一只白貓。\"“哪個林老爺？\"\"就是鎮(zhèn)東頭林貴林老爺。\"“林老爺家的貓丟了？\"“嗯。確切地說，是林老爺家小姐的貓丟了。那只貓可是林小姐的命根子。貓是昨天丟的，林小姐很是悲痛，茶不思飯不想的，可心疼壞了林老爺，為了找到這只貓，他開出了三百兩銀子的賞金。”

楊琪聽罷，心中一動，一翻身就要下床，嚇得母親趕緊按住他，問：“我兒這是要去干什么？”“我去找貓。”“你還在生病。”“我已經(jīng)好了。\"母親看他只是臉色憔悴些，走路說話與平時無異，深以為奇，便放他去了。

楊琪出門至街上，看到許多人，三個一隊，五個一伙，交頭接耳，說說鬧鬧，都在找貓。只聽有人說道：“那貓來自波斯，所以又喚作波斯貓，毛長而白，像一團雪，林小姐為其起名露雪。”又聽有人說道：“我聽過一個說法，未知確否，說是林小姐曾跟身邊的丫鬟說，她和這只貓共用一個心，貓不在了，她的心也就不在了。丫鬟把這件事告訴了林老爺，林老爺斥之為無稽之談，顯然是不相信的。”

楊琪隨著人群到處尋找，從街頭到巷尾，從地上到屋頂，別說貓了，連一根貓毛都沒看見，心想：“跟眾人一起找，也不是個辦法，別說找不到貓，就是找到了，該算誰的呢？”又想：“我來找貓，不為那三百兩賞銀，只為能親自把貓送到林家，如能見到林小姐，那就再好不過了。興許林小姐會親自向我道謝呢。只是不知道林小姐是否會認出我這墻頭浪蕩子來。”

如此想著，不覺就到了鎮(zhèn)外的梅林山。梅林山在四通街盡頭，山嶺迤逾，草木茂盛，其間石隙巖洞，更是不計其數(shù)，平時除了幾個砍柴的、采藥的、打獵的，沒有人會來這里。楊琪心想，那只貓或許跑到了山里，迷了路，也未可知。楊琪低頭想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踏泥攀石，分枝撥藤，向山中走去。及至行了一二里的樣子，忽見前面怪石磷峋，高下參差，不計其數(shù)，有些形如野獸，有些狀若妖精，陰森可怕。楊琪不禁心跳加速，待要轉(zhuǎn)身，原路返回，卻見其中一塊石頭上，有一團白色之物，如雪如棉，兩眼炯炯，射出兩道光芒來，正是林小姐的露雪！

楊琪心中大喜，一時忘了害怕，便做出和善可親之狀，柔聲叫道：“露雪，露雪，來，到我這里來。\"那貓卻跳下石頭，向亂石中走去，走時還轉(zhuǎn)頭顧盼，似有相邀之意。楊琪也來不及多想，循蹤而來。行不數(shù)丈，就看到一個洞穴，洞穴中清凈雅潔，壁上掛著圖畫，案上擺著琴書，一老翁白衣翩誕，須發(fā)皤然，正端坐爐前，撥火煮茶。那只貓來至老翁身前，縱身躍入其懷中，老翁以手撫之，曰：“調(diào)皮，調(diào)皮。”

楊琪且奇且駭，忙上前施禮道：“老仙翁請了，請問此為何處？那只貓可是您養(yǎng)的？”老翁打量了他幾眼，笑道：“此地乃我臨時居處，此貓乃我三千年前所養(yǎng)。幾年前，它看到人間同類自由快樂，便央求我出去走一遭，體驗一下世俗的快樂。我拗不過它，就讓它去林老爺家住了幾年，不想它凡心大炙，把林小姐迷得丟魂失魄。我正欲讓它去處理此事，徹底斬斷孽緣，不想在這里與公子相遇。”

楊琪聽他說完，心想：“這么說來，這只貓是不會回到林小姐身邊的了，那林小姐已與此貓同體同心，離開了它，豈能獨生？”便再向老翁拜上，說道：“老仙翁是否聽說過，林小姐愛此貓如命，若老仙翁把它帶走了，林小姐恐怕也活不成了。聽說她已臥病在床了。\"“那你有何妙法？\"“老仙翁何不把此貓送回林老爺家，待林小姐出嫁，或者百年之后，再行收回，亦未遲也。\"“荒唐，荒唐，林小姐與此貓，關系已至迷途危境，若再聽之任之，則必會貓死人亡。”“那，老仙翁可有辦法送林小姐一只一模一樣的貓？\"“要不，我把你變成一只貓？\"老翁說罷，哈哈大笑。楊琪略一沉思，昂然道：“也未嘗不是個辦法。”老翁道：“你可知若真變成了貓，將永遠不能再恢復成人類了？\"“我知道。”

