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一

2000年9月1日，艾遠霞站在學校門口，看著圍過來的學生，有些不知所措，平日里不夠用的雙手，一下子多余了。今天是她第一天作為教師來到這所小學。從今天開始，她就要從艾同學變成艾老師，她很多次想象過學生叫她“老師好”的情境，也多次模擬過應答的聲調和姿態。早晨起來，她還在鏡子前演習了三遍。

她是從這所學校畢業的。學校一排房子，從東到西，分別是一到六年級。最西頭一大一小兩間，大的是普通老師的辦公室，小的是校長和教導處，兩間加起來正好也是一個教室的面積。教室門口就是操場，操場的南面有個校門。說是校門，只是個大門框架，沒有門，自然就沒有門衛了。到了暑假，所有的教室都會把桌凳堆在一角，空出面積給全村一百多戶人家堆放稻谷，操場就變成了曬谷場。直到稻谷曬干了，才陸續挑回家。這么多年，沒有人說少了谷子，學校也沒有說少了桌凳。

她還清楚地記得，八歲那年的暑假，她跟父親到操場曬谷子，教室的走廊上有一架打稻機，她用手去摸那被磨得發亮的齒輪，而比她大一歲的鄰居何榮根去踩踏板，她的左手大拇指被卷了進去。

她痛得大哭，何榮根嚇得大哭。

父親趕過來，倒推齒輪救出了被壓扁的拇指，何榮根的母親扯下一根掃帚上的竹梢狠狠地抽他。回家后奶奶采了一把半邊蓮和犁頭草搗爛敷了幾天就好了，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疤痕。

多年之后，何榮根提起此事，一臉的愧疚。艾遠霞卻爽朗地笑笑說：“我也沒虧，賺了你家四個雞蛋吃。”

校長程老師和教導主任江老師都教過她，她是這所學校的“高才生”。沒有教過她的老師也都認得她，除了汪老師已于前年退休，其他7位都在。

程校長，她還是習慣稱程老師。程老師說：“小艾，汪老師退休之后，請過一位代課老師，他嫌代課工資低，早就不想干了，只是苦于沒人愿意來，你來得正好。

“是呀，誰會來呢？從縣城到這兒，要坐三小時二十分鐘的班車，而且每天只有一趟。這是典型的偏遠山村。\"江老師插話說。

小艾不在意，因為這里有她的家，縣城才是偏遠的地方呢，那么省城就更偏遠了。小艾突然覺得這個想法很有創意，但她沒說出來，只是在心里偷著樂。

二

又一個周末，幾位文友照例聚到何榮根的單身宿舍中，吟詩作賦，改文談書，直至深夜仍興致不衰。有人忽然提議，今夜月色正濃，何不出去走走？眾人紛紛響應。

野外果然意味不凡，月亮的羽毛上沾滿了潮潤而又酸甜的情調。此情此景最敏感的詞便是愛情，最陶醉的事一定是初戀。大家仿佛都神游于各自的往事之中，愛情靜謐得讓蛙聲都溢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來。終于有人抑制不住初戀的萌動，開始講起了自己的初戀故事。沒有人提議，更沒有人組織，那是一種人生極致的享受。他們一個接一個，最后是何榮根。他似乎羞于啟齒，大家都以為他會說與他青梅竹馬的艾遠霞。在大家再三催促下，他才開口。

“那是我剛上師范不久，路過一家服裝商場。忽然目光被街對面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所吸引。呵！此女只應天上有！簡直是一個尤物，一個天仙！”他的眼里閃著光。

“當時我大腦里首先閃過的是《天仙配》。”他有些激動地說，“隔著街，我凝視著她，她也在凝視著我。”

“起初我最擔心她會轉身離去。”他似乎有些痛苦狀。

“我是第一次如此強烈地被一個女性吸引。而那少女又始終都不動一下，甚至連我都堅持不住想動一下，但她都沒有動一下的意思。我突然受到某種感動。大約過了十分鐘，一定有十分鐘。\"他十分肯定而又十分激動地說，“天忽然下起雨來，我以為見不到她了，我突然有些傷感，沒想到她還站在那里。我瞬間感到愛上她了。”他的臉色在月色中朦朧著，聲音有些顫抖。

