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蓮妹子拿了只竹筒,去了那邊,現在就剩下仇進源和那個毛伢。
仇進源看著那毛伢的臉,粉嫩,帶點紅,那皮膚仿佛指頭輕輕掐就能掐出水來。仇進源舉起手,當然不掐,他只做了個掐的動作,然后自顧自地那么笑了一下。那毛伢還睡著,對周邊的一切渾然不知。首長給他的就是這么個任務,把一個嬰兒送到西布煙。城里來的人都把毛伢叫嬰兒,管他怎么叫,反正就是出生沒多久的小小人兒。西布煙在大山深處,仇進源去過那地方,要走好遠的山路。因為偏遠,沒人往那地方去。首長說,你們得安全送到,不能有任何閃失。
為什么把這么小的毛伢送去那兒?那地方窮,一般人都不去。
仇進源抱著那毛伢,他想:不能跟別人說話,我跟這毛伢說。
“沒人跟我說話,我跟你說!你也是人嘛……”
仇進源自己笑了一下。
“首長叫我把你送到那地方。這任務怪怪的,把你送到那么個地方?那地方都是山,走一天也見不著個人……”
仇進源看著自己懷抱里的毛伢,那睡著的小人兒眼睛動了一下。
“你也不理我,我跟你說話你還那么睡著?先前你一路哭,你就是不會說話,現在哭一下也好,這深山老林里靜得讓人心慌……”
仇進源沒想到他話音才落,懷中的毛伢“哇!”一下爆出了哭聲。仇進源嚇了一跳,差點兒就失手把毛伢摔落在地上。毛伢的哭聲尖厲而響亮,像劍一樣刺穿寂靜的山野。
仇進源一時倉皇失措,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個烏鴉嘴!”有人在身后很響地說。
仇進源回過頭,又是一驚。蓮妹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后,一只手里拎著那竹筒,另一只手抱著一把干柴。
“你看你!嚇我一跳!”仇進源說。
蓮妹子把干柴丟到一邊,迅速地從仇進源手里抱過毛伢,打開包裹,一股臭氣沖了出來。
“他拉了!”仇進源說。
“吃了總得拉,誰都一樣。”蓮妹子在那兒處理,“哎哎!你別在一旁看了呀,快來幫幫我!”
仇進源忍不了那股臭氣,他捏著鼻子。
“你來幫幫我,炎炎拉了,哦!他拉這么多。”蓮妹子說。
“炎炎?”仇進源說。
“毛伢的名呀,首長跟你說過的。你看你,首長的話你不好好記。這毛伢的名字叫小燚。”
“首長是跟我說過,這毛伢叫小衣。但我記得他叫小衣,穿的小衣服的衣。”
“不是衣服的衣,是四個火,首長說讀yì。”
“首長說毛伢的爺娘是學問人,喜歡弄新名堂。”
蓮妹子說:“首長說燚是火劇烈燃燒的樣子,放在人名里有平安的意思。”
“城里來的人名堂多,那怎么又叫鹽鹽呢?”仇進源說。
“四個火拆成兩個字嘛,炎炎,首長也告訴過你的。”蓮妹子說。
“首長沒說,只說小燚,我記成了衣服的衣……”
“首長說了!”
“讓我想想……”仇進源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
“哦,我想起來了……”其實仇進源根本沒想出什么,他記得首長說叫小衣。
“首長叫我護送你們去西布煙,說了毛伢的名字,我記著喲,我還奇怪為什么叫鹽鹽呢。
柴米油鹽……”
“不是那個鹽,是兩個火字的炎。”
“兩個炎就四個火,你說首長說是火劇烈燃燒的樣子,這毛伢命里缺火?”仇進源說。
“首長他們不信這個,首長說這是革命的后代,是火種,是希望……不是說放在人名里有平安的意思嗎?首長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哦哦。”仇進源不住地點頭。
“你光‘哦’,快把尿布拿去洗了,再弄點水來。”
“我知道你要燒火哩,燒火給毛伢煮飯。我都餓了,毛伢早該餓了。”仇進源說著,往那邊走去。他聽見身后那毛伢哭得更厲害了。
他聽見蓮妹子在哄著毛伢:“呵呵,別哭了喲,娘在哩,娘抱著你哩。”
你自己說你是娘,還說我瞎猜亂講,誰看了都說那是你的崽。
仇進源想。
仇進源拎著那團臭烘烘的尿布往水響的地方走去。
毛伢還是哭著,哭得肆無忌憚。
叫炎炎,四個火,聽他的哭聲,火氣旺哩,長大后還了得?
