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他

對采沙人老旦來說這是糟糕的日子。

天黑了，月亮黯淡地掛在老旦的鐵皮屋頂上。鐵皮屋頂散發出幽幽的藍色冷光。

老旦跛著腿和學徒馬瑞賽用獨輪車把小船上的黃沙卸下來，販賣給從卡薩布蘭卡來的販子。那些販子花很少的錢就能買到老旦從剛果河里采來的黃沙，然后賣給有錢人賺取巨額的差價。他們把價格壓得很低，并咧著嘴說這里的黃沙質量越來越糟糕了。

屋子旁邊的小型發電機突突的聲音讓老旦心煩意亂。果蝠在黑夜的無花果樹上鬼魅地穿行。老旦是個喜歡熱鬧的老頭兒，但是此時他的心情被發電機攪得一團糟。遠處的街區在非洲鼓樂聲中躁動不安。年輕的馬瑞賽推著獨輪車，眼睛卻看著黑夜里的街區。街區的酒吧響起了本達比里里樂隊的《非洲》。真是振奮人心的曲子。可是這并不能讓老旦心情愉快。

馬瑞賽卸完了黃沙。老旦從販子手里接過10000FCFA（西非法郎）。都是1000的零票子。即使是一沓一千的票子在老旦手里都顯得那么單薄?，F在掙的錢越來越少了。老旦看著黑夜里的剛果河，河水激起的浪花拍打著河岸，巨大的聲響讓老旦惴惴不安。

“瓦他。”老旦自言自語。

我說： “什么？

老旦低下頭說： “瓦他。

我說： “那是黑夜。

老旦說： “瓦他比黑夜更可怕。

老旦沒有理會我，轉過頭尋找學徒馬瑞賽。馬瑞賽已經消失了蹤影。

晚飯已經煮好了。起初爐子冒著黑煙，散發著煤油的氣味，那氣息很濃烈也很溫馨。過了很久，終于聞到了雞肉和黃油裹著米飯的陣陣香味。學徒馬瑞賽用勺子攪拌著米飯，然后盛起來放在一邊讓米飯涼下來。這是一個貧民窟，房子都是用彩條布和木頭搭建的簡易棚，只有老旦住的是鐵皮屋。在這里的人看來，老旦是最體面的人。

這個貧民窟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得起雞肉拌飯的。在這里有許多的采沙人，他們只能吃到番茄或洋蔥拌飯。有些膽大的年輕人迫不及待地到街區閑逛了，那里有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學徒馬瑞賽用手抓著飯往嘴里塞。雖然吃的是美味的雞肉拌飯，馬瑞賽的表情卻很痛苦——太燙了，不但燙了手也燙了喉嚨。馬瑞賽有不錯的人緣，他才來幾個月就認識了許多朋友。

老旦看著馬瑞賽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燈光里，眼神閃過些許的不安。他洗漱完畢，然后開始吃晚飯。他還喜歡喝酒。他瘸著腿在附近的商店買了一瓶Sanmiguel（生力啤酒），兩支劣質的Lb香煙。他坐在屋子外面喝著酒，聽著遠處的喧嘩。月亮已經越過了他的鐵皮屋頂，掛在了巨大的無花果樹的樹梢。頭頂的星星稀少，卻分外明亮。附近的青年人在昏暗的燈光下正下著跳棋，不時傳來了歡樂的笑聲。有些人在遠處偷偷地打量著年邁的老旦，目光始終停留在閃閃發光的雞肉拌飯和冒著火星的香煙上。香煙嚇嚇地燃燒，老旦陷入了沉思。

“你還在猶豫嗎？”我悄悄地問他。

“是的，我不想再這樣了?！彼砬榻┯?，仿佛說話的不是他自己。

我說：“那你可以放棄。金錢、故鄉以及體面的生活，你都可以放棄?！?/p>

老旦突然抬起頭，臉上掠過一絲堅韌和冷酷?！安唬也荒芊艞夁@些。我需要足夠的金錢才可以抵達我的故鄉！”

我說：“既然這樣，你還猶豫什么？”