“雨大了，行人亂跑，唯獨我倆繼續站著。終于，我鼓起勇氣，橫過街道。令我欲哭的是，那少女竟是一具模特兒！我當時有一種被人玩弄的悲憤之感。但當我那憤憤的目光觸摸到她那張白皙的臉，那雙美麗大方的眼睛時，一股電流立刻將我的理智擊得粉碎，將我的心志擊得全身酥軟。如果不是有人在商場門前避雨，我會去吻她。后來一個男店員出來，要把她抱回去。我差點大叫：不許碰她！我當時甚至想，如果我也是死的，也是一具模特兒多好，我們將永遠在一起！”

故事是講完了，誰也沒作聲，連一聲咳嗽也沒有，遠近的蛙兒們仿佛都屏住了呼吸。月光顯得更加潮潤，更加迷離了…

奇怪的是，這時誰也沒有提起艾遠霞。

三

艾遠霞微笑著走到講臺前，開始了她的第一堂課。她用生動有趣的方式向學生們介紹了自己，并開始了一堂有趣的數學課。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時發出陣陣笑聲。

下課后，艾遠霞和學生們一起在操場上玩耍。她發現一個叫本坤的男孩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艾遠霞走過去和他聊天，試圖了解他的情況，他卻默默地走開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艾遠霞注意到本坤的表現越來越消沉。他總是獨自一人，沒有笑容，也不和其他孩子交流，艾遠霞開始擔心他的心理健康。雖然本坤的家就在鄰村，但艾遠霞多年在外讀書，對本村的事都不太了解，鄰村就更不了解了。她決定去一次家訪。

艾遠霞知道本坤的父親在外地開礦，本坤出生那幾年，他們家正紅火，他爸是第一個有大哥大的人。為了給本坤提供更好的教育，還在省城買了房子，讓母親專門陪他上幼兒園，上小學。通過家訪了解到，本坤三年級的時候，他父親開的礦出了安全事故，省城的房子也賣了，父親跟一個管財務的女人跑了。母親帶著他和兩歲的弟弟回到老家，繼續上四年級，從此成績下滑，不能按時完成作業，經常受老師處罰。他從小不在村里長大，跟同學也不熟，半年后出現自閉現象。

本學年本坤上五年級，艾遠霞接那個代課老師的班。

艾遠霞的大腦里閃過一個可怕的新詞：抑郁。她不敢確定是不是，但她開始研究關于抑郁癥的資料，希望能找到幫助本坤的方法。她了解到，運動和藝術療法對于緩解抑郁癥狀非常有效。她在家吃住，可以不花一分錢。于是，她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臺錄音機，開始教全班同學跳二十四步舞。

錄音機提回來的時候，全班的孩子像一群野蜂一樣嗡嗡地纏繞著艾老師和錄音機，直到磁帶放進去，“咔嗒”一聲，《冬天里的一把火》從旋律中燃起，全班立即鴉雀無聲。這時艾老師才發現，本坤一直都在座位上默默地剝著手指甲。

原打算這個周末到河邊的沙灘上去教大家跳舞，星期五晚上卻出事了一本坤割腕了！盡管割得不深，但對那年月的小山村來說，是條爆炸性的新聞。

有人說：“這孩子就是欠揍呢。這么小，就心思這么重，還了得。”

有人說：“這孩子缺愛。”

有人說：“真不該轉到省城，把外面的邪氣帶回來了。

“艾遠霞呢？\"收住口舌的鄰里和淚流滿面的母親都在尋找剛剛還在的艾老師，本坤也不在，許是艾老師帶出去了。

此時的艾老師正和本坤坐在村口大樟樹下。

“我知道你割腕不是真心的。”

“嗯。”志。

‘你是想通過這個舉動來引起媽媽的關注。”

“咽。”芯。

“你這個玩笑開大了點。你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沒有必要總是讓媽媽關愛你，要學會自立，不能跟才兩歲的弟弟爭寵。”

“可是媽媽除了啰嗦，就沒別的了。”

“媽媽啰嗦是一種幸福。像我，14歲就沒了媽媽，想媽媽啰嗦都想不到。\"艾老師有些哽咽，“要想改變媽媽的態度，首先還是要改變你自己。當然，也要學會體諒媽媽。”

