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搬新家,我沒有像媽媽那么愉快,因為我不知新家是什么樣子。盡管現在的大院里也沒什么特別好玩的,但有好多伙伴,雖然也常打架,打完就不說話,遠遠地碰著也繞道走,可一旦玩點兒什么,好像缺了誰都不行。而且這些伙伴中還有我的好朋友呢,一出門就想找他的那種。
我們家要搬出這個大院了,媽媽說:“去跟你那些淘小子們說一聲,離開前就別打架了。”
我說:“不,我想悄悄地離開,等他們知道了,再也找不到我時就那樣了。”
“那樣”是啥樣?我也不知道,就是想離開大院時不見他們。見著會哭嗎?
我們的新家在郊外,因為爸爸上班的地方就在郊外。新家也是舊房子。
新家是雇人收拾的,媽媽帶著我時常來看一眼,并告訴師傅哪個地方弄成什么樣。
“你看,窗戶上的玻璃都碎了,還要那么多的錢。”我說。媽媽到熟人家去借錢時,常常領著我,說走夜路時不害怕,所以我知道花了好多錢。
“以前的房子是租的,現在的房子是咱們自己的。”媽媽說。
“太破了。”
“收拾一下就好了。院里有種花的地方,還離你爸的單位近。”
墻是青磚,頂是褐瓦,進屋站在地板上,下面有東西在跑動,媽媽說是耗子。她還說,房梁上有燕子窩呢,以前住的是個好人家。
換新窗子的那天,師傅問:“廚房門上的小窗還留著嗎?一般的人家都釘死了,要不冬天進風呢。”
媽媽說:“留著吧,天氣暖和,燕子要飛進飛出的。”
“你家真逗,還想著燕子的事。飛不進來它們也會在別處做窩的。”
燕子窩就在我家廚房的房梁上,是由一個個泥球組成的,灰色。現在還沒到春天,在這個燕窩里住的一家燕子,肯定還在很遠很遠的南方。它們在那邊也會有這樣的一個家嗎?它們南方的家在樹上還是在人家里?
小草綠的時候,我家開始搬了。
搬家的車倒進大院時,所有的孩子都跑出來了,聽說我家要搬走,他們到處找我,而我就藏在駕駛室里,不讓他們看見。我媽屋里屋外地忙,還不停地同鄰居們打招呼。鄰居們都來幫忙了。
伙伴們一聲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不想見他們。直到大卡車開動了,我才探出頭來,他們看見我了,就都跟著車跑。我哭了,媽媽笑著把我攬過來,說:“哪天你還可以回來找他們玩,縣城里去哪兒都不遠。”
新家也很好,我有了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張單獨的課桌,還有一盞臺燈呢。把臺燈打開,坐下來,我很像一個愛學習的好學生。
又過了幾天,在我家住的燕子真的回來了。沒人注意它們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就在那么一天,我們早上一出臥室,它們就擠在窩里,露出四個小腦袋,嘰嘰喳喳的。它們是在說這房里換了新主人了嗎?
新家通往學校的路是我從來沒走過的,開始幾天我走大路,后來發現還有小路能走,還不止一條。我在樓宇和房屋之間,每天都探索著走一條以前沒走過的回家的路,有時走不通了,就問大人,挺好玩的。
我還回以前的大院了呢,我算好伙伴們集中在院里的時間,笑瞇瞇地出現在大院的門口。看見我,他們尖叫著跑了過來,像紅軍長征到延安似的。我玩一會兒就回家了,同他們說,要走很遠才到我新的家,還讓他們到我家去玩。我告訴他們,我家的不遠處就是野地,草綠花開,有一種琥珀色的大蝴蝶。
大人忙,我忙,燕子也很忙。它們天一亮就箭一般飛出,過一會兒飛回來,嘴上有時叼蟲子,有時不叼。
燕子好玩嗎?不好玩。它們住你家的房子,卻同你家沒啥關系,出來進去的,一點熟悉的意思都沒有。我每次同它們說話,它們都像沒聽見似的。
我們這兒也有鄰居,鄰居家還養了一只小狗。日子長了,小狗同我熟了,有事沒事到我家院子里來,我要是有吃的就喂它點兒。幾次之后,我們家的事它也開始管了,若有生人來,它叫著跟著人家,直到人家離開。
一到晚上,時常看見野貓,我媽也會找點食物喂它們。于是后來,那些貓一見到我媽就打招呼。我媽說,鳥類的大腦不如貓狗的發達,還有就是貓狗被人馴養過,與人有交流。
“二賓家的小鳥就能聽懂人話,還同他們一個桌子吃飯呢。”我說。
“鳥類中也有聰明的和笨的,燕子就屬于笨的,你沒看見哪個雜技團馴過燕子的。”
“那把咱家的燕子轟走吧,那天它們把屎拉到我的胳膊上了。”
“在我們老家,都說燕子做窩是挑人家的,燕子從來不禍害莊稼,專吃蟲子。”
“它們知道住人家的房子要交房租嗎?”
媽媽笑了:“讓它們住吧,你看它們搭個窩多不容易。”
那天,我自己在家,窗外的大雨把我從午睡中驚醒。那是場特別大的雨,天是黃的,地上濺起小碗大的水泡,一會兒就到處是小河。還刮風,雨珠打在窗戶上“啪啪”地響,我真擔心把玻璃敲碎了,馬上爬起來,把窗戶關好。廚房的窗戶也在響,我搬了一把椅子,踩上去,把門上方的小窗也關了。屋里靜了下來,我倚在墻邊,聽遠處滾過來的雷聲。
晚些時候,爸爸頂雨回來了,拎著燒餅,抱著幾個飯盒。
“我媽呢?”
“你姥病了,你媽回鄉下了。”
“下著大雨呢。”
“嗯,也不知路上順利嗎。”
一周后,媽媽才回來,進屋就打掃衛生,說:“你們爺倆真能禍害,水缸里都快長毛了。”她還說姥姥想我了,等鄉下香瓜開園的時候讓我去。
我說:“他們院子里有尿臊味。”
媽媽說:“鄉下人家都那樣,院里養豬和雞呢。”
轉天,媽媽突然問我:“廚房的小窗怎么關上了?”
“你走那天下大雨,雨水都進到屋里了。”
“你關的?”
“嗯。”
“怎么不打開?”
“忘了。”
媽媽馬上給打開了。
晚上,燕子們沒有回來。媽媽站在院子里瞅著天空,說:“那天下那么大的雨,進不了窩,它們會在哪兒避雨呢?”
我心里“咚”的一下,但我裝作沒聽見。
幾天后,回來了一只。其他三只呢?這一只是爸爸還是媽媽?或者是不見了爸媽的孩子?
那晚,誰也沒聽見燕子的嘰嘰聲。
這時已經到了秋天。那只燕子什么時候飛往南方的,沒人知道。
轉年春天,門前的電線上都落滿了燕子,可我家一只也沒回來。媽媽在門前站著,看眼前的燕子,也看遠方的燕子。
有一天,我們一家三口一起開門進屋時,房梁上的燕子窩“啪”的一聲掉了下來,摔碎了。爸爸媽媽什么都沒說,掃一掃,把燕子窩掃到了院子外。
媽媽說:“你關窗沒有錯,只是該想著打開。”
我時常想同媽媽說聲對不起,可真正對不起的不是媽媽吧?
媽媽有時說:“那窩燕子是雨燕呢,在咱們這兒很少見。”
發稿/朱云昊