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紀《陋軒詩》學杜試探

吳嘉紀（1618—1684），字賓賢，號野人，揚州府泰州東淘（今江蘇鹽城東臺市安豐鎮）人。天資聰穎，年二十師從劉國柱，年二十二娶妻，二十七歲時明朝滅亡。戰爭致其家破流離，于是隱居鄉里，在二三好友幫扶下，以販運、課鹽、就館等方式謀生。吳嘉紀一生主要活動在江蘇揚州地區，足跡涉及邗上、高郵、南京等地。其不慕榮利，雖然與人交嚴冷難合，但天性孝友，與揚州孫枝蔚、汪楫、郝羽吉等人交往密切，中年與周亮工定交后，得周亮工的宣揚和王士禎的尊崇而聲名大振，康熙二十三年（1684）卒，年六十七，著有《陋軒詩》《陋軒詩續》。

吳嘉紀詩歌以真率悲苦聞名，內容大多關乎社會民瘼，具有寫實之風，這一點和杜甫很像。錢仲聯在《浣花詩壇點將錄》中，將其排在韓愈、白居易、元稹等八位文學大家之后，為“清人學杜第一”。汪懋麟為《陋軒詩》作序，言其“五言古詩，原本陶潛、王粲、劉楨、阮籍、陳子昂、杜甫之間；七言古詩渾融少陵”。其實，吳嘉紀不僅五言古詩和七言古詩摹學杜甫，其詩大多都能感受到杜甫的身影和杜詩韻味。范崇簡《題吳野人集后》詩云：“浣花若使尋蹊徑，得列門墻是此翁。”當前，關于吳嘉紀與杜甫關系的研究，主要從吳詩寫實的特點入手，來探討吳嘉紀對杜甫“詩史”精神的繼承。觀《陋軒詩》集可知，杜甫不僅是吳嘉紀詩歌創作的學習榜樣，更是吳嘉紀精神生活的依托對象，在吳嘉紀生活和詩歌創作中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一、遭遇國破流離，憑借杜詩說胸臆

在吳嘉紀的隱居生活中，長期都有杜詩相伴，杜詩已然成為他情感依托的重要對象。當他隱居安豐鹽場，看到鹽丁因夏季多雨無法煮鹽，而無良胥吏卻仍然只知征稅時，他渴望能有知書達理的循吏來體恤民情、紓解民困，這時他在《望君來（思循良也）》詩中寫道：“坐思烈火與烈日，求受此苦不可得！不有杜詩，誰與說胸臆？”民生疾苦和內心煎熬，讓無奈中的吳嘉紀尚友杜甫，在杜詩中尋找情感的寄托。觀照吳嘉紀的人生經歷，我們就能找到吳嘉紀傾情杜甫及杜詩的答案。

明崇禎十七年（1644）以前，吳嘉紀過著相對安適的生活，可南下的清兵打破了這份平靜：順治二年（1645）四月，清軍圍困揚州；五月揚州城破，清兵血洗揚州十日。戴名世

《南山集》中《弘光乙酉揚州城守紀略》一文云：“而得功等方抱擁兵，爭江北諸郡，高杰圍揚州，縱兵大掠，且欲渡江而南。”不久南京亦陷落。《乾隆江南通志》載，順治二年（1645），清廷在泰州設立泰州營。泰州作為揚州府的一個重要城市自然難逃戰火洗劫，吳嘉紀只能帶著家人避亂，最終隱居村野，絕意仕進。其親歷國難、人生被迫分為前后兩截的生活遭際，與杜甫非常相似。

青年時期，杜甫因著才氣和家世淵源，常與文人雅士交游唱和，生活較為快意。十年羈旅長安，他一直努力希望實現“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抱負，卻嘗夠了“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辛酸。唐天寶十四年（755）十月，杜甫被任命為右衛率府胄曹參軍；在生活有所起色時，十一月安祿山在范陽（今河北涿州）起兵反唐。亂中，杜甫將家人安頓在鄜州羌村（今陜西富縣附近），只身投奔靈武，途中不幸被叛軍俘虜并押至長安，于是見證了淪陷后的長安城的巨大變化。安史之亂爆發后的杜詩，如《哀王孫》《悲陳陶》《北征》《彭衙行》、“三吏三別”等，表現避亂之艱難、戰爭之殘酷、民生之疾苦，很容易引起吳嘉紀的共鳴。