“明天的活動參加嗎？”

“嗯。”志。

艾遠霞和本坤的關系越來越親密，他們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艾老師告訴他，她也曾經歷過一段抑郁的時期，是朋友們的幫助讓她走出了困境。她鼓勵他勇敢面對自己的情緒，不要害怕尋求幫助。

艾老師說：“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當然，你還可以跟班上其他同學做朋友。你可以有很多朋友。”

四

2002年剛放暑假，何榮根的文章《蟬外茶思》在省刊發表了，他內心里充滿著想要分享的喜悅。他來到艾遠霞家，艾遠霞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遠霞，今天有空嗎？”

“看你一臉興奮的樣子，有什么大喜事吧，你的大作發表了。”何榮根的心思從來逃不過艾遠霞的雙眼，何況他手里還卷著一本雜志。

“恭喜呀！我看看，我看看。還是你讀給我聽吧。\"艾遠霞臉上浮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緋云。

“最鐘愛夏天的當數蟬了，是夏將它從土層里扒出來，并給了它一雙翅膀和一副好嗓子，讓它在樹上展示自己的存在。它的存在感從此有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么蟬呢？不負夏天的一腔熱情，不遺余力地將蟄伏地下數年的能量都交給了夏。于是夏除了耀眼的烈日，還有了聲音，有了嘹亮的聲音。那些聲音長短結合，高低起伏。它們將暑熱一浪一浪地送到我的跟前，扎進我的肌膚，煨焙著我的骨髓，讓我滿眼的目光都無所適從，好像停在哪都有被灼傷的危險。我已經聽到了自光觸碰到水泥地面時發出的“磁磁\"響聲，蟬則在陰涼的樹上幸災樂禍。

還沒讀完，屋里艾遠霞的父親就在喊：“遠霞，該去鏟番薯啰。”

兩代單傳的何榮根從小就不太干這些農活。上小學時，每天放學，艾遠霞要去打豬草，他可以自由地奔跑在田野間；周末，艾遠霞去放牛，他也會跟著去采野果，坐牛背；寒假，他不用上山砍柴……只有暑期，農活實在太忙，他才會去割兩天稻子，拔兩天秧，耘兩天田。即便是去了，那頭頂的烈日和水里的螞蟥總是讓他早早地當了“逃兵”。轉眼間，他就上了河邊的楊樹，成了知了的“天敵”。

他把雜志給了艾遠霞。離開艾遠霞家，一時不知道往哪走，順著知了的聲音不知不覺來到村后的小山上。

上山的路口有一棵苦櫧樹，這是一棵資深的苦褚樹。在他的認知里，村莊、溪流、大樹是最與生俱來的搭檔。江南的村莊一般有三種樹，香樟、苦櫧、掌楓。不一定三樹齊全，或村頭，或村尾，至少有一棵日久天長地陪伴著村莊，他們村就占了倆：樟樹和苦褚樹。它是村莊成長的見證者，是最值得信賴的長者。于是人們生老病死、逢年過節、遠行謀生都會來到這棵樹下，鞠幾個躬，系上一根紅布條。樹和村莊誰更早來到這里，已無從考證，或許是同時吧。即使相差幾年或幾十年，他認為在歷史的長河中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就像我們，在世幾十年，被人類文明的長風一吹，就只剩下一抔無足輕重的白灰。當然，這也不必悲觀，就像人和月光也是無法相比的，但智慧的張若虛就拿人類和月光相比，于是一詩壓全唐。何況這蟬，莊子說它不知春秋，但它照樣活得有聲有色，活得繁忙不已。這也是一種生活。

“嘰—呀！嘰—呀！\"這聲音就懸在他頭頂的苦櫧樹上，全然無視他的存在。至于樹下的幾個大石塊，是村民勞作時用以休息的凳子。它們與樹朝夕相處多時，更不必擔心它們會突然躍起，給它造成生命的威脅。

一只蟬的聲音當然有些單調，但三只，五只，甚至滿樹，這是一支龐大的樂隊！更讓人吃驚的是，他身后這片松樹林里，有著成干上萬的助威者。不管多么美麗的花，單獨一朵實在算不了春，再細弱不起眼的花匯成花海，那是一種壯觀；哪怕是再普通不過的沙子，匯成沙漠，就能給人以震撼，給人以無比強大的氣勢。