“馬瑞賽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崩系┑椭^似乎怕別人知道他的秘密。

他吃過晚飯泡了杯咖啡。他穿著體面的皮鞋，端著咖啡一瘸一拐地躲進了黑夜。面對著夜色里的剛果河，老旦望著遠處的河面，那里有剛果河最好的黃沙，像金子一樣在老旦的內心閃爍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已經不愿再提起。那是一件傷心的往事，不是嗎？老旦摸了摸殘疾的右腿，小腿上的肌肉已經撕裂了，即使現在都隱隱作痛。有人說那是鱷魚干的，有人說是食人的巨型虎魚的齒痕。老旦潛在五米深的水下，眼睛里面只有唾手可得的黃沙，金燦燦的黃沙。他只覺得腿部被撕裂了，身邊彌漫著紅色的血水。他沒有看見是什么襲擊了自己。當漁民救起他的時候都詢問他到底是什么能讓他受到傷害。他抬頭看著我，乞求我給他暗示。

我說： “瓦他。

他顯然知道我的用意。他看著周圍的人說：“瓦他。

人們頓時驚慌失措，特別是靠打魚為生的漁民，還有終日浸泡在剛果河里的采沙人。他們殺了雞祭祀河妖瓦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河岸的人們不敢下水捕魚，采沙人也不敢采沙。

老旦不敢再回憶那些傷心的往事。他喝了口咖啡，沉思了會兒說：“我不該欺騙那些好心的人。我是個騙子。”

我說：“如果你不欺騙那些人，你就得不到尊重，你也不會有今天體面的日子?！?/p>

老旦喝完了所有的咖啡，覺得從未有過這么苦澀的咖啡?！拔艺娴牟幌胱岏R瑞賽去那個水域，他不會活著浮出水面的。”

我說：“那里有最好的黃沙，能賣到最好的價錢?！?/p>

老旦苦苦地掙扎著，說：“我可以放棄嗎？”他目不轉晴地町著我。

我說：“那樣我就離開你?！?/p>

老旦流著淚水乞求道：“你必須得幫我，我不想一無所有地活著?！?/p>

我在黑夜里說：“那你就得聽我的！

身后的腳步聲打擾了老旦，老旦神情緊張地回頭看著來人。是馬瑞賽。馬瑞賽穿著白色長袍，看上去和老旦一樣莊重而體面。他很愛惜這身行頭，潔白的長袍居然沒有一點臟斑，只是腳上破爛的拖鞋有些滑稽可笑。馬瑞賽看見老旦露出稚氣的笑容后，他興高采烈地講述著街區的見聞，講起自己的國家足球隊將要來卡薩布蘭卡比賽的消息。說完便和老旦并肩坐在河邊。老旦聞到馬瑞賽耳朵里飄來的濃烈的氣息。這是采沙人的職業病。

馬瑞賽望著黑夜里的剛果河，說：“等我湊夠了錢就可以回國了?！?/p>

老旦漫不經心地問：“你的國家還在經歷戰爭嗎？”

馬瑞賽說：“是的。\"馬瑞賽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旦說：“你為什么不多掙些錢體面地回國呢？”

馬瑞賽說：“我不像你，我沒法弄到足夠的錢，我只想學到采沙的技術回國。也許我能參加戰爭，把所有的強盜都殺死?！闭f這些話時馬瑞賽有些咬牙切齒。老旦覺得馬瑞賽是個幼稚的孩子。

老旦說：“你回不去的?！?/p>

馬瑞賽突然很激動地說：“為什么，我為什么回不去？”

老旦淡淡地說：“據我所知，你是偷渡過來的，如果沒有蛇頭你是回不去的?！?/p>

馬瑞賽似乎被擊潰了。是的，幫他偷渡的蛇頭把他交給老旦就消失了。馬瑞賽再也沒有見過蛇頭。馬瑞賽突然想到什么說：“那你可以幫我找到蛇頭?！?/p>

老旦目光空洞地看著黑夜，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我可以幫你。”

