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往北京的風》是2019年青年藝術家葛宇路進行的一個行為藝術作品,它緣起于葛宇路想要給住在北京市海淀區的女朋友送一份生日禮物。他在一張信紙上寫畢抬頭落款后便不再碰觸這封信,全由風做信使將這封信從燕郊送往50多千米外的女友家。最初他試圖使用一臺家用電風扇完成運輸工作,但發現風扇實在難以控制方向,后改用工業吹風機。白天運送結束后,他會在沿途的酒店里為這封信單獨開一間房,把枕頭放在地上讓信躺在枕頭上“休息”,等待第二天繼續運送。八天后,葛宇路徒步69千米將這封信最終“送”到女友手中。如果要為這種寓言式的徒步旅行定下一種情感基調,“浪漫”和“遺憾”或許是切合的答案。下面,本文將分別探析這兩種審美感受的內在邏輯和觀念意義,并探討這兩種審美感受是如何在藝術時間與人造時間的沖突中被塑造的。
一、荒誕行為傳達的理想化浪漫觀
行為藝術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它突破了傳統戲劇的虛構界限,通過藝術家的身體行為來表達觀念。盡管行為藝術在日常生活中可能顯得毫無價值,甚至滑稽,但若從審美角度審視,它實際上是以荒誕形式展現的理想化浪漫觀。理解這種浪漫主義,需要分析其背后的荒誕審美和行為邏輯?;恼Q成為審美對象是當代社會的新現象,反映了工業信息社會中的多重矛盾。藝術通過模擬和重組現實行為構建了看似無意義的行為,挑戰既定的社會秩序,促使人們重新思考日常生活的意義。該作品通過非理性方式模擬日常行為,展現了其特點。
(一)表達方式:脫離世俗物質,追求精神內容
當代社會精神內容的表達主要基于兩種方式,一是與消費活動強關聯的表達方式,二是浮華空洞的大眾媒介語言。一方面,在消費主導的社會中,一切儀式性活動都被異化為消費活動;另一方面,語言作為思想與情感的載體,本應具備的表達深度、反思性與情感共鳴被表面化、娛樂化,甚至極端化的快速傳播所吞噬,在信息過載、碎片化的媒體環境中逐漸成為一種快消品。
為了應對這一危機,該作品中情感表達的形式不是購買昂貴的商品,也不是空洞蒼白的花言巧語,而是以傳遞行為本身作為表達方式。即使這封信只有抬頭和署名寥寥幾字,但行動的痕跡已在紙面上完成了精神內核的深度傳達。這種用差異性符號表達思想、情感的價值系統,與物質表達相比更具純粹性和對象性,能讓人感受到創作者對精神內核的強烈追求,更呈現出“余意盡在不言中”“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留白意境。
(二)傳遞媒介:不求回報的非功利性超我理想
人與人之間的物質交換有許多種方式,無論選擇何種方式都必須達到成功傳遞的自的。
而該作品中的傳播媒介“風”作為因氣壓分布不均勻而產生的空氣流動現象,具有強烈的隨機性和不確定性,即使在人為干預的情況下也難以必然達成傳遞目的,因而自然不存在獲得回饋的心理預期。從功利角度看,這種行為無疑是無意義的,但這種無意義的“意義”正是超我理想的顯現。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視角看,愛欲作為人的本能沖動,是試圖取得某些回報以滿足本我欲望的。但該作品中不求回報和脫離功利性的行為,擺脫了本我欲望和外在現實的束縛,運用超我的反向選擇力,達到了自我和超我高度一致的理想狀態。
基于上述對荒誕行為特征的分析,不難明晰創作者的理想愛情觀:在脫離世俗物質、非功利性的基礎上,以不求回報的超我理想表達個體精神世界中的純粹情感一一愛。這種純粹的情感表達應盡可能地剝離物質形式和功利目的,無限接近情感表達者精神世界中“愛”的本真模樣。簡而言之,理想的愛是純粹,是徒勞,是忘我,是現實的反義詞。這也是為什么從實用角度考察此行為時難以感知其浪漫性的原因一一它與現實性是完全背離的。這種充斥著烏托邦意味的浪漫理想在工業社會的功利現實中是“無意義”的,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意義”,是在物欲橫流的當代文化中以獨立的審美性重新審視人的存在意義和自我價值,是當代語境中浪漫主義的重新覺醒。
二、悲劇性追求中的積極內核
該作品中另一個非常鮮明的審美特質是悲劇性。《吹往北京的風》中那張從整潔到臟污,從完整到破碎的信紙,既可以看作是紛繁物質世界的縮影,也可以看作是理想的縮影:無論多么堅固的物質都會在歲月的變遷中消磨,無論多么美好的理想都會在現實的壓抑中褪色。它通過完美性的毀滅、現實狀態與原初狀態的差距來顯現人在物質世界中必經的悲劇性結局。在藝術歷史上曾有許多關于悲劇的討論,亞里士多德、黑格爾等學者對悲劇性有不同解讀,這些觀點大多與“苦難”“災難”“失敗”等概念相聯系,這些概念歸根結底與“缺憾”相聯系,即人在面對個人力量無法戰勝的對象時產生的一種生命中不可彌補的缺憾體驗,這種感受與宿命感往往息息相關。
