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粒的新同桌陶甜美是一個異常膽小和羞澀的女孩。米粒本以為她自己就是一個害羞的女孩了,沒想到,陶甜美比她還要羞澀。
自從陶甜美做了米粒的新同桌以后,米粒就不再是每天最后一個進教室的人了。因為每天早上米粒踏著鈴聲走進教室的時候,陶甜美一定還沒有來。
陶甜美幾乎是跟著老師的腳后跟才走進教室的。而且走進教室的時候,她很少抬起頭和大家打招呼。她總是緊張地絞著她斜挎著的綠色書包帶子,匆忙地坐在米粒的旁邊。
上課的時候,她也總是盡量離米粒遠一點兒,坐在板凳的邊緣。這讓米粒深深感到不安,以為自己擠著她了,只好盡量往邊上靠。于是她們的座位就很奇怪地總是在中間空出一大塊地兒,不像別的座位,主人總是為了一點點位置爭得不可開交。
下課的時候,陶甜美很少離開座位玩耍,也幾乎從來不出去上廁所什么的。課間,米粒想要出去晃蕩一圈的時候,因為怕突然起身會讓陶甜美摔跤,總是會敲敲桌子,提示陶甜美她要起身了。陶甜美這時候就會面紅耳赤地往里面挪挪,穩住自己的重心,并且更加臉紅地對米粒說聲謝謝。
米粒也曾想喊陶甜美和她一起出去轉悠,那次米粒嘗試著輕輕地碰了碰陶甜美的胳膊,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結果陶甜美慌亂得簡直要跳起來,那張平時白嫩的臉紅得就像要燒著了似的。
米粒被她嚇了一跳,只好自己出去在操場的小花園里看蚱蜢在草尖上蕩秋千。
愛臉紅的陶甜美還喜歡戴一頂紅帽子。那頂紅帽子從她上學的第一天開始,就戴在她的頭上。不管晴天還是下雨天,她都戴著那頂紅帽子。
那頂紅帽子大概是陶甜美的媽媽用紅色的細毛線編織的,正好緊緊地扣在陶甜美的頭上,帽子的下圍縮進去,她的頭發全部都塞在了帽子里面。偶爾有一縷頭發偷跑出來,她就會驚慌地看一下有沒有人注意到她,然后飛快地把那縷頭發重新塞進去。
陶甜美平時幾乎不動,也不主動和人講話,她總是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褐色麻布衣服,樸素得幾乎沒有任何特點。
一開始也有幾個活潑的女生主動找她說話,還有幾個調皮的男生圍著她逗她說笑,然而陶甜美只是紅著臉,低著頭,說不出三句話。嘗試了幾次之后,這些男生女生大概覺得陶甜美實在無趣,就不再來找她玩了。因此大部分時間,陶甜美很少再引起同學們的注意。然而,米粒卻越發對這樣神秘的陶甜美產生了好奇。
米粒開始仔細觀察這位坐在她身邊的陶甜美,也特別想接近這位戴著紅帽子、總是臉紅的女孩。
沒有人注意的時候,陶甜美顯得自在很多,她會偷偷地、好奇地打量班里的每一位同學。那一天,班里一個同學不知說了一件什么趣事,同學們都跟著歡笑起來,陶甜美也偷偷地跟著笑起來。
在她展開笑容的時候,她白皙的臉龐上透出了紅潤的色澤。透過窗戶,秋天澄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溫柔地打在陶甜美的臉上,連她臉上金黃細小的汗毛都看得很清楚。

這個女孩的笑容在那一刻是那么清澈,就如九月的湖水一樣清澈,就如十月的天空一樣清澈,就如深秋山里的空氣一樣清澈。
看著陶甜美的笑容,米粒仿佛又聞到一陣水蜜桃的香味,清新、甜美,似有若無,在她的鼻子前轉瞬即逝。
米粒吸著鼻子想繼續尋找這種香味的來源,卻怎么也捕捉不到了。米粒心中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
她再朝陶甜美看去的時候,陶甜美已經收起了笑容,陽光已經從陶甜美的臉上輕輕移開,落在了她的腳前。
陶甜美還是那個緊張的、易臉紅的、不起眼的女孩子。
