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得了一種病,很嚴(yán)重。可是,我卻不能求醫(yī),具體因為什么我也說不清。現(xiàn)在的我,整個都是混沌的。求醫(yī)得述說病況病因吧,而我卻無知得就像一個白癡。他們都說我是被攝了魂的。他們是誰?他們是整個寶塔鄉(xiāng)的男女老少。
我垂著頭走進(jìn)那個張著大口子的凹型小樓,黑的口子面朝東方正對著寶塔鄉(xiāng)唯一的一條河流,遠(yuǎn)遠(yuǎn)望來,是河邊臥著的一條嗷嗷待哺的大黑魚。此刻,雨停了,東方冉冉升起的陽光打在我佝僂的背影上,我低垂的眸光看到一道狹長的影子正一點一點被黑魚的嘴巴吞噬進(jìn)去。
我住的地方叫寶塔頭,打小的時候我就聽過它的傳言,可那時候我小,覺得那就是流言。現(xiàn)在的我不這么認(rèn)為了,我住的這棟樓里像我這般年紀(jì)的人都走了,他們?nèi)チ烁|闊的天地,他們不再在一座寶塔的塔基下壓著。老人們說當(dāng)年這座寶塔是為了鎮(zhèn)河妖建的。“河妖?就我們門前那條河里還會有河妖?”我不以為然,笑得前俯后仰,覺得有些人編排笑話的本領(lǐng)也太弱智了。我年輕莽撞得讓隔壁那個慈祥的老人頻頻搖頭,她嘴里念念有詞:“塔神啊,小孩子不懂事,您老人家不要見怪啊。”我笑得更大聲了,她迂腐的樣子讓我實在控制不了。
我住的這棟樓就在拆除的寶塔地基下。我從沒見過寶塔的樣子,只聽說過它的傳言。一個地方有了與眾不同的名字,那么總要配上一點神秘色彩才對。這些年里我還經(jīng)常看到有人在小河邊祭拜,煞有介事的,有香燭,有虔誠的跪拜,還有月色下飄揚的黑紗般的紙錢灰燼。后來,《新白娘子傳奇》開播了,美麗的白娘娘被壓在一座塔下。我說:“我就是白娘娘,我也被塔壓著。可是,我法力大,我沒事啊,我一樣很自由很自由啊。”住在隔壁的奶奶聽了我唱歌一樣的語調(diào),臉色都變了,她一直“呸呸呸”,嘴里那點口水都要被她呸光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死丫頭,死丫頭,你個死丫頭。”她都有點語無倫次了,她一邊罵我一邊去求她的塔神。“大神啊,你不要見怪啊,你得護(hù)著點,你不能讓河妖攫了她的魂啊,你大人有大量啊…
去年,那個整日罵我又整日里替我禱告的奶奶走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到了她的塔神那邊。樓里的年輕人也都飛了,只有我飛不出去,我的身子沉甸甸的,心口老有塊石頭壓著。還有我的頭,整日昏昏沉沉,重得我只能牽拉著,連走路也抬不起來。熟人路過跟我打招呼,我渾渾噩噩的,人家走過去了,我遲緩的反應(yīng)只搜刮到一句話,“這孩子丟了魂似的。”我蔫蔫的,霜打的茄子一樣,再沒了起飛的精神。我就在寶塔頭一頭趴了下來,不對,明明是寶塔地基,該叫寶塔底才對,如果真的是寶塔頭我該身輕如燕才是,可我現(xiàn)在的身子就像被千斤墜著。我忽然想,我是不是懷孕了?可是,我又想,我還是處女啊,我跟誰懷孕啊?但我又明明覺得肚子里有東西在動,在許多個漆黑的夜晚,我被肚子里的異動驚醒,恐懼到極致,于是,我開始了一陣陣的嘔吐。
我母親過來了,她不知在哪個年頭里跟著一個男人搬出去了。起先是那個男人先住過來的,我媽讓我喊他爸。我用帶刺的眼神看著他,我說:“我爸死了,你是死鬼嗎?”我媽當(dāng)時就炸了,蹦過來要扇我。我也不躲,她罵我是野猴子,我就回她我是潑猴。我梗著脖子,一副大鬧天宮的勁兒,然后我的臉頰上就烙上了“五指山”,五條鮮紅的杠火辣辣的疼。那個男人在一旁“嘖嘖嘖”躁著腳說:“你這是干嘛呢,干嘛呢,孩子還小,別打啊,別打孩子啊!”他皺著眉頭,一額頭的抬頭紋擰巴在一起比猴還丑一百倍。雖然嘴上噻噻著別打別打,可他的身體就焊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想我媽并不是真想打我,可她下不了臺啊,那個男人只要拽一下她的手臂,或者擋那么一下,我的臉上都不會留下“五指山”。我眼晴里的刺更密了,把這些刺嗖嗖嗖地射向他。那個男人卻悠然地瞇著眼,一條細(xì)縫里透出狡黠的光,得意、陰冷,還有些我看不明白的東西瘳得我慌。