仇進源那么想。
蓮妹子從容地給炎炎喂著米糊。
仇進源癱坐在草地上,那會兒他肚子里也咕嚕了起來,但他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看了看天空,天空上白云從樹梢掠過,一切很安詳。有風,很微弱,貼著地拂過來,從那架在火邊的支架上的那塊布的縫隙間穿過,直往仇進源的臉頰上掠。他聞到一種淡淡的尿臊味兒。
吃多睡好,屎尿多,人就這樣。他想。
何況毛伢?他想。
蓮妹子在喂著那個叫炎炎的毛伢,毛伢終于沒了哭聲,現在只聽到細微的吸吮或者說吞咽聲。仇進源似乎也體會到一股溫暖黏軟的細流緩緩經那根細嫩的食道撫慰了饑餓的胃。
他們又上路了。走著走著,仇進源的嘴又癢了。他吞了吞口水,想忍住不說話,可口水吞了,那串字詞沒吞回去。
仇進源說:“我還是嘴癢癢的,我娘說我碎嘴子,我爺小時就老揪我嘴皮……你知道的。”
蓮妹子咧嘴笑了下,一整天了,就看見她笑了那么一下。
“炎炎是誰家的毛伢?”
蓮妹子看著仇進源,似乎說“你又問”。
“說給我聽又沒關系,我又不是外人,又不會對別人說,是吧?”
“誰知道?!”
“我真的不會對別人說,我對誰說去?”
“我是說我也不知道,你問我也沒用。”
“他總有親娘吧,他親娘呢?毛伢這么小,他親娘舍得離開他?”
蓮妹子坐了下來,她坐在路邊的橫木上,那兒倒著一棵大樹,不知道是怎么倒的。被雷擊倒了,還是被蟲蛀空了?在野外風摧雨侵……反正都有可能,倒在路邊就成了一條長凳。蓮妹子那么坐了下來,仇進源也坐在了她的身邊。他從蓮妹子背上接過那毛伢,抱著。仇進源看著毛伢紅撲撲的可愛的臉。
“他該有親娘的。”仇進源說。
“是呀,誰都有親娘。” 蓮妹子說。
“那炎炎他親娘呢?”
蓮妹子沉默了,她不說話,甚至不看仇進源,只盯著地面那些枯葉看,神情黯然。
“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仇進源說著,歪著臉看了看蓮妹子,蓮妹子一臉的淚。
“呀!你哭了,我又沒說什么,你為什么哭?”仇進源有些困惑,他不明白為什么一提這些,蓮妹子就要流淚。
蓮妹子哭出了聲,仇進源覺得很后悔。我不該說那話的,我嘴多惹事。他想。娘說得沒錯,禍從口出,可他就是管不住他這張嘴。
蓮妹子的嘴依然密不透風,隊伍上有紀律,一些秘密不能隨便跟人說。首長說那是機密,蓮妹子也沒問過這是怎么回事,問了也沒人會跟她說,她只知道很不一般,隊伍好像有大行動。在紅軍醫院里,蓮妹子他們接到了命令:凡重傷員皆寄放在農戶家中,首長們的眷屬有生了伢的,只要是未成年伢,都要寄養在農戶家中。
那天,傅院長說:“首長有事找你!”
她就看見了那位首長,首長很和氣地問:“你叫蓮妹子?”
她點著頭。
“聽說你家在尚崗?”

“嗯!”
“你知道西布煙嗎?”
蓮妹子點了點頭,說:“我娘就是那地方的人……很少有人知道那個地方,那里很偏僻。”
首長說:“這樣很好!我們要找的就是那種地方。”
蓮妹子睜大了眼睛看首長,她不明白首長話里的意思。人都不愿意待在那種深山老林里,開門就是山,出門就爬山。山里田少,東一塊西一塊,多是梯田,只能在巴掌大的地方種那么幾蔸禾,還都是冷水田。水冷,長不好作物,秋里收那么丁點兒稻谷,根本不夠糊口。
“那不是個好地方。”蓮妹子說。
首長的目光黯淡了下來。
“那是個苦地方。”蓮妹子說。
首長輕嘆了口氣,雖然很輕很輕,但蓮妹子還是聽到了。蓮妹子覺得很奇怪,人都說首長是身經百戰的英雄,在古時不是張飛就是關云長。街上那些老倌子講古,戲班子來鎮上唱戲,常出現這兩個古時豪杰,從沒聽說張飛和關云長嘆氣。
他們說首長是當今張飛、關云長,他身經百戰,英勇無比,可首長他為什么嘆氣?山里是個苦地方,難道我說錯了?蓮妹子想。
首長為什么嘆氣呢?蓮妹子想。
首長似乎察覺到蓮妹子的異樣,他很快轉移了話題。
“炎炎跟你很親,人家抱他哭,你一抱他就不哭了,他認你。”首長說。
剛抱起炎炎的蓮妹子臉紅了……
后來,首長就跟蓮妹子把那任務說了出來。
“你把炎炎帶去西布煙,你要保護好他。”首長說著,把那一摞銀圓遞到蓮妹子手里。
蓮妹子睜大了眼睛看著首長。
“什么也不要問,你只說你能完成這任務不?”