米粒疑惑地看著陶甜美,陶甜美似乎也注意到米粒好奇的目光,她再次臉紅地低下頭。米粒卻在她垂下頭的一瞬間,捕捉到她清澈的目光里的一絲喜悅和狡黠,就像是既怕被別人發現秘密,又想和別人分享這個秘密一樣。
米粒心里也有了一份小小的喜悅,她在心里給陶甜美取了一個嶄新的名字:桃子香姑娘。
如果你發現了一個事物的第一個小秘密,接下來,你很快就會發現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當你發現的秘密越多,你對這個事物就會越發了解,而通過了解以后,你會發現這個事物已經離你很近很近了。也就是說,你去了解一個事物的時候,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走向這個事物,其實,這個事物也在不停地走向你。
陶甜美當然不是一個事物,她是一個讓米粒好奇的謎一樣的女孩。

自從米粒看見了陶甜美那次帶著香味的清澈笑容以后,就像是一個神秘的事物被發現了第一個秘密一樣,米粒漸漸地又發現了陶甜美的第二個小秘密,第三個小秘密……
比如,陶甜美右邊靠耳朵根的白皙臉龐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比如,陶甜美的衣服上經常會沾著青草汁,有時候還會有一兩顆小蒼耳或者是雛菊的小花瓣粘在她的衣服上。
比如,陶甜美笑的時候,上面靠左邊的一顆小虎牙就會俏皮地露出來。
而每次陶甜美笑的時候,米粒都會聞見那陣似有若無的水蜜桃香味。有時候味道更明顯一點兒,有時候味道更微弱一些。米粒好幾次都想問陶甜美是不是擦了什么特別好聞的面霜,但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
隨著米粒對陶甜美的了解越來越多,陶甜美好像也正在慢慢地走近米粒。面對米粒,她不再那么緊張,也不再那么容易臉紅。她們倆正在不知不覺中坐近,不再像從前一樣各坐在凳子的兩端。
有一次,米粒忘記帶橡皮了,課間做作業的時候問陶甜美借橡皮用,陶甜美很自然地就遞給了她。陶甜美沒有臉紅,也沒有緊張。
米粒看見陶甜美遞橡皮的那只右手,小小的,白白的,細小的毛細血管在她透明似的皮膚下若隱若現,米粒從沒有見過像她那樣柔嫩的手。陶甜美的手伸過來的時候,米粒又聞見了那陣似有若無的桃子香。
米粒忍不住問道:“陶甜美,你身上為什么總是有一股桃子香呢?真好聞。”
陶甜美聽見米粒這樣問她,立刻縮回手,又漲紅了臉,小聲地對米粒說:“嗯,可能是因為我家住在桃園里吧。”
米粒一聽,更加好奇地問道:“啊,原來你家是種桃子的啊!哇,那你豈不是有吃不完的桃子啊?”米粒說完,露出羨慕的神色。
誰知陶甜美把頭垂得更低了,臉越發漲得通紅。她咬著嘴唇,不再和米粒說話。
米粒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也趕緊低下頭,繼續做作業。
轉眼是十一月底了。山邊上的冬天往往會來得特別早。校門口的銀杏樹在十一月初就早早地穿上了金黃金黃的衣服,如今,又早早地將那些金黃金黃的樹葉撒落一地。同學中有些怕冷的,都會在早上來學校的時候圍上圍巾,戴上媽媽織的毛線帽子了。
有那么一兩天,天氣驟然之間冷得厲害,氣溫幾乎降到幾攝氏度。天空鐵青著一張臉,烏壓壓的云朵就積在學校的上空。
下課的時候,同學們聚在教室前的走廊里,跺著腳,對著凍僵的手哈著氣,看著陰沉的天空,興奮地揣測著:今年到底什么時候下第一場雪呢?也許明天就會下一場大雪吧。有的同學甚至相約著明天下雪以后,一起痛痛快快地打雪仗呢。
誰知,第二天天空一下子又放晴了,天氣暖和得仿佛還是十月初的晴好。那些相約著打雪仗的同學失望地看著天,一些怕冷的同學則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米粒感覺到陶甜美也如釋重負般搓著手,看著窗外的陽光微笑了起來。