老翁連聲嘆道：“孽緣，孽緣。緣分所至，只可順從，不可違逆。也罷，也罷。”乃取露雪眉心之毛三根，放在嘴里嚼碎了，又喝了一口剛泡好的茶，然后朝楊琪臉上一噴。楊琪只覺得芳香滿面，神清氣爽，有坐地飛升之想。老翁道：“可以了，你去林老爺家，便能見到林小姐了。\"楊琪道：“我以什么理由去林老爺家呢？”“直接去就是，去了就知道了。”

楊琪便沿原路下山，穿街過市，一路遇到許多人，也有相識的，卻沒有一個人理他，他跟人打招呼，也無人回應。他撓撓頭，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于是徑自走到林老爺家，大聲叫門。須臾門開，一個家丁探出頭來，卻并未看到什么人，正待關門，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只貓，卻不是露雪是誰！家丁把貓讓進門來，又朝里面大叫：“露雪回來了！露雪回來了！老爺、小姐，露雪回來了！\"林府中頓時沸騰起來，林老爺、林夫人、林小姐及眾多丫鬟仆人一起來到前院，果然看到一只白貓站在那里正望著大家。林小姐撲向前去，把貓抱在懷里，淚如雨下，邊哭邊道：“我的露雪，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心肝，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林老爺也感慨萬千，吩咐下人準備晚宴，以慶祝露雪歸來。楊琪在林小姐的懷抱中，感受著她的體溫和呼吸，心中充滿了幸福和滿足。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守護林小姐，讓她永遠快樂無憂。

不久，梅林鎮(zhèn)又恢復了平靜，除了楊琪的母親王氏，自那日不見了兒子，便去報了官，但衙役們幫著找了三天，一無所獲，也都泄了氣。王氏哭了大半個月，終究無法可施，只好在鎮(zhèn)上幾個大戶人家做些針織，以此為生。其弟有時也會資助她些錢財。王氏暫時倒也不憂饑餒，只是夜闌不寐，想起兒子，不免又要大哭一場。

自進了林家，楊琪每日被林小姐抱著，吃則同席，睡則同床，一貓一人，仿佛一體同心似的。起初，林小姐也覺得這只貓走失了兩天，性情有些變化，但也不以為意。楊琪喜歡凝視林小姐，看著她的花容月貌，冰肌玉骨，心中充滿喜悅，常常不自覺地叫出聲來：“喵—\"每當這時，林小姐總會溫柔地撫摸他的皮毛，笑道：“露雪，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說說話呢？”

有一次，林小姐洗澡時，他便坐在凳子上看著她，水汽氤氳中，林小姐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楊琪的眼神中充滿了癡迷，他仿佛看到了世間最美的風景。林小姐無意中碰到他的眼神，臉上不禁有些發(fā)燒，她嗔怪道：“露雪，你怎么這樣看著我？小心我打你哦。”說著，便假裝生氣地揚起手來。楊琪見狀，連忙低下頭，發(fā)出“喵喵\"的叫聲，仿佛是在道歉。

林小姐見狀，撲嚇一笑，道：“算了，看在你這么可愛的份上，就饒你一次吧。”說完，便繼續(xù)洗她的澡，水聲嘩啦啦地響。而楊琪則繼續(xù)坐在凳子上，目光緊緊跟隨林小姐的身影，一刻也不愿離開。他暗自慶幸，幸虧自已變成了一只貓，否則這樣的凝視定會讓林小姐感到尷尬和害怕。

隨著時間的推移，楊琪愈發(fā)覺得自己與林小姐之間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情感。夜深人靜時，他躺在林小姐的枕邊，用溫暖的身體陪伴著她。而林小姐也早已習慣了他的存在，總是會在睡前輕聲對他說：“露雪，露雪，你睡覺時會做夢嗎？

今晚你會夢到我嗎？”

陸續(xù)又有幾十家人來提親，有富商家庭，有書香家庭，也有告老還鄉(xiāng)官員家庭。其中有兩家的公子，不但家世顯赫，而且才貌雙全，但都被林小姐拒絕了，她說：“我誰也不嫁，我要和我的露雪生活一輩子。\"林老爺和林夫人聽到女兒的話，既驚訝又擔憂。他們試圖說服女兒，婚姻是人生大事，是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每個人都要遵守的。但林小姐態(tài)度堅決，絲毫不為所動。

