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深澤七郎發表短篇小說《山節考》,借信州山村“棄老”習俗,揭示生存倫理和文化傳統的矛盾。本文引人洛特曼的“符號圈”理論分析小說的文化空間。該理論打破傳統結構主義的靜態分析,突出文化符號系統的“非對稱性”和“邊界滲透性”,即中心文本(棄老傳統)與邊緣文本(個體生存本能)借“翻譯機制”互動,在對抗、妥協中維持平衡。這一動態視角與小說中“制度理性”和“人性本能”的敘事張力相契合。
一、《樽山節考》中“符號圈”的中心文本
“符號圈”的基本性質是不勻質性,內部充斥著性質迥異的符號。“符號圈”的中心代表該文化空間的理想圖景,“邊緣部分被認為是‘不符合規范的’‘不正確的’及‘不存在的’”。中心與邊緣存在沖突和矛盾,但總體來看,“符號圈”內部是一個動態平衡的系統。
目前,中國學界對“符號圈”的研究取得了不俗的理論成果,筆者主要受康澄在其著作中闡釋的“符號圈”理論啟發,將其運用于對日本小說《山節考》的解讀之中。在《橘山節考》中,山祭、上山、樽山小調等多個文化符號構建了以延續種族為核心文本的“符號圈”。小說開頭,阿玲聽到去后山的行人唱起樽山祭歌,之后同一主題的祭歌(即橘山小調)在文中反復出現,加強了讀者的印象。作者深澤七郎曾在《重訪〈山節考〉之舞臺》一文中表示,《樽山節考》的地域背景并不是“棄姥山傳說”的起源地信州(今日日本長野縣)姨舍山,而是自己表妹的婆家山梨縣東八代郡境川村。日本“二戰”期間國內食物資源緊張,民眾溫飽問題難以解決,而表妹遠嫁到此處的主要原因是鄉下糧食充足,可見從一開始,小說故事的創作背景和取材地便帶有饑餓色彩。
在《山節考》中,在食物匱乏的背景下,七十歲上山是村莊運行的規則。錢屋的老父親阿又年滿七十歲卻遲遲不上橘山,因此被村人評頭論足,當他在半路逃跑失敗被兒子綁回家時,阿玲極力勸他接受命運。龔冰怡認為樽山作為一種宗教象征,是村民精神世界的支柱。可以說,在《樽山節考》構筑的世界中,年滿七十歲上山是為了減少口糧的損耗,延續村落,繁衍后代,這是所有村人必須遵守的規定。
在洛特曼的“符號圈”理論中,文字典籍、規制和器用都能成為文化符號,山祭和山小調這些文化符號合力塑造了《山節考》中的“符號圈”。一般而言,在符號域的中心區域形成的文本所描述的是現實的理想圖景,給人們展示的是理想的行為準則和主流文化語言系統,是為全社會所普遍認可的。上樽山可被視為“符號圈”的中心和現實的理想圖景,即文化研究的元語言。
二、“符號圈”的中心與邊緣:理想圖景與本能的對抗
(一)阿玲家的“符號圈”模型
上文已經提到,《橘山節考》中“符號圈”的核心文本是老人犧牲自我換取后代的延續。在阿玲家內部,阿玲無疑是最為遵守這一村落準則的人,可以視作“符號圈”中心文化的承載者。阿玲在六十九歲時便替喪妻的辰平找好了續弦阿玉,之后也早早準備好上橘山前宴請村人的食物,是村里典型的“好人”。尤其是在孫兒袈裟吉嘲笑自己的牙齒是“鬼牙”后,阿玲忍著疼痛生生磕掉了兩顆門牙。因為在食物匱乏的村子里,一個快上橘山的老人擁有一口好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阿玲的兒子辰平厚道孝順,卻未處于“符號圈”的核心。原因在于辰平在上樽山這條鐵律面前始終懷有為人兒女的私心。小說開頭,當聽到行人唱起猶山小調時,辰平想起母親即將七十歲便不由得淚光閃爍。在面對逃跑失敗被兒子捉回的阿又時,辰平與母親阿玲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阿玲認為阿又在上橘山時逃跑會斷了山神和兒子的緣分,覺得很不像話;而辰平則驚訝于阿又兒子完全沒打算給老父親逃生的機會,一心想把老父親送上死路,辰平對這種荒唐行為感到震驚,由此可以看出辰平還沒完全喪失母子親情。雖然最后辰平遵守規則送阿玲上了樽山,但在上橘山途中,辰平由于太過不舍母親而壞了“不能回頭”和“不能開口說話”的規矩,在《橘山節考》構建的文化“符號圈”中,辰平所代表的價值取向處于第二層的位置。
阿玲家的孫子袈裟吉劣根頑固,在阿玲一家為橘山祭忙前忙后時,他卻溜去外面玩耍,絲毫不把如此重要的祭祀放在眼里。在村子里,晚婚晚育也是“符號圈”核心文本的一部分,而袈裟吉不滿二十歲就娶了好吃懶做的阿松,而且還讓阿松早早懷上了孩子,增加了家里的口糧負擔,這無疑是偏離“符號圈”中心價值的行為。
(二)村落的“符號圈”模型