明朝滅亡和清廷崛起時，吳嘉紀正值二十七歲，儒士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在炮火落到家鄉土地上的這一刻便破滅了。戰爭的摧殘、匪徒的劫掠對吳嘉紀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沖擊，讓其生活一度陷入絕境。其詩《吾廬》云：“吾廬清溪中，年久半傾圮。圯者不復問，存者還欲倚。”吳嘉紀看到老屋殘垣斷壁的蕭條景象，內心十分苦楚。為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吳嘉紀在院子旁開辟了菜園，又在朋友的幫扶下先后開過碾坊、做過販運，有時亦坐館授徒，但收人微薄，僅能勉強維持生計。特別是清康熙十九年（1680）安豐洪水決堤后，吳嘉紀曾向山西鹽商借高利貸以買糧度日，后為還債，不得已逃到六灶河（今安豐紅安村）煉鹽抵債。母親去世時，他無力安葬，只能通過典當書籍來換取微薄的喪葬資金，他在詩中沉痛地寫道：“白水當花薦，黃粱對雨炊。莫言書寡效，今已慰哀思。”（《賣書祀母》）他曾在周亮工的推崇下聲名大噪，有擺脫困境的機會，但面對江南士人的招攬和主動請求交往，他都果斷地拒絕。貧困不是吳嘉紀生前最難克服的苦難，知音難覓以及不斷地送別親人好友才是。五十九歲時長子瑤兒離世，六十歲時長姐離世，六十六歲時妻子離世。除至親外，吳嘉紀的好友們亦相繼離世，加之晚年病痛纏身，吳嘉紀的內心更加孤獨。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六十七歲的吳嘉紀帶著這份孤寂離開了人世。吳嘉紀一生忠于明朝，堅守節操，在《后七歌》中他曾寫下“垂老無端學干謁，東家借仆西借褐”，雖然他曾像杜甫一樣向他人干謁，但在明朝復國無望的殘酷現實下，吳嘉紀至死甘守清貧，而杜甫及杜詩便是其漫長堅守之路上一束照亮他世界的光。

吳嘉紀“性嚴冷”，不主動與人交，自言“時遭鄰里笑，懶扣諸侯門”（《贈郡伯金長真先生二首·其一》），又言“客少戶嘗掩，天寒犬不吠。梅花當故人，終日坐相對”（《客少》），每年迎冬綻放的梅花成了陪伴詩人的老友。王士稹看完周亮工轉呈給他的吳嘉紀的詩歌后，感嘆道：“余在揚三年，而不知海陵有吳君，今乃從司農得讀其詩，余愧矣愧矣！”可知吳嘉紀隱居后生活低調。那段漫長的歲月里，吳嘉紀常從書籍中尋找知音、尋求慰藉。他自言：“弱齡多病嗜詩書，藥裹書帙盈篋笥。散發養疴萬卷前，人生如此真得意。”（《曬書日作》）這些愛不釋手的書籍中，一定有杜甫的詩作。