蓮妹子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那是個特殊的任務,她一肚子的疑問,但首長說別問,她就沒問。首長說那是機密,她當然不能問,更不能刨根究底。問也是白問,首長不會說。
那么個任務,讓人感覺到非同尋常,更讓人感覺到時下有大事要發生。
因為無論如何,陳同志和簡秀蘭初為人父母,就要和兒子分開,那肯定不是一般的情況。誰會在這種時候和兒子分離?還有,為什么要把這毛伢送到那么荒僻的大山深處呢?
那天簡秀蘭一直哭,蓮妹子也陪著哭,哭得很傷心。
再后來,蓮妹子就抱著炎炎和首長上了路,到了尚崗。
蓮妹子有傷心的理由,仇進源不知道,首長沒跟他說。首長只說要安全護送蓮妹子和毛伢到那個叫西布煙的地方。仇進源不知道內情,一點兒也不知道。
蓮妹子還在哭著,仇進源一臉的無奈。他突然想到個辦法,他沒其他辦法想了,這辦法有點兒不太好,但不得不用。
他伸手往毛伢屁股那兒輕捏了下,毛伢感覺到了些許的痛,突然醒來:“哇——”
蓮妹子止住了哭,慌忙抱過毛伢,掀開褲子。
“沒尿,沒喲……吔?!炎炎怎么就哭了?”蓮妹子說。
仇進源說:“炎炎是又餓了嗎?”
“怎么會?才吃的米糊。”
仇進源說:“你老哭,弄醒了炎炎。”
蓮妹子不哭了。
“你老哭,你哭得那么傷心……”仇進源說。
“你說得對!”蓮妹子說,“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你想想,炎炎他親娘現在怎么個心情?”
“噢噢!什么心情,她干嗎讓你抱走她的崽?親娘讓你抱走崽,是個狠心腸……你從人家親娘那兒把毛伢抱走,也是個狠心腸喲,你這人!你們這些人……”
蓮妹子吸著鼻子,看上去又像是要號哭起來。
仇進源想:我不說話了。當然,他想說也說不了啦。
蓮妹子沒再哭,她指了指不遠的地方。仇進源望去,那一抹濃綠中升騰出幾縷白煙,那些樹梢被云遮霧罩,看上去猶如仙境。
仇進源知道那個地方,云遮霧罩的不僅有樹,還有茅屋。那地方就是西布煙。
“哦!到了!到西布煙了!”仇進源說。
“總算到家了!”蓮妹子說。
“到家?!”
“是呀!我家,到我家了!我娘的娘家呀,我娘的娘家也是我家……”蓮妹子說。
“哦!對,你娘是西布煙人,我好像聽說過……”
“我娘說她家祖上躲兵禍在山里轉,轉到這里,看到煙氣不散是聚財的好地方,就留了下來。”
“哦!你娘是西布煙人,首長不知道吧?你看,首長還讓我做你的向導和保鏢?”
“我娘說這里地形很特殊,起了煙不容易散,所以叫西布煙。”
“首長不是讓我做向導,是讓我看護好你們兩個,讓我陪你們來……”仇進源說。他突然明白首長的良苦用心,找他來完成這任務,是首長煞費苦心想過了的。首長是讓他保護他們,也是讓他陪同蓮妹子,一路安慰她。
那時候,仇進源突然有點兒說不出的難受,他想,原來是這樣,就是說,蓮妹子和那伢,來這地方可能永遠不回去了。在尚崗,他也許永遠也見不著蓮妹子了。仇進源有些悵然若失,但他不能說,也不會說。
他們進了村子,很快走進一間石屋。
“我舅、舅娘不在家,這會兒他們正忙,下田做活兒去了……”
仇進源往四下看了看,都是樹,林深草密,看不到什么田。
“首長讓我把你們送到后立刻返回!”仇進源說。
“你歇會兒再走!”
“首長說的……首長的話那是命令!”
蓮妹子在灶口扒了扒,掏出幾團黑乎乎的東西。仇進源知道那是煨薯。他伸手要接,蓮妹子沒讓他接。有些燙,她怕燙了仇進源的手。蓮妹子找了幾片枯蒲葉包起煨薯,小心地放進了仇進源的布袋里。
仇進源叫了一聲“姐”,鼻子酸酸的。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卻只字吐不出口。
蓮妹子很響地應著,這是她第一次回應。
仇進源沒跟蓮妹子說話,他走出門卻又轉過身,到床邊抱起那毛伢,毛伢還睡著。他把毛伢抱到屋門邊。林子高處,一縷陽光從枝葉縫隙里射入,成了幾條白白的光柱,有一縷照射在門檐上,弄一團光亮罩著毛伢那臉。
毛伢睜開了眼睛,眼眸放亮,滴溜地轉,看到仇進源,甜甜地朝他笑了一下。
仇進源沒再回頭,一直那么走著。到了一片幽深的林子,他痛哭了一場……
(摘自《長征天字號行動》,中信出版集團,田東明 圖,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