如果這個時候他要跟蟬吵架，一定是自討苦吃。于是他不再理會它們，徑直穿過松林來到茶園。

這不是采茶的季節，但茶樹仍舊從眼前的蟬聲中出發，順著微微起伏的丘坡，一浪一浪地涌向遠方。他想，那些蟬聲再高亢也不可能到茶園的中心，那千萬只蟬再怎么齊心協力，它們的聲音也到不了清風亭。可是，他只花了十來分鐘就走到了。

這里是他和艾遠霞小時候的樂園，早 晨看日出，傍晚看日落，抓蝴蝶，捕蜻蜒， 春天采草莓，冬天打雪仗……

亭在茶園最高的山坡上，被四面八方的綠簇擁著。這是他常來的地方，他坐在亭里，內心就成了綠的圓心，耳根也就逐漸清靜下來。要是有一本書，再泡一杯雨前茶，或許就能聽見茶海的吟唱。可是書給了艾遠霞，空無一物的他仿佛整個身體都是空的。

他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女聲“青山隱隱路長長，大路兩邊是家鄉，君開荒來我撒種，我與郎君種茶忙”；男聲“青山隱隱路長長，大路兩邊是家鄉，你撒種來我開荒，我與娘子種茶忙”。

他突然想起一個初夏的早晨，他們在看日出。遠山被霧氣包裹著，天邊一線淡黑色的云漸漸地出現橙色的光，不一會兒橙色變成了緋紅，霧氣也在逐漸退去，山脊顯露出來，這時的云被鍍上了紅光，像是大自然的顏料盤上灑落的第一滴色彩，慢慢地一個半紅的大柿子從山肩上緩緩升起……

他指著天邊說：“遠霞，你的名字真好，像那霞光，多美。”

她說：“你的名字也好，我聽我爸說你要為我們村爭榮耀呢，是這個意思嗎？”

他說：“我可不管什么榮耀，我長大了要去遠方，你的名字給我行不行？”

“可是這是女孩子的名字呀。\"她大笑，他也大笑。他們的笑聲沿著茶壟一直跑到視線之外。

五

2003年10月，一個平常的日子。艾老師坐在教師辦公室的桌前，手中拿著一杯涼白開，望著窗外的校園。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卻無法驅散她心中的陰霾。她的眼神透露出一種深深的孤獨感，仿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艾老師今年教初一數學兼班主任，她對教學充滿了熱情。然而，她的同事們似乎并不欣賞她的教學方式，總是對她這個來自小學的老師保持著距離。他們聚在一起談笑風生，而艾老師卻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站在一旁，無法融入他們的圈子。

每天下班后，艾老師總是獨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喜歡這種寧靜的時光，可以讓她暫時忘記那些煩惱。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感到孤獨。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適合當一名初中教師，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價值。

一天晚上，艾老師在家中的書房里翻閱著一本關于教育心理學的書籍。她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答案，解決她內心的糾結。然而，書中的內容似乎并沒有給她帶來太多的啟示，反而讓她更加困惑。

艾老師開始反思自己的教學方法，試圖找到問題的根源。她想起了那天和同事莉莉的爭吵，她們對于教育的理念存在著巨大的分歧。艾老師堅持認為應該關注每個學生的個體差異，而莉莉則認為應該嚴格要求學生，讓他們達到統一的標準。

艾老師意識到，她的問題并不僅僅是與同事的關系，更是源于她內心深處的糾結。她不知道該如何平衡自己的教育理念和現實的壓力，也不知道如何在這個充滿競爭的教育環境中找到自己的價值。

她想起自己在小學時的如魚得水，有些后悔答應來教初中

這兩年隨著人口出生率的下降，尤其是大量村民進城務工，好多孩子都隨父母進了大城市。原先的小學只保留一到三年級，只需要四個老師。程校長調到中心小學，教務主任江老師正好退休，剩下的6人要走一個。上學期末，那五個老師就不斷地給艾遠霞洗腦：“年輕人，要往高處走，留在教學點沒什么出息。\"“再說，到中心小學或者中學也是為家鄉做貢獻嘛。”幾位老師說得也在理，艾遠霞太理解他們了，他們家里還有田地，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在哪工作真的無所謂，留在教學點一則可以為自己的母校小學培養人才，二則還可以幫幫父親。