我頂著五條杠的臉在我們樓道里晃悠,牽拉著腦袋。誰要問我咋了,我的小嘴癟啊癟的,眼淚就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媽陪著笑臉把我從鄰居家領(lǐng)回去,我小媳婦般縮著身子,落在鄰居們悲憫目光里我瘦弱的影子是微微發(fā)抖的。之后,我怎樣撒潑,我媽都不敢對我動手了。只是,我從那個男人的細(xì)縫眼神里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東西,那個詞語叫什么來著,“歹毒”,對了,就是歹毒。
我來月經(jīng)那天我媽不知道去哪了,我不知道我的白裙子上開了一朵鮮艷妖魅的血色花朵,是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的。他突然走過來拽住我,我嚇了一跳,用力一掙竟然沒掙開,手臂上一陣疼,我剛想低下頭張口咬他,就被他的一句話駭?shù)搅恕D愠鲅恕:呛牵阋懒恕"我一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等我反應(yīng)過來后立馬罵過去,我說:“你才要死了,你全家都要死了。你不是要做我爸嗎?我爸死了你也去死吧。”我多伶牙俐齒啊,我才不怕他呢,有本事他打我啊。他要敢打我,我就能讓全寶塔頭的人都知道。我仰著頭,用得意的目光挑戰(zhàn)他。他竟然沒惱也沒怒,一雙老鼠屎般的小眼珠滴溜溜地繞著我的身體轉(zhuǎn),那里面射出的光陰嗖嗖的,死鬼附體一樣。我又用力掙了一下,那死鬼終于放開了我,可那雙陰冷的眼神還黏在我身上甩都甩不掉。我聽到他牙齒縫里漏出一句話:“臭丫子,早晚辦了你。”我愣了愣,沒明白他說的“辦”是什么意思,所以也沒及時回罵過去,我媽就回來了。我媽一回來他就像個哈巴狗一樣迎過去了,趴在我媽耳朵根嘰嘰咕咕的。我媽目光飄過來,接著碩大的身形一步跨過來,一把將我拽到了里間,還惡狠狠地罵了我一句:“這么大姑娘不知道害臊嗎?”害臊?我害臊什么?我沒弄明白,如果說跟她男人吵架我覺得沒什么可害臊的。我爸才死一年她就把野男人領(lǐng)回家來,要害臊也是她害臊呀。
我的身體突然就不一樣了,以前平板紙一張的身體有了凹凸。隔壁的奶奶把我拽到她家里,拿出兩塊白布遞給我。我疑惑地打開,是兩件很小的小衣服,那么短不說,還沒手臂。我說:“奶奶,這衣服太小啦,你給我干嘛呢?”奶奶嘆了口氣,悠長的一口氣里面有些我不明白的氣息。那縷氣息在房間里一直繞啊繞的,繞得我都有點憂傷了。奶奶說:“你個傻丫頭哦,你咋還不懂事呢?”她把我手上的小衣服拿過去,教我穿在衣服里面,說:“以后都要穿好,因為你是大姑娘了。”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我對大姑娘要多穿一件小衣服的事情有點排斥,可是奶奶慈祥的眼神讓我覺得溫暖又信賴,所以我就沒有反駁她。奶奶又嘆氣,對我說:“你媽被灌迷魂湯了,以后躲著你后爸一點。”“干嘛要躲他,我才不怕他呢!”我仰起頭,瘦弱的身體挺得直直的,就覺得胸口有些脹繃得不自在,那件小衣服束縛了我,讓我覺得不自由。奶奶慈祥的目光里突然充滿了無奈和悲憫。我最怕別人同情我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用這種目光看著我,關(guān)鍵她這樣看著我就算了,她還搬出她的塔神來,嘴里又開始念念有詞了:“塔神保佑,塔神保佑…”她虔誠禱告的時候房間里的光線變得暗沉下去,不大的空間里香火的味道一下子稠密起來。我瞥向房間長案上那個香爐和那個模樣怪怪的木頭雕塑,濃濃的厭惡感從心口直泛上來。“封建迷信!”我小聲嘀咕著逃也似的離開了奶奶家。
我突然有了羞澀感也就是一剎那的事。我之前很野,整個寶塔頭的人都說我是個野丫頭,比男孩子還野的野丫頭。我變得斯文和害羞不是因為奶奶那兩件小背心,是因為有一天隔壁班的一個男孩塞給我一本瓊瑤的《情深深雨濛濛》,書里面夾著一片葉脈漂亮的梧桐葉,葉子上還寫了一首詩。我用整整一個晚上的功夫讀完了那本書還有那首詩。那個夜晚我躲在被窩里,一支小手電的光圈神秘又刺激。等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就覺得自己有點不一樣了,我說話的聲音變小變輕了,眼睛看人的時候不是直喇喇的了,變得有點慌亂和躲閃。我小背心掩藏下的心臟里好像有了小心事,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常常讓我的臉蛋上飛起兩朵紅云來。