老旦不想和馬瑞賽說話了，也不想了解這個孩子，甚至不想讓馬瑞賽和自己建立感情，他不想傷害自己。馬瑞賽喜歡打聽關于老旦的故事。在這條河的沿岸，老旦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他潛入過剛果河的最深處，和瓦他較量過，雖然受到了傷害卻依然是個英雄。

馬瑞賽看著波濤洶涌的河水問道：“你真的見過瓦他嗎？它真的是手握九條巨蛇嗎？”

老旦無法回答馬瑞賽的問題。他自己也在想瓦他的模樣。他需要給別人解釋瓦他的模樣，讓所有人都信服。但是對于年輕的學徒馬瑞賽，老旦可以什么都不說。

老旦試探地問道：“你怕瓦他嗎？

馬瑞賽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怕?！?/p>

“你是個勇敢的小伙子，你會是一個不錯的采沙人，你也會過上體面的生活的。\"說完老旦起身回到了他的鐵皮屋。

清晨，太陽還藏在剛果河的下面，天空一片灰暗。馬瑞賽提著鐵桶出門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到剛果河最深的水域一試身手。他以為學到了老旦的本領。盡管那里有河妖瓦他，還有鱷魚和食人魚。馬瑞賽覺得有老旦在身邊，他什么都不怕。

老旦的表情真誠而凝重，心想：“我真的需要讓馬瑞賽去冒險么？如果我身體健康的話，我可以自己去的。”

老旦還在踟躕不前。我說：“你已經是個殘疾，而且夠老了?！崩系┞牭轿业脑捯Я艘а?，上了小木船。

沿岸的漁民也起來很早。他們希望能在太陽升起之前捕捉到更多的魚，而且可以躲避炙熱的陽光。馬瑞賽劃著船在剛果河里漂流。老旦坐在船艙里看著河岸的熱帶雨林。他們的船一點點漂流到了水流湍急的深水區。老旦命令馬瑞賽把錨拋到河里。

馬瑞賽不解地問：“為什么不到最深的地方去呢？那里有最好的黃沙，能掙到更多的錢！”

老旦知道馬瑞賽的意思，那樣馬瑞賽也能得到更多的工錢。老旦沒有理睬馬瑞賽，他朝馬瑞賽瞪著眼睛。馬瑞賽沒有再理論，溫順地彎下腰吃力地抱起鐵錨扔下了水。激起的浪花濺到船上，把老旦的身上也打濕了。小木船不安地搖晃著。年輕的馬瑞賽看到老旦渾身都濕透了，惡作劇地咧嘴笑著。他怕老旦責罵，縱身跳入了滾滾的河水。渾黃的河水激起陣陣浪花，最終河面變得安靜下來。老旦把鐵桶扔進河里，空桶在河面飄蕩著，像個調皮的孩子。突然空桶劇烈地搖晃，然后漸漸地沉入了河里。老旦手里的繩子也在往下沉。過了會兒，繩子繃得很緊，勒得老旦的手生疼。他手里仿佛握住的是魚線，魚線那頭好像是已經上鉤的鯊魚。他知道年輕的學徒馬瑞賽已經潛入了河底。

他坐在船艙里望著浩渺的河面，想起了許多往事。也許真的年邁了，總是不經意地想起那些往事。他的記憶往往都與這條河流有關。這條河流淹沒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和人生的美好，除了河流就是自己的故鄉。他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到底變成了什么模樣。他離開故鄉已經足夠久遠，故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但是他在努力地去追憶。故鄉的親人還記得他老旦嗎？沒有人知道。他們離祖國太遙遠了，隔著二十幾年的光陰。老旦的目光只能看到河的對岸，無法看得更遠。當然，他也能看到那片深沉的水域。那里有最優質的黃沙，最好的財富，也蘊藏著最大的暗流和危險，那讓年邁的老旦內心隱隱作痛。

他花了許多時間來鍛煉馬瑞賽，他要讓馬瑞賽來實現自己的夙愿?？墒撬?，馬瑞賽遠遠沒有達到那樣的水平。老旦知道沒有人能夠征服那片水域，自己也不行，即使是在年輕的時候。如今自己老得渾身的皮膚都起了皺紋，他不知道是常年在水里浸泡造成的，還是在漫長的歲月里浸泡造成的。它黝黑的臉上皺紋密布，眼神里沒有了銳利的光芒。他在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慈祥，這樣慈祥的目光讓老旦感到悲傷和失落。