吳嘉紀常用“杜甫”“杜陵貧”“杜陵野叟”這樣的詞語來自比或比擬他人。如“詩紀甲子身去國，柴桑出處杜陵貧”（《贈孫八豹人》），用陶淵明經歷易代時的出處有節和杜甫的貧困來比喻孫枝蔚此時的處境；“君不見杜陵野叟在泥途。空墻日落妻兒餓，窮谷歌成手足痡”（《秣陵酒徒歌贈吳介茲》），用杜甫未定官前困居長安和在《同谷七歌》中歌詠的落魄，來比擬自己當下窮困潦倒的境地；“此日陶潛空責子，何年杜甫不依人”（《除日懷孫豹人》），除夕這天，吳嘉紀看著自己不愛讀書的孩子，就覺得像陶淵明那樣責備孩子其實也不必，因為自己讀了這么多的書，到頭來又有何用呢？在如此處境下還要求孩子們如何刻苦、如何上進，不是有些不現實嗎？而在這萬家團圓的日子，友人孫豹人可能還在外地不能回家過年，故令吳嘉紀特別牽掛和思念。這里又用杜甫來比擬孫豹人。從中可見，杜甫的身影似乎一直在吳嘉紀心里，一旦自己或友人的生活境況與杜甫相似，他隨時都會拿杜甫來做比。

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云：“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放歌吟唱，是身處困境的杜甫排憂抒懷的一種方式。時境艱難，殘酷的社會現實讓吳嘉紀精神遭受著煎熬。其《留別汪梅坡二首·其一》云：“我生如蜻蜊，草間吟不休。思欲吐悲憤，不鳴復何由？”他與杜甫一樣，遭遇了國破，經歷了流離，嘗夠了生活的艱難辛酸，同時又想保有一份儒者的自尊，這讓吳嘉紀覺得杜甫和杜詩是那樣的親切，就像是可以傾訴的知心老友。靠著杜詩的陪伴，他用心地學習杜詩創作詩歌，吳嘉紀熬過了無數個“余亦衰年為釣叟，愁來無處見先民”（《臘月四日，贈袁姊丈漢儒》）的孤獨而又寂寞的日子。

孫枝蔚《溉堂文集》中《與王舟次書》一文云：“吳野人詩格日長，其意便欲多毀卻從前詩。”可見《陋軒詩》集中前十四卷詩歌為吳嘉紀自己所認可，從他的詩集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杜甫和杜詩對吳嘉紀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風貌的影響，還可以看到杜詩對其詩歌題材、創作手法、藝術風格等方面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二、具有“詩史”特征，關心民生疾苦

杜詩的“集大成”和“詩史”特點對后世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杜甫在安史之亂前后創作的大量反映社會現實的詩歌，深深地觸動了后世人們的心靈。對于與杜甫有著相似經歷的吳嘉紀來說，他也已經無法通過仕途來保衛山河，儒家士人憂懷天下的理想只能通過詩歌來抒發。因此，他的詩歌大多反映社會百姓的遭際和自己的人生境遇，具有現實主義的特點。

陸廷搶在《陋軒詩序》中云：“數十年來，揚郡之大害有三：曰鹽策，曰軍輸，曰河患。”關于這三方面對百姓生活造成的嚴重影響，在吳嘉紀的《陋軒詩》詩里有真切的體現。首先關于鹽筴，吳詩中有反映鹽丁生活的《煎鹽絕句》云：“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里，偷閑一刻是乘涼。”一位滿頭白發的鹽丁，在低矮的草房里的烈火旁煎鹵煉鹽。他忙里偷閑，走到屋外，此時六月日正炎炎，他卻仿佛乘涼享受一般。詩人捕捉到白發灶戶從作坊走到烈日下，暫時離開煉鹽的熊熊烈火，感受自然天光和空氣的那一刻的放松與喜悅，其實外面未必有風，但他卻仿佛感受到了涼爽，這是因為里面實在太熱。此詩形象地把江蘇泰州東淘海邊鹽民煉鹽的辛苦展現出來。1680年洪災過后，為償還高利貸，吳嘉紀逃到六灶河制鹽，寫下組詩《逋鹽錢逃至六灶河作》（共十六首）。詩中對灶丁煉鹽環境有具體的描寫，如蒼蠅橫行、螯虱肆虐等。吳嘉紀作為一個親歷者，用他的筆真實地反映了辛苦從事繁重勞動的灶戶常常不能維持一家人基本生計的悲慘生活。