男孩開始等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瓊瑤書里面的愛情。可是,寶塔頭的人突然都開始夸起我來。他們夸我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了;她們又夸我現(xiàn)在有女孩子樣了,斯斯文文的,有點像電視里的城里女孩了。這個時候,我總是羞澀地一笑。我有兩個漂亮的小酒窩,蘋果般的臉頰上飛起兩朵紅云,我輕輕撩開額頭上的齊劉海,我的眼睛水汪汪的,兩排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扇得看到我的人臉上都汪了一臉的笑意。我有時候照鏡子,眼睛都舍不得離開自己,說句不害臊的話,我覺得我比我家墻上畫報上那個女的都漂亮,只是我沒有她那樣漂亮的衣服。
那天,我去上學(xué),男孩卻沒有等在寶塔頭的十字路口。我們學(xué)校在寶塔街外面,那天他失約了。我沒看到他也就算了,關(guān)鍵我還見到“鬼”了。我看見我媽的那個死鬼男人杵在那兒,天才蒙蒙亮,他矮胖黑的身形活脫脫就是書里面描述的那種鬼樣。我假裝沒看見他就想走過去,雖然我腳下加快了步子,可是“鬼”卻擋著我的道。“鬼”還開口說話了,他說:“你媽讓我來看著你。”他瞇著小眼睛得意洋洋地瞄著我,我就明白男孩為何失約了。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想搭理他,他卻像張狗皮膏藥一樣黏了上來,一直黏到學(xué)校門口。到了放學(xué)時候,他又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一路把我黏回家。
我在學(xué)校里找過那個男孩,他一直躲著我,直到有一次我把他堵在廁所門口,他憋得臉都紅了,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哭腔,不知道是被尿憋的還是因為別的什么。他壓低著喉嚨沖我喊:“你別找我了,你爸要知道我還跟你說話會把我的腿打折的!”變聲期的聲音撕裂得有些變異,怪難聽的聲音里有些恐懼,像顫顫巍巍的氣泡一樣排出來,以至于他的聲音都成了一個個泡泡,先是膨脹得很大,又“啪”的一聲在我耳邊炸沒了。我不知道那個死鬼男人是怎樣威脅恐嚇?biāo)模俏铱床黄鹋橙醯哪腥耍易岄_了道放他走了,再不放他走他就真的尿在身上了。
我就這樣被我媽那個死鬼男人黏上了。我找我媽抗議,我媽瞪著眼罵我,罵我不要臉,小小年紀(jì)學(xué)人談戀愛,再不管束就要成流氓婆了,要不是你叔怕你學(xué)壞,老娘才懶得管你這個討債鬼。這話要是擱在以前我肯定是不依不饒的,可是,現(xiàn)在我變了,我變得有點多愁善感了,我覺得我的身世就跟瓊瑤書里的那些美麗又善良的女主角一樣。我跑到我爸的墳前大哭了一場,有些心灰意冷,覺得人生實在太沒勁了。
那天放學(xué),突然間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死鬼男人打著一把黑傘悠悠然走在我身后。他不叫我去他的傘下,即使叫我去我也不會去的。到家后我渾身都濕透了,連打了幾個噴嚏,這么大雨我媽也不知道去了哪。我把外衣脫了,頭重腳輕地跑到房間里,蒙上被子就睡了。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座高大的寶塔,黑壓壓的,忽然就向我倒過來,重重地把我給壓住了。我渾身癱軟,覺得身體里的骨頭和筋絡(luò)都被壓散壓斷了…我覺得我就像掉進(jìn)了一條大河里,渾身濕漉漉的,我從水中掙扎著冒出來。我的頭發(fā)我的衣服都掛著瀑布般的水簾,大片大片的,從我的眼晴里,從我的鼻孔里,還從我的下身噴涌出來。我的身子很重很重,那些水沉甸甸地拽著我,讓我上不了岸……
我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她的身上好像也濕漉漉的。我迷糊的視線里看到她扇了她的死鬼男人一個大巴掌。一道閃電從空中劈下來,把她的臉劈成了黑白兩半,我從母親抽搐的臉上也看到了猝獰。一個響雷炸起,我想,把他們倆都炸死吧,塔神啊,隔壁奶奶的塔神啊,你咋不顯靈呢?