前幾天特別冷的時候,陶甜美一直皺著眉頭,白里透紅的臉上冷得連血色都沒有了。米粒不知道等到冬天的時候,她會冷成什么樣子。
接下來的幾天,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老天仿佛一下子把冬天和大雪忘得一干二凈,拼命地要把春天找回來。
很多同學都穿不住秋天的厚毛衣毛褲了,在中午的時候,只要在太陽底下走一小會兒,就會熱得冒汗。
陶甜美的臉色卻越來越紅潤,整個人也越來越精神。有時候,她甚至會在課間走到太陽底下,暖洋洋地曬著太陽。那頂紅帽子依然嚴嚴實實地戴在她的頭上。這么說來,好像是沒有見過陶甜美出汗的樣子呢,甚至上體育課跑步的時候,陶甜美都沒有出過汗呢。
對于米粒來說,陶甜美依然是一個謎。
不管太陽再怎么金黃溫暖,秋天依然拖著腳步走到很遠很遠的大草原去了。山,要是沒有冬天,要是沒有雪花,怎么能夠迎接來年更美麗的春天呢?
十二月初的一天,在經過那樣溫暖的一陣子天氣之后,一天下午,剛剛還像抹了一層蜂蜜的溫潤陽光突然就不見了,正在上課的同學們看見黑壓壓的云層浩浩蕩蕩地從山那邊的天空上涌了過來。
一開始,還有一兩束陽光掙扎著從鑲著金邊的云朵中間投射出來,筆直地打在教室的窗欞上,再接下來,連那最后一縷陽光都被厚厚的云層吞沒了。
氣溫也隨著陽光的消失一下子就降了下來。有些穿得少的同學,明顯地開始覺得冷了。大家一點兒上課的心思都沒有了,紛紛伸長脖子,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色,滿心期待著什么事情的發生。
突然,有誰驚喜地喊了一聲:“下雪了!”
果然,雪花紛紛揚揚地,一片一片就像白鴿的羽毛一樣,輕盈地從云層里面飄揚下來,落在學校的操場上、小花壇里,還落在幾棵梧桐樹和銀杏樹上。一會兒工夫,學校就白了。
大雪繼續飄落下來,正在上課的老師也停止了講課,站在教室的門口看著突然降落的初雪。
同學們早就歡騰了起來,全部跑下自己的座位,貼在窗戶上,擁擠著,嬉笑著,看著雪花飄揚。
米粒也站起來激動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喜悅地想著:這雪要是一直這樣下到夜里,明天一定會積成厚厚的一層。明天早晨可得早早地起來,趕在別人都沒有出來的時候,在雪地上踩出一個一個腳印,畫出一個一個圖案。
米粒這樣興奮地想著,一轉頭看見陶甜美臉色蒼白地坐在位置上瑟瑟發抖。她本來紅潤的嘴唇也變得烏青,露在紅帽子外面的白皙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陶甜美,你怎么了?生病了嗎?”米粒趕緊像媽媽照顧生病時的自己一樣,用手背貼了貼陶甜美的額頭。
陶甜美的額頭冰涼冰涼的,米粒嚇得喊了一聲老師。
老師趕過來看了看陶甜美的樣子,說趕緊把陶甜美送到廠礦醫院去看看。
誰知陶甜美一邊發抖,一邊拼命地搖著頭,喃喃地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老師問:“你確定你沒有什么問題嗎?不去醫院沒關系嗎?”
陶甜美堅定地點點頭:“嗯,我只要回家暖暖身子就會好的。”
老師看陶甜美這么堅持,就對米粒說:“米粒,你送陶甜美回家吧。有什么情況的話,你再回來告訴我。”

米粒點點頭,收拾好自己的書包,再收拾起陶甜美的書包。米粒背起自己的書包,再斜挎著陶甜美的書包,扶著還在發抖的陶甜美走出了教室。
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走出校門口,米粒把自己的綠格子圍巾圍在了陶甜美的脖子上。
米粒微笑著問:“有沒有暖和一點兒呀?”