老旦手里的繩索不停地抖動著，他知道馬瑞賽已經把鐵桶裝滿了黃沙。老旦吃力地把鐵桶往上拉。馬瑞賽浮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滿臉的水珠迷住了眼晴。馬瑞賽閉著眼不停地搖著頭，企圖把灌進耳朵里的水倒出來。馬瑞賽的耳朵已經灌膿了，他的聽力也受到了影響。每當馬瑞賽把頭靠近老旦的時候，老旦就能聞到從馬瑞賽耳朵里彌漫出來的像臭雞蛋一樣的氣味。但是馬瑞賽喜歡這個行當，在這里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做個采沙人是個不錯的選擇。即使是學徒也能得到不菲的報酬。

馬瑞賽不安地盯著老旦。老旦覺得馬瑞賽的目光很怪異。當鐵桶露出水面的時候老旦終于知道馬瑞賽眼神的內容了。偌大的鐵桶只裝了一半黃沙，而且沙粒很細，里面夾雜著沉淀的淤泥，這比老旦預想的還要糟糕。老旦只好把劣質的黃沙倒進船。不管怎么說，總比沒有要強得多。老旦沒有責怪馬瑞賽，他即使躺在船艙里也知道河床上的情況。他太了解這條河流了，就像了解自己的頭發。他卷曲的頭發最近又白了許多，這條河流河床上的黃沙也越來越少。從卡薩布蘭卡來的販子說得沒錯，黃沙的質量確實越來越糟糕。老旦把鐵桶重新扔進了河里。馬瑞賽用手扶著船舷，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潛入了河底。

天色已經發白，太陽很快就會照在剛果河上。老旦回頭看見河岸的采沙人駕船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在這片淺水區，他們是老旦有力的競爭對手。老旦知道在這片清淺的水域不會有什么收獲，而那片深水區是個神秘的地方，沒有人敢涉足。那里有瓦他，老旦說的瓦他。老旦覺得他們是一群循規蹈矩的采沙人，他們不敢也不會冒險。而老旦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老旦靠在船舷上，點燃一支香煙，時間在老旦手里燃燒成了灰燼。老旦覺得時間從來沒有如此的具體。

“我是不是太軟弱了？”老旦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問道。

我說：“你是在問我嗎？

老旦說：“是的?！?/p>

我說：“你想得到財富卻不想犧牲，這不是軟弱，而是愚蠢。馬瑞賽只是你手里的工具，他的生死跟你沒有關系，只要他能給你創造財富，他的生命對你才有價值。你是個遷腐的老頭！”

老旦似乎聽到了我的嘲笑，他情緒變得激動地說：“我只想得到財富，也想得到我做人的尊嚴?！?/p>

我能聽到我發自內心的嘲笑。

老旦問道：“你為什么不回答我？你說你能幫我得到財富的？”我沉默不語

老旦拍打著船舷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馬瑞賽浮出了水面，驚愕地盯著老旦，怯怯地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河底已經沒有多少黃沙了?！?/p>

老旦突然聽見馬瑞賽的聲音，他回過神，努力地笑著，掩飾著自己的尷尬，說：“孩子，這不是你的錯?！崩系┩R瑞賽，馬瑞賽緊張的表情被老旦的慈祥融化了，咧著嘴露出了充滿稚氣的笑容。

這次所獲得的黃沙更少了。其他的船只也駛進了這片水域。“您好，旦，今天似乎來得比以前早！\"旁邊船只上的人恭敬地跟老旦打招呼。

“請叫我老旦。\"老旦被突如其來的問話愣住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便不著邊際地應了一句。

