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陰影

腸痙攣又犯了。

一陣翻江倒海、呼天搶地之后，躺到床上歇息。歇著歇著，下腹微微疼痛起來。這是以往沒有的情況，便又去了衛(wèi)生間。一小灘殷紅的血流了出來。

我嚇壞了，趕緊招呼紹洪。他嘴上說沒事，臉卻白了。

我躺到床上，開始胡思亂想。不一會兒，覺得又有東西，又去了衛(wèi)生間，又見一小灘血。

這回真害怕了。拿起手機，給肛腸科的鄒大夫打電話。她說，要是流血太多就掛急診，要是不多就明天早晨過來。

我心里有了底，知道醫(yī)院能處理這種突發(fā)狀況，便倚著被子半躺半臥地待著。不敢睡覺，也睡不著，害怕血流多了休克過去，更害怕血流干了死過去。我時而摸一摸肚子，看看大沒大。自作聰明地以為，肚子大了，就是血流多了。

后半夜又去了兩次，又都見紅。紹洪說去醫(yī)院吧，我說不用。心里卻暗暗地想，肯定是生病了。息肉？良性？惡性？或者是機械性損傷？幾個字眼輪番在腦子里出現(xiàn)，

不管怎樣，得有所準備了。

早晨五點多，下地把電腦打開，把幾個作者采訪老兵的文章發(fā)給科右前旗作協(xié)的廉亞輝，把我收到的征文發(fā)給文聯(lián)的祁紅喜。祁紅喜沒回信，我不放心，又把征文發(fā)給文聯(lián)主席朱連升。

他問我怎么了，我大略說了下病情。

終于熬到七點多鐘，我空著肚子去了醫(yī)院。鄒大夫說，得先止血才能做腸鏡，吃瀉藥的時候腸道不能有傷口。她讓我住院打止血針，我沒住。住院太麻煩，我決定回去等。鄒大夫讓我吃云南白藥，紹洪就到藥店買了一盒。

下午，我在采訪老兵群里說，誰有寫完的稿子發(fā)上來，還有五篇稿子，得一篇一篇校對，后天就得下印刷廠，現(xiàn)校對不趕趟。

我像個沒事人似的安排著工作，心里卻有一種悲壯感。

我和幾個作者從五月中旬就開始寫老兵，整整兩個月了。兩個月來我天天泡在群里，給他們鼓氣，提醒他們注意哪些問題。我和廉老師負責審稿校稿，我們自己也跟著寫。我好為人師的毛病在群里得到了完美體現(xiàn)，時常出來批評他們。后來想，他們其實都很努力，是我自己太著急，很怕完不成任務。第二天早晨六點多鐘，我又發(fā)表了意見：文章是個遺憾事，一旦發(fā)表或者出版，就改不了了。要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文章不好，摳下來的想法都有，所以各位都應注意質(zhì)量，要不將來有后悔的那天，越有成績越后悔。

有人往群里發(fā)稿子。我看了以后說：“給廉老師吧，我這段時間太忙，有事直接找廉老師。”

他們哪里知道，我這是交代工作呢，就連廉老師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二

按照鄒大夫說的，吃了兩天云南白藥，還是見紅，索性不吃了。

我去律師所把沒開庭的案子整理出來，告訴我的學生兼搭檔怎么開庭。又去市法院把前幾天接的案子立上。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血止以后進行檢查。

我不敢在所里待著，害怕身體不適無法處理，便回到家里繼續(xù)寫作。我一共采訪了五個老兵，用五篇小散文形式書寫他們。這五篇小散文，放進《老兵檔案》里還勉強，要是拿出去發(fā)表，差距還很大。我突然想起一個修改方案，把五篇小散文組合起來，形成一篇大散文，題目叫《老兵的眼神》，讓五個老兵用不同的眼神與讀者交流。這么一來，就得把五篇文章統(tǒng)籌起來刪改，不致重復，也不致割裂。

刪改中，發(fā)現(xiàn)一些單篇也有問題，便問廉老師印刷廠在哪里。廉老師說在紅山龍。紅山龍就在我家附近，我下午就過去了。一個年輕姑娘坐在電腦前，正按照廉老師的意見修改文章。我找了一個沒有空調(diào)的位置坐下來，把自己的文章校對一遍，又刪改了幾處。

改著改著，心里平靜下來了。文學真有療愈的功能。我跟廉老師說：“我再看看別人的吧。”廉老師便拿過來一摁小樣，我冷靜地校對起來。一個個文字在我眼前平靜地移過去。我時而挑出一個錯別字，時而改個標點，時而又將多余的句子一筆劃掉。