關于軍輸，《陋軒詩》也有反映。如反映清廷伐木造船備戰的《江邊行》云：“老松古柏運忽促，精魂半夜深山哭；一一皆題‘上用’字，樹樹還令運出谷…君不見揚州戰船六百只，輸盡民財乘不得。”清順治十六年（1659），為抵御鄭成功的進攻，順治詔命戶部尚書車克前往江南催集各省錢糧，制造戰船。此詩所寫，正是清軍備戰之景。朝廷為造戰船大肆征民伐木，曾經繁華的揚州、詩情畫意的江南，如今民不聊生。《陋軒詩》中描繪的這些社會瘡痍，是吳嘉紀的心聲，亦是時代的縮影。

關于河患（也包括海潮之患），吳嘉紀曾用心創作過《堤決詩》組詩十首，分別描述了洪水來前、來時、來后村莊的狀況。通過描寫水災造成的災害，如生命受威脅、財產受損等，來表現洪災兇猛無情及百姓在大自然災難面前的渺小。如《堤決詩》第九首描寫洪災之后的情況：“去年夏秋雨澤絕，嘉禾枯似翁娼發。今年天漏夏日冷，黃魚黑鱉戲樹頂。無稅無糧官長矜，吏胥用錢求開征，以災為豐爾最能！”去年夏秋是旱災，良苗全部枯死，就像老人頭上的黃發白發；今年夏日是澇災，大水已淹到樹頂，黃魚黑鱉在樹頂周圍游來游去。城里的小官吏仍舊云淡風輕地主張用錢代替各種稅收，一無所有的百姓何以為生？

又如《海潮嘆》一詩描寫海水倒灌給海邊居民造成的災難：“颶風激潮潮怒來，高如云山聲似雷。沿海人家數千里，雞犬草木同時死堤邊幾人魂乍醒，只愁征課促殘生。斂錢墮淚送總催，代往運司陳此情。總催醉飽入官舍，身作難民泣階下。述異告災誰見憐？體肥反遭官長罵。”鄧漢儀《詩觀二集》收錄此詩，詩題下有注曰：“乙巳七月三日。”乙巳年即清康熙四年（1665），吳嘉紀此年四十七歲，他的《海潮嘆》正是這場災難性臺風過境時，沿海幾千里，雞犬和百姓尸橫遍野，僅有極少數人得以生還的人間大悲劇的實錄。孫枝蔚《吳賓賢陋軒集序》云吳嘉紀詩“多哀怨之辭”。經歷了國家滄桑巨變，目睹了這么多人間浩劫，有良知的詩人筆下怎能不多哀怨之詞？

除了以上這些和鹽策、軍輸、河患直接有關的紀實詩作可當“詩史”觀外，嚴迪昌《清詩史》指出，《陋軒詩》的價值還在于大量哀生悼死的交游友情詩。吳嘉紀的這一部分詩作，也能反映當時的社會現實和民生疾苦。