從現實角度來看,人所在的物質世界是有限的,但人試圖基于有限物質世界產生無限的認知,因此產生了有限和無限的矛盾。從社會角度看,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中都普遍存在具有鮮明時代特征、難以輕易為個體撼動的社會問題,造成了完美理想和殘酷現實之間的矛盾。這種內外交困的心理狀態導致悲劇成為現代人慣常面對的情景。面對上述的“缺憾感”,人自然也會產生彌補這種缺憾的欲望。在承受悲劇性現實的同時,觀者在產生情感變化時理解了生命的某些真諦,從而產生深層的愉快,產生悲喜交織的情感體驗。故而本作中的悲劇表達不僅僅給人直觀的缺憾感受,還使人即使認知到完美和永恒的不可追逐性仍愿前行,堅定心靈的目的:即使物質形式會被消磨,但物質形態不可能憑空消滅,它只是換作難以觀察的其他物質形式存在著,并證明著美好愿景的曾經存在,為人帶來綿延不絕的奮斗動力。即使已經明晰物質終將消亡的現實,仍然追尋靈魂的不朽。這種通過藝術方式呈現的殉道精神是“一曲關于不可彌補的損失的悲歌,也是關于人的永生的歡樂的頌歌”。
三、人造時間與自然時間的重新接軌
伽達默爾曾說:“人類在試圖理解自己的生存時,面臨一個最深的謎就是真正的時間是什么的問題?!?9世紀以來,作為現代性生存根基的勞動時間確立,成為度量生命的標準,也造成了勞動時間與個體生命時間的對立和傾軋。同時,標定為“刺激”“原始”等概念的個體閑暇時間又受到大眾媒體、流媒體的捆綁與異化。流媒體用前后連續的一系列圖像的彼此替代,構成了由景觀堆積的線性時間,剝奪了傳統自然時間的質感和深度。在此背景下,無論是出于在感官及現實層面延長個人閑暇時間的需求,還是出于順應技術與效率至上的“工具理性”價值觀,追求效率已然成為社會的必然選擇。技術、文化的多重壓力促成的時間困局,使時間不再僅僅是自然流逝的實體,而是被技術與資本的力量塑造,成為一種商品化、工具化的資源,使自然節律時間觀念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面對上述時間困局,當代藝術作品有責任重構、思考時間與存在的意義,力圖擺脫和反抗異化時間觀的規訓。當代藝術作為鮑里斯·格羅伊斯(BorisGroys)所說的“與當代時間共行的時間中的藝術”,有著與時間的奇妙張力,它既因“當代”二字的規定性限制了時間的現代性,又用特異方式呈現了時間的多樣性和多元化。在這一框架下,藝術不僅僅是時間的產物,亦是在與時間的互動中形成的獨特存在?!洞低本┑娘L》用一種在現代語境下格外荒誕的送信行為,與觀者對勞動時間的流動預期和個體時間的定義預期產生了雙重背反。其一,在高速度、價值導向的現代人造時間視角,現代社會中有種種高效方式送達任何物質實體,但該作品卻使用費時費力的超現實方式實現送信行為,在時間成本上遠超社會勞動時間,是價值最小化、舍近求遠的“極端行為”;其二,在受高強度、反自然的工作壓迫而畸變的個體時間看來,包括“浪漫”在內的感性活動應當與乏味勞動相反,呈現出“刺激”的世俗化特征,而用吹風機一次次將信件從地面上吹起的行為與這一標簽相反,是對個體自由時間的“極度浪費”。
得益于上述雙重背反的荒誕行為,此作品得以從已被定義的時間框架中解放出來,重新找尋對自然的感知,審視人類如何在時間的洪流中失去了“生活的意義”與“內心的深度”。這種藝術探索,正是在當代社會中對個體時間體驗的深刻關注,是對“人造時間”體系的深刻反思與回應。在這里,時間不再是一個被管理的外在的工具,而是內在體驗的核心,這種藝術行為成為對“行動的生活”的一種反思,呈現了蒂姆·格里芬所說的反時間取向:將自然科學的客觀時間(time)與人造的主體內在時間意識(temporalconsciousness)重新接軌,號召由“行動的生活”向“沉思的生活”的復歸。
四、結語
《吹往北京的風》用身體作為現實與虛幻間的橋梁,描繪當代社會中浪漫的好夢難成、物質形式的必然泯滅和生活的落寞。但作品中表達的遺憾并不旨在鼓吹悲觀主義,而是強調悲傷與遺憾之下掩藏的永恒希望,因為遺憾情緒本身基于肯定過去某些事物的積極價值并帶有對世界日趨向好的美好期盼。即使時間永恒處于一去不返的單向奔馳中,即使時代語境下當代人有諸多無可奈何,但不甘成為當代性的奴隸的反抗精神和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盼,一直是人類社會不斷變革進步的重要動因。
[作者簡介]李舒越,女,漢族,湖南長沙人,南京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