這個時候，在中學任團委書記的何榮根極力地促成她到中學來。

“我原本也可以去中心小學的。”艾遠霞有點想哭，但她沒哭，多大的困難都能挺過來，這算什么。

一天，艾老師在圖書館里尋找教學資料時，無意間發現了一本關于幽默的書籍。她被書中的一些幽默故事所吸引，開始思考是否可以將幽默融入到自己的教學中。

艾老師決定嘗試一下這個新的方法。她在課堂上講了一些幽默的數學故事，試圖讓學生們感受到數學的樂趣。起初，學生們對此感到有些困惑，但很快他們就被艾老師的幽默所吸引，開始積極參與課堂討論。

這種新的教學方式讓艾老師感到非常興奮。她發現，幽默不僅能夠讓學生更容易理解數學知識，還能讓他們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學習。同時，她也發現自己和學生們的關系變得更加融洽，她終于找到了一種可以讓自己融入其中的方式。

學校舉辦了一場教學比賽，艾老師決定報名參加。她希望通過這個機會，向其他人展示她的幽默教學法，并證明這種教學方式的有效性。

比賽當天，艾老師緊張地站在講臺上，面對著評委和其他參賽老師。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一個關于幾何圖形的幽默故事。她的故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甚至連嚴肅的評委們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最終，艾老師獲得了比賽的冠軍。她的幽默教學法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她也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從那以后，艾遠霞的教學方式開始在學校里傳播開來，越來越多的老師開始嘗試使用幽默來教授知識。

六

校園就坐落在一個小山崗上，小山崗有個壯志凌云的名字，叫臥龍崗。校園距鎮政府有五里路，背后也是一片茶樹林。半工半讀的年月，這片茶樹林和山坳里的十幾畝薄田便是全校師生的基地。如今的茶樹林是何榮根采擷詩意的好去處。每日清晨，露珠般晶瑩的鳥鳴在何榮根窗前清脆地叩響，他便夾著某本詩集隱進樹林。不遠處傳來學生下早自習的鈴聲，他也到了填充物質需要的時間。微濕的褲腳與鞋面，是他采回的清新的詩行。

他重新又回到屬于自己的十二平方米。這是一間古老的平房，上回局長來學校視察時說，這是他在這里當校長時帶領學生破四舊挖墳磚蓋的。教學樓早就蓋了兩幢，但這兩間平房學校不舍得拆，將其中的三間教室改成家屬房，其中一間教室隔成五間單身宿舍，何榮根就分得了其中一間。房間坐北朝南，居高視遠，雖陳舊，但青磚黑瓦，卻有一番古樸的情調。距校園二百米處，一條省道橫貫東西，大小車輛或匆匆忙忙，或趾高氣揚，全在何榮根的眼底如過往云煙。那些相互追逐的是二百米以外的事，與他何榮根毫不相干。那么艾遠霞呢？

艾遠霞是那種小家碧玉式的女孩，個子不算太矮，但仍給人小巧的感覺，頭不飾花，面不抹粉。因從小幫父親在田間勞作，膚色略顯黝黑，但說話的語氣不嬌不亢，如茶樹枝柔和的歌喉。艾遠霞把一屆學生教下來，在這所學校已經有些名氣了。開學那幾天，好幾個家長纏著校長，要將子女轉到她班，這一點著實讓校長犯難而又暗自竊喜。

何榮根有一個不可饒恕的缺點，就是從上師范開始養成了愛睡懶覺的習慣，以致早晨來不及吃早點，匆匆趕上第一節課，年紀輕輕就犯了胃病。

艾遠霞想改變他，但又一想：“你艾遠霞又不是他什么人，連女朋友都不是，能改變他的習慣嗎？”

艾遠霞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對何榮根說：“從明天起，我要你幫我買早點。”

“好呀。”沒想到何榮根不假思索 地答應了。

第二天六點剛過，何榮根果然敲響鄰居艾遠霞的房門，大聲說：“該起來了，早點馬上就到。”