此事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一時間林小姐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無法理解一個如花似玉、才情出眾的女子，為何要與一只貓共度一生。有人說她是因為被情郎所棄，從此心灰意冷，才愿意與貓為伴；有人甚至編排出一些離奇古怪的故事來，說她是被貓妖迷惑了心智，必須去請有道之人來捉妖驅(qū)邪。漸漸地，也就沒人來提親了。

林老爺曾多次找林小姐談話，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希望女兒能回心轉(zhuǎn)意，但每次談話都以爭吵告終，林小姐堅決表示不會嫁給任何人。林夫人則常常暗自垂淚，她不明白女兒為何如此固執(zhí)，難道真的要和一只貓共度此生嗎？

終于有一天，林老爺忍不住發(fā)了火，他大聲斥責女兒：“你這是在胡鬧！自古以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斷不可改。你若再這樣執(zhí)迷不悟，別怪我不客氣了！\"林小姐驚詫道；“不客氣，要怎地？\"林老爺町著林小姐懷中的貓，憤然道：“我會殺了你的貓。\"林小姐抱緊了她的貓，后退兩步，顫聲道：“你若殺了露雪，我就死給你看！”說完，轉(zhuǎn)身跑回自己房里，“咚”一聲關上了門。

林老爺、林夫人見狀，知道女兒脾氣倔強，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絕不會回頭，也只好由她去，暫時不再過問她的終身大事。而林小姐則繼續(xù)與楊琪泡在一起，讀書寫字，聽雨烹茶，摘花撲蝶。林小姐對楊琪的照顧無微不至，而楊琪也對林小姐忠心耿耿，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林小姐，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溫暖。

時間如流水般匆匆流逝，轉(zhuǎn)眼間三年過去了。林小姐依然與楊琪形影不離，每日過著簡單而快樂的生活。然而，有一天，林夫人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當時，她無意中走進女兒的閨房，看到女兒正躺在床上，腹部微微隆起，臉色蒼白，不停地干嘔。林夫人心中一驚，難道……她不敢再想下去，連忙上前問道：“女兒，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林小姐看到母親突然闖進來，心中一驚，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微笑著對母親說道：“娘，我沒事，只是有點不舒服而已。”林夫人聞言，更加擔心了。“不舒服？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快起來，讓我給你看看。\"說著，便伸手去扶女兒。

但林小姐卻躲開了母親的手，她說道：“娘，我真的沒事，你就別管了。\"林夫人盯著林小姐的眼睛，表情嚴肅，低聲問道：“女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你…你是不是懷孕了？\"林小姐聞言，臉色一變，她沒想到母親還是看出了端倪。但她強裝鎮(zhèn)定，淡淡地說道：“娘，你別胡思亂想了，我怎么可能懷孕呢？”

經(jīng)過再三追問，林小姐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后，終于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娘，我懷孕了。\"林夫人聞言，如遭雷擊，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基本沒出過門，就算出門也會有丫鬟陪著，根本沒機會接觸男人，怎么會突然懷孕了！

林夫人立刻將此事告訴了林老爺。林老爺聽后也是目瞪口呆，他跟著林夫人，來到女兒的房間，看看女兒，又看看她旁邊的貓，厲聲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會懷孕的？”林小姐望著父母嚴厲的眼神，心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她低下頭，小聲說道：“我…我也不知道。”

林夫人坐在床邊，摸著她的背，輕聲問道：“女兒，你老實說，孩子的父親……是誰？”林小姐聞言，淚水奪眶而出，她說道：“娘，你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們的。”林夫人見此情景，更加痛心，邊抹眼淚邊嘆息道：“女兒啊，你這樣做讓我們?nèi)胰说哪樛膬簲R？你將來怎么辦？”

林小姐哭著說道：“娘，我知道錯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了，我能怎么辦？我只能生下這個孩子，然后跟他一起生活。\"林老爺聞言，氣得渾身發(fā)抖，怒喝道：“你……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如此自甘下賤，對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嗎？”

林小姐只是默默地流淚，不再說話。林老爺與林夫人情知再說什么也沒用，便氣沖沖地回到前廳。

就在此時，楊琪悄悄地鉆入林小姐懷中，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胳膊，仿佛在說：“別怕，有我在。\"林小姐感受到了楊琪的安慰，心中稍微平靜了一些。她摸著自己的肚皮，暗暗發(fā)誓：“這個孩子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林老爺叫來林小姐的兩個隨身丫鬟，詳加拷問，嚇得兩個丫鬟低頭垂手而立，發(fā)誓說小姐從未和任何男人接觸過，從未做過任何有傷風化之事，她們也不知道小姐為什么會懷孕。