我一直在嘶吼,無法控制地,聲嘶力竭地。窗外的雷雨聲漸漸消弭,只有我凄厲的嘶喊聲響徹天地。我的母親開始慌亂起來,她按住我的身子小聲地哀求我。她的力氣真大,我的疼痛更洶涌了,我的嘶喊聲也更尖利了。我的母親終于開始不耐煩,我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她接過那個死鬼男人遞過來的一杯水還有兩粒白色的藥片,男人按住了我,她就把藥片和水灌進(jìn)了我嘴里。她說:“安靜點吧,整棟樓都要被你吵翻了。”我在意識模糊之前看到那個男人臉上的放松和得意,我想撲上去咬死他,可是,我渾身癱軟,我連最后一點執(zhí)著的意識也消失了。世界白茫茫一片混沌,我被一片迷霧裹挾而去,不知所蹤。
之后只要我蘇醒的時候我都會嘶喊,我只剩下了嘶喊的力氣,喉嚨間沙啞的血腥的力氣。我的母親灌我水和藥片的時候已經(jīng)不用男人幫忙了,她當(dāng)著我的面把那些白色的藥片碾碎在水杯里,這樣她就省了許多力氣,這樣我就可以安靜地昏睡,不再給她添麻煩。我也不知道我昏睡了到底有多久,終于我安靜下來了。
那天,奶奶來看我了,我認(rèn)得她,可是,我沒有喊她的力氣,我特別累,我現(xiàn)在也懶得說話。我看到奶奶眼眶濕了,她說:“妞啊,你咋成這樣了呢?”我媽在一旁讓訓(xùn)地說:“妞病了,吃過藥了。”奶奶扒開我的眼睛瞅,又抹去我額頭那些滋滋直冒的水珠子。“不對啊,妞不對啊,你看她的眼睛里怎么一點光都沒有?這身子就跟從水里面撈出來似的,這?這不會是中邪了吧?”我媽在邊上咯噔了一下,接著整個擰巴的臉一下舒展開了,聲音都響亮起來了:“我說呢,敢情是中邪了。她奶奶,你說這要怎么個法子弄哦!”我媽還長長地嘆了口氣,好像挺煩惱似的,只有我知道她心里有根繃著的弦松下來了。我忽然想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這個問題太復(fù)雜了,我還沒開始想就感覺累,我現(xiàn)在一累就想睡。
我再次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房間里都是香火的味道,有些沖鼻。繚繞的煙霧里我看到奶奶跪拜在她的木頭塔神像下,許多紙錢香火在她的念念有詞里明明暗暗。
我第一次仔細(xì)看塔神的臉,發(fā)現(xiàn)他竟然很帥氣也很英武。他披著一件暗金色的斗篷,手上托著一座玲瓏寶塔,英武威風(fēng),像《西游記》里的托塔李天王,但比李天王帶勁多了。我突然開始喜歡他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我看到他仿佛對我笑了一下,就那樣靈光一閃,我確定我看到了,也確定別人都看不到,所以這是我跟他的秘密。我笑了,許久了,心里第一次感覺有些清明,我從床上坐了起來,說:“奶奶,我餓了。”奶奶正跪伏在她的塔神腳下,她根本不知道我和塔神已經(jīng)悄悄交流過了。她聽到我的聲音愣了一愣,也就一會兒的功夫奶奶跑過來抱住了我。她摸著我的頭發(fā),又摸我的臉,她的眼淚還粘在了我的臉上,她的聲音都是哽咽的。她說:“妞妞啊,你嚇壞奶奶了啊,咱以后可不能胡說八道了啊。你看,河妖找你了吧?不怕不怕,有奶奶呢,塔神會保佑妞妞的,會保佑咱妞妞呢。”奶奶又抱緊了我,她的骨頭和我的骨頭撞在一起硝得痛,可是我喜歡她抱著我。我的頭擱在奶奶的肩膀上,透過她花白的頭發(fā)我看到我的母親竟然在一旁笑,她臉上的那層皮跟干癟了的橘子皮沒有兩樣,那絲笑讓那層皮擠得很別扭。她好丑。