老旦把馬瑞賽拉上了船，他們坐在船上看著其他的船只向河流的下游漂去。此時天空飄來了烏云，把太陽和整個河面都遮蓋了，渾黃的河水變成了黑色。老旦終于決定帶馬瑞賽去那片危險的水域。馬瑞賽看著壓在頭頂的烏云，還有泛著黑浪的河水退卻了。他畢竟是個孩子，雖然雄心壯志，但是經不住考驗。

馬瑞賽說：“要來暴風雨了。”

老旦看著馬瑞賽膽怯的眼神鼓勵他：“馬瑞賽，你不是想做一個出色的采沙人么，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你需要證明自己！

馬瑞賽緩慢地搖著槳，說：“這天色太嚇人了。

老旦看著低矮的天空沒有說話，馬瑞賽知道老旦生氣了就沒有再爭辯。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不提到深水區的事情?，F在只能硬著頭皮去了。希望自己能交上好運。老旦慌亂地看了我一眼，我向老旦投去了贊許的眼神。他躲開我的眼光，低下頭看著不安的河面，依然是左右為難。

終于到深水區，馬瑞賽放下了錨。這里的水很清澈，水面也很平靜，根本就不像會有什么危險發生。老旦低著頭看著河底，他睜大了昏花的眼睛，似乎能看見河底閃著金光的黃沙。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來到這片區域了。他知道水下都是自己想要的優質黃沙，都是財富。他多想自己親自下去看看這些像黃金一樣的沙子，它們奇異地在這片河床漂流沉淀，然后在河底形成巨大的沙丘。

老旦抬頭看著河面，在這片寬廣的河面居然沒有一個采沙人。在這么多年里沒有人能夠超越自己，老旦頗為得意。這里的黃沙價格最起碼要比那些夾雜著淤泥的黃沙貴好幾倍，只是馬瑞賽現在不夠堅定。在水里如果沒有堅定的意志和冷靜的頭腦將是非常危險的，要么功虧一空手而歸，甚至到不了河底，要么在河水里亂了方寸溺水而亡，即使再優秀的采沙人都有淹死的可能。老旦還有一個不被人所知的秘密——馬瑞賽不是他第一個帶到這片水域的學徒，而來到這里的學徒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回去的。老旦希望馬瑞賽比他以前的學徒更加出色，他在心里暗暗地祈禱。如果馬瑞賽能夠給他帶來更多的財富，他不但給馬瑞賽加工錢，還會在恰當的時候安排馬瑞賽回到祖國。馬瑞賽本來只是對這片神秘的深水區以及老旦那驚心動魄的故事感到好奇，現在真的讓他冒險，他卻怕了。

小木船很安靜地停泊在詭秘的河面，不遠處水流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漩渦。馬瑞賽看了有些頭暈目眩，好像自己就身處在漩渦的中央，天旋地轉地被卷入了河底。馬瑞賽感覺到室息。他再也不羨慕老旦的遭遇了，也不想知道老旦到底有沒有看到河妖瓦他。他想到瓦他手里的九條巨蛇，想到自己的身體被巨蛇纏繞拖入河底。馬瑞賽不敢看奔流的河水，也不敢看老旦冷峻的臉色。他從來沒有看到老旦如此冷酷的臉色。老旦現在只想到河底的財富，他對馬瑞賽很有信心。

老旦和馬瑞賽都沒有說話，空氣安靜得隨時都可能爆炸。馬瑞賽在等待老旦的回心轉意，但是老旦讓他失望了。馬瑞賽鼓起勇氣看著老旦陰沉的充滿皺紋的臉，老旦的臉像一個沒有表情的面具。他看著河面，他的眼神此時卻折射出尖銳的光澤，那光澤可以照射到陰暗的河底。馬瑞賽在老旦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慈祥，他的變化讓馬瑞賽不可捉摸，老旦再也不是原來的老旦了。馬瑞賽不知道大人們的世界能夠在瞬間變幻無常。

馬瑞賽僵硬地收拾著船上的物品，隨時準備進入陌生的河流。他沒有等到老旦的挽留，也沒有勇氣跳入河里，因為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河里會是什么情況，也不知道在河底到底會發生什么。他扶著船舷慢慢地滑入冰冷的水中，他知道這里的水深不可測，因為水的溫度能夠感應得到。他深深地吸一口氣，閉著眼睛迅速地潛入了水里。老旦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差點改變了主意。