杜甫《徒步歸行》詩云：“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必先同調。”吳嘉紀交友即以心交，他的《送吳蒼二歸新安，兼寄汪虛中、扶晨、于鼎、文冶、鄭慕倩諸子》詩曾云：“故人俱在山中住，淚滴船頭送汝還！”他酬贈、關愛的對象大多為志趣高潔、古道熱腸的布衣隱士，不論年長年少。他常常有詩贈予這些慷慨助人的好友。如對高義助葬的吳次巖、汪次朗，有《王太丹死不能葬，吳次巖、汪次朗贈金發喪，感泣賦此》；對寒天贈布的郝羽吉，有《郝羽吉寄宛陵棉布》；對處境同樣落魄的孫枝蔚，有《贈孫八豹人》《哀羊裘為孫八賦》等多首詩歌；對同樣心懷報國之志的汪秋澗，有《贈汪秋澗》。此外，還有贈方文（《送方爾止》）、王幼華（《答贈王幼華》）、程梅憨、汪氏三兄弟等人的詩作。這些人中有些心志高潔卻不為人知，如《與程梅憨》詩云：“昨聞徽州忽遘亂，潛峰憶我程梅憨。居民逃難莫敢哭，晝投山北夜山南。山鬼前嘯猛虎后，巖昏谷邃路弗諳。血氣少年罷已甚，疾病奔走君何堪。不謂赤眉敬長者，烽火不近潛峰嵐。六邑沸騰日殺掠，此鄉醉歌人自酣。始知善類若蔗枝，根荄托處多芳甘。朝來寇退病亦痊，行裝束與蒼頭擔。涉江蹈海何錄錄，欲就安豐老友談。野菜霽生牧豕地，岸花暄坼釣魚潭。亂后相逢若為喜，春風鶴發同鬣鬖。”程梅憨不知具體何名，從詩歌內容看他是詩人的徽州友人，“梅憨”是其字。稱“長者”，可知其年紀較長。據載，清康熙十三年（1674）耿精忠起兵反清。“忽遘亂”“赤眉”，或指當時耿精忠部隊趨犯徽州事。詩人前四聯交代了寫信緣由：聽說潛山發生兵事，百姓四處逃難，自己很擔心住在潛山的生病好友程梅憨。五至七聯則寫道，令人沒有想到的是，程梅憨竟然幸運地躲過此劫，因為即使是起義軍也敬重他這樣的長者，不忍有所加害。末尾，則是寫詩人知道這個消息后，寫此詩邀請老友不要畏懼道途遙遠，前來江蘇興化安豐避難。此詩不僅讓我們看到了當時的戰亂，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德行高尚甚至連叛軍都敬他三分的古道賢者。沒有吳詩，我們今日何以知之？《陋軒詩》中的這些詩作，就像一幅幅展開的反映民生疾苦的真實畫卷，不僅讓人們對清初江淮地區的百姓和士人生態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而且從中可以感覺到吳嘉紀詩歌蘊含的自覺的“詩史”意識。吳嘉紀只是偏安一隅的地方詩人，其詩歌能包蘊如此豐富的社會現實內容，實屬不易。

三、以杜詩為養料，化用其章法語句

長年與杜詩相伴，吟詠杜詩、沉潛杜詩，吳嘉紀創作詩歌時，自然會從杜甫那里汲取養料，時不時會化用杜詩的一些章法和語句，就像北宋黃庭堅一樣。

例如，《陋軒詩》的敘事長詩和組詩在布局和內容編排上就明顯在學杜詩。筆者試以吳詩《七歌》《后七歌》較杜詩《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分別摘錄三組詩歌的三首詩前兩聯，制成表1。

由表1可知，《七歌》《后七歌》兩首組詩從構思立意、章法結構上學習《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是杜甫在窮愁絕境時寫下的感傷年華老去、壯志未酬并殷切思念遠方兄弟姊妹的一組悲歌。同樣，吳嘉紀亦在《七歌》《后七歌》中自述自己年華已逝、生活境況窘迫并思及父兄姊妹。《七歌》及《后七歌》在每組詩歌內容的撰寫與組詩順序的編排上承襲杜詩，每首詩都以敘述起意、敘事承轉、結尾感嘆的布局來抒發自己內心情感。吳嘉紀前后兩次“七歌”，像是在跨越時空與杜甫對話，向杜甫傾訴其不被人知的心境。

在創作手法上，吳嘉紀可能亦在向杜詩學習。敘事手法上，在記事類長詩中杜甫善用倒插法，吳嘉紀詩中有時亦如此。如《江邊行》一詩中，他將士兵戰備江邊、山林被伐、百姓痛苦的直接原因“上用”放到后面敘述，先描寫軍隊接受將令伐木、百姓賦稅沉重等情況，這樣一方面渲染了戰事急迫的氛圍，另一方面也使得矛盾更加突出，再歸結為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上用”，就顯得特別觸目驚心。在詠物詩的創作上，吳嘉紀也善于寫意。吳嘉紀詠物時，亦能以物代人，善于抓住所詠對象的特點，寫意描摹恰到好處。如《歸燕》云：“春色空梁少，霜華昨夜新。他鄉徒有子，倦羽漸無鄰。已識時將暮，終難冷傍人。故巢托王謝，檐雀未須嗔。”冬去春來的某個傍晚，詩人看到一只南歸的燕子正帶著家人盤旋尋巢、被檐雀欺逐、無所依托的情形。詩人以“王謝燕子”代寓此時亡國避亂的自己無處歸棲的現狀，寄寓了興亡之感。