廉老師從朱連升那里知道了我的事，我也就不瞞他了。他問我的時候，我簡單說了說。晚上從印刷廠出來時，他要請我吃飯，我說家就在附近，還是回去吃吧。

兩個月來，“采訪老兵群”第一次這么安靜。有人說，沒人說話還不習慣了呢。要是平時我早就接茬了。別看我有時候批評他們，他們一邊生著氣，還一邊和我好著。文學這個紐帶，已經(jīng)把我們緊緊纏在一起，扯也扯不斷。可現(xiàn)在我哪有心思和他們說這些。

第二天早晨又去了印刷廠。沒有人安排我去，是我自愿去的。我不放心。不是不放心廉老師，是不放心那些稿子。

這三十三篇文章，寫的是三十三個老兵。這些老兵，年齡最小的也有九十歲了。他們的事跡基本沒有記載，只能靠我們一個個采訪。老兵活著的采訪老兵，老兵沒了的采訪家人。他們的住址都很分散，大多數(shù)都在科右前旗的鄉(xiāng)下。我們有車的開車，沒有車的打車。采訪回來還得起早貪黑地寫，整整忙了兩個月。萬一哪篇文章出了差錯，我們的心血白費不說，對老兵也沒法交代。

我把絕望壓在心底，和廉老師一起校對稿子，又把文章分了類，排了順序。

中午回家的路上，廉老師問我病情怎樣，我告訴他明天下午住院。廉老師說：“晚上找?guī)讉€人吃飯吧。

我答應了，心想正好把它當作一場告別宴。

三

家里的事，自然都是紹洪在做，我什么也做不了，怕涼不說，這次腸痙攣有點嚴重，整個下腹都怕押動。

我一邊需要他做家務，一邊又反對他做得徹底。我都生病了，生死都不知道呢，他卻在乎家里的衛(wèi)生。腸痙攣的痛，是一種絞痛，痛起來死的心都有，哪里還顧得上什么衛(wèi)生。我翻江倒海的時候，他卻害怕地上臟，非得給我墊上東西。

衛(wèi)生有我的疼痛重要嗎？

有個存折到期了，他害怕?lián)p失了利息，想取出來重存。我沒讓他去。

利息有我的生命重要嗎？

我每次生病都有這種感覺。他做的事與我的病沒有直接關系，我心里就不痛快，對自己的病越絕望，心里越不痛快，不管他做得對還是不對。

我知道這不痛快源于一種嫉妒。一個以為自己是就要離開人世的人，對別人的嫉妒。這嫉妒針對所有的人，無論親疏。

廉老師請客想多找?guī)讉€人，我說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因為吃飯的時候肯定要說到這個事。謙和的廉老師便按照我的意思找了人。他給朱連升打電話的時候，朱連升說，多找?guī)讉€人，正好商量一下詩歌那達慕的事。

我當時就生氣了。

我一個生病的人，生死還不知道呢，哪有心思聽你們商量什么詩歌那達慕。要想商量，你們另找個時間商量去。廉老師便把我的意思告訴了朱連升，也就沒找那么多人。其實我是白生一頓氣，朱連升也不知道廉老師為什么請客，更不知道我明天就要住院。

吃飯的時候，他們安慰我說，看你這氣色，不像生病的人。朱連升也說，像你這么自律，飲食這么小心，生病的幾率不大。

癥狀在我身上，他們說啥也沒有用。

我生病了，不知道什么病。而別人一切照舊。想著想著，眼淚就下來了。

詩歌那達慕，也叫烏蘭毛都大草原詩歌節(jié)，將有很多外地詩人參會。我算了一下時間，即使是個小手術，也得十天半月才能恢復，怎么算都參加不上，對我來說，這是個挺大的遺憾。我坐在那里一聲不吱，直到他們說起了文學，我的情緒才調(diào)整過來。

我對疾病的懼怕，不止因為疾病本身，也有原生家庭的影響。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母親身體不好。她先是冬天咳嗽，后來夏天也咳嗽了。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一年半以后，父親患了肝癌，也去世了。

人的生命原來這么脆弱，說沒就沒了。

這個陰影不僅籠罩著我，也籠罩著姐姐和弟弟。幾十年來，我一直在這個陰影下活著，以致不敢做長期的打算。下崗以后，我選擇交最低檔的養(yǎng)老保險，因為我怕活不到退休年齡。結婚以后不敢要孩子，因為我害怕像母親似的，扔下年幼的孩子，我不想讓孩子遭我那樣的罪，寧可自己苦著。