里面“嗯”的一聲后，何榮根便徑直走向校食堂。兩份早點，熱氣騰騰，何榮根與艾遠霞面對面美美地吃了頓早餐，順便還談了點何榮根的創作。這方面艾遠霞本不感興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也常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或者談點各自的教學。末了，艾遠霞從不會忘了說：“有什么要洗的你留著。”然后各自去各自的辦公室，真正的一天就是這樣開始的。

從那以后，何榮根換洗的衣物都老老實實地留到艾遠霞午休時來清洗，算是艾遠霞對早點的回報。有時內褲上留下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時，何榮根總是先將內褲搓洗一遍，再連同臭襪子一起交給艾遠霞。這時的何榮根心跳要加快幾十倍，好在艾遠霞從未從他心虛的臉上看出什么破綻。

那件湛青的風衣，是何榮根最上檔次的服裝，花了他近一個月的薪水。試衣時，老板滔滔地夸不絕口：“這么英俊，配上這件風衣，真有名人大咖的風度。”說得何榮根心花怒放，往試衣鏡前一站，還真有那么點樣子，于是咬了咬牙買下了它。穿回來后，他的學生都說：“老師，你真像明星。”艾遠霞也這么說，艾遠霞還不止一次這么說。她這么說的時候，何榮根的心跳又在加快。

這天早晨，何榮根怎么也進入不了詩的境界，艾遠霞的長辮子老是在字里行間晃悠晃悠的。吃早餐時，何榮根清了清嗓子問艾遠霞：“我昨晚做了一個夢，你知道是什么夢嗎？”

“是不是你的大作又發表了？”

“不是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我夢中。

“噗嗤！瞧你又來了，文人就是這

么會幽默。

“我……”何榮根緊張的呼吸旋即被艾遠霞制造的歡快氣氛給調勻了。

到了周末，學校就靜得出奇，靜得只能聽到月光的呼吸，連最耐得住寂寞的何榮根都覺得丟失了什么。他獨自在月光下尋找著，遠遠地看著艾遠霞亮著窗子，心想：“她怎么不生一次病呢？病得需要人送茶送水，最好要人喂。”突然，腳下一斜，來了個鯉魚翻白，他頓時就坐在地上，痛得咧歪了嘴，大約過了十分鐘，才顫顫地掏出手機。“喂，艾遠霞嗎？我腳崴了，在操場西北角。”艾遠霞遠遠地來了，米黃色的外衣柔和在朦朧的月色中，像是從月宮中走來，何榮根忘了疼，心想：“這下可以撐著艾遠霞慢慢地走回房間，千萬要越慢越好。”艾遠霞來到他身邊，抱怨地說：“這么不小心，靈感給踩跑了吧？你坐著別動，我去叫個同事來撐你回房間，然后去藥店給你買點藥。”說完，她轉身急匆匆地走了。何榮根心里一緊，腳又鉆心地疼了起來……

暑假第一次變得這么漫長，何榮根憂心忡忡地回到校園，回到那間古樸的小屋。斜陽被激情漲紅了臉龐。

何榮根把艾遠霞月牙般柔和的手握在手里。這雙手小時候不知道牽過多少次，很平常，像左手握右手，但時隔多年的今天，竟能放出電波，傳遍對方的全身，讓時間凝固，讓宇宙靜止。

不知過了多久，何榮根說：“我被調到縣文化館，后天去報到……

艾遠霞的頭低得更沉，秀發罩住她微弱的氣息：“恭喜你…

之后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只有樹上的知了忽緊忽慢地撕著遠霞的心。

還是何榮根先開了口：“我的胃病又要犯了…

七

可艾遠霞喜歡夏季，與生俱來地喜歡。

古往今來，多少人都在盼望春天，盼了幾千年，年年盼。

“春生夏榮秋刑冬殺。”夏天是繁榮的，風風火火的繁榮，干干脆脆的繁榮。樹木的生長不再遮遮掩掩，河水的奔騰不再扭扭捏捏，連雷聲和暴雨都是那么大張旗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艾遠霞也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養成一個習慣—一看朝霞。