吳嘉紀還能巧妙地化用杜詩情境。陸廷搶《陋軒詩序》中云：“少陵云：‘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而《陋軒集》中，亦有‘往事不得忘，痛飲求模糊’之句。”這便是指出吳嘉紀化用杜詩“感傷離亂之悲難言，思求復興之情滿腹”的感情。這樣的情況還有不少。如《風潮行》“茅屋飛翻風卷去，男婦哭泣無棲處”，《破屋詩》“昨夜雨歇天作霜，烈風怒號落吾宅”，顯然是從杜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詩句中化出。又如《鄰翁行》“鄰翁皓首出門去，慟哭悔作造船匠”，化用杜詩《垂老別》“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兩句在內容上相似：杜詩上半句寫暮年老翁被迫從軍，下半句接同行共感“辛酸”；吳詩上半句寫白首老人被迫出門為匠，下半句寫其辛酸。吳詩學杜詩，首句都寫出了兩位老翁老而不得安寧的悲憤之感。

在酬贈友人之作中，吳嘉紀能巧妙地選用杜詩中意境相通的詩句為韻，借杜詩為己詩增色的同時，也豐富了詩歌表達的內涵。如《懷汪二》，用“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十字為韻；《歸東淘答汪三韓過訪五首》，限“野外貧家遠”五字為韻兩首，前首韻出杜詩《夢李白二首·其一》，后首韻出杜詩《范二員外邈吳十侍御郁特柱駕闕展待聊寄此》，所選詩句“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和“野外貧家遠”的詩意，都非常貼切吳嘉紀想要對友人傳達的情感。前詩一方面體現汪二對吳嘉紀來說就像李白之于杜甫，是十分重要的知己；另一方面，此時汪二在江西游歷，吳思汪，與杜思李情況相似。后首或作于吳嘉紀因揚州“生計寡”回老家東淘后，好友汪三韓前來過訪，詩人將好友不嫌自己屋陋貧困而特地拜訪與范邈、吳郁二人拜訪杜甫作比，一方面表達自己身處窮村僻壤很難招待好友人的歉意，另一方面表現出詩人感動于好友的拜訪以及對這份情誼的珍視。這兩首詩歌中，詩人以韻蘊情，所選杜詩貼切，從中可見巧思，亦可見吳嘉紀對杜詩已了然于心，可隨時取用。可以說杜詩為吳嘉紀詩歌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文學養分。

四、詩風真率沉痛，傳杜甫之衣缽

嚴迪昌在《清詩史》中指出：“倘若失缺了遺民詩，沒有承續自遺民詩所浸潤深透的家國興亡之感，特別是那種深層潛在的摻和于故國之哀的民族憂患、民胞物與意識，一代清詩必將銳減其歷史價值。”是的，面對國恨未雪、志業未成的社會現實，遺民詩人內心凄苦迷惘，他們強烈的故國之思熔鑄成情感真摯的文學作品呈現給世人，吳嘉紀詩中也表現出這種強烈的故國之思和民族憂患意識。

杜甫比吳嘉紀幸運，曾短暫地做過官，有限地實現過為君主諫言、為國家效力的人生理想。吳嘉紀則終身未仕，但儒生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使得他在顛沛流離的歲月中，面對山河破碎、地荒人稀、民不聊生，亦發自肺腑地感懷沉痛。更難能可貴的是，不管時事如何風云變幻，吳嘉紀一直珍藏著那一份復明的心志。“伏驥幾曾忘道路？困鱗聊且就沾濡”（《夏次功來東淘業鹽，贈詩二首，兼答汪叔定見寄》），就像杜詩《高都護聰馬行》中所描寫的那匹青駟馬一樣，雖然功成身退被惠養在朝廷天廐，但它并不甘心，時刻想著怎樣從長安城西面的橫門出去，再次奔向它西域的戰場。吳嘉紀的這份心志至死不渝，正如其《贈汪秋澗》詩云：“懷中一寸心，到老無人識。”這樣的心志和情懷，讓吳嘉紀的詩歌和杜詩一樣具有真率沉痛的特點。