深澤七郎通過三重空間構建了村落的“符號圈”模型:阿玲家作為文化中心踐行“棄老'制度,錢屋家呈現制度偏離狀態,雨屋家則是徹底的規則破壞者。這種層級關系生動演繹了洛特曼所述“符號圈”“中心一半邊緣一邊緣’的動態結構。
錢屋家構成“符號圈”的半邊緣空間。阿又父子對棄老制度的雙重背叛一—父親逃避祭祀,兒子破壞送葬儀式一造成制度執行鏈條的斷裂。這種“規則承認卻行為背離”的矛盾狀態,揭示了“符號圈”邊緣地帶特有的認知失調。值得注意的是,阿玲勸解阿又的戲劇性情節,實質是中心文本通過道德訓誡修復制度裂縫的符號實踐。
徹底解構“符號圈”規則的雨屋家,其盜竊行為突破了生存倫理的底線。該家族被集體抹除的結局,暴露了“符號圈”維持系統平衡的暴力機制:當邊緣地帶的異質文本(盜竊等于否定資源分配規則)威脅到中心文本的合法性時,系統通過“神靈審判”的符號化暴力(抄家儀式)實施排異。孫輩袈裟吉掠奪食物的細節更具深意——新生代對制度暴力的無意識承襲,暗示著“符號圈”再生產的內在邏輯。
“符號圈”帶有抽象的性質,但它仍具有實際意義,筆者試借助同心圓圖形將《山節考》中的符號空間具象化。同心圓結構中,中心文本(棄老制度)通過記憶重構(民謠傳唱)、禁忌轉化(牙齒隱喻)實現自我強化;半邊緣地帶(錢屋家)承受著制度規范與生存本能的雙向拉扯;最外層邊緣空間(雨屋家)的劇烈震蕩最終反向強化了中心文本的神圣性,形成文化符號系統的動態平衡。
(三)“符號圈”內部的沖突與對抗
根據“符號圈”理論,處于不同層次的文化元素在邊界會發生不同程度的沖突及對抗,由中心到邊緣,這種對抗的程度愈發強烈。不難發現,這種沖突受“符號圈”核心文本的主導,展現了村落中理想愿景和個人求生本能的對抗。
在阿玲家,兒子辰平不愿母親上橘山,一方面是出于對母親的不舍,另一方面也是聯想到自己年滿七十歲后同樣被送上絕路的凄涼晚景,辰平身上集中展現了理想與本能的激烈對抗。阿玲的孫子袈裟吉雖然在雨屋“抄家”一事中守衛了村莊生存規則,但他疏于律己,早婚早育,同樣和勤儉節約的祖母阿玲背道而馳。從整個村莊來看,錢屋家老人阿又和兒子屢次挑戰中心文化規則,雨屋家更甚,直接威脅到“符號圈”中心文化的留存:如果人人都耐不住饑餓去偷盜他人食物,那整個村子的文化空間將分崩離析。
三、“符號圈”內中心與邊緣的動態平衡
深澤七郎在1956年發表該小說,推測其創作時間可能更早,之后發表的《東北的神武們》也是一部描寫貧窮村莊中人民生存的作品,兩部作品的創作時間與戰后較為接近,也都成書于日本食物匱乏的戰后年代。因此,從上文構建的阿玲家與村落的“符號圈”虛擬模型來看,節約口糧延續種族這種中心文化的力量仍十分強大。但中心與邊緣的沖突并非不可調和,而是處于動態的平衡系統之中,且中心內部和邊緣內部也相對比較穩定。
在阿玲家內部,袈裟吉和阿松雖然好吃懶做,但當阿松懷孕時,夫妻兩人都提出要將老鼠崽扔到山里去。“老鼠崽”指的是孫子的兒子,即曾孫。可見該“符號圈”的中心文化更為關注中層年齡段的人的生命,而不是僅僅關注血脈的傳承。
在村落內部,錢屋家的老人阿又雖然逃避上山,但他的兒子卻是“符號圈”中心規則的守衛者。當雨屋家的男人偷盜隔壁燒松家的豆子和全村人的紅薯時,錢屋家兒子提出要將雨屋家斬草除根。從中國當今的主流道德觀念來看,“滅族”這一行為未免太過殘忍,但雨屋家上代人也曾向樽山“請罪”,可以看出此家族具有一定的劣根性,如果不根除,日后可能還會再犯,錢屋兒子主張“滅族”的行為是從保護全村人的生命出發的。在錢屋家,躲避中心規則的阿又和堅決守護中心文化的兒子構成一種相對穩定的邊緣。
高西峰認為,《樽山節考》中村落共同體的規則是“在現實中具有生活能力強者的哲學”,即一種強者文化。但從上文分析可知,這一說法未能選取恰當的文化標準作為文化探究的元語言。《樽山節考》中文化“符號圈”的中心是犧牲自我換取村落生命的留存,在這一強勢的中心文化統轄下的文化空間呈現出一種相對穩定的狀態,這無疑有利于村落的長期穩定發展。因此,我們可以認為,這種中心文化是“符號圈”所有要素共同選擇的結果,而不是單單由中心力量決定的。在長期歷史發展過程中,小說中村落的“中心”與“邊緣”不斷發生沖突進而調和,但中心文化被取代的情況卻從未出現過,這一文化空間保持著相對的平衡。
四、結語
在《山節考》中,中心與邊緣發生沖突的情節比比皆是,但整個文化系統仍處于相對的動態平衡中。通過分析發現,小說中“符號圈”的中心文本并不是一味延續后代,而是保持村落當前狀態的動態平衡。由此可見,在《山節考》的文化空間中,中心文本可以長久不衰地保持其中心結構的地位。
[作者簡介]陳雅淋,女,漢族,湖南岳陽人,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