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林老爺請來了寶安最有名的醫(yī)生，來為女兒診脈。醫(yī)生來了之后，仔細地為林小姐把了脈，然后搖了搖頭道：“恭喜林老爺林夫人，從小姐的脈象來看，只是有喜了，并無他病。”

紙終究包不住火。林小姐懷孕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林家，也傳到了外面。一時間，林家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有人嘲笑林小姐不知羞恥，有人指責她敗壞門風，有人甚至說她是個妖孽。林老爺、林夫人也受到了牽連，他們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

很快，林老爺就生了一場病，他滿臉愁容，躺在床上，不停地嘆著氣。林夫人也是終日以淚洗面，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怎么會變成這樣。她只能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而林小姐則躲在閨房里，不敢出門見人。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眾矢之的，但她卻無法改變這一切。她只能默默地等待著孩子的出生，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又過了七八個月，這天下午，林小姐靠在床上，一手拿著一本《小山詞》，一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腹痛。她知道，孩子要出生了。她連忙讓丫鬟請來了接生婆，開始了艱難的分娩過程。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掙扎和努力，孩子終于順利地出生了。他是一個健康的男孩兒，長得非常可愛。林小姐看著他，心中充滿了喜悅和幸福；楊琪也坐在他身邊，蹭蹭孩子的小手，又聞聞孩子的小臉，眼中滿是慈愛之情。

有時，林老爺和林夫人抱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外孫，心中又是喜，又是憂。然而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他的異常表現(xiàn)也越來越明顯。長到兩歲多時，有人看到他的眼晴里經(jīng)常閃現(xiàn)出像貓一樣的綠色光芒，而且他的一些動作也時常表現(xiàn)出貓的習性。丫鬟仆人議論紛紛，都說這個孩子可能是貓妖。林老爺和林夫人看著孩子在花園里捉螞蚱、抓錦鯉，心中好似油煎火燎。他們知道這個孩子可能真的并非人類，但也明白這是女兒的骨血和寄托，暫時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到了年底，林老爺終于決定去請一位法師來家里看看。他聽說羅浮山飛云觀里有位虛云道長，法力無邊，善驅(qū)邪捉鬼、治病救人，便派了一個口齒伶俐的家人阿福去請。誰知阿福尚未出門，就有個仆人匆匆來報：“老爺，門外有個老頭兒要見您，說是為了捉妖的事兒。\"林老爺心中一驚，隨即吩咐道：\"有請。”

不多時，仆人就領進一位白衣老翁來，手扶竹杖，風塵仆仆。林老爺上前施禮，道：“不知仙翁如何稱呼？”老翁朗聲道：“問我何姓名，天外逍遙人。”林老爺又問：“不知仙翁從哪里來？”老翁道：“問我從何來，手指海中央。\"林老爺再問：“不知仙翁有什么辦法，可以為我攘災解厄？”老翁道：“問我何所能，玄妙在五行。”

林老爺見老翁仙風道骨，談吐不俗，知其定非凡人，便邀入上座，以上等好茶待之，又讓阿福去后院把孩子領來。老翁仔細查看了孩子的面相和手相之后，面色逐漸變得嚴峻起來，他轉(zhuǎn)頭對林老爺?shù)溃骸按藘捍_非尋常人類。他身上的氣息與貓妖相似，但又有所不同，或為貓妖與人類結(jié)合所生者。”

林老爺一聽，心中又涌起一陣羞憤與憂慮，他問老翁道：“那那該怎么辦呢？”老翁沉默了一會兒，道：“此兒留在這里，只會給貴府帶來災難。不如讓我把他帶走吧。

林老爺?shù)溃骸安恢晌贪押⒆訋У侥睦锶ィ骱翁幹茫俊崩衔痰溃骸拔覍阉麕У轿业亩锤造`泉之水滌之，以五行之道悟之，三五年后，當可盡除妖氣，恢復人身。到時，我再把孩子送回來。”