與其同時期的清人，對吳詩的特點已有所評價。如孔尚任《題居易堂文集屈翁山詩集序后》評云：“余每謂今之為詩者，管擊楮摩，而成就者三家耳：新城之秀雅，翁山之雄偉，野人之真率。”屈大均《讀吳野人東淘集》評云：“東淘詩太苦，總作斷腸聲。不是子鵑鳥，誰能知此情？”陸廷搶《陋軒詩序》云：“吳子詩自三事而外，懷親憶友，指事類情，多纏綿沉痛，而于高岸深谷、細柳新蒲之感尤甚。”孔尚任認為吳詩真率，屈大均認為吳詩太苦、凄絕，陸廷搶認為吳詩纏綿沉痛、江山易主的遺民之感尤深。“高岸深谷”出自《詩經·小雅·十月之交》，“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意為“易位”，用以比喻滄海桑田的國事巨變。“細柳新蒲”出自杜詩，寫于淪陷后長安城的《哀江頭》“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后人借用此詞，多用來表達遺民面對江山易主、物是人非的無限哀愁。晚清的潘德輿《養一齋詩話》評云：“其詩字字入人心肺，殆天地元氣所結。予專選一百余首，朝夕諷玩，以為陶、杜之真衣缽，猶恨竹坨、歸愚知之不盡。”潘德輿認為吳詩真氣充滿、感人至深，有陶淵明、杜甫之遺風。

結合以上諸家觀點，筆者以為真率沉痛是吳詩和杜詩共同具有的顯著特色，也是吳嘉紀向杜甫學習的體現。吳嘉紀提倡詩歌要有“真”氣，其《與仔靖弟》云：“時俗攻文藝，腐氣銷清真。”《贈別李艾山》云：“哀樂不能已，寄情詩與歌。”孫枝蔚《吳賓賢陋軒集序》云：“且以為詩不出于誠意，則不足以傳也，故其體如此。”可見，吳嘉紀認為詩歌當是詩人內心真摯情感的外化。這一創作主張，正是繼承了杜甫現實主義詩風的結果，是杜甫《偶題》“緣情慰飄蕩”的詩歌實踐。除本文前面所分析的一些詩作外，試再舉一例。《我昔五首效袁景文》描述其經歷戰亂的場景，其三云：“我昔避亂走三夜，蕪塍倦魂碧藉藉。道路梗塞不得前，莫莊寺外僦草舍。半間草舍日百錢，夜傍主人雞彘眠。壁隙臭蟲餒俟血，嚙人不待檠火滅。”戰火紛飛，慌忙出逃的人群混亂地堵塞了道路，到了夜晚不能前行又無處住宿，詩人只得在莫莊寺外租借了半間草舍權且過夜。然而，這樣簡陋的草舍住一日竟要百錢！戰亂引起的世道的變化和百姓流離失所，讓詩人感到悲哀。詩中描繪的戰亂中逃難的狼狐情形，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杜甫的詩歌《彭衙行》。《彭衙行》是事后的追憶，吳詩“憶昔”也是事后追憶，所以從構思上講，吳嘉紀也是在學杜甫。他們都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寫出了戰亂中底層人物命懸一線的境況。