陶甜美看了看米粒,又看了看脖子上的綠格子圍巾,點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一路上,米粒輕輕地扶著陶甜美。陶甜美除了在走到分叉路口的時候指點一下方向以外,幾乎沒說話。
陶甜美的家離廠礦很遠,她們倆穿過附近的一大片稻田后,陶甜美說再走過一個山腳,往山的右邊一轉,就會看見一片桃園,她的家就在那里。
很長時間,她們倆一直默默地走著路。漸漸積起來的白雪,在她們倆的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陶甜美的腳步很輕盈,她腳下的雪只印著淺淺的腳印。米粒卻故意重重地踩到雪地里,留下她深深的腳印。
走到山腳的時候,一條蜿蜒的小路在積著白雪的樹木之間延伸出去。米粒和陶甜美走在這條更加寂靜的小路上,聽得見彼此輕微的呼吸聲。
米粒想了想,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
“下大雪的時候,要是你不說話,認真地聽,你就會聽見一些你平時聽不見的聲音。
“比如雪花綻放的聲音,和花兒綻放的聲音幾乎是一樣的,帶著清冷的香味,飛舞起來一般。
“比如雪花落在睫毛上,又悄悄融化的聲音,就像是一只淘氣的小手,在輕柔地敲著一扇木門,你剛想為它打開門,它就消失不見了。
“比如被雪覆蓋了的草地,其實是非常熱鬧的,小草們幾乎像是夏天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你悄悄地撥開雪,再想細細地聽它們在說些什么,它們會立刻閉上嘴巴,挺直腰桿,假裝什么也沒說過。哈,它們可會裝了……”
米粒想到撥開雪見到露出頭的小草那裝模作樣的神態,忍不住笑了起來。
陶甜美也在這時候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米粒笑著去看陶甜美,陶甜美也正笑著看她。
山路上,下過雪的空氣清冽空寂,雪花清冷的香味中,那股香甜的水蜜桃味格外濃郁地飄了過來。
米粒深深吸著這好聞的味道,對陶甜美說:“瞧,下雪也沒有那么可怕,對不對?”
陶甜美蒼白的臉色有了一絲紅潤,她抬起頭,看著滿天飛揚的雪花,帶著一絲憂傷的聲音對米粒說:“我也很想自己能夠喜歡上下雪呢。”
米粒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看見了雪花潔白的身影,還有屬于夏日的綠意。
小路走到盡頭,果然是一片很大的桃園。讓米粒奇怪的是,盡管已經是初冬時節,這片桃園里的桃樹依然綠意盎然。
飛揚的大雪在小路的盡頭也漸漸變小。雪,似乎只在桃園以外的地方下過,桃園里面一點兒積雪也沒有。
陶甜美在小路的盡頭停下腳步,對米粒說:“我家就在這片桃園的里面,我已經沒事了。你就送到這里吧。今天謝謝你了。”
米粒也停下了腳步,對陶甜美點點頭說:“那你回家以后好好休息,躲在被窩里暖和暖和吧。我們明天見。”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并沒有持續到夜里,米粒還沒有走到山腳的轉彎處,雪就停了。天空又放晴了。
夕陽的霞光照射在下過雪的地面,有著格外多彩的顏色,就好像彩虹被裁剪到了地面,在米粒和陶甜美剛剛走過的山路上,一深一淺的兩行小腳印閃爍著美麗的光芒。
米粒回過頭望向那片桃園,站在桃園邊的陶甜美正在默默地目送著她,看見她回頭,陶甜美揮了揮手。這時候的陶甜美從容自信,沒有了一絲羞澀膽小的模樣。
第二天,雪消失得無影無蹤,氣溫又回升了。
陶甜美又戴著她那頂紅帽子,踩著老師進教室的時間點,緊張而又羞怯地跑進了教室。陶甜美還是那個緊張、害羞、易臉紅的女孩。
(摘自《米粒有座魔法山》,東方出版社,魚丸插畫 圖,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