林老爺來到后堂，與林夫人商量良久，決定聽從老翁的意見，讓他把孩子帶走。林老爺先是把林小姐鎖在房間里，然后又把孩子哄出門，直到老翁把孩子帶到梅林溪的另一邊，才返回家來，打開房門，去看望女兒。他明白，把孩子送走，是為了孩子好，也是為了整個林家好。然而，當他看到女兒悲傷、絕望的眼神時，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林小姐失去了孩子，不哭不鬧，只是抱著她的貓，呆呆地坐在窗前，仿佛在看那棵正在枯萎的山茶樹，又仿佛正在回憶與孩子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林老爺和林夫人看著女兒的樣子，心如刀絞，卻又束手無策。

已經(jīng)兩天了，林小姐仍然不吃不喝。林夫人與丫鬟輪流來勸，林小姐只是抱著貓木然地坐著，一言不發(fā)。第三天早上，林夫人來敲女兒的房門，久久無人應答，林夫人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她馬上叫來了林老爺。林老爺讓仆人撞開房門，卻看到室內(nèi)空空，哪有女兒的影子，連那只貓也不見了！

林老爺把七八個仆人都派出去尋找林小姐，但找遍了整個梅林鎮(zhèn)，也不見林小姐的蹤影，甚至連一絲線索都沒有。有兩個仆人還到鄰近的鎮(zhèn)子找過，當他們向人打聽林小姐的消息時，那些人卻只對貓妖的事情感興趣，二人不禁感嘆現(xiàn)在的人真是愈發(fā)冷漠、麻木、沒心沒肺了。

林老爺與林夫人失去了女兒，悲痛交加，雙雙臥病在床。官府答應幫忙尋找林小姐，但林老爺也不抱什么希望，鎮(zhèn)上每年都有三五個失蹤人口，何曾找回一個？

新年已至，林老爺與林夫人的身體稍微好轉(zhuǎn)了些。林府上下裝飾一新，也有些親戚朋友陸續(xù)來訪，府里漸漸有了些喜氣。但比起往年來，林府的這個新年過得既清儉，又凄涼。

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春天。一天下午，林老爺拄著拐杖，不知不覺走到了后院，看到女兒住過的屋子，門窗緊閉，蛛網(wǎng)暗結(jié)，心中一陣黯然。正欲返回前廳，忽然看到那棵原本已經(jīng)枯萎的山茶，又生出一層淡綠色的嫩芽來，不禁有些詫異。晚上吃飯時，林老爺把這件事給林夫人說了，林夫人放下筷子，嘆息道：“枯木尚能復活，我們的女兒卻再也回不來了。\"林老爺?shù)溃骸胺蛉瞬槐仉y過，此或為吉兆，也未可知。”

就在這時，一個仆人幾乎是撞進門來，大聲叫道：“回來了，回來了！老爺夫人，回來了！”林老爺放下碗筷，站起身來，問道：“什么回來了？”“小姐，小姐回來了！\"林夫人也站了起來，問道：“什么？你是說，小姐回來了？”“是的，還有貓，還有小公子，還有，還有…\"“還有什么？快說啊你！\"\"還有姑爺…

林老爺、林夫人與聞訊而來的丫鬟、仆人一起向大門口涌去，只見林小姐雙手抱著貓，正向院里翩翩走來。她的身后跟著一位公子，長身玉立，神采奕奕。公子的手里牽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那小孩看到林老爺、林夫人，便撲了過去，嘴里叫著：“外公，外婆。\"林夫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把他抱了起來。因為久病未愈，她抱孩子時顯得有點吃力。林小姐笑著對孩子道：“練兒快下來，你這么重，外婆都抱不動你了。”又轉(zhuǎn)向父親，道：“爹，這是您的姑爺，名叫楊琪。\"林老爺看了一眼楊琪，道：“就是你拐走我女兒的？”語氣中充滿怒意。楊琪一時不知所措，只好保持沉默。林小姐道：“爹，哪有您這么說話的？沒有誰拐走我，是露雪帶著我去了一趟梅林山。”

林老爺吩咐添兩副碗筷來，又把丫鬟仆人都趕了出去，待女兒女婿和外孫吃了幾口飯，他就開始“審問\"起來。林小姐道：“爹，娘，說起來，楊公子也不算外人，他就住在泥石街，還在迎恩街開了一家字畫店。\"林夫人道：“原來你是王大姐的兒子？前幾天王大姐來我們家做針線活，還說起過你呢。這些年你去了哪里？\"楊琪正要回答，林老爺忽然問道：“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楊琪心想，林老爺這么問，顯然意在讓他交代，他是如何拐走了她女兒，又是如何與她生了孩子的。他看了林小姐一眼，林小姐向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流露出鼓勵之意，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說起我和詩芷的姻緣，必須提到露雪……\"露雪此時正趴在林小姐的腿上，聽到提它的名字，便“喵\"地叫了一聲。楊琪從在街上遇到林小姐談起，一直談到為了尋找露雪，如何獨上梅林山，如何邂逅老仙翁，老仙翁如何把他變作露雪，回到林府陪伴林小姐等事，一五一十都說了。林老爺林夫人聽得目瞪口呆，半信半疑，但想到老仙翁來林府時，那副鶴發(fā)童顏、仙風道骨的模樣，又不由得不信。