真率也是吳詩的特點。吳嘉紀雖然生前曾因獲得周亮工的賞識和王士鯙的推崇而短暫地出名，但與周亮工交往時吳嘉紀已四十七歲，在明朝滅亡后，吳嘉紀已守著自己的人生理想過了二十年清貧的隱居生活。聲名大噪后，吳嘉紀并未借此機會換取金錢和仕途，依舊安于陋巷，自甘清貧。他對自己因詩作而得到江蘇一帶文人雅士的賞識曾如此調侃：“平生工詞賦，出門路人識。文采成饑寒，盛名有何益？”（《鳳凰臺訪錢湘靈贈詩二首》）從他的調侃中，可見他的真率。

吳嘉紀對待別人的幫助不輕易接受，有自己的原則；對不熟悉的友人的邀約和饋贈，他會果斷拒絕。其《寄題龔大野遺新居》云：“琴書既有托，斂跡謝逢迎。”有琴書寄托情感就已足夠，房子破舊狹小無關緊要，不該收的東西不收，不該見的人不見。而對可信任的好友的幫扶和贈予有時則會欣然接受，如《郝羽吉寄宛陵棉布》云：“陶上老人心悽悽，無衣歲暮嬌兒啼。多年敗絮踏已盡，滿床骨肉賤如泥。出門入門向誰告？唯有朔風過破屋。我友何繇知此情？遠寄宛陵布一束。大兒次兒意忽足，小兒懶就檐前旭；老妻裁剪自矜能，還余一端作翁服。”歲暮北風料峭，孩子們身上缺少棉衣，床上也缺少御寒的棉被，一家人凍得凄凄惶惶，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遠方好友郝羽吉寄送來一束棉布，讓詩人一家可以縫制棉衣免受寒凍，吳嘉紀則欣然接受，并呈上此詩表達謝意。在這樣的感懷中，我們看到了吳嘉紀的坦誠。

吳嘉紀是一個遺民，在明末清初這個特殊的時代，遺民的內心常常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常態化的痛苦中也會有春光與色彩。如《送喬東湖之吳門》云：“出門忽大笑，雪盡見青山。掛席東風來，浦禽鳴關關。草木帶行李，春晴無丑顏。”明媚的春光、和煦的春風、復蘇的草木，給兩個老友的送別場面增添了詩情畫意。詩人就是詩人，春光就在眼前，豈能視而不見？吳嘉紀對自我的調侃，對友人饋贈的拒絕和接受，對春天的熱愛，都讓他的真率性情表露無遺。

與經歷兩個世界的杜甫一樣，在窮困潦倒的生活里，吳嘉紀孜孜不倦地創作著，一方面記錄著自身作為一個普通的文人所遭遇的一切；另一方面則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儒者，放眼社會，觀察民生，為百姓的疾苦勇敢發聲。吳嘉紀的遭際和心志、情懷，讓他的詩和杜甫一樣，體現了沉痛和真率的特點。實際上，從某種角度來說，吳嘉紀的有些詩歌可能還更為沉痛。因為杜甫所處的國，還是他愿意為之效忠的國，君亦是其想投奔的君，他承受的只是“國亂”之痛；而吳嘉紀此時的國已不再是自己的國，君亦非自己的君，他承受的是“國亡”之痛。這種痛更苦，更無處安放。但是在精神上，他和杜甫是一脈相承的，他就是在繼承杜詩的衣缽，并努力將之發揚光大。

五、結語

吳嘉紀的《陋軒詩》是其一生遭際和心志、情懷的寄托。展讀其詩，仿佛展開了明末清初那個特殊年代的一幅幅反映民生疾苦的真實畫卷，其中時常可見杜甫的身影和杜詩的韻味。吳嘉紀學杜是成功的，他的詩有“詩史”的性質，又非常感人。據汪楫為《陋軒詩》所撰序，當年周亮工讀完吳詩，是“心怦怦動”地欲與之交。周亮工向汪楫推薦吳嘉紀時，云：“野人之人、之遇、之詩，皆可必其傳。”吳嘉紀的詩不應該被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中，它值得后人認真地研讀，不僅可以更好地了解那段特殊的歲月，而且可以從中獲得啟迪。

［作者簡介]王彩虹，女，漢族，福建武夷山人，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