我好了。我母親和她的死鬼男人搬走了,走的時候她假惺惺地掉了幾滴眼淚,說:“妞,媽對不起你。”我沒有反應(yīng),現(xiàn)在,我對許多事情都沒有反應(yīng),其實有時候我是清醒的,只是我懶得有反應(yīng)。寶塔鄉(xiāng)的人都在說我被河妖攫了魂了,我知道這話是我媽和那個死鬼男人傳出去的,可是我不在乎。奶奶說:“妞妞的魂還在呢,你們別瞎說,有塔神在河妖出不來。
現(xiàn)在,奶奶也走了,臨走前她把她的塔神送給了我。她說:“妞啊,奶奶去了那邊也會保佑你的,塔神也會保佑你,我們家妞妞要快點好起來哦。”我現(xiàn)在還時常感覺奶奶慈祥憂傷的眼神跟隨她蒼老的手指劃過我的臉頰,我是多么依賴這樣的感覺啊!可是,奶奶的家空了,我從窗戶縫里望進(jìn)去,里面還有裊繞的香火味道慢慢涸出來。我貪婪地吮吸著它的氣味,把它吸進(jìn)我的五臟六腑,然后我就清明了。
我的母親來了,我記不得上次我們是什么時候見過。她說:“妞妞。”她好像老了,她的聲音有一點像隔壁奶奶以前的聲音了,里面沒有了她一向的高亢,變得遲緩、拖沓,還有絲絲縷縷纏繞著的暮氣。她又說:“妞妞,這棟樓的人都走了,你搬來跟媽住吧。”她的聲音里有了一絲懇求。她停頓了下,你叔——他走了。他是誰?他走了跟我有關(guān)系嗎?我的眼神茫然地飄過母親的臉頰,那處曾經(jīng)無限飽滿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她真的老了。她讓讓地走了,以前高大的身形已經(jīng)佝僂下去,時間悄悄地長,她一點點縮回去。而我呢?我知道寶塔鄉(xiāng)要拆鄉(xiāng)并鎮(zhèn)了,我們這棟樓要拆了重建一座寶塔,說是要恢復(fù)文化古鎮(zhèn),那么標(biāo)志性的建筑肯定要有的。而寶塔鄉(xiāng)的人卻不這樣說,現(xiàn)在要重建寶塔是為了什么…嘖嘖,就那個寶塔頭的小姑娘,以前多靈氣啊,現(xiàn)在?魂都丟了……那些鬼祟隱秘的話語窸窸窣窣一直嗡嗡作響,絲網(wǎng)一樣纏繞兜牢著我混沌的思維。
我抬眼望向案頭的塔神,英武帥氣的他笑吟吟地看著我,我想,如果他要住進(jìn)一座巍峨的寶塔里是不是會更威武更快樂呢?我知道我不走我媽就拿不到拆遷款,人人都當(dāng)我傻了,只有我知道自己是病了。我的手指劃過一旁的手機(jī)屏幕,有個小企鵝永遠(yuǎn)那么歡樂,跳啊跳的不知煩惱。
我對小企鵝說:“我有病,你知道嗎?”
那一頭說:“我也有病。”
我笑了,我說:“那么我們就是病友啦?”小企鵝跳啊跳地說:“病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