朝霞，是大自然賜予我們的一幅壯麗畫卷。每天清晨，當太陽冉冉升起的時候，天空中綻放出一片絢麗多彩的光芒，那是上天用最美麗的顏料繪制而成。朝霞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現象，更是一種寓意深遠的象征。有時她想，朝霞為什么會如此美麗而引人入勝？是什么讓它成為了人們心中永恒的美好記憶？它是大自然與人類心靈的交匯點，是我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從朝霞開始，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每一刻都充滿了希望和可能。

她不是沒有走出大山的憧憬，她也很想像那些同學一樣，上北京，下廣州。可是母親去世得早，父親身體又差，還有一個不太省心的弟弟…想起這些，艾遠霞就心煩。她埋怨朝霞為什么總是在山的那一邊，離她那么遠，她甚至討厭這個讓她堵心的名字。于是她就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工作，賣力地勞作。只有跟書本在一起，跟學生在一起，跟田里的水稻、地里的蔬菜在一起，她才不會胡思亂想。

這樣，勤勞就這樣深深地植進了艾遠霞的骨髓。她一如既往地早晨六點半之前起床，晚上十點以后離開教室，這已經成了她固定的生活模式，且覆蓋了她的一年四季。一屆屆學生在這個季節成長成熟，像羽翼豐滿的雄鷹，從她的肩上飛向高遠的天穹。她看到天空是這般的蔚藍，土地是這般的厚實，大海是這般的遼闊。

九月有個教師節，但她卻固執地認為，六月才真正專屬教師，

夏季，一個有深有淺的季節，一個萬物繁榮的季節，一個直截了當而又滾燙的季節，一個有喜也有憂的季節。

2007年的暑假，農田里的早稻跟往年一樣準時泛黃，到處都是收早稻、插二晚緊張的“雙搶”身影，可是艾遠霞的父親卻病了。

說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今年4月份早稻插秧的時節，父親在耙田時從耙子上摔了來，牛還在繼續拉耙，耙在他的腿肚子上劃了一道口子。父親并沒有太在意，只是自己采了點草藥簡單包扎了一下。沒想到傷口化膿越來越嚴重，父親怕花錢，堅持不肯去大醫院，在村、鎮醫院看了幾回不見好轉，這幾天反而下不了地了。弟弟出遠海打魚去了，幾個月沒有音訊。這可怎么辦？

艾遠霞五點就起來，拿起鐮刀向自家的責任田默默地走去。

一垅稻子還沒割到頭，就聽到身后有人喊：“艾遠霞，這么早，你爸好點沒？”

艾遠霞抬起頭應道：“榮根爸，榮根媽，你們也早啊。‘

相鄰的田就是何榮根家的。何榮根調走后的這一年，艾遠霞從來沒見何榮根到田里幫過忙。她本想問一句，但怕老人傷心，就打住了，倒是何嬸自己開了口：“還是你當老師好哇，有這么長的假期幫忙，否則你爸還真不知道怎么辦呢。我們家何榮根，整天到處采風體驗生活，回不來呢。‘

“何榮根是要寫出與時俱進的大文章呢，他可是一個有追求的人。

很顯然，艾遠霞說這話時，何嬸沒有感受到艾遠霞內心的酸楚，而是自顧自地在臉上掛滿得意。“他爸給他取的這個名字就是取得好，正是要他為何家，還有俺們這個小山村努力地爭得榮耀呢。”何嬸繼續說道。

艾遠霞也擠出一絲微笑，大概是臉上的汗淌到嘴里，更加酸澀。

艾遠霞正埋下身子割稻子，身后又傳來叫她的聲音：“艾老師！”

她起身用左手捋了一下劉海，發現是四個之前的學生，帶頭的正是本坤。

“我們知道您的情況，來幫您了。”本坤說。

艾遠霞急忙走到田埂上，拉住本坤的手說：“聽說你今年高考成績不錯。錄取通知書到了嗎？是什么學校？”

“昨天剛到，是國防科技大學，今天也是特意來向您報喜的。他們三個也還好，都上‘一本'了呢，通知書要晚一點。”

這時，朝陽剛好升出山梁，照在他們的臉上，他們那被烈日曬黑了的臉頓時像遠處的朝霞一樣紅撲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