幾十年來，我的心一直不踏實，直到超出了父母去世時的年齡，我才安穩(wěn)下來。然而身體一旦出現(xiàn)不適，還是會胡思亂想，如臨大敵。

四

就在我準備住院的時候，血停了。

我去醫(yī)院找鄒大夫，鄒大夫讓我做了心電圖，確定心臟沒事，又拍了胸片，確定胸片沒事，又驗了血。她看完單子以后，讓我到麻醉科預約麻醉師，然后給我開了瀉藥。

一個男麻醉師接待了我。預約的時間是后天下午，我得趁這個空檔做些緊要事情。我把電腦里的文章歸了類，把沒發(fā)表的文章放進一個文件夾里，寫上“沒發(fā)表的”。心想麻醉的時候萬一有什么不測，好讓紹洪替我把這些文章投出去。

還有一件需要完成的事。《草原》雜志社讓我拍個視頻，談一下散文《黃昏已至》的創(chuàng)作感想。這篇散文寫到了老年公寓，寫到了幾個熟悉的老人。我把老人的境遇比作黃昏。沒想到寫了別人的黃昏，自己卻要到黃昏了。心理暗示難道這么準么？我想起自己在采訪老兵群里說過的話，我說：啥時候我累了就不干了，也不管你們了。現(xiàn)在想想，這是啥話呀，好像告別似的。

我壓著情緒，對著鏡頭一條一條地錄制，說話的時候總是走神，說一遍一個樣。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跑題了，還得重說，折騰一下午才錄制完。我把視頻壓縮成一個文件夾，給編輯發(fā)過去了。

以前生病的時候也胡思亂想過，最舍不得離開的當然還是我的丈夫紹洪。那時候我是這么想的，我和紹洪都經(jīng)歷過單身生活，都知道單身生活的不易，我萬一有什么不測，唯一希望的，就是他好好活著，替我活著，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現(xiàn)在年紀大了，這個想法有點淡了。再說以他的性格，我相信他能處理好今后的生活。

唯一惦記的，就是文學。

文學已經(jīng)滲進我的靈魂，與我融為一體，分不出去了。自從2016年我正式寫散文，從沒間斷。寫作已經(jīng)成為我的生活方式。我常常說，有了文學，余生不怕寂寞了。其實我的文學意識沒覺醒的時候，也不怕寂寞，因為不知道何為寂寞。一旦覺醒了，就得寫下去，要不然靈魂得不到安寧。可見有了文學，其他的事都是俗事，沒什么放不下的了。

五

晚上八點，開始喝瀉藥。藥水咸滋滋、甜嗦嗦的，很難喝。

上大學的外孫女放假，從呼和浩特過來了。她的天真可愛把藥水的氣味沖淡了不少。我一邊和她開玩笑一邊喝，

750毫升藥水，硬是被我一口一口喝下去了。

喝完了就開始等待，好像等待一場暴風雨。大約過了一個半小時，肚子有了動靜，果然來了點風暴，一夜沒睡。鄒大夫告訴我，早晨八點就不準喝水了。

不吃不喝，也不做事，干等著下午去醫(yī)院。

午后三點，終于進了檢查室。

看著那些冰冷的器械，我有點恐懼。知道全麻不疼，我恐懼的是麻藥。鄒大夫說，之所以那么早就不讓你喝水，是怕胃里有水嗆出來，萬一嗆到肺管里就麻煩了。

想想都怕。

我躺在檢查床上想，打了麻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萬一醒不過來，可就是永別。那個男麻醉師安慰我說沒事，就像睡覺似的，一會兒就啥也不知道了。他哪里知道，此刻怕的就是啥也不知道。他說著把麻醉針扎進我的左手。有人把血壓帶扎在我的右臂上，又把一個小夾子夾在我的右手指上，然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喊醒了。我一邊笑著一邊說：“可熱鬧了。

我想起來了，剛才做了一場很熱鬧的夢，具體什么夢，想不起來了。知道這是檢查完了，還換了屋子。這么說，我的記憶力沒受影響，之前的擔心可以解除了。

負責做腸鏡的女醫(yī)生拿出兩個單子讓我看。一個是我的胃部片子，一個是我的腸道片子。她說，沒啥毛病，一切正常。

之前的恐懼和嫉妒一下子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上班，寫作，并且努力祛除心里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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