林老爺原本對楊琪懷著敵意，聽完他的講述，早把那些敵意丟到了九霄云外，倒是對這位姑爺刮目相看，覺得他有此番奇遇，必定不是普通人。他又端詳了楊琪一番，只見他劍眉星目，面如冠玉，不覺又添了幾分喜歡。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哦，對了，那老仙翁曾說，這孩子身上有妖氣，可是真的？\"林小姐笑道：“哪里有什么妖氣？都是人云亦云，大家首先認為他是貓妖的孩子，然后看他一舉一動，都會與貓聯(lián)系起來，其實，他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說著又低頭捏了一下孩子的鼻子，道：“是不是啊，練兒？\"林夫人道：“他叫練兒？\"林小姐道：“是的，是老仙翁給他起的名字。老仙翁覺得他的出生跟露雪有關，所以為他起名練兒，露雪與練兒，都是白色的，一個是大白，一個是小白……\"林老爺?shù)溃骸奥牀铉髡f，露雪是老仙翁養(yǎng)的，怎么讓你們帶回來了？\"林小姐道：“老仙翁說暫時讓我們養(yǎng)著，等到哪天緣分盡了，它自然會回到他身邊的。\"林老爺又問道：“老仙翁還交代過別的什么事嗎？\"楊琪道：“老仙翁說，此番奇遇，皆是天意，絕不可泄露出去，否則天必降災，到時他也救不了我們。”

第二天一大早，楊琪就帶著林小姐和練兒去泥石街老宅看望母親。街上行人還不算多，也沒多少人注意到他們。來到家門前，楊琪敲了幾下門，喊了一聲：“娘！”王氏看到兒子在失蹤幾年之后忽然歸來，還帶著林小姐和一個孩子，驚喜交加，一把摟過楊琪，放聲大哭，幾乎哭暈過去。楊琪與林小姐勸了好一陣，王氏才不哭了，抱起孩子，笑得合不攏嘴。

中午，林老爺請王氏到府赴宴，席間林夫人建議，應該選個好日子，為楊琪和詩芷補辦一場婚禮，借以昭告整個梅林鎮(zhèn)，所謂貓妖之事，純屬無稽之談，楊琪、詩芷與練兒都是正常的人類，與街坊鄰居、生張熟李無異。林老爺雖然覺得楊琪與女兒的姻緣太過離奇，說出去別人也不信，況且也不能說出去，但比起未婚先生崽、孩子是妖孽、女兒被拐走等事，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算是最好的了，他自然也同意林夫人的建議。至于王氏，不但兒子失而復歸，還白得了一個好媳婦、一個好孫兒，哪有不贊成的道理！

一個月后，婚禮如期舉行。林家和楊家的親戚朋友都來了，林府外更是人山人海，大家都想看看楊琪、林小姐和他們的孩子究竟有沒有異常之處。楊琪牽著孩子、林小姐抱著露雪，幾次來到大門口向鄉(xiāng)親們致意，大家睜大了眼睛盯著他們看，卻看不出一絲異常來。起初還有些人交頭接耳，嚼嚼舌根，不久人們就失去了興致，漸漸都散了。

婚禮過后，王氏賣掉了舊居，也搬到林家來，和兒子、兒媳生活在一起。

又過了一百多年，有個叫李瑄的年輕人來深圳打工，住在福田區(qū)下梅林的一間出租屋里，他在一本出版于民國初年的地方志里讀到了這個故事，信以為真，于是在大約十年的時間里，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探訪一次梅林山。多數(shù)時候在白天，偶爾在夜晚。如今梅林山已經(jīng)被辟為城市郊野公園，山中鋪設了石徑，彎彎曲曲，與周邊各山、各區(qū)相連。李瑄專揀那些荒仄的小路走，有時甚至不避艱險，鉆入?yún)擦稚钐帲珔s從未遇到什么洞穴或仙人，倒是碰到過不少貓，它們似乎已經(jīng)成為這座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