馬瑞賽再也不跟他開玩笑了，不跟他玩釣魚的游戲。老旦佝僂著背把鐵桶裝滿水，然后讓鐵桶快速地沉入水底。老旦此時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癱軟在船艙內，瞇著眼說：“我希望馬瑞賽沒事?！?/p>

我說：“你終于做到了?！?/p>

老旦苦笑著說：“每次你都這樣說，每次我都向你妥協。”

我說：“我是為你好。你只要得到你想要的你才算是個成功者。”

老旦說：“我只想獲得內心的安寧?！?/p>

我說：“那你為什么還乞求去幫你！ ，

老旦哭喪著臉，說：“我不要你用這樣的方式幫我！”說完他用粗糙的手抓撓著自己的臉和眼睛，仰面朝天長嘯：“我不想再看見你，我也不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老旦的臉上被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我沉默不語。老旦突然安靜下來，他努力地爬起來匍匐在船舷上，探著頭看水底的情況。他昏花的眼睛已經被抓傷了。他瞇著眼，看見水里有個巨大而模糊的影子?！巴咚?。”老旦喃喃自語。

我說：“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瓦他。是你的謊言欺騙了世人，而且是你老旦害死許多無辜的人。”

老旦聽了我的話，好像受到了傷害，對著蒼茫的河面怒吼著：“不，不是我的錯。是你叫我這樣說的。你是惡魔。你才是真正的瓦他！‘

我笑了，說：“老旦，你為什么才明白，我確實是瓦他，但是我沒有害人。真正貽害世人的是你老旦?！?/p>

老旦突然明白了。他把頭埋在膝蓋里，自言自語地說：“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你為什么要害我？”

我說：“我為了讓你得到財富，讓你過體面的生活。我一直在幫你，我就是你的朋友。你不擇手段地得到了體面的生活，現在倒來責怪我，你真是個虛偽的家伙。我沒有必要跟你爭論，我對你有些失望！”

老旦很安靜地聽著我的指責。他閉著眼睛，他的腦海已經沒有河底閃著金光的黃沙。他現在突然想到馬瑞賽。想到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他覺得馬瑞賽才是他的朋友。他的腦海里是馬瑞賽沉入河底的模樣。他沒有再和我爭論，我也不需要再言語。我覺得人類很無聊。

老旦摸了摸殘廢的右腿，渾身顫抖地站起身，說：“我要為自已贖罪?！?/p>

我愉快地笑了，說：“老旦，世人不會原諒你的罪惡?！?/p>

老旦站在船艙里，望著詭異莫測的剛果河，表情真是可笑極了。他顫顫巍巍地彎下腰把系鐵桶的繩子綁在船頭的鐵環上，努力地抓住繩子滑入水中，沿著繩子潛入了水底。他在心里不停地詛咒我。我想，這是個忘恩負義的老家伙。他根本就不配做我的朋友。我也不會再幫助他。讓他倔強地沉入河底，自尋死路！只是我還沒有能夠實現我的目標。

老旦的確是個出色的采沙人。他在這樣蒼老虛弱的情況下依然潛到了河底，見到了他的朋友馬瑞賽。馬瑞賽沒有聽老旦的話去采沙，鐵桶仍然是空的，懸掛在河水里飄飄蕩蕩，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馬瑞賽也像鐵桶一樣在水里飄蕩，仿佛是一根沒有根的海帶。馬瑞賽的手里緊握著一具骷髏，他和骷髏在水里隨著波浪搖晃，仿佛在跳雙人舞。在他們的身下是一片閃著金光的黃沙，一片絢麗的金黃。

我想我必須得離開老旦了，他已經讓我絕望了。我在剛果河的上空飄蕩。我看見了人頭攢動，他們都向剛果河的下游跑去。整個貧民窟都把目光聚集在剛果河下游的岸邊。此時一個從卡薩布蘭卡來的販子乘機把一車黃沙推到無人的地方掩藏起來。

我很開心。我想我又有了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